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的莫愁槐是一棵“槐抱桐”。

它生長在老街這條東西走向的街道北側(cè)。這棵高大的古槐有著數(shù)百年的樹齡，胸圍達(dá)四米左右，需兩人才能合抱。盡管歲月的風(fēng)刀霜劍幾乎鏤空了它三分之一的軀干，然而它依然樹冠如蓋，郁郁蔥蔥，濃蔭匝地，古拙而凸出的樹頸間生長著一棵碗口粗的泡桐樹，被古槐臂彎一樣的虬枝緊緊地?fù)肀е６?a target="_blank">少年來,這棵古槐被祖祖輩輩的村里人賦予了傳奇而又神秘的色彩。

莫愁槐就生長在大伯家的大門前。

春夏之交，古槐剛吐新芽，樹頂上桐樹的枝丫間就悄然綻放出一朵朵紫色的桐花，在微風(fēng)中輕輕地?fù)u曳，像一串串紫色的風(fēng)鈴在和風(fēng)低吟，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

夏日里，古槐與泡桐樹冠間的枝葉，層層疊疊，錯落有致，形成寶塔形的重蓋。微風(fēng)輕拂，涇渭分明的枝丫上，顏色不同，葉片迥異的葉子們，耳鬢廝磨，悄聲低語，相映成趣。古槐南側(cè)那條蒼勁的枝丫，仿佛一位慈祥的長者伸出長長的臂膀，要把胳臂上那一串串散發(fā)著幽香的槐米，遞給老街對面的農(nóng)家……

冬日里莫愁槐的樹冠上殘葉落盡，蕭瑟的寒風(fēng)中，虬曲的枝丫托舉著的幾個醒目的鳥巢。一群斑鳩和麻雀們依然堅(jiān)守在巢內(nèi)或跳躍在枝頭啁啾地鳴唱，孕育并呵護(hù)著巢內(nèi)的生命。古槐上下宛如畫家筆下一幅生動的素描，勾勒出鄉(xiāng)村里一道雋永而美麗的風(fēng)景。(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緊鄰著這棵古槐的是一張用紅石砌起的石桌。那上面時常擺放著供品和香爐。每逢初一和十五，鄉(xiāng)親們和附近的村民都就會帶著祭品和香表，在這里虔誠地跪拜祈福。香爐里那一炷炷青煙裊裊的香火，成為人們與樹上的神靈溝通與交流的媒介。

大約是因?yàn)閭髡f中莫愁槐上有神仙居住的緣故，多少年來連村里最淘氣、最頑皮的孩子都不會朝古樹的方向投去一粒石子，唯恐誤傷或驚擾了樹上的神靈。連鳥巢里的雛鳥們也似乎因此而有恃無恐趾高氣揚(yáng)，肆意地嘰嘰喳喳，平添出幾分高枕無憂儼然不可侵犯的優(yōu)越感。

四十多年前，我在村里上小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經(jīng)過莫愁槐，聽著槐樹上幾只美麗的黃鸝和畫眉們在鳴叫，我就想沿著古槐主干上的洞穴，攀爬上去看個究竟，卻被樹旁站著的伯母攔住了。伯母說，那上面住著仙家，是咱村里的保護(hù)神，是不能打擾神靈的安靜的。我很是不解----槐樹上怎么會住著神靈呀？他睡著的時候不掉下來嗎？

伯母說，很早很早以前，這棵老槐樹附近住著兩位老人，他們無兒無女。連續(xù)三年大旱，糧食顆粒無收，老人家的米缸面罐幾乎凈光了。眼看著可以食用的東西一天天在減少著，老人的心就一天天在揪緊---遇著年饉了，怕是要餓死了。家里剩下最后半碗面粉的時候，老人炕了一個餅，愁眉苦臉地來到這棵老槐樹下向上面的神靈跪拜禱告——因?yàn)轲嚮?，怕是要駕鶴西去了，唯一的希望就是祈求神靈保佑，在陰曹地府能夠免遭火烤鞭打之苦，享受榮華富貴……

這時，老人卻聽到樹上響起了好似鳥鳴又似人語的聲音：“莫愁---莫愁---”

走進(jìn)家門，老人又聽到那樹上好似鳥鳴又似人語的聲音：“莫愁---莫愁----”

當(dāng)天深夜，兩個老人都難以入睡。他們分明聽到自家的房門在輕輕作響——那是一種難以察覺的悉悉索索的聲音，好像有人進(jìn)屋。等來人又悄悄地把屋門關(guān)上，老人才敢從窗戶朝外看，卻見月光下一個白色的身影朝這棵古槐樹走去，轉(zhuǎn)眼間便消失在這棵古槐邊。天亮了，老人打開面缸，卻一下子給驚呆了----昨天分明已經(jīng)見底了的面缸，現(xiàn)在卻有滿滿一缸雪白的面粉。老人用手抓了抓，再用嘴咂了一口才算相信。半晌，老人還端坐在那里出神。他知道這是神靈在保佑著自己。

