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白公城到柴桑府的一千二百里地，中途只作稍事休息，星夜兼程的華滄雕終于在七日之后奔到了目的地，但從驛館到客棧的半里大道，他的步伐邁的卻很慢，很慢。

三年，柴桑府與記憶中早已不同，通向東來酒家的小路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擴(kuò)成了能容雙駕馬車并行的大道，從前的小酒館也搖身一變，成了一間大店，頗有牌面的烏木橫匾上，“東來客?！彼膫€字既熟悉又陌生。東來客棧生意自然不會差，這里已是城內(nèi)最大的幾家客棧之一，快到晌午時分，伙計(jì)把一張燙著鎏金大字的紅色酒旗高高掛起，抖擻精神，朝著當(dāng)街大聲吆喝道：“東來客棧！東來客棧！新釀的高粱酒今天開封啦~！”隨著吆喝聲響，似有一陣極為濃烈的酒香從柜臺附近散發(fā)出來，引得人口舌生津。不一會兒，門庭若市的東來客棧率先開啟了又一日的繁華。

華滄雕尋來些泥土煤灰，胡亂向自己頭頸抹去，直把一張白凈面皮抹的灰頭土臉，加上未經(jīng)整飭的旅裝，乍一看便是一尋常落拓行者，鼓足勇氣，便踏進(jìn)了店門。

店內(nèi)的流觴曲水撤得干干凈凈，曾經(jīng)揮毫又刮去的那面白墻也被拆除，打通了兩側(cè)店鋪的大堂寬敞了不少，擺滿了棗色的客桌和板凳；柜臺擴(kuò)大了三倍，各類菜品和酒品名目用工整的小楷書在花梨木小牌上，供食客挑選；原先的酒架卻已撤走不見，而是更貼近于北方客棧一般，在墻根擺上了十二三個大酒壇子，用通紅的布兜虛掩著，濃烈的酒香便從這些壇兒內(nèi)飄散開來，讓本就饑腸轆轆的食客更加心癢難搔。幾個小二在桌間穿梭來回，大聲報著菜單，店里外都充滿著紅火的氣息，但唯獨(dú)沒有見到老板娘的身影。

華滄雕顧盼了一陣，舒了口氣，找了張尚未被占據(jù)的小桌子，將行囊和寶劍放上后淺淺坐下，也沒有張羅吆喝，拿起桌上青花瓷茶杯，給自己斟了一壺茶水，桂花水。

他想起三年那晚的那壺桂花水，輕笑一聲，一飲而盡，咂砸舌頭，果然還是太寡淡了。

“客官來點(diǎn)什么？本店今天新開封了一壇三年陳釀的高粱酒，客觀要不要來一些？”小二并沒有因?yàn)槿A滄雕身上不堪而有所鄙夷，依然很客氣地?cái)D過來，畢恭畢敬地問道。

“你們這應(yīng)該有一種糯米酒，喚作姮娥桂花釀。”華滄雕沒有正眼看小二，仔細(xì)地觀察著手中的杯子，懶聲道。

“客官，小店確實(shí)是沒有這種桂花釀，要不您來點(diǎn)別的？”

小二愣了一小會兒，道。

“把掌柜的叫來，她知道?！比A滄雕依然沒有正眼瞧小二，自顧自地又斟了一杯桂花水，一飲而盡。

“這位爺，我家掌柜的正在樓上陪著貴客，要不……”

“你就說有故人來，現(xiàn)在就去罷?！比A滄雕喝得兩杯桂花水，似乎被勾出了酒蟲，多年來克制的酒欲此刻如萬蟻噬骨，繞是定力已然十分深厚的他，也不禁覺得渾身輕輕有些顫抖，只得強(qiáng)作鎮(zhèn)定地道。

“……好嘞好嘞，小的這就去?！?/p>

小二這一去很快就回來了，只是神色古怪，默默端來了一疊紅豆糕，以及一疊火腿絲蓮子酥。復(fù)來時又端了一小壇黃酒。都是華滄雕不愛吃的糕點(diǎn)酒水。

華滄雕不禁失笑，掏出了一大錠銀子，甩給了店小二，說道：“看來掌柜的是記得岔了，沒關(guān)系，我可以繼續(xù)等著。”

小二不置可否地收下了銀子，道：“掌柜的說，她就來，相煩先生等等。先吃點(diǎn)，別餓著肚子，不夠還有。”

“好。”

?

