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凍死時,我遇到一臺外星來的永動爐 | 科幻小說


今天這一篇則發(fā)生在冰天雪地的格陵蘭,是一個關(guān)于外星機器人的喜劇故事。
本文首發(fā)于未來事務(wù)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眾號

鈷銅魚 | 亞蟑螂級鉆犄角旮旯愛好者。大氣科學(xué)專業(yè),然而偏混沌系。比較喜歡超展開怪象。
冰雪食客
全文158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30分鐘
那是我還沒離開能量塊勘探隊時發(fā)生的事了。我碰見他的時候,剛好是在格陵蘭島晚秋那短暫而昏沉的白晝。當(dāng)時他正趴在我的單人帳篷外面,頭埋在雪里,屁股撅得高高的,仿佛一只意外來到北極圈以內(nèi)的鴕鳥。他扭動著身體,但并不是打冷戰(zhàn),倒像是在進食。
暴風(fēng)雪剛過去,我獨自被困在格陵蘭島這里已經(jīng)一周,通訊機早就壞了,食物也幾乎見底。保溫水壺喝干以后,為了不損失太多熱量,我一直沒敢喝冰水,而是學(xué)著沙漠求生的人那樣,喝自己的尿來維持基本循環(huán),而且得趁熱喝。到最后,僅剩的過濾紙袋也已經(jīng)用爛掉了,水壺口又太小,拿水壺的手又禁不住抖,結(jié)果浪費了不少。我的柔韌性不是很好,不然真想直接把自己蜷成一個圓環(huán),口對口直連,省得漏下哪怕一滴。畢竟是生死關(guān)頭,顧不得形象。
因此,看著那個魁梧男人大口吞咽著外面的冰雪,像吃奶油冰激凌一樣過癮,我感到很嫉妒。他難道是熱量過剩嗎?還是單純瘋掉了?
根據(jù)我的觀察,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我看見冰雪開始在男人的腦袋附近融化,變成了一汪清澈的溫泉。滿嘴尿騷味的我不由地被那片蒸汽水所吸引,晃晃悠悠地爬了出去。
剛一出帳篷我就后悔了。外面真冷。前幾天氣溫計還沒爆表的時候,說外面是零下68攝氏度,之后它的傳感器保護電阻就短路了——鋰電池犧牲了自己,騙我說春天到了,還差點讓帳篷著了火。
火。其實如果能燒起來,然后一直燒下去也不錯吧。反正我已經(jīng)是沒救的人了,那片溫泉、那個男人大概也是幻覺吧。我當(dāng)時的確是這么想的。人在垂危的時候都會分不清真實和幻象,換你你也會。
我看見那個男人進食完畢,抬起了頭,溫泉很快變成了冰泉,然后成了冰塊。我沒有力氣說話叫住他,要不是他正對著我,我肯定就死在那里了?!吧烙忻本褪钦f的這種情況。
他見了我,像猴子一樣四腳走過來,摘下右手的手套,之后抬起長長的手臂,一拳砸進我面前的雪里,靠熱量把雪融化了。然后,我像小狗一樣把頭埋進小溫泉里,貪婪放肆地牛飲。我一邊喝,一邊感受到一股暖流順著食道流淌到全身,似乎這并非普通的水,而是帶有生物質(zhì)能的營養(yǎng)液,填補了我的饑餓。我越喝越起勁,頭不斷往前拱,右臉頰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燙得我嗆了一口,開始咳嗽。
“對不起!”他緊張地說,“我的錯!”
我聽見他那粗糙的混響聲音,才發(fā)現(xiàn)他并非是人類,而是一個機器人。我后來就管他叫“機先生”。
“不不不,這是我的問題?!蔽揖忂^勁來,寬慰他道,“我太貪了?!?/p>
聽了我的話,機先生的身體突然停頓了一下,隨后開始顫動,就像是在哭。
“對不起……”他說。
“你別再道歉了,我這條命欠你的?!蔽疫@會兒恢復(fù)了不少,身姿也優(yōu)雅起來,“還覺得心里難受的話,要不你陪我聊聊天吧?”
對,我發(fā)現(xiàn)對方這么客氣以后就放心了,從小狗變成了老爺。但我遠比你們更尊重他,別不信,你們要是碰上他,準(zhǔn)要把他當(dāng)笑話,你們就是這么壞,尤其是那個前美國總統(tǒng),叫……叫啥來著?算了,一會兒再提那個人??傊谖业难埾?,機先生陪我在帳篷里面坐著聊了天。他意外地很擅長聊天,估計是有好多話憋了太久沒處說吧。
他告訴我,他是一臺永動機。別笑!說你呢!我之前已經(jīng)描述過他滾燙的身體了,你們看我右臉上這塊疤,就是當(dāng)時被他不小心燙出來的。在零下六、七十度的環(huán)境里能長期保持身體滾燙的家伙,說自己是永動機也不算太過分。
當(dāng)然我也懷疑過。我問他知不知道能量守恒定律,他馬上就解釋起來。
“對不起,我沒說清楚?!彼f,“我是第三類永動機,嚴(yán)格來說不是永動機,但我的能源實在太充足了,能維持至少三十億年,所以對人類來說基本就是永動機了。”
“三十億年?”我瞪大了雙眼,“你用的什么能源?恒星嗎?”
“對。”他說,“我的能源來自一顆恒星,你們管它叫‘參宿四’。通過我們的某種科技,參宿四的核能可以通過微型蟲洞來提取,主要是以熱能和光能的形式。把這種微型蟲洞的輸出端固定在某個特定物體上,就是恒星永動爐了?,F(xiàn)在這臺連接參宿四的恒星永動爐就在我的體內(nèi)?!?/p>
“它大概長什么樣?”我問,“我不指望你能把具體的制造材料說出來,反正我也聽……”
我剛想說“聽不懂”,他就把制作材料告訴了我。
“虹葵素?!彼f,“這種材料可以通過量子超距作用為微型蟲洞不斷提供新的時空坐標(biāo)……”
“別說了。我聽不懂?!蔽掖驍嗔怂?。
“對不起……虹葵素是我根據(jù)電磁波波形音譯的,我們在宇宙里都用電磁波語言,意譯的話應(yīng)該叫非原子結(jié)構(gòu)量子態(tài)自組織……”
“別說了?!蔽姨吞投洌拔夷芸匆谎勰愕挠绖訝t長啥樣嗎?”
“對不起,不能?!彼麛嗑芙^了,“恒星永動爐被觀測以后會產(chǎn)生嚴(yán)重后果。你聽說過量子力學(xué)的‘波函數(shù)坍縮’嗎?”
