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媽那雙布滿道道血口子的手

1951年元旦剛過不久，一天，姆媽讓我去給父親送些換洗衣服。來到城南父親辦公的地方，他正在跟一位南下同志談話（那時候，凡是穿灰布制服，操北方口音的人，都被我們尊稱為“南下同志”或者就叫“南下干部”）。見我進(jìn)去了，他倆打住了話題。南下同志問：“老王，這是你兒子？”父親答道：“是老大?！蹦俏煌拘ξ貑栁遥骸靶」恚谀膬荷蠈W(xué)呀？”我說：“在二中?！彼洫?wù)f：“這么小就上中學(xué)了，真不簡單。”我說：“現(xiàn)在我不想讀書了。”他驚訝地問：“年紀(jì)小小不讀書，你想干什么呀？”我說：“我想去當(dāng)兵！”

原因是，在1950年的秋天，我那三個跟我母親同父異母的姨媽，竟然在同一天參了軍?？吹剿齻兩砩系男萝娧b，軍帽上那顆閃閃發(fā)光的八一紅五星，和左胸上“中國人民解放軍”的胸章，還有她們那興高采烈的模樣，我都快要羨慕死了。年紀(jì)只比我大幾歲的十姨媽，平時對我有點好，我便求她帶我去參軍。可是她說：“你現(xiàn)在年紀(jì)還小，先好好讀幾年書。再說我們參加的是部隊文工團(tuán)，你既不會拉又不會唱，到那兒去能干什么呢？”聽她說自己是唱歌跳舞的兵，我也便不再求她了。但是當(dāng)兵的念頭從來也沒有打消過。

南下同志笑容可掬地盯著我，柔聲細(xì)語地說道：“現(xiàn)在除了西藏和臺灣，全國都已經(jīng)解放了，你還能到哪里去打仗？若真的不想讀書了，就來跟我當(dāng)個通訊員，怎么樣？”看著他那認(rèn)真的樣子，不像是在逗我玩。這時候，我突然想起了母親那雙布滿道道血口子的手。

事情還得從頭說起：我的父母親上個世紀(jì)三十年代都在長沙讀書，父親上的是明德中學(xué)，母親在周南女子中學(xué)。后來聽八姨媽閑聊時對人說，那時候他倆好像就有了那么一點點“新思潮”，兩人相識并相愛。也許是緣分吧，這門當(dāng)時被很多人認(rèn)為‘門不當(dāng)戶不對’的親事，竟然得到了畢業(yè)于保定陸軍軍官學(xué)校炮科三期，后來又當(dāng)上了國民革命軍中將司令的外公的點頭應(yīng)允。高中畢業(yè)之后，兩人就結(jié)了婚，婚后，父親去上海繼續(xù)上大學(xué)，他畢業(yè)后去了國民革命軍炮兵第一旅。母親則一直住在外公家里，后來又跟著父親住在了軍隊的駐地。父親老家，只有我奶奶一個人，住在衡陽西鄉(xiāng)一個叫做梅子皂的小山溝溝里，守著幾十畝田。解放后，奶奶被劃為地主。已經(jīng)參加了革命工作的父親，立即理所當(dāng)然地將家里的全部動產(chǎn)，統(tǒng)統(tǒng)交給了老家的人民政府，作為即將開展土地改革清算時的退賠款。家里的生活來源就全靠父親一人的工資了（那時他不算“供給制”，屬于“留用人員”，每月都有工資，標(biāo)準(zhǔn)好像是一個月三百斤大米。）一家大小六張嘴，生活過得很是拮據(jù)。后來街道組織婦女替部隊納軍鞋底，用大米支付工資（具體數(shù)目我不清楚）。那鞋底材料是各色各樣的碎布片，先用糨糊層層粘連成為厚厚的“布幫子”，曬干后剪切成為鞋底形狀，姆媽便去領(lǐng)些回來，再用兩塊專為納鞋底用的木板將布幫子緊緊地夾住，然后就用一只小鉆子在厚厚的鞋底上面先鉆一個孔，再用粗大的鐵針，將粗粗的麻線從鞋底的這一面穿到另一面，用手將麻線用勁拉緊，再穿回到另一面，如此周而復(fù)始，直到最后整個鞋底全被麻線密密麻麻地蓋住了才算完工。在我的眼里，這被人稱為“千層底”的布鞋底實在是太厚了，似乎真的有“一千層”！每每看到姆媽費力地納著那鞋底，雖然已經(jīng)用鉆子鉆過孔了，可鉆子剛扯出來，那小針眼就好像自動復(fù)了原，姆媽費力地將針從那鉆出的小孔里扎進(jìn)去，可那根粗針還是只能扎進(jìn)去一半，就再也不動了，這時候就要靠用“頂針”——那鐵頂針上面布滿了小坑，戴在右手中指上，看起來好像是一只鏤花的戒指——將針頭頂在隨便的一個小坑里，用勁往鞋底里面推，針的大部分推了過去，可那“針屁股”依然頑強(qiáng)地留在鞋底外面，用頂針根本推不動。這時候就要用牙齒咬住針尖，硬將它從鞋底里面拽出來。姆媽每納十來針，還要停下來，將那針尖在自己的頭發(fā)里面擦幾下。我問這是為什么？姆媽無可奈何地笑笑說，她也不清楚，可人人都是這樣做，想必是針沾了頭發(fā)油，扯起來省點力？小小的一只鞋底，怕有成千上萬個針眼，姆媽就這樣在寒氣逼人的冬天，日復(fù)一日，默默地納著，納著，兩只手上布滿了道道的血口子。每當(dāng)我放學(xué)回家，看到姆媽費力地扯拉著那粗粗的麻線，就覺得那密密麻麻的針眼，都扎在了我心上。

