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 ｜ 醴天麟露

純陽之體，天賦異稟，可惜活不過三九之?dāng)?shù)……霖娘微微嘆息，很是惋惜的模樣?，F(xiàn)在公子想談了嗎？ 行秋直直地看著她，神色冰冷：告訴我，怎么回事。 霖娘睜大眼睛，像是十分委屈：公子……行秋公子，這是談事情的態(tài)度嗎？ 行秋把嘴唇咬出血。請……他說。 ——請恕秋冒昧。 沖撞二位大人，絕非行秋本意。只是事關(guān)重云……他是我至重要之人，一時心亂，還請如實告知，秋頓首。 他把姿態(tài)放得如此之低，已經(jīng)做好了再被挖苦兩句的準備。 屏風(fēng)后面的甘雨這時卻淡淡開口，霖娘，莫要任性。 行秋心下一緩，知道這是得到許可了。果然下一秒面前的藍發(fā)少女又笑得溫柔可親……公子想知道，霖娘當(dāng)然知無不言。 ……純陽之體，是天生的練武奇才，但是凡事有所得必有所失，要得到什么，就要付出相應(yīng)的代價。天賦異稟的代價，就是壽數(shù)有損，有這種體質(zhì)的人通?；畈贿^三九之?dāng)?shù)，即二十七歲。 可有解法？行秋問。 取醴天麟露。 那是什么？行秋自認攬卷無數(shù)，也從未聽說過“醴天麟露”這種奇貨。 霖娘這時候卻不回答了，掩口笑著，望向屏風(fēng)后面的身影。 行秋這時候也學(xué)乖了，向屏風(fēng)后的仙人行了一禮：“敢請大人解惑。” 甘雨這才惜字如金地開口，道，上古時期的璃月，曾經(jīng)廣泛分布一種叫做“醴天”的紫色小花，性涼味甘，服之可延年益壽。有麒麟領(lǐng)地周圍的醴天花受仙麟氣息所感，變異成為醴天麟花，產(chǎn)出的花蜜便叫做“醴天麟露”，屬極陰之物，能解世間一切火毒火患，自然也可以緩解……純陽之體的遺弊。 霖娘轉(zhuǎn)向行秋——正是如此。重宗主的純陽之體是胎里帶來的，經(jīng)脈異于常人，醴天麟露有滌凈奇經(jīng)八脈之效，恰好對癥下藥。 行秋突然道，這種甘露……如今世上還有么？ 霖娘輕柔地開口：醴天花已經(jīng)滅絕，但醴天麟露……我家主人尚存一瓶。 嘖。行秋想，這手愿者上鉤，真該讓老爹也看看……仙人平常都是好人，仙人玩起心眼來不是人。 霖娘站在他面前，那種堅決的意味又來了：現(xiàn)在，行秋公子愿意開始談了嗎？ 好。行秋爽快地答，一撩下擺回到桌旁坐下，霖娘跟著他在對面坐下，面上的笑容連幅度都沒有變過。 宛如一個怪物。 青年徐徐開口，我相信甘雨大人的誠意，那么，需要我做什么呢？ 霖娘道，我家主人已聯(lián)絡(luò)好仙人計劃應(yīng)敵之策，必要的時候，能夠殺死惡龍，但龍王死亡所爆發(fā)的能量絕非凡人所能抵擋。古華派有一陣法，喚作裁雨劍陣，可以有效防止魔神級別的死亡威脅擴散…… 等等——你們真的能夠殺死一條古龍？傳說中的地龍之祖？行秋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霖娘有些無奈地望著他，公子應(yīng)該關(guān)心的，不是大人從何而知裁雨劍陣么？ 那很尋常啊。行秋隨隨便便地道，用點兒錢，賄賂幾個門人，或者潛伏混進去，伺機在藏書閣里找找…… 都不是。霖娘搖了搖頭，是重宗主告訴我們的。 ……重云？ 行秋這下子徹底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了。 你是說，重云先告訴了你裁雨劍陣的存在，然后又拒絕幫你們？行秋飛快地問道，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據(jù)我對重云的了解，如果只是“善后魔神之死”這樣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答應(yīng)。 “……” 這下不僅霖娘，屏風(fēng)后的甘雨都沉默了。 行秋看向帷幕后面，眼神犀利，兩位，是否還有其他隱情？ 既然要做交易，契約的要求是公平，請務(wù)必公平地告知于我。 甘雨終于幽幽地說，裁雨陣法，在古華派的記載中是禁術(shù)……一旦開陣，嗜人乃還。 