于是華滄雕開始吃這些糕點(diǎn)。紅豆糕本應(yīng)用豆油熬煉，但這疊卻偏偏用的豬油，而且在內(nèi)芯里都還煉化著一小塊，又油又甜，這還罷了；蓮子酥上撒的火腿絲一眼看去就知是幾經(jīng)炮煉后的宿貨，毫無味道，而蓮子也似是故意沒有去芯，入口便即感到一陣惡苦，隨著咀嚼，苦味慢慢擴(kuò)散，絲毫沒有淡化的意思。好在華滄雕近來習(xí)慣了飲濃茶，于這點(diǎn)苦也不甚掛懷。最后的黃酒則還稍顯正常，只是這濃厚的糧味讓本身就難以下咽的糕點(diǎn)變得更加肥膩。華滄雕知道老板娘有意折辱自己，也不發(fā)作，只是慢慢地吞咽著，用桂花水送服，直如吞藥。

?

過了不知多久，身邊的碟子已堆成了個小山，華滄雕實(shí)在是有些煩厄了，便停杯投箸，只顧著喝桂花水，但小二說什么也不給他續(xù)杯。身邊的食客陸陸續(xù)續(xù)酒足飯飽起身離開，一個時辰后，最后的食客也心滿意足地拍著肚子走了。當(dāng)華滄雕倒翻了茶壺，想再搖出一星半點(diǎn)來壓壓油腥味時，終于聽到樓梯口處，一聲再也熟悉不過的聲音幽幽地道：

“你這是何苦……”

華滄雕一時止住了呼吸。三年未見，老板娘將一襲青絲剪去，換成了半長短發(fā)，更顯得眉眼俊俏；身著一件純白色貂裘，聘婷中顯示出嫵媚的身段和修長的雙腿；一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柔荑更顯光潔可人。此刻她環(huán)抱著雙臂，一雙眼似有無數(shù)言語，又似空無一物地蹙眉瞪著自己。

“我……你……”

華滄雕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想過用什么言語去折辱眼前的故人，才能把這幾年的怒火和風(fēng)霜一股腦地倒給她，亦或者是用何等的口吻，才能傾吐經(jīng)年來的思念和不舍。然而，當(dāng)凝視她那雙如秋水般的雙眸時，一切言語都顯得無從出口。

“你還是一點(diǎn)都沒變……”老板娘惋惜地道，大大方方地坐在了華滄雕對面，一招手，小二將店門緊縮，復(fù)進(jìn)內(nèi)堂端出了幾疊小菜，和一個青色的瓷瓶。

“你……你還好嗎？”華滄雕猶豫了半晌，擠出一句來。

“如你所見，生意不錯，眼見地管不過來了?！彼h(huán)顧四周，頗為得意地道，“就是累?！?/p>

華滄雕又不禁望著老板娘的雙眼，確然在那眼角處發(fā)現(xiàn)了一些細(xì)碎的紅絲，不由得癡了。

老板娘見華滄雕半晌不語，回頭一看見一雙電眼呆呆地望著自己，不由得雙頰一陣暈紅，低下了頭去。但很快她便揚(yáng)起下巴，清清嗓子，說道：“華大俠可建了功勛？”

“不算，但也沒虛度?！比A滄雕低聲道，夾了一小塊鹵牛肉送到口中咀嚼。這鹵牛肉便做得講究了許多，初時味道不厚，慢慢地隨著咀嚼，香味和微微的辣味便從口中擴(kuò)散開來，搭配著細(xì)嫩的口感，是很適合江南凜冬的小菜，也是他最愛的冬季小菜。沒想到她還記得。

“我聽說了。不再酗酒了，是好事兒。”老板娘續(xù)道，“酒雖醉人，卻誤事?！?/p>

“嗯。我已近三年不曾與人飲酒。”

“但你還是會獨(dú)酌，而且喝的還是陜北的高粱烈酒，是么。”