于是，村上人就知道那樹上居住著一位神仙。后來就稱那神仙為莫愁大仙。這神靈能夠給村子里帶來好運(yùn)，也能夠?yàn)猷l(xiāng)親們排憂解難……

“可那槐樹的頭上怎么就長出了一棵桐樹呀？”我好奇地問。

伯母說：“那是鳥銜著桐鈴在老槐樹上啄食，把桐籽播撒在老槐樹脖頸上的洞穴里，后來，桐籽就在那洞穴里生根發(fā)芽，長出一棵桐樹。”

我上初中的時候，經(jīng)常在那棵莫愁槐下聽民間藝人王結(jié)子說書。印象中那樹干的不遠(yuǎn)處，用石凳支起兩塊幾米長的石板，旁邊還擺放著十幾個石凳，那是鄉(xiāng)親們早中晚三餐吃飯的飯場兒。鄉(xiāng)親們總喜歡把自家熱氣騰騰的粗茶淡飯端在這石桌上來吃。他們或坐著，或站著，或蹲著，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飯菜，一邊談?wù)撝謇锎逋獍l(fā)生的各種新聞趣事。吃過早飯，該下地干活兒的勞力們就丟下飯碗，轉(zhuǎn)身便去趕牲口或扛著農(nóng)具去地里干活兒，留在槐樹下的大多是老人、孩子和已經(jīng)做完農(nóng)活兒的閑人。于是，他們就泡上一壺竹葉茶，圍坐在石板旁下棋，打麻將，打紙牌。倘若有賣布匹，賣雞仔，賣香油，賣老鼠藥的游商小販過來，他們都會很自然地在莫愁槐下展開攤位，任由鄉(xiāng)親們選購或挑剔。姍姍來遲的補(bǔ)鍋匠，修傘匠，閹豬匠們則會躲進(jìn)莫愁槐下的樹蔭里，在石凳上坐下，因陋就簡各行其事，而在質(zhì)量和技術(shù)上卻不敢有絲毫的馬虎，畢竟他們還惦念著日后的生意……伯母總是要端來兩盆清水，放上一條毛巾和一塊肥皂，讓客商和匠人們洗手擦臉。若是夏日里，伯母還會從家里再拿來幾把蒲扇放在石桌上……

吃過午飯，說書藝人王結(jié)子捎來口信說，今天晚上要來莫愁槐下說書。大伯和伯母就像往常一樣，先擦洗干凈家里的那張八仙桌，刷洗干凈那套茶具，準(zhǔn)備好一包竹葉茶，再從家里扯出去一個八十瓦的電燈泡，在家里恭候著。不等吃過晚飯，莫愁槐下就擺滿了大大小小的凳子和蒲團(tuán)。

入夜，一彎新月掛在枝頭。莫愁槐下擠滿了前來聽書的男女老少。悠揚(yáng)的二胡響起，如泣如訴，王結(jié)子便打著竹板，說中帶唱如癡如醉地講述起《王安生相親》的故事。拉二胡的李羅鍋則擠眉弄眼不時地學(xué)著結(jié)巴插科打諢，惹得觀眾們捧腹大笑。聽著說書人演繹出的那一幕幕悲歡離合的故事，鄉(xiāng)親們就會與戲中人同悲同喜，再看伯母時，她已經(jīng)是淚流滿面了。

……

莫愁槐的對面是老街南側(cè)臨街的那排二十多座脊坡式瓦房，其間有幾條南北走向的胡同通向老街。臨街的后墻并不留門窗，與后墻平行約一米的間距，種植著幾十棵一米多高的斑蝥草。斑蝥草與莫愁槐樹之間的地面，才是老街十多米寬用料礓石鋪設(shè)的道路，寬闊而平坦。而臨街的后墻與斑蝥草之間約一米的空間，宛如老街的邊道，時常有幾只俏皮的山羊“咩咩”亂叫著從這里蹦跳而過，撒下黑豆大小的顆粒狀糞便。幾只淘氣的貓狗時常在這里溜著墻根追逐著前面的鴨鵝。莫愁槐下悠閑的人們時常可以看到，在臨街的后墻與斑蝥草叢間山羊與鴨鵝們棲棲遑遑奔跑的身影。

清晨的老街上，時常有早起的人們結(jié)伴而行去鎮(zhèn)上趕集，或賣或買。銷售一空或滿載而歸的趕集人，總少不了在莫愁槐下歇息片刻，分享一下在集市上的見聞。去鎮(zhèn)上上學(xué)的孩子們，求醫(yī)抓藥的老年人，外出相親的小伙子和姑娘們也時常從這里經(jīng)過，伯母常常能夠從他們或喜或憂，行色各異的臉上猜得出他們各自的心事，總是在想著法子要幫誰一把。

