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杏花搖曳的枝丫
2019杏花搖曳的春天,大姑母離世,完成了她89年的人生。下葬日天氣晴好,車隊一路向東,直奔故鄉(xiāng)的方向。親戚們站在村口等著,大姑母睡在骨灰盒里。壩棱子上站滿了來給她送行的人。陽春三月,田地還陽了。大表姐一路抱著領魂雞向著墳地走去。都說領魂雞放開的時候,要是能圍著墓地跑上幾圈,再打幾個響亮的鳴是大吉。當年我奶下葬的時候,大公雞歡實的抖著翅膀,站在我奶的墳頭咯咯的打鳴。村民說,此為大吉。此后我們家人丁興旺,子孫各有所成,倒是應驗了。大表姐拎著領魂雞的兩只翅膀,繞著棺口走圈圈,高聲喊著:“領魂雞來領魂雞,你帶媽媽去向西,西行路上成佛主,永保兒孫代代吉?!甭曇羟宕嗤噶?,穿透了樹林、溝壑,在史家村的原野回蕩。
“楊文杰”,大表姐對著陰陽先生說:“文化的文,杰出的杰”。墓穴開著,這是大姑父的墓。1994年夏日清晨,大姑父馱著兩大籃子剛采摘的時令蔬菜去集市售賣,半路上車禍去世了。大表姐對著墓穴喊:“爸,開門,我媽來了”。搭起黑布頂棚,一雙筷子搭成一座橋,子女們齊刷刷的跪下來,大姑母的骨灰入了墓穴。墳地周圍擺滿了花圈、花籃、紙糊的冰箱、彩電、小汽車,還有一大包大姑母生前喜愛的衣衫,表哥往墓穴里放了金銀財寶、童男童女、珠寶等一概紙活兒物件,一時間火光四起,鞭炮齊鳴。
環(huán)繞村莊的小河溝靜靜的流著,表哥鏟起第一鍬土,填在剛剛閉合的水泥墓穴上。男人們開始填土,黑土松軟又肥沃,不比當年大姑母家菜地的土差。有女人在底下小聲說,這土拿來養(yǎng)花是極好的。大姑母的遺照被小表姐抱著,鏡框里的大姑母笑意盈盈,濃密而花白的頭發(fā)下,臉上的皺紋笑若菊花。大姑母走了,走的這樣安祥。
大姑母是我爺的長女,名素蘭,她身下還有素清、素梅兩個妹妹。當年,大姑父的先婦病逝,大姑母嫁過來做了填房。1948年夏天,楊家店大雨滂沱,我大姑坐著那掛高頭大馬的馬車,趟著白亮亮的水嫁到了史家屯。剛進門就當了娘,那小孩子就是維國大哥,四歲的孩子人前人后圍著她喊娘,讓她尷尬了一陣子。
大姑母聰慧。1949年新中國成立,婦女解放,農場上有了“干訓班”,我大姑被選上了,她是對未來有著無限憧憬的優(yōu)秀學員。畢業(yè)于哈爾濱農學院的四小叔子很是佩服她,就給改了名字,叫“文杰”。從此,我大姑不叫“素蘭”,叫“文杰”。
大姑母會做“成衣”。1950年,我爸在趙家干教書,我爸我媽住在一間半是教室、半是臥室的屋子里。我大姑就帶著縫紉機到這開“成衣店”。母親說,大姑“活”好,能吃苦,很多人找她做衣裳。大姑的這門手藝,讓她辛苦又勞累?;氐绞芳掖搴?,她就在大隊部的縫紉組上班,村子里的人幾乎都找她做過衣裳。她常常點燈耗油的熬到半夜“趕活兒”,為的是村里老少都能在大年三十穿上新衣裳。如今,那部案板都磨白了的縫紉機被我小表姐珍藏著。小時候,我大姑的縫紉機有魔力,拿去一塊布給她,她抻開皮尺對我“量體裁衣”,肩寬、腰圍、臂長,麻利的量完,放下尺子在本上記上尺寸,不一會兒,就見她拿起一塊白化石,在布片上劃線,再拿起那把鋒利的大剪刀,咔嚓咔嚓幾剪刀下來,布片就有形狀了,我大姑把這些布片一卷,拿到縫紉機上,她“扎”衣服的樣子很好看,只見她坐上四角木板凳,雙腳有節(jié)奏的踩踏縫紉機踏板,一手扶著布片邊緣,一手轉動著黑亮的輪子,眼睛專注的盯著“走線”,縫紉機在她的腳下發(fā)出咯噔咯噔的聲響,黑的發(fā)亮的輪子在皮帶的帶動下飛速旋轉,不大一會,這些布片就組合排列完畢,大姑麻利的抖摟開,一件衣服就做好了。