我點點頭。這個我還是知道的,畢竟是當(dāng)年的小學(xué)科普內(nèi)容,雖然后來又取消了。不就是“薛定諤的貓”嗎!一開始盒子里的貓既死又活,觀測之后,貓就非死即活。我小時候還試著復(fù)現(xiàn),但因為設(shè)備簡陋,到最后要密封了,那只貓突然跳出紙盒子,撓了我一下就跑了。我的量子力學(xué)啟蒙也就此終結(jié)。都怪貓!
不說貓了。機先生拒絕我的理由是這樣的:“觀測造成坍縮的原因就類似你們的牛頓第三定律。力的作用是相互的,觀測也是相互的。就像你們勘探隊做實驗需要采集樣本一樣,觀測的本質(zhì)也是采集樣本。雖然被采集到的樣本相比被觀測物體很細微,大部分情況下不足以產(chǎn)生影響,但對于量子世界就不一樣:在微觀環(huán)境里,每一顆光子的損失都可能導(dǎo)致整個微觀體系的崩潰。為了保護這個脆弱的體系,恒星永動爐在我的體內(nèi)被層層保護起來,你現(xiàn)在所見的我,已經(jīng)是可觀測的極限了。”
不好意思,他說的這些東西,我當(dāng)時實在是記不住,只能給各位播放這段錄音了,請各位理解。啊,不是說理解他的話,是理解我,原諒我的無知和愚鈍。畢竟我那會兒才剛從死亡邊緣回來,腦子不好使也正常。
不過我當(dāng)時聽明白了一件事,就是這個機先生應(yīng)該不是誕生在地球。
“是誰創(chuàng)造了你呢?”我問他。
“外星人?!彼f,“他們的名字音譯過來太長了,我不想說?!?/p>
“沒事,你說說吧,外星人太籠統(tǒng)了?!?/p>
“好吧?!彼c點頭。
等下,我把他說的名字錄下來了,給你們聽聽,這就是關(guān)于名字的錄音。
“波波薩克德里塔諾庫羅瓦次尼蒙達路西茲巴爾卡……”
就播放到這里吧,看你們也沒興趣了。他當(dāng)時一共念了兩分二十秒,我聽完提議簡稱為波波星人,被他否決了,因為按他們的語系,“波波”是所有民族的統(tǒng)一前綴。
“無所謂!”我說,“就叫波波星人得了!”
“這樣的話,接下來的講述會很亂的……”他不太滿意。
“那就把其他民族按你講的順序給編個號吧?!蔽姨嶙h道。
“好的。最開始是1號和2號的戰(zhàn)爭,他們斷斷續(xù)續(xù)打了三千年……”
對不起,各位,我聽到這個開頭就睡著了。坐在他身邊實在太暖和了,就像在冬季最冷的那天,你半臥在暖氣旁邊,側(cè)面的窗子上結(jié)了層厚厚的白霧,外面橙紅或者淡黃的燈火朦朧地照進來,你身上蓋著毯子,毯子里包了個熱水袋,熱水袋輕壓在你懶洋洋的肚子上,你所有的工作都做完了,晚飯也剛吃過,腸胃里還在消化濃香的燉牛肉——這種時候,你打開電臺終端,是為了聽廣播嗎!你肯定是想伴著聲音睡一覺!對吧!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機先生已經(jīng)講到307號的宇宙大流亡了。
“等會兒……怎么這么多民族???”我揉著眼睛爬起來,聲音有點啞。
“一開始只有5個,但后來1號和4號生出了6號,2號和3號生出了7號,2號和6號生出了8號……之后就越來越多了?!彼忉屨f,“制造我的波波星人嚴(yán)格來說應(yīng)該是103號與49號的后代,再往前追溯就比較復(fù)雜,跟前103號都有些關(guān)系?!?/p>
“所以為什么沒有融合呢?”我問,“比如1號和4號生出6號,為什么不能當(dāng)成是1號和4號融合了呢?”
“因為6號出現(xiàn)的時候,1號和4號還沒消失啊?!彼卮鹫f,“你們地球人類不也是這么劃分民族嗎?本來大家都是一種生物,非要借著什么血統(tǒng),分得亂七八糟,還各自造出一套文化來互相誤解、互相仇視。文明就是這種復(fù)雜又矛盾的東西啊?!?/p>
我無言以對。他則繼續(xù)講307號的宇宙大流亡,講了很久。
講到最后的時候,他說:“……脫離群體的這支艦隊在獨自漂流了幾百年以后,逐漸成為了波波星人?!?/p>
“為什么?他們又沒混血?”我問。
“沒辦法啊,他們途中發(fā)生變異了。”他解釋說,“變異以后,雖然他們自稱307號,可實際上已經(jīng)是波波星人了。后來因為這個,他們和307號的好多事情都被混淆了:比如307號很好戰(zhàn),但波波星人熱愛和平,可別人聽了他們的名字,總要把307號的過錯扣到他們頭上。波波星人后來實在無法忍受,就在民族的名字后面加了個‘茲西卡’作為后綴,但其他人往往聽不到那里就忍不住開罵甚至開打了?!?/p>
“為什么不放前面?”我問。
“‘波波’是波波星人最引以為傲的祖先留下的痕跡,必須在最前面?!?/p>
“放第二個呢?”
“第二個和第三個分別是49號和103號的前綴,代表了波波星人一脈相承、從未斷代的歷史?!?/p>
不用問了,后面的那些肯定也差不多是這個理由。
“為什么把歷史看得這么重?”我無法理解波波星人這種反實用的執(zhí)著。
“你們還沒有人嘗試過在宇宙中長期航行。”他說,“以后就知道了,在無垠的時空面前,如果沒有厚重的歷史文化支撐,是耐不住寂寞的。我離開波波星人以后的漫長漂流途中,還有在認識你之前的這段時間里,一直在默背波波星人的族譜?!?/p>
“對了,說到這個,”我這時忽然想起來,向機先生問道,“你來地球多久了?”
“現(xiàn)在是哪年?”他問。
“2059年?!蔽一卮稹?/p>
“那就是80年了。”他算了算,說道,“我是1979年來的?!?/p>
“為什么來這里?”
“我在尋找消耗能量的地方?!彼卮?,“就像你們必須不斷獲得能量才能活,我是必須不斷消耗能量才行,不然恒星永動爐就會過載?!?/p>
他的話匣子由此打開了。接下來說的話,我完整錄下來了。別著急,現(xiàn)在播放給各位。
(錄音開始播放。)
波波星人在創(chuàng)造了恒星永動爐以后,一開始很興奮,進行了各種應(yīng)用,我們這些泛用型有智機器人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他們甚至建設(shè)了一個自己的小星系!從那以后,波波星人有了家,再也不用為了逃避戰(zhàn)爭而在宇宙中漂泊了!