想起姆媽那雙布滿道道血口子的手，我決心跟南下同志去當(dāng)通訊員。我問他：“您不是逗我玩吧？”他挺認(rèn)真地說：“我沒有逗你玩。但你放著好好的書不念，倒愿意跟我去當(dāng)通訊員，這又是為了什么呢？”那時候初中開設(shè)有政治課，我立即用剛剛學(xué)到的新名詞朗聲回答道：“為人民服務(wù)!”他聽后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問我：“現(xiàn)在國民黨兵雖然被我們趕到臺灣去了，可隱蔽的敵人還在，你跟我去當(dāng)通訊員，就要去下鄉(xiāng)，你不怕死嗎？”我說：“不怕！劉胡蘭同志犧牲時只有十五歲，她一個女娃娃都不怕死，我一個男子漢怕什么？”我的這句話好像讓他挺高興。父親坐在一旁聽著我倆說話，一直沒搭腔。這時候南下同志回頭看著他，問：“老王，怎么樣，真讓孩子跟我去？”父親微笑著點點頭，說：“我沒有意見。但他年紀(jì)還小，只怕今后給您添麻煩?！蹦舷峦菊f：“不麻煩，不麻煩。打日本鬼子那年，我參軍時也只比他大幾歲。事情就這樣定了。小鬼，你明天上午還到這里來。”回到家里，我將事情告訴了母親，她的反映竟然同父親一樣地平靜，只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細(xì)心細(xì)氣地說出一句話：“你爹爹都同意了，姆媽還能說什么呢？只是你這么點年紀(jì)，就要出去做事，替爸媽分憂，姆媽于心有愧，對不起你呀！”(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那天晚上，我想著明天就要去當(dāng)通訊員了，通訊員除了送信還要干些什么？那南下同志脾氣大不大？他能給我發(fā)一枝槍嗎？一想到槍，我立即想起了鄰居的癩光頭。他憑著自己力氣大，老是欺負(fù)比他小的孩子，一次還將我的鼻子打出了血。若我真有了槍，一定要好好嚇唬嚇唬他……天南海北地想了好一陣子，我昏昏沉沉就睡著了，可那雜亂的思維還在繼續(xù)著。我夢見自己拿著一支駁殼槍，癩光頭拼命在前邊逃，眼看就要追上了，我感到臉上冰涼冰涼的，好像是下雨了，可睜開眼一看，自己又分明躺在床上，姆媽還沒有睡，坐在床邊，就著昏暗的燈光，愁眉淚眼地看著我，眼淚巴噠巴噠地也就掉到了我的臉上。我翻身坐起，姆媽一把將我摟進(jìn)懷里，說：“壽伢子，你這么小，姆媽真舍不得你走呀?！蔽艺f：“姆媽，我都十三歲了，不小了。今天我看那南下同志蠻和氣的，父親和他也很熟，您就放心吧。”

第二天一大早，聽到姆媽在輕聲喊我，我急忙爬了起來。穿好衣服，洗漱完畢，她給我端來了一大碗香噴噴的蛋炒飯，飯上面還放著幾條自家腌制的蘿卜條?？匆娢页缘俺达垼艿芙∶癫桓闪?，他也急忙從床上爬了起來，哭著嚷：“我也要吃蛋炒飯，我也要吃蛋炒飯?！蹦穻寣λf：“好伢子，乖，哥哥大今天就要出去工作賺錢了，等哥哥大賺了錢，買好多好多雞蛋回來，姆媽天天讓你吃蛋炒飯?！?/p>