(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大姑家在院子里蓋了一個小花窖,夏天不到四點就得起來干活,育苗、挖土、施肥、澆水、換盆,等天亮了,吃過早飯,這一盆盆花就放在鐵架子焊的馱筐里,掛在自行車后座上,馱到集市去賣。大姑母騎車的姿勢和我爸有點像,微弓著身子,雙手緊握車把子,眼睛盯著路,那會農村的小路雨天泥濘走路都費勁,更別提騎車了。就是好天,大馬車碾壓出來的車轍子、窄的只夠一個人走過去的道眼,再加上顛簸的路面,騎車就得分外小心。我常??粗T著自行車老遠的過來了,我就跑過去喊大姑。她一抬腿從自行車上下來,笑著叫我的名字,我們一起往我家的高房身上走,她笑的樣子一輩子都沒變,嘴巴向上翹著,眼睛里全是暖意,眉毛如彎月。
母親說,大姑是個“能人”。她們姐妹倆感情深,1943年我媽嫁給我爸,那年我媽16歲、我爸19歲、我大姑13歲。她們倆一起干活,磨面推碾子,補衣服,做棉活。她們姑嫂倆去割草還遇過狼,我大姑使勁敲“洋皮桶”才嚇跑了狼,保住了她倆的命。我媽說;“你大姑在娘家挨累,嫁給老史家更累?;啬锛易∩鲜彀雮€月的要帶“活兒”,要一針一線的做好一木箱子的全家老少十幾雙布鞋才行,婆婆才滿意”。她沒上過一天學,自己學認許多字,她腦子活,走村竄巷的去田家鋪、小楊鋪那樣的偏僻的地方收銀手鐲、袁大頭,然后送到銀行能掙點零花錢。文革時,我爸被打成四類份子工資停發(fā),我大姑接濟我們家,幫我們度過那艱難的日子。
我記得大姑母家房前屋后兩大片園子,種滿了各樣新奇的瓜果。小時候,大姑領我到園子里摘瓜,她摘下個頭紅尾黃滿身疙瘩的癩瓜,給我吃那多汁甜膩的紅籽,那股圓潤甜香犒賞著我的味蕾,至今難以忘懷。
大姑母自己生養(yǎng)了一個兒子,倆閨女。大姑父去世后,大姑母就離開了村子,離開了她的三間平房,前后兩大片菜園子。大姑母前半生是極為辛勞的。后半生與子女們生活在一起。如今,大姑母魂歸故里,回歸了泥土。
我在微信里對大表姐說,給我說說大姑母吧。不一會,我看到大表姐給我留下的數十條留言。
我媽這一生,挺平凡也挺偉大的。從我媽嫁給我爸開始說起吧,我媽嫁給我爸,是她姥爺給介紹的。當時我姥家挺窮的,我媽她姥爺和我爺家有親戚,我爺家是三合院套的院子,養(yǎng)膠皮車,開粉坊條件好。我媽上干校那會,我奶怕她走了,因為她有文化了,這不是家里還有個孩子嗎,就給她找回來,不讓去了?;貋砗?,我爺就給買了臺縫紉機,那年月能買得起縫紉機那也是有錢的人家。我爺找了一個師傅教她們,我老嬸兒、我四嬸兒都一起學,我媽那時候有點文化,有本大裁剪書,我媽成天自己看,自己琢磨。我四嬸她們倆到最后也沒學會,就我媽學下來了,就這么著她學會了裁縫。我媽會裁縫,村上大人孩子們的衣服她都做,起早貪黑。像秀玲大姐那會上學回來,頭天拿塊布過來,第二天得走啊,你大姑就是干到半夜也得讓她把衣服穿上走。
1970年,我二姨在新賓參加戰(zhàn)備演習,手榴彈炸了,彈片就崩進了腦子和眼睛,做了手術才取出來。我媽她一名農村婦女沒坐過火車,帶著五歲的小華,就趕往新賓。到了那以后,人家說了不在新賓去沈陽了,我媽又去沈陽,在這期間呢,孩子在車上有尿了,也不知道車上能拉屎撒尿,就帶著小華下車拉粑粑。結果車開走了,只能等下趟車來,很不容易的。
那時候,你大堂哥小宏常來我們家,幾乎半個月得來兩趟,你大姑和大姑父都喜歡他,他一來家里吃的就好了,比如燉點酸菜啦、蒸個肉啦、蒸個雞蛋糕啦,整點老式面包啊,小華可盼著你大堂哥來了,他一來那就是改善生活了!