我們跟重宗主請求過，但他不愿行此殺人之陣，說會另外再想辦法。 能消弭魔神怨力，卻嗜血害命……倒也挺符合方士們掛在嘴邊的陰陽平衡。只是……　 裁雨劍陣，真的有那么強大的威力嗎？行秋苦笑，那怎么會衰落至此呢。幾年前，阿云接手古華派的時候，它就真的是個破爛小門派而已啊。 霖娘豎起一根手指，放到唇邊，認真地看著他，噓。 正因為它擁有這樣的力量，所以它才成為破爛小門派啊。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行秋撫掌，既然這樣……你們有裁雨劍陣的陣法圖嗎。 甘雨輕聲說了句什么，行秋沒聽懂，似乎是句暗語。果然霖娘就起身轉(zhuǎn)去屏風(fēng)后面，不多時，捧著一個剔紅香盒出來，匣蓋上的芙蓉花開得鮮紅欲滴，人血一樣。 行秋絲毫不意外她們手里有這個東西，為今日這場恩威并施，甘雨拿出古華派弟子的人頭來他都不會覺得奇怪。只是看著那香盒就覺得不詳，猶豫一瞬，還是接了。 陣法我來改進，大約需要七日。行秋站起身來，向屏風(fēng)后一作揖，今日我來過之事，還請不要告知重云。 榻上的甘雨似乎也坐了起來，向他頷首，公子高義，甘雨謹記在心。 各取所需罷了。 那位大人……甘雨嘆息，那位龍王從前曾照拂過我，我心有不忍，但身懷和帝君簽的契約，我也有我該做之事。 作為仙人，我無法想象璃月港遭到毀滅后，我何去何從。雖然融入不了人類世界，但也不忍心看它遭到損壞，所以……拜托公子與重宗主了。 作為答謝，事成之后我會親手送上醴天麟露。 行秋聽了這番話，微微沉吟。 “——說來見笑，秋在年少時，也曾發(fā)過鴻愿：有時明月無人夜，獨向昭潭制惡龍?！? 他道，但如今真的面對，反而覺得有些不真實，有些……無可奈何了。 如果心中沒有善惡的標尺，執(zhí)念弄錯了方向……舍本逐末，就會走向另一面。 室內(nèi)一時靜了，霖娘看向行秋，目光里有微微的訝異。這人像是自言自語，不知道是說給甘雨還是說給自己聽，然而就這么說出來了，絲毫不顧及可能會觸怒一隅之外的仙人。 “過去這么多年，我不知道有些選擇……自己是對是錯?！? 行秋低眸，看著手里的香盒。 “但想想，總歸是沒后悔過。希望這一次，也不會后悔吧?！? …… 既然達成共識合作，細節(jié)問題就好辦多了。霖娘和行秋又商談了兩個小時具體事宜，才依依不舍地送客。 甘雨沒有露面，只是跪坐在屏風(fēng)后，用悅耳的聲音說，身染微恙，就不送二公子了。 “行秋惶恐，大人保重貴體?！? 告辭之時，雖然這樣說，青年的臉上卻一點都沒有惶恐的意思。 他轉(zhuǎn)身離開。室內(nèi)的兩人不約而同地想，這也是塊璞玉，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在未來經(jīng)得住考驗。 霖娘前去送客，腳步聲一時遠了。 片刻之后她回轉(zhuǎn)來，推門而入，向榻上道，走了。 床上的人嘆氣，可算走了，憋死我了。 霖娘摘掉那條束發(fā)的金綾，露出一雙真正的麒麟角，紗燈下流轉(zhuǎn)著赭色光澤。 霖娘——或者應(yīng)該稱她為真正的甘雨，向榻上正在努力拆頭飾的玉衡星道，這孩子答應(yīng)的很痛快，比我想象的，其實要稍微快一些。 刻晴把拆掉的“麒麟角”扔到地下——還快呢，我差點睡著……說起來，你手里真有那什么醴天麟露？ 甘雨露出溫柔的笑意，如果我說沒有，你信嗎。 啊……別玩我了。你是仙家哎，有什么都不奇怪，沒有什么才奇怪。 說的有道理。甘雨點頭。 果然有啊?？糖缢闪艘豢跉狻? 那行家二公子是個重感情的，難怪能被你拿捏住。 甘雨繞過巨大的屏風(fēng)，坐到床邊，緊挨著刻晴，替她把卷亂的頭發(fā)理理順。 “重感情的人，也容易死在感情上。”　 “怎么你好像很遺憾一樣?！? “是你的錯覺?！薄　? “錯覺么……”刻晴抿抿唇，“你呀就愛說這些似是而非的話，我不上你的當(dāng)。” “說起來……拿住了行秋，就等于拿住了重云，那古華派小宗主一點頭，古華派就是你的劍，想做什么還不是都隨你。” 甘雨道：“倒過來也是一樣……拿住了重云，就等于拿住了行秋?！? 兩人對視一眼，忽然一陣沉默。 “其實剛才，他本來是想拒絕的?！备视昶届o地道。 “可惜醴天麟露這個餌太香了?！笨糖绲吐曊f道。 她忽然又有點不高興——“其實讓我說，何必如此大費周章？直接下令即可，你為月海亭主人，我為璃月七星，有什么吩咐他們只能照辦。事涉璃月，他們一個商戶次子，一個根基未穩(wěn)的年輕宗主，還敢違抗不成?！? 甘雨搖搖頭。 “如果可以，我希望他們心甘情愿地幫忙，而不是威脅強迫。” 她終于幫刻晴把長發(fā)理順，自己站起身來，卻聽到榻上的女孩子喃喃自語—— “我直到現(xiàn)在還不敢相信，你居然真的站在我們這邊。” 甘雨長長地嘆息，露出一點憂傷的表情。 “總是把你們，我們，分的這么清，我也是會困擾的啊?！? “我并不站在誰的一邊，硬要說的話，我站在帝君這邊，站在契約的一邊。” 刻晴沒有說話。甘雨走到門口，又道，“既然立下了守護璃月的契約，為了這個目的，我可以付出一切?！? 她把真心話說了，也不在乎旁人信不信。正要離開，那邊刻晴卻追了上來，一把拉住門把手。 “是么，那還要多謝你?！? 玉衡好像有話要說，甘雨想，但她并不關(guān)心她要說什么。 “分內(nèi)之事而已?！? 藍發(fā)少女這樣說了，出門之后，卻又笑。也許有一天，我與別人簽訂了黑暗的契約，就成為你們的敵人……也說不定哦。 刻晴與她并肩而行，也笑，不要開這種玩笑。我可是會當(dāng)真的。 雖然嘴上這樣說，但玉衡星并未往心里去。哪怕所有的仙人都背叛，甘雨也不會背叛。 …… 說起來，怎么沒見你那只小狗。 袖袖嗎，談戀愛去了罷。你知道，春天……　 好了別說了。 單身的刻晴大人嘆口氣，道怪不得沒聽見鈴鐺響了，一時還不習(xí)慣呢。缺了點聲音，你這里真是寂寞啊。 甘雨想了想，道，你這么一說，好像是有點兒，那不然回頭我自個兒尋串戴上。 你認真的嗎。 咦，我看起來像開玩笑么。 …… 抱歉，我開玩笑的?！? * 若陀在說了第七次“把眼閉上，我們沖進去”又被肩上的鐘離制止七次之后，終于忍無可忍，把話改成了“把眼閉上，我們殺進去”。 眼看著鐘離也忍無可忍，要跳下肩膀以示抗議，若陀火氣上來準備扇他，鐘離忽然咦了一聲。 叮鈴。 腳邊傳來一聲清脆的鈴響，若陀低頭一看，一條帶著小銀鈴鐺的花狗正起勁地扯自己的褲腿。 他差點就一腳踹過去了——好在反應(yīng)及時，看見了狗脖子上露出的一截紅繩。 在璃月養(yǎng)狗的人家挺多的，排隊的男男女女沒人注意到這邊。若陀謹慎地看了看左右，沒什么威脅，就把鐘離放到地下，蹲下來開始擼狗脖子上的紅繩。摸到了才發(fā)現(xiàn)這條狗皮毛光滑，柔軟干凈不像流浪狗，最奇怪的是這狗不怕他，扭頭很親熱地還跟鐘離嗷了一聲，不過沒直接過去舔小孩，看樣是專門訓(xùn)過的。 男人終于把那條紅繩解下來，發(fā)現(xiàn)上面系著一枚小指長短的青金小令，薄如紙片，正面有一個陰刻篆文，敕。反過來，有正楷小字：倘若撿到此令，請交到不卜廬學(xué)徒七七處必有重謝。 令牌上似乎還有股若隱若現(xiàn)的花香，有些熟悉，若陀一時沒想起來。 ——誰在暗中幫他們？ 若陀站起身來，向四處望了望，只看到安然矗立的樹與流動的山風(fēng)。 他不認識七七，但不卜廬三個繁體字還是很好認的。 “替我謝謝你主人。”他拍拍小狗的頭，心情大好。那小狗也機靈，嗷了一聲就跑開了。 “若陀，你覺不覺得……”鐘離欲言又止?！? “什么？”　 “不，沒什么。” 他排隊已經(jīng)煩的夠嗆，也不管那么多了，于是收好令牌，拎起陷入沉思的鐘離，就很有底氣往前走。 這時候再回頭看，已經(jīng)不知道小狗竄到哪里去了。 這也不算插隊了——他們走的是隊伍旁邊，前后都沒有人，準備交換令牌的時候直接走個后門。若陀正想著一會怎么把醫(yī)藥費賴掉。龍族的敏銳直覺忽然一動，像是背后有目光在打量著他們。 他回頭一看，人群還是那些人，老人，女人，孩子，買完菜的，發(fā)呆的，聊天的……又沒有任何異樣。 看病要緊。 男人帶著孩子逐漸遠去，身影最終消失在不卜廬的正門里。 長長的，從未停止竊竊私語的隊伍中，一位帶著兜帽的旅人似乎是嫌棄天太悶熱，取下了兜帽，露出一頭燦爛的金發(fā)。 他望著前方，眸色淡然，神情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