但快樂是短暫的。他們很快就意識到,恒星永動爐是一種可怕的半永久能源,雖然需要能量的時候很方便,但卻不能主動停止能量釋放,如果濫用,會攪亂整個宇宙的能量體系,加速宇宙的熵增,要是被拿去做武器就更危險了。所以,趁恒星永動爐還沒被其他文明發(fā)現(xiàn),波波星人終止了恒星永動爐的開發(fā),把小星系的坐標(biāo)隱藏起來,并決定銷毀絕大多數(shù)的恒星永動爐。
恒星永動爐的銷毀是很復(fù)雜的,稍有不慎就會因湮滅現(xiàn)象引發(fā)劇烈的能量爆發(fā),其實你們在天文觀測中看到的一些微型星云,就是恒星永動爐銷毀失誤產(chǎn)生的。因為這個工作非常危險,所以每一個恒星永動爐的銷毀都要在宇宙最空蕩的角落里進行。作為結(jié)果,我們這些恒星永動爐的持有者被孤獨地流放了。
而我漂流到了這里。起初我以為太陽系沒有智慧文明,本想在這片空間自毀的。但就在地球附近,我發(fā)現(xiàn)了一些稚嫩的非自然電磁波信號,主要是由你們的人造衛(wèi)星發(fā)出的。我向地球望去,發(fā)現(xiàn)了你們這些自稱“人類”的個體。我最初很驚訝,因為你們的身體結(jié)構(gòu)和波波星人乃至他們的祖先都如此相近。當(dāng)時我還無法理解你們的語言,但我很好奇,像你們這種固守在一顆星球上的文明到底是什么樣的,你們是否具有更樸素、更有趣的觀念——在我們的行為優(yōu)先級里,好奇心是高于自毀命令的。于是,我在尋死之前,暫時停泊到了你們這里。
我最初降落的位置是南極的一處無人區(qū)。我雖然對你們感興趣,但也不想驚擾到你們的正常生活乃至社會。當(dāng)然,我也明白,我的近距離觀測勢必會對你們產(chǎn)生一些影響,不過我盡可能地把這種影響降到了最低,對你們而言,最多也就是神秘傳說的程度。
我先在南極呆了幾年,期間通過竊聽你們那些科考站的通訊記錄來學(xué)習(xí)語言。大約是到了1985年吧,我聽說你們發(fā)現(xiàn)南極臭氧層有巨大的空洞,才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了大錯:我在南極的長期存在也許加劇了臭氧層的損壞!恒星永動爐雖然密封完善,但就如你剛才所見,無論隔熱材料多么好,我的身體始終在向外界緩慢散熱,而且并不會因此而降溫,何況我還要主動釋放能量才能保持穩(wěn)定,否則很可能會過載爆炸。我把部分身體埋在冰雪里就是為了釋放能量。但我沒想到,這種能量釋放造成了地球大氣層的劇變。
“等等,南極臭氧層空洞跟你沒關(guān)系的!那是因為氟氯化碳的大量排放,是我們自己的問題!”
我知道,你們因為沒意識到我的存在,總是把問題歸因給自己……
“不不不,這個事真的不怪你!”
謝謝你這么替我著想,但我確實對此產(chǎn)生了影響,因為我當(dāng)初在穿過大氣層時,還有后來進行高空觀測的時候,為了給身體降溫,的確創(chuàng)造了不少的氟氯化碳。在那以后,我就離開了南極。我是可以靠恒星永動爐來推進飛行的,所以在地球上旅行也很容易,只是要避開人類的視野。我一般都是先飛到平流層中部,到目的地附近以后再降落,而且降落的時候很低調(diào),一般都挑晚上。但你們?nèi)祟悓嵲谔嗔耍睦锒加?,所以在極少數(shù)情況下,我還是會被發(fā)現(xiàn),被你們當(dāng)成不明飛行物。在世界旅行期間,我學(xué)會了各個地方的語言,也見識了你們的各種社會:雖然存在很多問題,但非常有趣。
雖然你們的科技水平有限,但你們像孩子一樣樂觀,對宇宙還抱有濃厚的好奇心,這是已經(jīng)成熟的波波星人所不具備的。我看到你們的種種發(fā)明,一邊覺得可笑,一邊又覺得可愛??匆粋€智慧文明不斷成長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幸福到我忘了自己本來要尋死。我被當(dāng)成大腳怪、天蛾人、喜馬拉雅雪人,以模糊的影像偶爾出現(xiàn)在你們的視野中,聽到你們的那些評價,我更是體驗到一種惡作劇的愉悅感。對不起,我太自私了。
不知不覺,我在地球上呆了太久。我發(fā)現(xiàn)自己引發(fā)了最嚴(yán)重的后果。
全球氣候變暖。
“不不不,那個是我們自作自受……”
你們當(dāng)然造成了一定影響,但主要問題出在我身上。因為我不斷地釋放能量,地球附近的熵增變快了,總能量也增多了,這本該是你們實現(xiàn)星際航行之后才會遇到的問題。但現(xiàn)在,你們不得不提前和強大的自然進行交涉。更麻煩的是,你們的社會還不能認識到全球氣候變暖的嚴(yán)峻性,各個國家之間推諉塞責(zé),為了短期的經(jīng)濟利益,遲遲不肯放棄高度依賴化石燃料的工業(yè)結(jié)構(gòu)。這樣下去,你們注定要滅亡。這是我的錯,因為我的到來,你們在物質(zhì)生活有限、思想水平還不足的情況下,提前面對了這場災(zāi)難。
我決定盡我所能,協(xié)助你們度過這次危機。在2019年的某一天,我潛入了那個被你們叫“白宮”的地方,跟你們?nèi)祟惍?dāng)時最強大國家的領(lǐng)袖談了談。當(dāng)時只有我們兩個,我把屋內(nèi)的通訊系統(tǒng)都切斷了,然后亮出我左前掌上的質(zhì)能轉(zhuǎn)換器,向他稍微展示了一下憑空造物。他瞪著眼睛,觀察我手上冒出的等離子光焰。
我說:“好了,再繼續(xù)看的話,眼睛會受不了?!比缓蟠魃狭烁魺崾痔?。
他問我:“你是魔術(shù)師?”