“為何你會知道？”華滄雕忽然起疑，老板娘的話語讓他倍感奇怪，為何她會知道這些。

他再次望向老板娘。老板娘撇過眼去，似在猶豫什么，但終于鼓起勇氣似的嘆了一聲，說道：“一年前你帳下的那個新進(jìn)的廚子，便是我派去的。我千萬吩咐他，在你面前只準(zhǔn)看，不準(zhǔn)說。想必你也無心去發(fā)現(xiàn)他其實(shí)不是個啞巴?！?/p>

“……”

“若不是你夜半醉了常哼著那些我愛聽的小調(diào)兒，我才懶得見你呢?！崩习迥镛D(zhuǎn)過頭來，似笑非笑地道。

華滄雕臉上一陣潮熱，這些只有在夜深人靜之時心血來潮的動作，其實(shí)早已被她知曉。那么……

“你知道，我自走后，已封筆不寫了。近來你在讀什么？”

的確，三年前，一代名士華滄雕突然在文壇上銷聲匿跡，第一年尚有一些擁躉打著他的名號狐假虎威，但之后便也漸漸冷了下來。文無第一，總會有新星脫穎而出，而對于老一輩來說，潮流一旦過去，再度躋身便幾不可能。近一年來，宋人聊起詩文，已不再說起“華滄雕”和他的文字，而是捧起了一位邊塞詩人“錦弦”。

然而“錦弦”實(shí)際上便是總兵背后的華滄雕。總兵為了繼續(xù)晉升中軍府校尉，需要首先與中軍府首領(lǐng)打成一片，因此偶爾也需要“附庸風(fēng)雅”一番，于是便看中了華滄雕的文才，多次提他入帳便也有這么一層意味。華滄雕本已心灰意懶，但樂讓同儕見到他與不茍言笑的總兵來往密切，省去不少無謂的人事走動，便在再三猶豫后答應(yīng)下來?！板\弦”的文風(fēng)冷硬，少加修辭，惜字如金，善于嬉笑怒罵，便是酒后的華滄雕隨手揮灑的結(jié)果。他心想，如果是聽?wèi)T了他與人辯斗的老板娘，應(yīng)當(dāng)有所察覺吧。

“我這客人這幾年以北方豪客居多，與你這種人完全不同，也不興那些湯湯水水的調(diào)調(diào)兒，所以現(xiàn)在早已不太看了。你說得對，生意并非那樣做法——這邊，是不是再加些圍爐比較好？”老板娘道，她伸出左手，擺弄著自己的銀鐲，目光虛泛地瞪著華滄雕的后方。

華滄雕明白了，眼前的女人雖然依然明媚動人，卻早非當(dāng)年那個心懷著流觴曲水的少女，亦非六年前年齡尚幼，纏著自己給她背詩的豆蔻女兒了。眼下的她有了自己的事業(yè)，料想也有了新的追求吧。

“總之還是忙的有些過分了。早些時候，和城西關(guān)公子聊了聊，這店頭交給他，我打理打理后堂也就是了。他……”

“關(guān)公子？就是那個幾年前被我轟出去的關(guān)外富家哥兒？”

華滄雕隱然感覺到了一絲什么，追問道。

“……是。也是……也是你不在的這幾年一直陪著我度過的……我……我實(shí)在是無法拒絕他的好意。前些天……已經(jīng)……已經(jīng)……”老板娘聊著聊著突然驚恐地睜大了眼睛，不時偷偷瞟著華滄雕的反映。

“那你來見我干么？”華滄雕面無表情，感到了一陣麻木，一陣惡寒，如不是店內(nèi)燃著的炭爐，簡直要當(dāng)場流下汗來。

“……我……我不知道?！崩习迥镏е嵛?，不敢再去看華滄雕的眼睛。

“沒事，我知道了。我知道的，沒事……”

?

