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是草長鶯飛的暮春時節(jié)，綿綿的梅雨已經下了十天了，看樣子一時半會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透過候車室黯淡的燈光，窗外花壇里，那棵還剩下幾瓣殘花的桃樹，已經長出了兩枚暗綠的葉子，在如煙如霧的梅雨中顫抖，充滿蕭索與失落，依稀中仿佛是妻女，而窗外瀝瀝雨絲也仿佛從心里流過，滋養(yǎng)出一種莫名的膩膩的惆悵?？纯幢恚帕璩績牲c，浩然嘆息一聲，打起精神，讓毫無遮掩而又極度疲憊的身軀，淹沒在潮濕的夜中央。

此次出差到深圳，本只五六天，卻因突然變故拖長到半月之久，前天他還給彤云打電話，說可能還要一個星期左右，沒想到事情卻又出奇的順利。事情一辦完，電話都來不及打，就迫不及待地坐上了回家最早的火車。他已經很久沒這樣的似箭歸心了。真的很想念聰明伶俐又可愛的女兒了，還有彤云的氣消了嗎？結婚都快十五年了，夫妻間還有什么解不開的疙瘩？

給你帶點什么？

只要不帶回不干凈的病回來就可以了。(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隨著這兩年因職務變動外出機會的增多，妻子彤云最近老是神神叨叨的，總說些莫名其妙的話語。他不知道，最近，他們究竟被什么誘惑著，在他們的周圍或許是在他們的身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只知道，在他們之間慢慢充斥著冷漠和疲憊，漸漸彼此省略了噓寒問暖與溫柔體貼，以前的那種田園般的寧靜歲月，仿佛消失在一片荒蕪之中。面對著彤云的冷言冷語，更多的時候，浩然只能選擇無語。他知道，只要他一接話茬，就會引起口角，隨后就是長時間的冷戰(zhàn)。

那還是給你帶件新衣服吧？

莫浪費錢。去年你到上海帶回的旗袍，小了呢，至今還嶄新地掛在柜子里。

彤云雖不再有少女時的苗條，但也沒有中年婦女的發(fā)福，豐腴而高窕的身材穿起旗袍，凹凸有致，再配上姣好如初的面容，極具古典美女形象。無奈她嫌旗袍太過約束，與她的個性不合，讓她很不自在，只偶爾在家穿穿。

那我這次就好好量量你的身材。

浩然順勢把給他收拾衣服的彤云按倒在床上，手腳也開始不規(guī)矩起來。夫妻間多久沒親熱了？快兩個月了吧？彤云象征性的抵抗很快消失，聽任浩然在她身上搓揉。他看到她的眼睛瞇了起來，一團火在漸漸燒旺。她微微嬌喘，吹氣如蘭。

你去把窗簾拉上。

赤腳接觸到冰冷的地板，讓氣宇軒昂的小浩然有些泄氣。慢慢手腳并用地退去她的衣裳，看到她依然還保持得不錯的胴體，小浩然又要沖出羈絆。她抓住堅硬如鐵振翅欲飛的小浩然，協助他脫下滿身的包裹，卻又聞到她的溫香軟語。

去把房門關上。

門都鎖了，孩子也上學了，關什么房門？

去嘛。

他不得不再次踏在冰涼的地板上。還沒爬上床，她的身子馬上就如蛇般纏繞上來，可她抓到手的小浩然卻象斗敗的公雞，垂頭喪氣，毫無斗志。他竟然在關鍵時刻罷戰(zhàn)了。

幫我一下。

她聞聲停頓了一會，睜開眼，身體突然僵硬。她一下子把浩然锨翻在窗，坐起來開始穿衣服。

外面精致的茶點讓你吃飽了吧？回家就沒胃口了？

二

浩然？

渾身濕透的浩然剛剛走近家所在的樓房，就從路燈照不見的濃黑里傳出一個女人令人心寒的喊聲，嚇得他手里的包也掉在地上。黑影慢慢走近。

是我，曉云。

曉云？

她的面容慢慢呈現在路燈下，是曉云，還是那么的美麗，一如從前。只是臉慘白得怕人。

我在等你。浩然，我從前天開始，天天凌晨三點半在這等你。

在等我？你的手好涼好涼啊，你的衣服也濕透了，這樣很容易生病的，趕快回家吧。我現在不是回來了嗎？有什么事明天再說好不好？

不好，明天說就晚了。已經晚了十五年兩個月零四天，再不能晚了。

浩然愣了一下。真的有那么長嗎？似乎一切都還發(fā)生在不久的過去。

好吧。但我們不能站在這黑夜的雨中說話吧？我送你回家，邊走邊說。

曉云的身軀在潮濕的夜里顫抖，想了想，浩然還是扶著她的腰肢。記得這樣親密地與她漫步是什么時候？那時候是多么的浪漫，即使是在寒冷的冬天，她腰肢的柔軟讓他如沐春陽，那象現在，手掌接觸到的是如此的濕漉和冰冷？記憶中的那個午后，又那么年輕地浮現在眼前。