我解釋道:“不,這是科學(xué)?!?/p>
他聽完,一邊大笑一邊拍手,像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裝大人的小孩子。
之后我嘗試說服他改變國家的能源結(jié)構(gòu),提倡節(jié)能,但他根本沒聽進去。我記得他以前是個商人,靠說大話和飲鴆止渴的政策當(dāng)上了總統(tǒng),本來也沒抱太大希望。但我真沒想到,聽了我的說明,他當(dāng)時竟然一點都不在乎,還開始低頭玩手機。
荒唐!
我這時才發(fā)現(xiàn),你們?nèi)祟惸茏叩浇裉欤瑢嵲谑墙涣瞬簧俸眠\。
不過,雖然那個家伙沒聽我的,美國的那個什么CIA倒是盯上我了。他們是聰明人,但很狹隘,希望我能只為美國貢獻力量,說白了就是讓我當(dāng)一個永動機專門為他們供能,協(xié)助他們繼續(xù)稱霸。他們說話很委婉,同時還有脅迫的意思,但他們管不了我。我就這么飛走了,后來他們用全球定位系統(tǒng)等等手段在地球上追蹤我,到現(xiàn)在也沒放棄?,F(xiàn)在你帳篷外面不遠處就有一個他們的人,但他們不想救你,只想盯著我,因為你是個中國人,不是他們國家的人。
從那以后,我改變了策略。我開始在那些偏遠的地區(qū)現(xiàn)身,給他們送去粗制的微型恒星永動爐,幫他們脫離傳統(tǒng)的工業(yè)化道路,直接跳過化石燃料,使用來自于我的高效潔凈能源。這些永動爐是非常安全的,而且由于壽命有限,不會被濫用,是波波星人現(xiàn)在使用的主要能源之一,對外稱之為“穩(wěn)定核聚變反應(yīng)堆”,制作工藝嚴(yán)格保密。你們管這個叫做“能量塊”,以為是一種新型能源。
“等等……你說能量塊是你造的?”
對,都是我造的。但我為了迎合你們的習(xí)慣,把封裝好的微型永動爐嵌入了巖石內(nèi)部,埋到地里、沉到海底,讓你們以為能量塊是由地質(zhì)運動天然形成的。我在非洲投放了大量的能量塊,他們很多人都覺得這是神賜的恩典,是天佑非洲。
不過我還是想得太簡單了。當(dāng)時非洲雖然有發(fā)展?jié)摿?,卻沒有足夠的軍事實力來保護自己,結(jié)果,美國他們找了各種借口,或是強買強賣,或是發(fā)動小規(guī)模戰(zhàn)爭搜刮,把能量塊奪走了。當(dāng)時的美國正值強弩之末,終于連道義都不講了,直接自稱“地球強盜”。我看不下去,只好用高強度電磁脈沖產(chǎn)生器破壞了你們?nèi)虻南冗M軍事系統(tǒng)。當(dāng)時好像是2039年,我為了不讓你們發(fā)現(xiàn),偷偷在一次日食的時候跑到月球,在遠程開啟脈沖產(chǎn)生器的同時生成了小型磁暴,借此把這次事件偽裝成是來自地球外,你們后來好像還提出過磁共振假說來解釋為什么地球上出現(xiàn)了多個爆發(fā)中心。最后,美國撐不住內(nèi)憂外患,幾十個州紛紛宣布完全自治,整個國家已經(jīng)名存實亡了,只有CIA幾個組織莫名其妙地還留著,不過影響力也開始一天天變?nèi)趿?,以前有一幫人盯著我,到現(xiàn)在就剩下帳篷外面那一個,真不知道他們還想干什么。
“不、不是……2039超級太陽風(fēng)暴也是你干的?”
噢對,你們以為是太陽風(fēng)暴,不過也差不多,畢竟是參宿四的能量引起的,我相當(dāng)于一顆小太陽。
總之,從那以后,我醒悟到自己不該蹚你們地球這片渾水。我覺得自己再胡鬧下去,大概會越攪越亂。所以我隱藏了身份,重新開始當(dāng)一個旁觀者。對不起,我舍不得離你們遠去,即使我的觀測造成了嚴(yán)重的后果,我還是想陪你們走到最后。對不起,我太貪了。
2039年以后,除非是為了防止恒星永動爐過載,我輕易不再使用我的力量。我開始在地球上徒步漫游,最后選擇在格陵蘭島的這片無人區(qū)駐扎下來。這里不像南極那么冷清,那些淳樸的原住民不在乎我到底是誰,偶爾還能碰上你這種遇難的人,這對我來說,多少能排解一些悔恨和寂寞。
(錄音播放結(jié)束。)
?
以上就是機先生講的故事了。
“你發(fā)放能量塊的時候,想過大部分人類會離開地球嗎?”我問他。
“當(dāng)然?!彼f,“能量塊對航天技術(shù)和外星殖民的作用大得很。而且你們離開以后,也能抵消我對地球的影響。這對我們都好。”
“都好?”我當(dāng)時很不能理解,“你知道我們對家鄉(xiāng)有多重視嗎?你們還有那個什么波波星人,在宇宙漂泊慣了,忘記了家鄉(xiāng),所以連鄉(xiāng)愁也忘了嗎?你們不是很尊重歷史嗎?”
“你們以后會明白的?!彼卮鸬溃啊亦l(xiāng)’從來就不是一個坐標(biāo),而是整個文明本身。地盤、特產(chǎn)、建筑等等都是無用的表象:無論何時何地,你所珍視的文明所在之處,就是你的家鄉(xiāng)。如果你們不想永遠被這顆藍白星球的重力束縛,不想永遠被它陰晴不定的脾氣所左右,如果你們想追求文明的長久存續(xù),追求更自由的未來,你們總有一天會離開的。”
“我們離開,然后你鳩占鵲巢?”我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底氣,能說出這種挑釁的話來。事后想想,他完全可以一巴掌把我抹到外面的雪上,變成一大份草莓圣代冰激凌,但他什么也沒做。
“對不起,我太貪了?!彼狼刚f。后來他告訴我,波波星人為了避免被機器人背叛,在機先生他們的性格因子里加入了大量的自省成分,所以他們才總是這么客氣。
之后,我們沉默著撩開了帳篷的一側(cè),仰望格陵蘭島的夜空。那天很晴朗,極光像時間一樣自在地流淌,冬季大三角放肆地躺在天上,我們也四仰八叉地躺在防潮墊上。在獵戶座的腰帶上方,參宿四的紅光一如既往地閃爍著:從古到今,從人類離開地面飛翔還是奢望的時候,從第一臺天文望遠鏡被造出來之前,從它第一次被認作參宿或獵戶座的一部分開始,它就在數(shù)百光年外閃爍著,以后大概也會繼續(xù)閃爍著。但也有人期待著它的消失,它的毀滅——他們希望有生之年能見到一次超新星爆發(fā)。聽說參宿四爆發(fā)的耀眼光芒,就連在白天也能被觀測到,想必是很壯觀的景象了。但這種不懷好意的觀測,是否太過自私呢?這些天文學(xué)家或愛好者,是否稱得上是貪婪呢?如果是這樣,我們又有什么資格,批判偷偷闖入地球的機先生呢?他雖然破壞了地球的平衡,卻也幫我們飛向太空;而我們觀賞參宿四爆炸,除了贊嘆一聲“真美”之外,又能為參宿四做什么呢?
