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1

　　天墟印池殿。

　　巨大的殿堂里，聳立著層疊的高臺，正中一座高達九層。黑色玄武巖堆起的高臺周圍十二具真人大小的人像佇立，每一個都泛出銀白耀眼的金屬光芒。穹頂上的水不斷落下，正滴在人像手持的銀盤里，滴答聲先后響起，好像遵循某種特定的規(guī)律，細細去聽時，入耳卻是一片雜亂。

　　楊拓石單腿跪在高臺之下，穹頂?shù)男菆D緩慢旋轉(zhuǎn)，代表空中各星的濯銀在大殿里投下星點光芒，卻讓人不敢分心四顧。大殿內(nèi)部比從外面看來更高更寬闊，甚至讓人覺得空曠得不知所措，穹頂下的高臺上，依舊坐著一身白衣的大教宗。楊拓石自緹衛(wèi)成立以來，五年之間一共也只在天墟里見過大教宗三次，三次均是在這高廣寬闊的印池殿。楊拓石單膝跪著，連高臺也看不完全，更不用說最高處的大教宗，可是單憑感覺，他也知道這次見面，和前兩次絕不相同。據(jù)聞大教宗兩年以前就開始深居簡出，即使辰月的資深教眾也難得見一面，那時候正是緹衛(wèi)和天羅正面對上的時候，意味著天羅已經(jīng)不再滿足于殺兩個辰月教徒或是支持者，而是公然站到皇權(quán)的對立面。即使這種時候，大教宗也只是在天墟里公開見了所有衛(wèi)長一次，僅僅靜坐在高臺之上，就給所有人一種無形的壓力?，F(xiàn)在，大教宗仍是用一匹黑布蒙了雙眼，一身白衣端坐在九層高臺之上，可是不知是否秘術(shù)修行得愈發(fā)精深，那種無形的壓力已經(jīng)消失不見，仿佛白衣之中包裹的，只是一個普通老人的軀殼。

　　大教宗不說話，楊拓石便也不抬頭。雖是夏夜，可是楊拓石卻分明感到一絲寒意?；蛟S是氣氛變了，以前的大教宗，不用抬頭就能感覺到他正端坐高臺之上，而這一次，他竟然絲毫感覺不到大教宗的存在，本就寬闊的大殿在意念中顯得無比空曠?？諘?，于是寒冷。

　　“起來吧?！边€是大教宗的聲音打破了僵局。真正起身的只有楊拓石一個人，雷枯火不過稍稍仰頭而已，親眼看到大教宗坐在高臺之上，整個大殿在楊拓石心中也不復(fù)空蕩蕩的感覺。

　　“星辰在上?！崩卓莼饌?cè)側(cè)盯著楊拓石，仿佛在看一個不該出現(xiàn)在此地的人。

　　“星辰在上。我聽說事情不太順利？”雖然只是端坐殿中，但是誰也不會懷疑大教宗有通曉天下事的能力。

　　雷枯火微哼一聲，不做任何說明。

　　“亂黨從宮中……劫走太子，又在密羅門放火阻住追擊，目前應(yīng)該已經(jīng)逃逸出天啟。但是他們多帶一個人質(zhì)，行動不便，全力追剿之下，當(dāng)無幸理。所慮者……唯有亂黨以太子性命相逼……”楊拓石說到這里，便不再繼續(xù)。

　　“掌鐵者，殺無赦。”

　　“是！”