我有一個二大爺,我二娘早年去世了,就我二大爺自個過,那會我在食品公司上班總往家買肉,我二大爺一到飯點就拄著個棒子湊我家來吃飯,我媽也不嫌棄他。還有前院維賀大嫂子劉淑杰,她們娘兩個相處的好。還有小明和小麗,這次下葬都是小明張羅的。2014年10月,我媽就想我大嫂子,小剛特意開車拉著我媽去史家看她,她正在地里割稻子,就給找回來了,娘倆個親熱的不行,那是最后看的一眼。
我媽對我奶可好了,婆媳沒紅過臉。我奶跟老兒子過,我媽做點啥好吃的,都端著給我奶送去。孝敬老人方面我媽做的絕對是夠格。對我姥也好,我姥在我大舅家的時候,我媽為了孝敬我姥,因為沒有啥錢呢,你總在家里拿錢,怕我爸有意見,她就跟著我大舅學做生意。去于樓賣貨,去沈陽上貨。完了以后賣花賣菜還賣小商品什么的,打火機褲袋亂七八糟的就賣這些東西。回來就去我大舅家,把買的東西往那一放,讓我舅媽給我姥姥做著吃。
我媽就是沒閑著的時候,我們家買過打繩車,有兩臺打草袋車子,我和小剛那會一天上學得打完5個草袋子才能學習。冬天打繩子、打草袋子賣,夏天去搬魚。我爸在東大溝里下了好大一張搬魚網,我媽帶著我們半夜輪流著去搬魚,一網一網的搬,那時候螃蟹才2分錢一只,那鹵軋子一網一網的上,那魚可真厚,早上再拿到集市上去賣。就說種園子,你大姑家的園子種的好那是有技術的,他們總出去撿糞,回來后在后邊的小樹林里邊用土給培上,等著發(fā)酵了后再上園子那就了不得了,農家肥越上地越好。園子都蓋成小大棚,都搭上架,用個泵接上一根大管子抽上水溝的水澆地,想澆哪池子澆哪池子,菜長的好,郁郁蔥蔥的。別人家(園子菜)都沒下來的時候,她家的都下來了??喙稀⒖招牟耸切∪A上大學那會從武漢整回來的菜籽,北方都沒有,油田人們都認那菜,他們最早就種上了,然后騎車去于樓、三廠去賣,騎車都挺遠的。后來,咱那房身賣給別人后,前后都荒蕪了。沒人能付出他們那份辛苦!
再說說教育女子吧,我媽特別關愛子女。就說我大哥,雖說他不是我媽親生的,我媽拿他當自己生的一樣,再窮也供著上學,上初中、高中,然后呢,娶妻生子,有的時候比對我們還強。因為我哥在家里都不咋讓他干活,總護著那么一點。我哥搞對象那會,我媽親自把關。當時我嫂子大高個,梳著倆大辮子,大眼睛雙眼皮,長得好,我媽相中了。我媽炕上地下一把手,啥都行。我嫂子生曉峰那會兒,去壩墻子醫(yī)院,趕著大馬車去,寒冬臘月天冷啊,孩子就生在了半道上,這孩子就沒氣了,到了醫(yī)院,我媽苦求大夫救孩子,大夫們就很上心救曉峰,啪啪的使勁打小屁股,孩子就出聲了,就算活過來了。我嫂子凍得不行了,冷顫打的都不成個了。我爸我媽在子女教育方面心可強了,就想讓我們都多念書,我大哥念到高中趕上文化大革命。我沒念多少,但是我也算行吧,一步一步的,我二十多歲就當城郊農場的婦女主任了,二十五歲就入黨了,三十多歲就在大洼縣食品公司當副經理了,都是自己闖的,要強這個勁是從我媽身上學來的。小剛是大學漏子也考了好幾回,后來也當了副處級干部。小華在新開農場那也是第一第二的,考上華中工學院,在那個年代來講那是首屈一指的。
你大姑和你大姑父特別愿意幫助人。1983年,親戚家當兵的孩子回來沒工作,老兩口就找我找人幫忙,我就到處托人,最后幫他在油田找了一份工作。我媽這輩子就是付出,就是奉獻。她給帶鞍山兒子家的孫女、沈陽老閨女家的外孫子。特別是我二姨家的小玲,小玲五歲的時候得的心肌炎,有病沒辦法啊,二姨把小玲送我到我家。我媽白天在大隊縫紉組干活,回家后喂豬打狗趕豬上圈,我媽做飯啊、整園子啥不得干,但我媽還把小玲玲管的好好的,小玲兒在我媽家呆了一年多吧,跟農村孩子一樣,挺放開的,不像城里孩子不得了,捂著摁著的,一年跑下來身體就好了。現在小玲在加拿大都是三個孩子的媽了。
我媽退休以后,和我爸在農村種菜種花,50多歲了還得過三八紅旗手,幾次去新開農場的表彰會上領過獎。她特別能承受,苦啊、累啊,不管什么,她自己來做,從來不罵人,特別有素質,從來不給人添麻煩,包括親友,包括子女。