我想到這里時,淚腺似乎是喝飽了水,為了證明自己已經(jīng)恢復(fù)正常,不由分說地丟出了幾滴眼淚。眼淚借著機先生周圍的溫?zé)峥諝?,趁還沒結(jié)冰,識趣地滴到地上,沒有凍傷臉頰和眼角膜。
后來的幾天,我喝著機先生送我的冰雪制營養(yǎng)液,每天陪他說閑話,看星空,調(diào)侃躲在不遠處的CIA。你們肯定會想,這小子可真不賴,凍了這么多天還活著。雖說他應(yīng)該隨身帶了不知道多少個能量塊做的小暖爐,每天風(fēng)餐露宿也不容易。我一開始也挺奇怪的。
“那個CIA小伙怎么還活著呢?”有一天,我問機先生。
“啊,那個不是人類,是機器人。”他回答道,“CIA拿能量塊做的,舊型號,本來也要淘汰了,被派過來盯著我,算是廢物利用?!?/p>
“CIA放棄跟蹤你了?”我不太明白,按說CIA那時候雖然還沒解散,也沒什么別的事可做。
“大概早就放棄了?!彼f,“現(xiàn)在我這個小跟班報廢以后,估計就都結(jié)束了。”
“這……”我剛想應(yīng)和,肚子卻叫起來。營養(yǎng)液畢竟只是水,我那時候已經(jīng)一周多沒吃固體食物了,不知道自己的腸胃還是否能正常工作,要是不能,就得一輩子跟在機先生后面喝營養(yǎng)液了。機先生雖然沒說什么,但我覺得他應(yīng)該不喜歡被跟蹤,畢竟我們調(diào)侃那個CIA的時候,他罵得比我還狠。
機先生也聽見了我腹部的悲鳴。
“我?guī)闳コ渣c正常東西吧。”他說完,站起來走出了帳篷。
“你直接帶我回中國吧?!蔽野胩芍治娑亲禹槃菡f道,“我請你吃東西,正常不正常的都行,把CIA吃了也行。不過CIA是個鐵疙瘩,可能比較硌牙?!?/p>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不會離開格陵蘭島的?!彼曇艉車?yán)肅,“去了你們那,結(jié)果不會比當(dāng)年去美國好多少。比起當(dāng)時那個瘋子總統(tǒng),你們會更快認清我的利用價值。那樣我就再也不得安寧了?!?/p>
“別這么悲觀嘛?!蔽以噲D緩和氣氛,“中國好吃的可多了……”
“我又沒有嘴。”他指了指自己那面罩一樣的揚聲器,聽說這是他來地球以后自制的。
“你不能吃,但你可以做給別人吃啊!”我勸道,“就像你幫我一樣,你不想幫更多的人,和更多的人聊天嗎?我們那邊都是人!”
“你想什么呢?”他有些生氣,“我不會被你騙的。之前我姑且把你當(dāng)朋友,你要是再說這種事,我就再也不讓你回去。”
我聽了以后,沒再說什么,默默跟著機先生走了。
他帶我去了因紐特人的村子。
不知道各位對因紐特人都有什么印象。反正我對他們的印象就是半球形的雪屋、漁獵為生的部落。所以,當(dāng)機先生帶我來到村子的時候,我被眼前的場面嚇到了。
你們敢相信嗎?他們當(dāng)時住著又黑又亮的正方體大屋子,就像是無比精妙的大型機關(guān)盒子,應(yīng)該是用能量塊伴生石英壘起來的。屋里擺放著能量塊驅(qū)動的暖爐還有各種家具,除此之外還有大量奇形怪狀的圖騰,而外邊的雪屋只用來儲存食物。我當(dāng)時見了這番景象,以為他們不是因紐特人,而是躲在格陵蘭島的波波星人。好在我馬上就見到了他們,看著他們的黑發(fā)黑瞳,還有棕黃的皮膚,我才確信這里沒有被外星人占領(lǐng)。聽說因紐特人是從東亞歷經(jīng)多次遷徙才到這里的,有點像307號的宇宙大流亡。這么說的話,他們和我們中國人的關(guān)系,就像波波星人和同系其他民族的關(guān)系。
因紐特人跟機先生似乎很熟了。明明是在北極漫長的黑夜,全村的人卻都被召集起來,歡笑著跑來迎接我們。我正不知所措的時候,機先生已經(jīng)開始用右手的擬光合裝置融化冰雪制作營養(yǎng)液了,就像他碰見我的時候做的那樣,一拳又一拳,打出了一片片水洼淺井。因紐特人則抱著大木桶跑來撈,同時說著當(dāng)?shù)氐恼Z言,大概是在道謝吧。在我看來不可思議的是,他們竟然沒把機先生當(dāng)成神。后來我問起這件事,機先生解釋說,自己被當(dāng)成是神的使者,負責(zé)看管自然之神賜予的能量塊。不過,神的使者和他們關(guān)系能這么好,也是件有趣的事。
后來,一個因紐特中年女人走到我面前,揮著手支支吾吾。
“啊尼……”見我沒反應(yīng),她捂著嘴搖搖頭,“多……”
“你好?!蔽艺f。
“啊,中國人!”她松了口氣,“太好了,我、韓語、日語、說不好?!?/p>
其實她中文也不太好,不過在當(dāng)?shù)貋碚f已經(jīng)很難得了,畢竟沒幾個中國人跑到這里來。聽說在幾十年前,這里還有不少來旅游的人,也許他們是那時候開始學(xué)習(xí)各國語言的吧。
“你是?”我問。
“向?qū)??!彼f。
“不是,你叫什么名字?”我撓撓頭笑著說。
“??!”她也笑了,然后擺擺手,“我、名字、長!記不??!”
“沒事!我記性好!”
她有些疑惑:“記?!??”
我點頭:“我記得住!”