　　“你們下去吧，楊衛(wèi)長，莫要辜負好本領(lǐng)?！?/p>

　　“為國效力，唯萬死不辭而已?！睏钔厥皖^應(yīng)道，連高坐臺上的古倫俄也看不見他的神色。

2

　　黑魆魆的一片蘆葦蕩，一條長不足兩丈的小船緩緩轉(zhuǎn)過一道灣，在一條狹窄的河道停了下來。

　　“下船，到了?！彪x河岸還隔著好幾步的距離，蘇秀行縱身一躍，從小船上直接跳到岸上，“在這里換馬?！?/p>

　　莫研瞇著眼睛看了看，也只能勉強辨認出遠方連綿的山峰在黑夜中的邊緣。

　　“你們要往哪去？”年輕的皇子仿若從睡夢中驚醒，慌忙問道。

　　“不是‘你們’，是‘我們’，殿下。雖然出了天啟，但是想必敵人還會一路追蹤，此處不宜久留?！蹦行Φ馈?/p>

　　白渝行還待多問，已經(jīng)被鐵中臣一把扛在肩上，跳進水中，不由得“啊”了一聲。

　　“紅塵持劍?！甭曇魪臏\近的地方發(fā)出，白渝行卻看不見半個人影。

　　“暮雪成絲。”蘇秀行應(yīng)道。

　　黑暗當(dāng)中，早有一個人影閃出來，半跪在地上，迎向蘇秀行一行，“天啟三組十五人，盡數(shù)在此。”

　　“好，牽馬來?！碧K秀行笑了笑，“先見過太子殿下吧?！?/p>

　　黑夜之中白渝行只能勉強從那人的輪廓看出他做了一個拱手的動作，然后仿佛自己不存在一般，帶過一匹馬來，牽到自己身前。能夠培養(yǎng)出蘇秀行這樣冷靜的上位者，又有如此訓(xùn)練有素的下屬，他不由對這個名為天羅的組織更增幾分小心，更何況，自己的性命現(xiàn)在正握在他們手里。雖然號稱是受白氏家老所托，這群人固然現(xiàn)在不像是要害自己的樣子，卻不知今后會將他如何處置，若是還要將他如一個傀儡一般軟禁起來……白渝行想到這里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被夜里的河風(fēng)一激，微不可察地哆嗦了一下。

　　“太子殿下可在夜里騎過馬么？”蘇秀行一面將白渝行扶到馬上一面問道，卻不等回答，輕拍馬背，“沒有也不妨，一會上路后，太子跟在隊伍中間，這匹老馬自然認路，不會出錯，保叫你平安無事?！?/p>

　　“你們要帶我去哪里？”白渝行牽住韁繩，卻絲毫沒有上馬的意思。

　　鐵中臣在白渝行肩上一托，也不見得怎么用力，就將賴在地上不肯走的太子放到了馬背，隨后一記清脆而響亮的巴掌拍在馬臀之上，知趣的老馬瞬時甩開蹄子，跟上前行的伙伴。

　　蘇秀行微微一笑，黑暗的夜幕中只能隱約看見顛簸中不變的璨白牙齒和上揚的嘴角勾勒出的笑意，“烏障遮天，星辰與月也照管不到的地方?！?/p>

　　“哈哈”的笑聲在山野中響起，被盛夏的夜風(fēng)吹散在寧靜的湖面上，恣意的笑聲中伴著清脆的馬蹄。

3

　　天啟城密羅門。

　　夏夜微熏的暖風(fēng)拂掃過精致的鐵甲，將下面被汗水浸濕的革甲里的難聞味道一發(fā)蒸騰出來。一長列騎馬的士兵在夜色中匆匆奔到青磚鋪就的寬厚城墻下，為首一人跳下馬來，匆匆對門下的將軍行過一禮，朗聲說道：“緹衛(wèi)四衛(wèi)陷城營歸隊，全營在此，請衛(wèi)長檢視?！?/p>

　　“跟隨其他兄弟沿足跡散開搜索，務(wù)要將每一個從此門出去的嫌犯抓回來?！?/p>

　　“是！”

　　“陷城營被放回來了？真是可喜可賀……”

　　“看來即使雷枯火也不敢太過違逆大教宗的意思?！睂幤媛牀钔厥f完天象殿中的情形，不由思索道，“這對我們來說算個意外的好消息。”