從書本上抬起頭，在窗外射入的一道陽光中，他清晰地看到細小的灰塵在靜靜地漂浮，似輕舞，更似顧影自憐，他有些發(fā)愣。轉過頭，卻發(fā)現對面有一雙眼睛卻沖著他發(fā)愣。就在那相視的一瞬間，在她的眼睛里，他看到了一汪清瑩上那飄若白云的溫情，也看見了自己那透明得不可觸摸的內心，他感到了發(fā)自自己生命最深處的震撼。他們微微相視而笑。

這樣的相視伴隨他們四年，在相視中，他們海誓山盟。后來浩然才知道，曾經的四年，原來什么也沒發(fā)生，曾經彼此那么溫馨相視的四年，竟是輕煙縹緲的夢。雖然在那燈火依稀之處依然有她，雖然心里的苔痕依舊，可最終還是破碎了。或許破碎的，不過是夢，醒來夢就沒有了，沒有得如此的殘酷與真實，被現實的風刮得好遠好遠。面對著曾經那么堅信卻又愈飄愈遠的夢，他曾經追出幾步，試圖挽留，可最終，他選擇了駐足而立。如今，在這樣一個潮濕的春夜里，那個夢似乎又那么真實而又沉甸甸地飄在眼前。浩然突然感覺到了一種呼吸。那是濕漉漉的夜的呼吸，一起一伏，是如此的沉重，又是如此的曖昧如此的迷茫，似纏綿的耳語，更似摩拳擦掌的欲望，那種壓迫，讓他有些窒息。隨后曉云近似歇斯底里的呢喃細語也如瀝瀝雨絲，再次濕透了他的心靈。

浩然，我知道你一定還在恨我，在恨我的無情，恨我的背信棄義。我先你兩年走進社會，可我依然等了你一年多，最終沒能等下去。你知道那一年半我是怎么過來的嗎？你遠在北京，我只能用信向你訴說我的思念，卻不能向你訴說現實發(fā)生的一切。我身處矛盾之中，卻無人訴說，更無人告訴我我該怎么做。我能怎么樣？我在這古城孤單一人，面對春風得意的我們局長公子張子榮的苦苦追求，面對周圍同事朋友嫉妒的規(guī)勸，我能怎么樣？我畢竟是剛剛踏入社會來自貧窮山村的女孩。是的，我漂亮，我文靜，可我也單純，也虛榮。從周圍認得眼里，我接受張子榮的追求應該是我的榮幸，更何況，他早就把我遠在鄉(xiāng)下的父母家人燙得服服帖帖，我能怎么樣？

后來，你畢業(yè)了，追隨我來到了古城，我知道一切再也不能隱瞞了，只好慢慢地向你袒露了一切。雖然從表面上看，你似乎很隨意地接受了這一切，可只有我知道，你是多么的痛苦，多么的悲傷，也是多么地無助。我又能怎么樣？或許安慰你的最好的辦法，就是為你找一個優(yōu)秀的女孩，于是我把我最要好的同事和朋友介紹給你。我知道，美麗活潑善良的彤云也不乏追求者，可在我的極力撮合下，看到你們漸入佳境，我心里的愧疚才稍有平復。

每當彤云向我訴說你們的甜蜜，知道我的心是多么地酸楚嗎？本來那一切應該是我的，那個幸福快樂的女主角應該是我，我會比她演繹的更好?？晌覅s已經是另一出悲劇的女主角了。

婚姻生活也沒有我想像中的平靜快樂，或許是生活在那樣的家庭里的緣故，張子榮在仕途上如魚得水，極盡鉆營，這讓我很看不習慣。好在不久兒子出生，兒子的一顰一笑，占據了我的全部心思，我也把女人天性中的母愛發(fā)揮到極至，我無暇也沒有心情顧及張子榮。等到兒子上學了，不用我太操心了，我才發(fā)覺，我與張子榮間的隔閡越來越大，他已經完全沉浸在官場的污濁里，沾染了官場的許多不良習性，也從一些只言片語里聽到了他另有新歡的傳言，我們鬧過、吵過，漸漸我也無所謂了，只是平添了許多擔憂：我不知道他那驕橫的品性，會給我們帶來什么樣的災禍。雖然表面上我生活得無憂無慮，風光無限，可每當看到你和彤云相親相愛，我就無比的嫉妒。雖然以你的不事權貴獨善其身的個性，很難在仕途上有所作為，可你依然保持著你的純樸、你的誠實、你的淡泊、你的坦然，看到你們生活得如此的寧靜和諧，我才知道，如此的簡單的快樂于我卻是多么的奢求啊?；蛟S這就是上天對我當初背信棄義的懲罰吧？突然間，我是那么地想見你，想向對你懺悔，想向你表白，我原來一直是多么地對不起你，多么地想你，多么地愛你。