老板娘咬著嘴唇，望著向后倚靠在椅背上的華滄雕，鼓足勇氣與他對視，卻發(fā)現(xiàn)他眼中那團(tuán)熟悉的火焰不知何時漸漸滅了。他的嘴角雖然依然掛著那一抹習(xí)慣性的冷笑，卻更多地帶了一些蕭索。

半晌無話，街邊的喧鬧被厚重的門板隔著，恍若隔世。華滄雕癱在椅子上，直直地望著老板娘的眼睛。老板娘幾度撇開視線，卻又不時回望。就著樣過了一盞茶的功夫，于兩人卻似度過了萬年。老板娘先前的從容愈發(fā)被消磨殆盡，取而代之的是這種自己也曾預(yù)想到的相顧無言，于是終于慌道：

“華大哥，我……我請你喝酒?！?/p>

“好?！?/p>

華滄雕隨即高聲喊道：“店家，來兩角高粱，兩角竹葉青?！?/p>

老板娘指著案頭的那個青色瓷瓶道：“這瓶桂花釀……”

“不了，北方豪客們想也不能領(lǐng)會你春露秋霜的苦心，這瓶酒，已然不是當(dāng)年的那瓶桂花釀了?！?/p>

“我那是騙你的……騙你的，那時只是不想讓你喝太多，怕傷了你的身體……而……已”

“是么。那就更不必喝了?！?/p>

于是老板娘看著華滄雕喝酒。她反復(fù)絞著雙手，一言不發(fā)，看著他一杯接著一杯地交替灌著自己，又是一盞茶的功夫，四角酒已經(jīng)喝了一半，華滄雕的眼也紅了起來。她知道，他紅著眼的時候，就已經(jīng)喝得差不多了。

“大哥……這酒你……你不想再嘗嘗么？這壺酒可是三年前的老酒，也只剩下這么些了……”老板娘顫抖著舉起白玉杯，聲音已帶了些哭腔。那白玉杯便是三年前碎裂的那只，已被精工巧匠修復(fù)了，只有對光細(xì)看才能看到一絲絲裂痕。杯中的桂花酒依然散發(fā)著清冷的甜香，而且不一樣的是，它有了一些老酒特有的韻味，使得香氣更加沁人心脾。

可華滄雕此時已經(jīng)聞不到，且充耳不聞。他只顧著灌酒，突然“哇”的一聲，伏案大吐了起來。不一會兒，腹中吐盡后，就只有一些泛黃的苦水從口中淌出，再過一會兒，吐出的物事里似已帶了些血紅。

“你……你別這樣……求你了！”老板娘顧不得腌臜，俯身跪在伏案的華滄雕身旁輕撫著他的脊背，顫聲道。

“不礙事?！比A滄雕吐了半晌，提了一口氣，精神為之一振，似已換了個人。他扶著案頭慢慢站起，說道：“我現(xiàn)在只想睡覺。”

“那……我扶你上去休息？”老板娘連忙應(yīng)道。

華滄雕沒有答話，他只是把過行囊寶劍，吱呀一聲拉開了凳子，朝著門外徑直走去。

老板娘一言不發(fā)，跟在身后，牽著他的馬。

華滄雕只感到冷風(fēng)吹在自己的臉上，明明是江南的冬，卻一如朔風(fēng)一般剮的臉頰生疼。平日喝完酒，身體多少會有些暖意，但此時渾身上下猶如掉入了冰窟，連雙腿都打起擺子來。他越行越快，想把這陣苦寒從體內(nèi)驅(qū)逐出去，但怎么也無法做到。老板娘在后面緊緊跟著，純白的貂裘如同一片碩大的雪花，輕盈飛舞在他的身旁。

他用盡最后的力氣，在夜色中望向她（原來不知不覺，已經(jīng)到了晚上），此后的事情便再也不記得，只覺天旋地轉(zhuǎn)，云里霧里，連眼皮都睜不開了。朦朧中他感覺到了一團(tuán)溫暖的東西指引著自己，然后便是一陣極寒，隨后周身慢慢地暖了起來……

再醒來時，華滄雕發(fā)現(xiàn)自己已身處驛館，行囊中多了一封書信，封面上是老板娘娟秀的小楷字體，寫著“大哥親啟”。

他晃了晃欲裂的頭，艱難地掏出信件，掃眼而過：

“大哥，感謝你曾來過，也感謝你最后的所有已表和背后的未言。若人生苦短，苦多樂少，唯愿你今生安好，我便無憾?！?/p>

沒有落款，沒有地址。

華滄雕凝視了這封信良久，突然怪笑了幾聲，將信件慢慢地揉成了一團(tuán)，投入了驛館火爐中。

“莫名奇妙。莫名奇妙?！彼湫α藘陕?，打算再坐一會兒便準(zhǔn)備啟程返回。

此時，窗外天尚未明，街道的燈，一盞也沒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