見我再三請求,她不好回絕,無奈地開始說起自己的名字:
“我叫‘恩娜吉庫由布·拉·庫吉拉·挪斯多芙……’”
她說了大約一分鐘。對不起,各位,我當(dāng)時沒想到她會說那么長,所以也沒錄音,現(xiàn)在只記得前面幾個字。后來我征求了她的同意,只叫她“恩娜”。說實話,我當(dāng)時差點以為她其實是波波星人了。
“恩娜,”我問,“為什么你的名字……”
她嗤嗤笑起來。
“我們、名字、神圣!來自斯……死人!輪回、輪回!”她兩手來回比劃著。
我沒聽懂她說的,但大概明白是在說他們的什么文化傳統(tǒng)。趁他們準(zhǔn)備飯食的時候,我特意問了機先生這件事,他解釋得很清楚:
“因紐特人的名字基本都是巫師起的,見到什么就叫什么,比如‘冰塊’‘木棒’之類的。然后,他們相信人的靈魂會輪回,所以死人的名字會傳承給新生兒。名字被繼承之前,原來的物品還得換個名字?!?/p>
“這么麻煩?”我說,“但那也不該像恩娜這么長……”
“他們認為,如果靈魂被叫錯了名字,人就會生病,所以一旦生病,就要給那個人添新的名字,直到治好了為止。恩娜小時候身體很不好?!?/p>
恩娜估計是從小在生死線上走鋼絲過來的吧。我如此想著。
“為什么這種風(fēng)俗會保留下來呢?”我不解。
“為什么不會呢?”他反問,“就像一棵樹如果長歪了,卻幸運地沒有傾倒,那它就會一直長下去,而不會發(fā)現(xiàn)自己最終會被自己壓垮。因紐特人一直以來只和冰雪與長夜對抗,身邊是荒涼的世界,人口也難以大量擴張,這棵樹長得很慢,這種文化當(dāng)然可以存在。畢竟曾經(jīng)的他們就像波波星人一樣,躲避著文明之間的紛爭,一步步走到了這世界的邊緣。”
“但你看到一顆歪脖子樹,難道不想幫它變正常嗎?”我問。
“怎么幫?”他反問。
“支架啊,遮光啊,總有辦法吧?”
“這都是暫時的。再說了,你憑什么認為它不正常?你喜歡的就是正常嗎?”他說,“我的經(jīng)驗是:這個宇宙里,沒有誰能真正幫到誰。你一廂情愿地伸手,也許反而推倒了別人辛苦搭建的避風(fēng)港。每個人,每個文明,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沒有誰對誰錯,只有一時的強弱好壞罷了,我也從不覺得你們?nèi)祟惐炔úㄐ侨瞬睢4蠹移鋵嵍际亲陨詼?。就算可以互相觀測、交流,也只是透過自己偏愛的濾鏡,看見自己的投影,最后還是會回到自生自滅?!?/p>
“那你為什么要幫他們?”我問。
“我沒幫他們?!彼f,“你現(xiàn)在看到的,都是他們自己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結(jié)果。以前他們用冰雪,因為他們只有冰雪可以用,沒有冰雪就用石頭,沒有石頭就用骨頭?,F(xiàn)在有能量塊,那就用能量塊。就這么簡單。我只是不得已改變了環(huán)境,是他們主動跟著環(huán)境改變了。就算我不來,他們也會隨氣候變化而改變生活習(xí)慣?!?/p>
“既然這么努力地適應(yīng)自然,為什么不肯在文化上多下點工夫……”我看著屋里能制作超級電站的能量塊被拿來燒火燉鯨魚肉,不禁嘆氣道。
“適應(yīng)自然是為了生存,發(fā)展文化也是為了生存。”他說,“自然要求人們不斷變化,文化則要求人們盡量不變。丟了自然,文化當(dāng)然就斷了根;但丟了文化,就會失去抵御自然的意志。而文明,就是在自然和文化之間維持平衡,盡可能永遠地掙扎下去。只要是存在過的文明,都是值得尊敬的,因為他們都在自然與文化的平衡上掙扎了足夠久。至于文化的發(fā)展,創(chuàng)新是一種發(fā)展,舍棄也是一種發(fā)展,保存也是一種發(fā)展,最后的結(jié)果,要交給自然去評判?!?/p>
他說到這里,恩娜他們已經(jīng)做好了飯菜。我們圍成一圈席地而坐,啃嚙著肥厚的鯨魚肉,暢飲著美味的營養(yǎng)液,用蹩腳的語言手舞足蹈地交流著,機先生則到屋外去看星星了。
酒足飯飽以后,我提著小暖爐走出去陪機先生。他坐在雪屋旁邊,腦袋朝著夜空。
“對了,你為什么會制作營養(yǎng)液?”我走過去坐下問他,“來地球以后才學(xué)的嗎?”
“不是。”他說,“營養(yǎng)液最早是營救波波星人用的。他們也需要這些碳基有機物?!?/p>
“這么巧?”我覺得奇怪,“偌大個宇宙,難道他們也是碳基生命,甚至身體結(jié)構(gòu)也和我們這么像?”
“是啊?!彼f,“波波星人有個關(guān)于歷史起源的神話,說的是某個高等文明從一顆蠻荒行星上抓了一批樣本,準(zhǔn)備進行文明播種實驗,最后這批樣本就成為了波波星人的祖先,而當(dāng)時連1號都沒有出現(xiàn)?!úā@個前綴,據(jù)說就是從那種祖先的鳴叫聲演化來的。但這個神話因為無從考證,一直沒有被當(dāng)成真實歷史?!?/p>
難道是古代猿類?我突然想到,但又覺得不可能。那也太巧了!5000萬年前,一個高等智慧文明造訪地球,抓走了一群原始靈長目動物,然后演變成波波星人,他們又造出了恒星永動爐,然后一個帶著恒星永動爐的機器人回到了地球,一番胡鬧以后,陰差陽錯,送波波星人的同宗兄弟去了宇宙!
那也太巧了!
“能給我看看波波星人的長相嗎?”我拍了拍他的隔熱服。
“可以?!彼斐鲎笫郑霉庋嬖斐鲆粋€全息投影。
狒狒?!
我當(dāng)時只能想到這個。實在太像了!
難不成真這么巧?!
“那、那個啥……”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波波波波——星人祖祖、祖——先的那個失十……神——話里面,書……說——過過是哪——一年發(fā)發(fā)、發(fā)——生的嗎……?”
“不清楚?!彼f,“大概四、五千萬年前吧?”
我的下巴當(dāng)時差點脫臼,北極的寒風(fēng)從喉嚨灌進腸胃,方才的暖意已經(jīng)退了大半。我隨后把自己的猜測說給了機先生。再然后,我第一次聽機先生笑出聲來。
“有意思!”他吱吱呀呀地笑著,就像沒上機油的轉(zhuǎn)軸一樣,不過他身上的機械部件似乎不需要機油這種東西,“也許是真的,但管他呢!”