我知道，愛如天香，已經消失不見了。可你總是貿然闖進我的夢里，在有你的夢里，難以言喻的欲望在躍動，那是甜蜜之苦，那是喜悅的痛楚，我就象一個被囚多年的浪子，突然來到有你的世界里，聞著你的一切味道，我知道我已經不能停止我的愛了，那已經是我唯一的痛苦的夢?；蛟S，痛苦就是我的命運，那是一種想要你而著了魔的痛苦，而對于它，我突然間是那么地喜歡，猶如喜歡櫻花在風中飄零的凄美?；淇稍匍_，而我們呢？已經漸漸老了，真的不能回頭了，可我突然覺得，人老了就更不能停止愛，只有愛，才讓我覺得我還活著，即使是痛苦地活著。

我們常說，我愛鮮花，我愛大自然，為什么我就不能對你說：我愛你？

我們也常說，我要蛋糕，我要咖啡，為什么我就不能對你說：我要你？

所以我要說，浩然，我愛你。所以我要說，浩然，我要你。我渴望能在你的懷中徹底解放，我渴望聆聽你的心跳。就算沒月光，那又何妨？窗外不是有淅淅瀝瀝梅雨在低吟嗎？浩然，我的愛人，終于等到你了，我等了十五年兩個月零四天，我要攀抱著你，我要讓你完全領略我多年壓抑的愛意，我要清晰響亮地呼喊：愛我，要我，隨你心之所向。就讓我們纏綿，直到滿月當空，就讓我們翻云覆雨，直到永遠永遠，我要撫摸你洶涌赤熱的身軀。來吧，我的愛人，我的至愛，就這樣，我要親舔你的愛露，我要你饑渴地驅進我身靈的深處，我要我們雙唇緊連，我要我們欲望成愛、感受無邪。來吧，就這樣，進來吧，我已經為饑渴的鳥兒準備好了火熱的巢穴，還有火熱的快樂，對，就這樣瘋狂。我相信人本來就是野獸，既然如此，那就如野獸般占有我、刺進我……

浩然感到自己在燃燒，感到喧囂和狂亂，感到自己那漸漸冷凝的、慢慢回到石頭的生命又在流動。他和她，一次又一次，似兩個飛翔的太陽，轟隆隆地碰撞、重合、毀滅、再生。迷狂的時刻，空間消失了，時間消失了……

三

陽光透過窗簾，跳到床上，晃醒了浩然，他用手擋在眼前。雨停了？幾點了？

都九點了，太陽都照到屁股了，還賴在床上。

彤云充滿笑意的聲音傳了過來。

轉過臉，看見彤云坐在床邊，手里端著冒著陣陣香氣的碗。

我怎么在家里？

那你想應該在那里？還說呢，昨晚三點多才進門，象個鬼魅，把我和女兒鬧的不得安寧。

這樣?。繉Σ黄鹄掀?，離家太久了，我歸心似箭嘛……只是……奇怪，怎么象在做夢？

做夢？做你的春夢吧？

赫，你還別說，真的是個好奇怪的春夢呢。

還春夢？你知不知道昨晚你有多瘋狂？一點也不溫柔，一點也不優(yōu)雅，而是一種充滿力量的粗獷，象沒嘗過女人的新婚丈夫，不過卻也讓我找回了往日的瘋狂。你呀，還大聲叫喚，象個野獸，我真擔心昨晚女兒都聽到我們的驚天動地了。

不會的，隔著兩道門呢。久別勝新婚嘛，我還想再瘋狂一次呢。

浩然伸出手，捉住彤云的手。

別玩了，大白天的，玩什么呀？

彤云滿臉飛霞，抽出手。

快把這幾個泡蛋吃了，昨晚你渾身濕透地回來，后又那么瘋狂，我怕你身子扛不住呢。

赫，彤云的身上正穿著剛給她帶回的淡綠色連衣裙，配上她豐腴的身材、白皙的肌膚，還真是絕配？

一雙小色眼，看什么看？還沒看夠??？

還真沒看夠呢。你今天就穿這件衣裙上班，保準讓你的同事們看直了眼。

去，別貧，今天穿這個不合適。你也快起來吧？

我出差那么多天，休息一天也應該的吧？我們單位的頭頭也會體諒的，不象你們單位。

還是起來吧，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你外出這么長時間了，發(fā)生了許多你不知道的事情呢。張子榮副市長被雙規(guī)了，曉云也在三天前的凌晨三點半割腕自盡，今天是曉云出殯火化的日子。唉，想當年，我和她一起進的財政局，被市府大院的小伙們并稱為天空中飄逸的兩朵云彩，那時候我們是多么的快樂，又是多么的驕傲。她練了個金龜婿，我卻挑了你這個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活寶，你知道這么多年，我心里是多么地不平衡嗎？她是那么的春風得意光彩照人風光無限，而我卻變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系著圍裙圍著鍋頭轉的平庸女人。沒想到春風得意光彩照人風光無限多年后，她竟落得這么個凄慘的收場，想想還是和你這個活寶過著波瀾不驚平淡安逸的日子好呀。如此想來，我前段時間還真的有些過份，說了些讓你難受的話，對不起呀老公。喂，你還發(fā)呆呀？快起來，再怎么說，她也是你的高中同學，還是我們的媒人，這個時候，我們應該去送送她，祝愿她在另外的世界里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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