不知道什么時候，莫愁槐下的伯母，留意到了王六家的兒子王欣的反常。這個平日里朝氣蓬勃生龍活虎的高中生，現(xiàn)在似乎一下子蔫了許多。每天從胡同口出來，便溜著墻根從斑蝥草的間隙里向西走去。他低著頭，目不斜視地向前走著，仿佛一個無顏見人的孩子。站在莫愁槐下的伯母就目送著他，消失在那條小路的盡頭。下午，等王欣再回來的時候，很遠(yuǎn)就沿著臨街的后墻與茅草的間隙往回走，再悄悄地溜回胡洞……

日復(fù)一日，王欣依然悶悶不樂，邁著沉重的步履，在臨街的后墻與叢叢斑蝥的空間里，重復(fù)著往日的軌跡……

這孩子原來可不是這樣的！怎么能放著寬敞平坦的大道不走，偏偏要溜墻根兒走路？大伯和伯母就很是鬧心地琢磨起這其中的緣由。入夜，伯母就約王欣的母親到家里聊天。他母親告訴伯母，孩子高考落榜了，已經(jīng)在家?guī)滋鞗]出門了，就怕見人。那一夜伯母失眠了……

在村子里，調(diào)解起鄰里糾紛和婆媳之間磕磕絆絆的事情，伯母總是得心應(yīng)手的，總能把那些堅(jiān)硬的死結(jié)給解開。而要打開像王欣這樣的孩子的心結(jié)，伯母真的感到力不從心了。面對這樣一個既有文化又能言善辯的孩子，她真的沒有足以說服他的底氣。于是，伯母就想到了自己在縣城高中當(dāng)校長的侄子，然后捎信讓侄子來家里。誰知道侄子一進(jìn)村口，便“邂逅”上了愁眉不展的王欣。一趟，兩趟……臉上愁云散盡的王欣，竟高高興興地跟著侄子去縣城復(fù)讀了！

秋風(fēng)摘落葉的時候，莫愁槐下的伯母竟又有了新發(fā)現(xiàn)，原來那個花枝招展的阿芳，竟然也溜著墻根兒與斑蝥草的間隙進(jìn)出家門了！不用問別人，伯母自己就猜得出這其中的原因！三年了，阿芳竟然不孕。為此夫妻倆時常慪氣，這也就成了伯母的心病。每逢初一、十五，伯母就帶阿芳在這莫愁槐下燒香求子。盡管這樣，伯母還是帶著阿芳來到了縣醫(yī)院，見了在這里當(dāng)大夫的表妹。表妹直接把阿芳的情況介紹給了省城的婦科專家。伯母對阿芳說：“不用發(fā)愁，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說不定明年就要抱個大胖小子呢！”伯母取出存折上的一千元錢交給阿芳，阿芳去了省城的醫(yī)院……

雪花飄落的時候，莫愁槐下的伯母又在臨街的后墻與斑蝥草叢間捕捉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王英？這姑娘怎么也溜起了墻根？莫愁槐下面的姑娘們告訴伯母，她已經(jīng)被負(fù)心郎給甩了！前幾天，那小伙子還陪著王英在這里看打牌呢，怎么說黃就黃了？于是，伯母就央親托友給王英物色心上人……

在以后的日子里，在濃蔭匝地的莫愁槐下，伯母又看到了對面臨街的屋檐下，兩個溜著墻根兒往返于村內(nèi)外的孤身殘疾人----那是因?yàn)橛|電而被截去一只胳膊的王宇和因?yàn)橥炔繗埣沧呗芬蝗骋还盏耐跸琛４蟛筒父羧钗逡剿麄兗胰プ弦粫?，給他們送去些零錢和棉衣棉被……

又是一年莫愁槐開花的季節(jié)，王欣去省城上大學(xué)了，一家人歡天喜地笑逐顏開了。

又是一年桂花飄香的季節(jié)，阿芳家添了寶寶，一家人其樂融融心花怒放。

又是一年春光明媚的季節(jié)，王英披上了婚紗和新郎手挽手走向了婚禮的殿堂……

又是一個雪花飄落的季節(jié)，我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故鄉(xiāng)。莫愁槐下站立著幾個牽著牛羊的鄉(xiāng)村干部。他們把兩頭毛色如緞的母牛和四只膘肥體胖的母羊，平均分成兩份，分別交給了兩個老漢----王宇和王翔，囑托他們要飼養(yǎng)好這些屬于他們自己的會吃草料的“流動銀行”。

看著他們遠(yuǎn)去的背影，我仿佛又聽到了莫愁槐上那穿越時空的回聲，那好似鳥鳴又似人語的聲音：“莫愁---莫愁----”

那一刻，我感覺天地間竟是那樣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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