在某個深沉的夜晚，酷暑難耐時，突然想起了白杲飛泉。

白杲飛泉是麻八景中一道著名的景觀，這在明清《黃岡府志》和《麻城縣志》都有詳實的記載。其中麻八景詩有一句說“瀑布流泉供遠(yuǎn)眺”講的就是白杲飛泉。在我童年時，每當(dāng)盛夏，大雨過后，站在白鴨山下，遠(yuǎn)遠(yuǎn)的就能看見，一匹匹銀練從白鴨山腰的懸崖峭壁上噴薄而出，嘖玉濺珠，千丈一落。遠(yuǎn)遠(yuǎn)望去，那條玉龍，飛瀉而下，陽光下，熠熠生輝，并且耳旁還能聽到轟隆轟隆的飛鳴聲……

這情景，對于每個生活在白鴨山下的臣民，都曾經(jīng)司空見慣。

我的家鄉(xiāng)就在白鴨山下，這白鴨山就是以前的白杲山。這里山青水秀，樹木蔥蘢，奇峰聳立，怪石嶙峋。相傳古時候有白果、白臬、白棠三兄弟來此謀生，因老二白臬定居在山上，故名白臬山。又相傳，某一年，白杲的母親病重倒床，為了籌得診金，這白杲兄弟一打早拿著茅鐮、沖擔(dān)到山上砍柴，穿過嶙峋的怪石坡，攀斜壁而上，不知不覺地摸到一個叫“險八腳”的地方。突然腳一滑，身子一歪，險些滑到崖下去。他機(jī)敏地把身子一兜，兩手一撐，手下竟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好像抓著了一扇石門，推開石門一看，眼前竟是一條金光四射的黃金街，到處堆著說不名的寶貝，古板上竟鋪滿了兩三寸厚的金谷，一群銀光閃閃的白鴨邊吃著谷子，邊向白臬款款走來。這白臬連忙脫下褲子，用褲筒裝了金谷就朝村里跑去。后來，山下各村子的人聽白臬這么一說，全都轟動了，有的挑籮筐，有的挑水桶，有的拿布袋，跟著白臬直往白鴨山上跑。這件事也傳到財主朱文財?shù)亩淅铮Ъ胰?，用三輛車子拉著三十個身強(qiáng)力壯的家丁趕到了白鴨山。他見大伙正要裝谷子，朱文財連吼帶罵道：“這是我爹爹的爹爹藏下的寶貝，你們這些窮鬼，竟敢來偷搶，真是無法無天！”罵完就叫家丁們動手亂打。正打得熱鬧時，“呼”的一聲，只見從洞里飛出一群白鴨，其中有兩只在空中打了個轉(zhuǎn)就落在洞口。朱文財一看，激動萬分，便帶著家丁猛撲過去。這白鴨子一晃不見了，洞口的泉水直往外涌，就像山洪一樣，把朱文財和打手都沖到懸崖底下，甩得粉身碎骨。當(dāng)大伙轉(zhuǎn)身想進(jìn)石洞去搬寶貝時，只聽“轟”的一聲，金街的大門關(guān)上了。

再說那白臬回家后，把一粒金谷放到母親嘴里，只覺滿口清香，疾病頓消。白臬見谷能治病，便把仙谷送給四鄉(xiāng)八畈的病人，病人吃了病就好了。也就是從那時起，白鴨山的石崖上，總是飛流直下，山腳下的田地，再也不怕干早了。這飛泉就是后來所叫的“白臬飛泉”，這白杲山后來也就叫白鴨山了。

白鴨上是有金街的，我從小就相信。在很多個不眠的晚上，我看著遠(yuǎn)處黛色的山峰，隱現(xiàn)于蒼茫的月色中，思緒穿梭于山的深處，仰望星空，我曾經(jīng)想象金街里的場景:琳瑯滿目的街鋪里，光芒四溢，閃閃奪目。我想到了郭沫若先生《天上的街市》，那種飄渺，曾經(jīng)激起我內(nèi)心無比的貪欲。我幻想手中握有一只金鴨，像阿里巴巴的咒語一樣，打開白鴨山的金街之門，去滿足內(nèi)心的渴望。物質(zhì)和精神的。(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公元某年某日，在機(jī)器的轟鳴聲中，平靜的白鴨山再也不平靜了！那群閩人們以其果敢和剛毅，開山炸石，伐林毀木，面對白鴨山的奇峰絕壁，人類以特有的智慧和渴求，在以“經(jīng)濟(jì)建設(shè)為中心”的驅(qū)動下，白鴨山從頭到腳、從上到下開膛剖肚，袒胸露腹，活像重度燒傷的患者，創(chuàng)痕累累。一塊塊龐然巨石，被一錘錘、一鑿鑿從白鴨山母體上分離，利用現(xiàn)代化的先進(jìn)工具，制作成絕妙的石材，源源不斷運向四面八方，并成就了“石材之鄉(xiāng)”的美名。在滾滾粉塵中，一匝匝血淋淋的鈔票，從白鴨山的金街中流出……