　　“不過是自行其是而已，力分則散，有什么好高興的?！睏钔厥粨P馬鞭，“走，看看兒郎們都查探到什么?！?/p>

　　“前兩日下的大雨幫了忙，城外的土地還未濕透，四處的官道已經(jīng)封鎖，不過想來劫走太子的賊人們也不敢從官道走。四下的偵騎已經(jīng)放出去，沿著新足跡追尋，倒是抓到不少無賴子弟，卻沒有劫走太子一行人的消息?！睂幤娌挥尚σ恍Φ溃安贿^若是這樣就被我們逮到，天羅未免也太過無用了一些。這幾年我們四衛(wèi)主要負責(zé)正面出動維護天啟城的治安，活干得比別的衛(wèi)都要多，捕到的刺客卻最少，功勞都讓蘇晉安的七衛(wèi)搶了去，底下的兒郎們遇上別的衛(wèi)的衛(wèi)士面上便先弱了三分。明眼的誰也知道，街坊里的游民混混抓得再多也不濟事，上面的眼睛都只盯著天羅吶。兄弟們計較著論本領(lǐng)誰也不比別的衛(wèi)差了，只是分工不同，這幾年倒顯得我們聲勢弱了，讓人小瞧了去。現(xiàn)在陷城營也回來了，大家都摩拳擦掌想要好好做完這次任務(wù)，搶在二衛(wèi)前頭找到春山賊人一行，日后也好壓他們一頭。本來我還顧忌衛(wèi)長的心思，現(xiàn)在這層也不必考慮了，兒郎們自然是拼了命也要搶先找到他們。論追蹤，誰又能贏得過我們四衛(wèi)了！”

　　“這會就想著爭功未免太早?！睏钔厥拿嫔匣^一絲憂慮，“不要忘了南淮故事。”

　　寧奇的心里不由一沉，臉上的戲謔頓時沒了影子。

　　南淮，百里恬。

　　那是陷城營的噩夢。

　　當(dāng)年跟隨范雨時抵達唐國的八百陷城營士兵,能夠回來的不過三成。僅僅五六個天羅本堂的刺客,就讓精銳的胤朝軍隊付出了數(shù)以百計的生命。辰月對每一個陷城營的士兵都下達了緘口令，然而身為長官的他們，還是知道了其中的詳情。寧奇一輩子也忘不了那些士兵臉上浮現(xiàn)的驚恐。那時陷城營里多是楊拓石從越州帶來的本部兵馬，都是殺過土匪刀頭見過血的老兵，并非初出茅廬的新手。能讓他們感到死里逃生的窒息的天羅，絕不是簡單的恐怖兩個字就可以定義的。

　　緹衛(wèi)內(nèi)部戲言天啟城中“百鬼夜行”，青衣鬼、玄鞘鬼、白發(fā)鬼……個個都是收割人命的高手。單一個白發(fā)鬼，就讓緹衛(wèi)之中人人畏懼的七衛(wèi)長蘇晉安整夜整夜地抽煙睡不著覺，玄鞘鬼更是一舉刺殺了如同神明本身一般高高在上的教長范雨時。從情報看來，這次的追捕對象中很有可能就有“青衣鬼”蘇秀行，能和以上兩名頂尖的刺客并稱，寧奇頓時感覺剛剛歸隊的陷城營的人數(shù)……稍稍單薄了一些。

　　“二衛(wèi)有什么動向？”楊拓石的話將寧奇從沉思中拖了出來。

　　寧奇苦笑一聲：“衛(wèi)長你想要合力搜索恐怕是白費功夫，雷枯火這人心高氣傲得很，從天墟出來就帶人南面出了天啟，還生怕咱們不知道一樣從勝武坊邊上過去的?？雌饋硎钦J定蘇秀行會帶著太子回唐國了?！?/p>

　　“回唐國是一定的，卻未必會從南面走，蘇秀行也知道殤陽光不好過吧，倒是向西取道西華或是往北到淳國走水路回去的可能性比較大。叫人注意盯著往西和往北方的路?！?/p>

　　“是。不過他們不會帶著太子找個地方躲起來么？那樣的話搜捕起來也會麻煩很多?！?/p>

　　“不會?！睏钔厥碾p目灼灼有神，“圣上病危不起，擄走太子就是要用的。百里恬既然要針對大教宗發(fā)難，自然是早日控制住太子，借以攻擊辰月才比較有利。否則時日拖久了，難保大教宗不會操縱白氏宗祠另立一個太子，到時他手上就是一粒不能用的棄子。不過宗祠召集長老開會需要時間，蘇秀行需要爭取的，也就是這個時間，所以他定會著急將太子盡快送回唐國。而且……”

　　“而且什么？”

　　“我懷疑圣上已經(jīng)駕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