2008年,她78歲。4月初一,那天剛好是丹丹孩子滿月,我媽在沈陽萬柳塘公園散步,邊上兩個小青年在那爭座兒打架,就把她給推河里去了,河水很深。她竟然奇跡一般的上了岸,事后她說,就好像有人在下面托著她上來的。當時那兩人被公安局給抓起來了,每人罰了三千。我媽不會水,我想,定是她的德行感動了天地。每次來盤錦,我媽必須去看哥嫂,和她老妹妹相見,到我大舅家得住上一宿二宿的,在沈陽更是沒少和我二姨聚在一塊,他們兄妹感情深,其樂融融的。
2015年的7月2日,我媽突然得了腦萎縮,在盤錦醫(yī)院治了兩個多月后,住院期間,我大舅媽帶著她的一幫孩子秀玲大姐、小利、小志、春玲他們都來看她,還有維檢、維芹,我老嬸帶著小三丫小敏都去醫(yī)院看,我老姨、曉波、小宏總給買各種好吃的,她的外孫女丹丹更是圍前圍后的,她姥姥有啥事都沖到最前頭。維國大嫂子張金香、曉峰都來,小剛也在,我媽那會有點糊涂了,可她的親人她都認得,很高興的?;氐缴蜿?,我就沈陽盤錦這邊來回跑,一個月基本上半個月都在那邊,這么著我跑了三年零八個月。你大姐夫也是60多歲的人了,一個人在家那也挺孤獨,這些他也都承受了。我們姐倆照顧她可沒少吃苦,就跟哄小孩似的。一整啥事就說,“大隊來電話了,讓去開會”,她聽大隊的,書記、會計的話都聽,她腦萎縮想干啥就干啥,有時候半夜從11點鬧到3點那是常有的事。她腦子里現在的事都不咋記得了,過去的事情都記得清。一會兒上菜窖取菜,一會兒上園子拔菜,都是老家那些事兒。她腦子真的不好使了,但是她大小便都能自理,走路啊,上飯店呢,她什么都行。吃的、穿的也都行,以前小華還帶她出去旅游,火車、輪船、飛機都坐過。她這輩子喜歡花,她去世的頭幾天,小華還給買了一盆香雪蘭,擺在窗臺上,開的可好看了,她走了,這盆香雪蘭也凋謝了。她這一生勞苦功高。也就是因為她自己的修行吧,她走了,就是老瓜熟透了,突然腦梗就啥也不知道了,睡了5天,也沒遭什么罪,我們也沒遭什么罪,這是她的福分。
我媽下葬那天啥都好,人來的也挺多,天也好,啥還那么順心,飯店呢,剛好有十張桌子,還物美價廉。咱就說這天氣,凡是她的天都是好天,她下葬第二天就是暴風雪,第五天還下著暴風雪呢,可是第六天迎七就又風和日麗的。
大表姐一段一段的說著,我就跟著在這碎片的時光里看到大姑母勤勞樸實的一生。我的大姑母是一位普通勞動婦女。她一生傳承下來的,種在晚輩們心里,生生不息。她們這一代人,如我的大姑母、我的母親嬸娘舅母她們,前半生為養(yǎng)育子女、操持家業(yè)而付出了全部辛勞,后半生又如一塊未曾燃盡的碳火,為她的子孫們釋放著能量。總是到了很老的時候,才享受了人間的天倫之樂。大姑在我的印象里,最深刻的是她粗啞的嗓音,勞苦奔波的身影,永遠沾滿泥土的滿是老繭的雙手。她勤勞、質樸、善良、剛強,如同萬千普通勞動婦女一樣,在中國這片土地上,她們府下身軀就是犁地的老黃牛,她們解開衣襟以甘甜乳汁撫育子女,她們扎著圍裙喂豬養(yǎng)鴨,她們在灶膛里燃起柴草生火做飯,她們一生勞碌只為子女,她們從未曾追求過實現自我,在她們人生里只有付出與奉獻。她們從未說過道義良知,但那把丈量道義與良知的尺子在她們手中從未折斷,她們以一生的德行走出了一代平凡又偉大的中國式母親。
大姑母在三月魂歸故里,她家那老房身就在她墳地的不遠處,透過杏花搖曳的枝丫,我仿佛又看到我的大姑母,挽著衣袖、扎著圍裙,雙腳踩在溫熱的土地上,她蹲在園子里播種著,風吹拂起她的滿頭黑發(fā),汗水順著鬢角滴進泥土,她頭也不抬的忙碌著,如同多年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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