從此，白鴨山的樹木憔悴了，蔥蘢的植被開始“斑禿”；從此，麻溪河的水渾濁了，清甜的溪水淪落為“米漿”；從此，白鴨山下一片蒼茫，塵煙烽起，芳草蒼黃；從此，麻八景中“白杲飛泉”湮滅了，陽光下，再也看不到流泉熠熠飛揚(yáng)；從此，白鴨山下的人們在一同“富?！敝?，再也喝不到甘洌的清水，再也呼吸不到清潔的空氣，再也看不到潔凈的村落了；從此，故鄉(xiāng)不再是夢想中的故鄉(xiāng)；從此，故鄉(xiāng)在回味中艱澀蒼涼；從此……

我想到了四百年前，一代奇僧周道一在白鴨山南所建的“三教堂”。那時，山一定是青的，水一定是綠的，露一定是晶潔的。在毗鄰白杲飛泉南側(cè)的雁臺，一定是清潤的、明麗的。要不哪有那么多飛雁棲息于崇山峻嶺中。也許道一禪師有一些先見之名，當(dāng)年胸中無塵，頭戴自己用筍葉編制的斗笠，腳踏自制的長方形的木屐，在武夷山九曲溪邊煮茶的仙師，二十年來說什么也不回到白鴨山，最后幾乎是在門人的強(qiáng)行綁架下，上了木筏，而毅然決然圓寂于黃州的長江口。我曾經(jīng)揣思：絕情的道一，在生命的最后時刻，說什么也不回到耗盡半生心血的三教堂。也許，禪師早就感覺到有一種劫難將降臨白杲山。只是四百年后，仙師的皮囊，依然束在白鴨山上的禪塔中，看到眼前的世界，不知仙師有何感概想？

《詩經(jīng)》有絕唱。當(dāng)年一群奴隸在深山之中、在繁重勞動之余的幾句牢騷話常在耳邊響起：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

坎坎伐輻兮，置之河之側(cè)兮，河水清且直猗……

坎坎伐輪兮，置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淪猗……

對照我那正在埋頭實踐“中國夢”的鄉(xiāng)民，現(xiàn)在想來那群奴隸還是幸福的。至少，伐木丁丁中，還能夠欣賞到“河水清且漣猗”的情景，現(xiàn)在我的那群同輩鄉(xiāng)民，開山采石之余，看到的卻是滾滾飛塵！

某一天，夕陽西下的時候，我和一位尊敬的師長站在浮橋河水庫的大壩上，向東遠(yuǎn)遠(yuǎn)望去，殘陽斜照，曾經(jīng)雄偉的白鴨山真“白”了，斑禿一樣白；坑坑洼洼的石窟窿，已經(jīng)將它“修整”得千瘡百孔，彷如凌辱的母親。師長默然說：最大的腐敗就是決策的腐?。?/p>

是的，決策腐敗是最大的腐敗！因為集體決策的后果從來是不需要哪一個具體的人去承擔(dān)責(zé)任的。那些曾經(jīng)參與決策的人，最終升官的依然升官，發(fā)財?shù)倪€在發(fā)財！

后來，寫了一首十四行詩，表達(dá)內(nèi)心的五味雜陳：

我聽到嗚嗚的風(fēng)鳴，在白鴨山上哭泣

渾濁的淚混進(jìn)渾濁的溪流

冷卻成牛奶樣的米漿

祖輩栽種的莽莽的林

讓剃頭的刀子削去

孫子們吆喝一汪汪深褐的地皮

開膛破肚。沉睡萬年的石，鷂子翻身

睡眼惺惺中，驚異

秦漢的墻塌了，唐宋的路廢了

明清的煙月散了，中華民國的河涸了

揚(yáng)塵蔽日，車輪轔轔；山峰斷裂，山腰橫截

開發(fā)，真是換了人間

百年后,孫子的孫子捧著米漿水，問

孫子，您喝還是不喝

（一三年七月廿七日，聽雪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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