“波波星人不是很重視歷史嗎?”我不解,“你如果告訴他們……”
“他們就會到地球來。以他們的考古技術(shù),大概三天就能出結(jié)果,沒準(zhǔn)還能復(fù)活幾個祖先做成標(biāo)本。”他說,“然后呢?”
我想不到之后的事。
“然后他們就會找到你們,但你們未必會歡迎這個遠房親戚,搞不好會大打出手?!彼又f道,“而你們肯定打不過波波星人,波波星人也不喜歡打仗,最后大家都不高興。何必呢?”
“這是最壞的結(jié)果吧?”我反駁道,“文明之間的交流還有很多種……”
“是啊。但考慮過最壞的以后,你真的還愿意冒險嗎?”他問我。
我一時語塞。他等了我一會兒,然后繼續(xù)說:
“交流總是伴隨著傷害。因為彼此不了解,不理解,甚至不愿理解。與其最后兩敗俱傷,不如從一開始就避開,躲得遠遠的?!?/p>
“像你這樣?”我終于想明白問題所在了,“永遠寂寞下去?”
這次換他沉默了。他雖然沒有表情,也沒有發(fā)出聲音,但我感覺,北極的寒風(fēng)也灌進了他的體內(nèi),稍稍中和了恒星永動爐的一些外溢能量。
“文明終究是要交流的?!蔽艺f道,“波波星人也是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民族的融合才演化成自己。而我們?nèi)祟惽巴钪嬉院?,總有一天會碰上波波星人。我們在同一片宇宙,這是沒辦法的事?!?/p>
“但是,”他說,“我希望這場見面能晚一些,至少要等到波波星人和人類都學(xué)會了平衡勇敢與溫柔,掌握了交流的力道以后……”
他望向參宿四的紅色光芒。那可愛的紅光在大氣波動中不斷變化著,一會兒勇敢地亮起來,一會兒又溫柔地暗下去,好像在暗示自己終將爆炸的命運。不過我和機先生都希望參宿四能多練練平衡。
后來我睡著了。機先生把我抱進了因紐特人的黑方塊里。我夢見了波波星人,他們四腳站在格陵蘭島上,朝著遠方極光下的冰山波波地叫著,似乎很開心。靜謐的夜空中,參宿四紅得剛好,勇敢又溫柔。
我睡得很香,根本沒想到第二天會碰上那種事。
故事一開始說過,我那時是能量塊勘探隊的,不過沒說全。準(zhǔn)確地說,我是中國能量塊勘探隊的,因為能量塊勘探隊日本也有,俄羅斯也有,美國也有,其中美國每個自治州都有勘探隊,而且經(jīng)常自己打起來,甚至像幾個世紀(jì)以前的牛仔那樣,掏出古董左輪槍來決斗——真的,我曾經(jīng)在亞利桑那州還偷偷撿到過一把。不好意思扯遠了。我是想說,勘探隊是分國籍的,所以我跟其他國的勘探隊員是敵對關(guān)系。雖說本該如此,但勘探隊去的都是鳥不拉屎的地方,大家天天風(fēng)餐露宿,也顧不上什么敵對不敵對,一般都是在各自的國家附近裝裝樣子,到了荒野之后就都和和睦睦的。
但在CIA眼里就完全不是這回事。他們就像魔怔了一樣,把勘探隊分為美國的和外國的,然后一邊躲著來自美國各州的槍子兒,一邊不停給外國的勘探隊下絆子。雖然我沒證據(jù),但我后來想了想,我被獨自困在格陵蘭島應(yīng)該就是CIA干的好事:那個孫子肯定趁我睡覺的時候把我的通訊機搞壞了,讓我和隊友斷了聯(lián)系。我這會兒肯定已經(jīng)被勘探隊判定為失蹤了,也許都被當(dāng)作是犧牲了。
我說的這個CIA孫子,就是機先生此前提到的跟蹤者,那個舊型號機器人。因為附近再沒有別的CIA了,所以我把一切壞事都歸到它身上。你們可別覺得我過激,你們要是當(dāng)時在場,肯定也和我一樣生氣。
那個孫子綁架了恩娜!
我醒過來的時候,因紐特的男女老少已經(jīng)在外面圍成一圈了。
“怎么回事?”我問機先生。
“恩娜被綁架了?!彼f。
我沖了出去。聽說是CIA跑到了村里,恩娜過去打招呼,說了句中文,被CIA識別為外國人,然后就成了現(xiàn)在這個局面。
我了解了情況之后,請機先生去跟CIA用英語交涉??紤]到各位不一定懂英語,我的英語水平也一般,所以就把談話內(nèi)容簡單翻譯一下吧。
機先生說:“你好?!?/p>
CIA說:“你好!我忠實的同伴!美利堅合眾國永遠歡迎你回家!”
機先生說:“她也是美國人?!?/p>
CIA說:“不可能!她剛才說的中文!”
機先生說:“恩娜,你說幾句英文?!?/p>
恩娜說:“哈……哈嘍……”
CIA說:“不對!她是間諜!”
機先生說:“間你媽的諜!”——他原話沒這么粗,但我覺得他是想說這個。
總之談判破裂了。CIA鎖著恩娜的脖子,憋得她半死——反正那之后恩娜又多了兩個名字。至于為什么沒有多更多,那是因為我溜到CIA身后,把它的能量塊控制核心給拆了。那孫子光顧著機先生,根本沒把我當(dāng)回事兒。
從那天起,我成了那個因紐特村的英雄,據(jù)說下一個新生兒就要起我的名字。所以如果你們哪天有幸到了格陵蘭島,碰上那個村子,可以打聽一下,我也想知道繼承我關(guān)某人名號的家伙到底長什么樣。不過你們可能也不愿去那種地方吧?
后來CIA被因紐特人大卸八塊,做成了圖騰,像稻草人一樣守在村子外面。關(guān)于這件事,我和機先生還聊過。因為我覺得這樣不吉利。
“怎么了?”他問,“不就是把它變成文化符號了嗎?就像獵手在家里掛獵物的骨頭一樣,這是一種增強自信的方式。”
“自信?”我說,“如果以后再有CIA過來,看見了同伴在這杵著,不就麻煩了嗎?我們又不可能永遠留在這守著……”
“我可以?!彼f,“我可以永遠守護他們,直到這個村莊消失。”
“為什么?”我問,“我們完全可以告訴他們,CIA是不能做圖騰的吧?”