我狼吞虎咽，三口兩口吃完飯。姆媽幫我理了理衣服，拿出一個蘭布小包袱，說：“壽伢子，你的換洗衣服姆媽都幫你包在里面了。缺什么東西就回家來拿。”姆媽牽著我的手，一直將我送出小巷口。我走了好遠(yuǎn)，就要拐彎了，回頭一看，姆媽還站在那里沒有走。

我來到老地方，父親不在，那位南下同志可是早就來了，他將我?guī)У讲贿h(yuǎn)處的另一棟樓房，進(jìn)了一間屋，里面坐著一位女同志，正在低頭寫字。他對那位女同志說：“小陳，這小鬼的被服領(lǐng)來了嗎？”女同志瞟了我一眼，笑著回答說：“領(lǐng)來了。只是衣、褲都沒有小號的，他穿肯定大了一點。” 這時我才看到一張木椅上放著一頂帽子，兩套衣服，下面還有一床棉被，都是灰色平布做成的。緊接著，女同志拿起一套衣服讓我穿上，衣袖、褲腿果然都長出了一大節(jié)。她哈哈地笑了起來。過了一會，才忍住笑說：“經(jīng)理您瞧，他這一身打扮，像不像一個小木偶？”南下同志忍俊不禁地也笑了起來，但立即輕輕地咳了一聲，接著說：“確實是大了一點，那就請你幫他改一改。我還要去開個會，先走了。”回頭又對我說：“小鬼，改好了衣服，中午跟小陳同志一起去食堂吃飯，下午到我那里來?！闭f完這句話，他忙不迭地起身走了。

女同志笑嘻嘻地對我說：“經(jīng)理讓我給你改衣服，咱哪有那技術(shù)？這不就是將衣袖、褲腿剪短些，再將邊邊縫好，能湊合穿就行了，過去我也是這樣穿的。你說行嗎？”說完這句話，她仍然是笑容滿面地瞧著我。我連忙點頭說：“行。行。行?！迸驹谀且滦?、褲腿長出的地方用剪刀剪出個小口子，然后讓我脫下來，她將那長出的一節(jié)剪掉，一邊同我說著話，一邊就動手縫了起來。

從談話中，我知道了，讓我去當(dāng)通訊員的那位南下同志是衡陽縣貿(mào)易公司郝經(jīng)理，女英雄劉胡蘭的同鄉(xiāng)。難怪我昨天一說起劉胡蘭，他挺高興的。女同志也是山西人，姓陳，在縣府辦公室工作。她還告訴我說：“小王，你現(xiàn)在參加了革命，這就好比是買票上了一趟車。今后千萬記住要服從命令聽指揮。莫像那次我坐車經(jīng)過一個大站時，見很多人下去了，我也就跟著下去瞧一瞧，可能是我走得遠(yuǎn)了一點，火車再開時響起的鈴聲我沒有聽到，就被甩下了，后來受了好多罪……”

我就這樣參加了工作，也就是小陳同志說的“上了這趟火車”?？赡菚r候，我連一張“招工表”也沒有填。是父親替我填的？抑或是郝經(jīng)理幫我填的？或者那時候參加工作根本就不用填招工表？直到今天我也不清楚。

那段時間我的工作就是給郝經(jīng)理掃掃地，打打開水，有時出去替他送送信。他還拿來毛筆、本子，讓我閑下來的時候練毛筆字。

日子就像湘江河里的流水，一天一天悄悄地流走了。那時候，縣里的首長們跟我這個剛參加工作才幾天的通訊員一個樣，大家都是“供給制”。被子、衣服由公家統(tǒng)一發(fā)，生活津貼標(biāo)準(zhǔn)是每人每月115斤大米，再按照《新湖南報》上當(dāng)月1日刊登出來的大米單價折算成錢，扣除上個月每人應(yīng)分?jǐn)偟幕锸迟M之后，剩下來的就是發(fā)給個人的“津貼費”。我不會喝酒，更不會抽煙，除了買一管牙膏，一塊洗衣服的肥皂，最大的消費就是去外面送信時，偶爾花上200元錢（也就是后來新幣的2分錢）在小攤子上買一只“麻圓”（裹上紅糖和芝麻的油炸糯米粉團(tuán)子），一邊走著一邊吃，那味道真是棒極了！我每個月的津貼費就都有點小節(jié)余，全部拿回去交給姆媽?？山?jīng)理就不一樣了，他偶爾想喝點小酒，有時還要來上1000元錢（新幣1角錢）的花生米；他還要抽5000元（新幣5角錢）一包（50支）的“大生產(chǎn)”牌香煙，這樣一來，每個月的津貼費捉襟見肘，就不夠花了。一次，我用自己的津貼費，在外面的小煙攤上，給他買了一包“哈德門”香煙。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說：“誰讓你去買的煙？趕快退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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