“你這樣做,只會動搖他們的文化根基?!彼f,“他們不知道什么CIA,只懂得把強大的獵物做成圖騰。圖騰讓他們快樂,讓他們勇敢和溫柔,是他們的精神支柱。你不能毀掉這個。”
“精神支柱可以換新的!”我說,“命沒了就真沒了!”
“那是你的觀點。”他說,“你是中國人,中國地產(chǎn)富饒,人們不需要極端的信仰就可以快樂生活。你想過沙漠里的民族嗎?你想過冰原上的民族嗎?他們?nèi)绻麤]有信仰,是無力面對狂暴的自然的。比起CIA這種沒影兒的事,你的做法才是在殺人!”
“那難道就讓他們永遠這么淳樸下去?永遠抱著圖騰、用能量塊燒肉嗎?”
“這是他們的選擇。文明的發(fā)展總是充滿分歧,有人離鄉(xiāng)遠行,也有人堅守故土。遠行者可能倒在途中,堅守者可能家毀人亡,這是沒辦法的事。但總有一條路可以撞上好運,把文明延續(xù)下去。就像人類明明已經(jīng)可以前往宇宙,你們卻還在地上一樣。你們承認自己是錯的嗎?”
我知道自己無法說服機先生??粗鳦IA被夯進雪地里,只露著半截身子,我只好期待它的同伴能晚些到來,或者最好永遠也別來。
想到這里,我走過去,拆下了CIA的通訊模塊。我想試試跟CIA總部通訊,看看他們還剩多少人。
我試了幾次,信號沒問題,但沒有接通。原來CIA和我一樣,已經(jīng)失聯(lián)了,或者說CIA整個組織其實已經(jīng)解散了,這個孫子只記得跟蹤機先生的任務(wù),還有刻在系統(tǒng)最深處的美國至上主義,才一路走到這里。我有些可憐它,所以,后來我回國寫機密總結(jié)報告的時候,就說自己徹底搗毀了CIA,也算是讓它死得壯烈一點。提交報告以后,因為我之前失蹤太久,勘探隊已經(jīng)不能收留我了,只好偷偷給了我一大筆錢,讓我自謀生計。我就來這邊開了這家小飯館。
CIA的事情結(jié)束了,但我的事情還沒結(jié)束。雖然跟因紐特人一起挺快樂,可我終究是要回中國的,不然你們今天也不會在這看見我了。
你們不用著急走,故事就快講完了,都聽到這里了,就干脆聽完吧。
其實剛得知CIA解散的時候,我特別高興,因為我和機先生終于不用替因紐特人操心了。當(dāng)天晚上,我們參加完因紐特人的宴會以后,又去看星星了。這是很奇怪的事,因為人類……至少是我,我生來討厭一成不變的東西,覺得它們虛偽、捉摸不透,但每天的星空都是相似的,我卻怎么也看不夠。你明知道你活不過那些星星,但你就是喜歡看著它們小巧渺遠的模樣,想象它們未來和過去的興衰。每次想到這里,我都感覺自己理解了機先生,理解他為什么在地球呆了這么久。因為觀測的確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我們一生都在尋找快樂,微小的快樂、永恒的快樂、不傷人的快樂,為此,我們可以像勘探能量塊一樣,不畏艱險,走遍天南海北。
但漂泊是很累的,也很寂寞。機先生怕寂寞,我也怕。
于是,我再次請求機先生送我回中國。
“你不去那邊生活也無所謂?!蔽艺f,“但我不可能永遠呆在格陵蘭島。我不會跟別人說起這邊的事,你放心好了?!?/p>
我當(dāng)時確實承諾過,機先生也相信了。但我知道,其實你們誰都不會把這個故事當(dāng)真的,就算當(dāng)真也無從考證,所以就開始像今天這樣隨便講了。你看,現(xiàn)在這里就剩下你們幾個了。作為報答,我要講講機先生送我回來的事。
他那天帶我體驗了推進飛行??紤]到我的身體承受能力,他事先給我做了氧氣面罩、保溫服等等裝備,然后一手把我攬起來,帶我上了平流層。我們從黑夜飛往白晝,從繁星飛向太陽,從寒帶飛向溫帶。我身下的云層一塊薄一塊厚,像是剛倒進煎鍋里的鮮奶油,還有好多鼓起的小包,被陽光鍍了一層橙黃的脆皮,看上去軟糯香甜,可惜我肚子被勒得太緊,不僅沒有胃口,還有點想吐。我只明白自己一直在飛,但關(guān)于地表的情況卻一無所知,只聽見機先生的報站聲:
“越過北冰洋了?!?/p>
“到西伯利亞了?!?/p>
“這里是蒙古?!?/p>
“你要到哪來著?哦對了,你現(xiàn)在說不了話。那就送你去……”
最后他把我放在了貴州的某處深山里,那是一片濃綠的樹林,周圍都是猴子。據(jù)機先生說,他感覺自己回到了波波星人的手工小星系。
哈哈哈哈哈!
我們就此分別,我走出森林,然后在公路附近搭順風(fēng)車回到了文明社會。機先生之后的情況我也不清楚了,他現(xiàn)在也許還在貴州,也許回到了格陵蘭島。至于恩娜的那個因紐特村莊,至少現(xiàn)在為止還沒被其他人發(fā)現(xiàn)過,可能是他們又往北邊的無人區(qū)遷徙了吧。
好了好了,故事結(jié)束了,謝謝你獨自一個人聽到最后。現(xiàn)在生活節(jié)奏這么快,你這么有耐心可太難得了,以后常來店里坐坐吧,我給你的炒飯上面多放幾塊紅燒肉。
……怎么,你不走嗎?我倒不是趕你——我怎么可能趕客人呢!但看你這副樣子,也不像什么有錢人,再不走的話,末班車就要開走了。你說對吧?
啊,有空常來??!
呼……終于走光了。
跟你說了沒關(guān)系吧?這種故事肯定沒人信的!再說你穿著白袍子站在后廚,就算有人看見,也不會覺得有問題!你這種體型的廚師多了去了!反正你又不露臉、不說話,背對著他們,誰知道你是誰!
“你說得對,關(guān)釔。等會兒我?guī)c炒飯回去,給恩娜他們嘗嘗。不知道你這炒飯到底好吃不好吃……”
好吃!當(dāng)然好吃!……
(完)

編者按
寫好喜劇,對于科幻創(chuàng)作來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過如果限定寫一個關(guān)于機器人的喜劇,你也許反而會覺得沒那么難了。機器人可以出現(xiàn)在世界的任何地方,不過當(dāng)一個外星人造的機器人出現(xiàn)在冰天雪地的極地,尤其是處在當(dāng)下的國際局勢中,怎么處置它還真的是一種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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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圖 | 電影《機器人總動員》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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