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群原住民決定燒毀自己的文明(上) | 科幻小說


2018年,未來局組織了一次別開生面的科幻作家工作坊活動(dòng),邀請國內(nèi)外一批優(yōu)秀的科幻作家,來到中國貴州苗寨小鎮(zhèn),體驗(yàn)當(dāng)?shù)厣酱ň吧兔褡逦幕?,活?dòng)后,作家們以這次活動(dòng)中的見聞為靈感,創(chuàng)作出了一批優(yōu)秀的科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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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兩周里,我們將會為大家?guī)砥渲械乃钠苹眯≌f,其作者都是國外知名的科幻作家。當(dāng)西方的科幻想象與中國西南的民族文化相遇,會發(fā)生什么樣的反應(yīng)呢?讓我們來閱讀吧!
本文首發(fā)于未來事務(wù)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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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 卡羅琳·艾夫斯·吉爾曼 | 生于1954年,現(xiàn)居美國華盛頓,是位歷史學(xué)家,目前在博物館工作,專注于研究18及19世紀(jì)早期的北美歷史。曾出版過多篇短篇科幻與奇幻作品,并先后三度獲星云獎(jiǎng)提名、二度獲雨果獎(jiǎng)提名。首部長篇小說《半人》(Halfway Human)描繪了存在男性、女性與中性三種性別的世界,常被與厄休拉·勒古恩的作品相提并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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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放終結(jié) Exile's End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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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約26000字,預(yù)計(jì)閱讀時(shí)間50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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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卡羅琳·艾夫斯·吉爾曼
譯者 | 薛白
校對 | 孫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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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來歌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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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gè)了不起男人的光束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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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語國度派他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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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鬼魂們尋找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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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如何找到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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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緊跟著惡毒的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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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追蹤著秘密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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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隨著灰燼的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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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溯著流放的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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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初的流放能否撥亂反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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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節(jié)選自《無之歌》。曼胡的故事吟唱是一項(xiàng)競技運(yùn)動(dòng)。兩人組隊(duì),挑戰(zhàn)水平相當(dāng)?shù)牧硪魂?duì)。第一隊(duì)一直吟唱故事,直到問出一個(gè)問題,類似提出一個(gè)謎題。第二隊(duì)為了繼續(xù)講述故事,必須了解答案,并問出自己的問題。隨著故事的展開,他們交替往復(f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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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魯·薩文佳變成薩羅納全民眾矢之的的一系列事件,始于奧羅菲諾博物館閉館的幾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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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子一整天都掛著雨痕,現(xiàn)在外面天色已暗。魯正坐在辦公桌旁,讀著一篇需要她審閱的新藝術(shù)史論文,她的手環(huán)突然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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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位先生說要見您?!鼻芭_的保安說,“他說他來自拉多瓦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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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多瓦尼在七光年之外。魯瞥了一眼她的日程表,并沒有預(yù)約。她本可以輕易避開這種事,然而那本論文實(shí)在是令人失望——堆砌術(shù)語,觀點(diǎn)卻過于簡單,她的確需要休息一下?!昂玫模疫@就下去。”她說。這是她犯的第一個(gè)錯(cuò)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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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館公共展廳之外的部分雜亂而實(shí)用。暴露在外的各種管道在頭頂?shù)奶旎ò迳向暄?,她一路踱過走廊,地面的瓷磚已有磨損,過道兩側(cè)堆放著無人丟棄的板條箱和展示柜。進(jìn)入空氣流通、構(gòu)造復(fù)雜的大廳,簡直是從幽閉恐懼癥中解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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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明顯能看出哪位是訪客。在正在離場的游客們一片喧鬧之中,他的沉默尤為突出。他又高又瘦,一頭黑色的長發(fā)系在腦后,雙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對外面的天氣而言,那件外套太薄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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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做了自我介紹。她把手伸給這位年輕人時(shí),他盯著她的手愣了一瞬間,才反應(yīng)過來應(yīng)該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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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特拉維斯德·布里奇。[2]”他隨后又帶著歉意說道,“我還有個(gè)假名字,如果你想稱呼那個(gè)也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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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譯注:意譯為“所走過的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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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你的真名挺好的。”魯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些什么,只能從禮貌的角度如此回答?!澳闶菑睦嗤吣醽淼模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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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抵達(dá)中轉(zhuǎn)航空港,就直接來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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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為你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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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盯著地板,似乎無言以對?!氨?,”他喃喃地說,“我很不擅長這個(gè)。他們應(yīng)該派個(gè)女的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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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很困惑:“你做得不錯(cu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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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頭來。他有一雙美麗的,仿佛液體木炭一般的眼睛。“我是由低語國度曼胡派來的,前來尋找我們的先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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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對這些話毫無概念?!拔蚁胨麄兛赡苁呛板e(cuò)人了?!彼f,“你應(yīng)該去找我們?nèi)朔N學(xué)的館長,赫斯學(xué)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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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告知我的就是你的名字。”他說。他從口袋里翻出一張卡片。她的名字就寫在背面。正面印著的是拉多瓦尼檔案館一位同僚的姓名和聯(lián)系方式,是個(gè)很有頭腦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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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嘆了口氣:“好吧,那,你要不要去我辦公室,好好解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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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帶著他一路回去。他們進(jìn)了她的辦公室,他環(huán)顧四周,似乎放松下來了?!澳苓h(yuǎn)離那些鬼魂還是挺好的?!彼哉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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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大部分人會認(rèn)為魯?shù)霓k公室毫無裝飾——或者,禮貌一點(diǎn)的說法是極簡主義。其他館長的辦公室都點(diǎn)綴著他們私人收藏的藝術(shù)品和文物。然而魯并不是個(gè)收藏家。倒不是說她不熱愛藝術(shù),為了拯救博物館藏品,她能沖進(jìn)著火的建筑。她只是覺得沒必要將其私人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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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請?zhí)乩S斯德·布里奇坐下,他照做了。仍然有一股沉默的氣場籠罩在他周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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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是從拉多瓦尼過來……?”她提起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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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不?!彼f,“我來自一個(gè)被你們稱為伊柳塞拉的地方。我們稱之為流放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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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柳塞拉比拉多瓦尼還要遙遠(yuǎn),那是一個(gè)只有三個(gè)世紀(jì)居住史的星球,是一個(gè)激進(jìn)的民族自決實(shí)驗(yàn)——因此這個(gè)名字的含義,類似“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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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一路真是遙遠(yuǎn)?!濒斦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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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只能追溯先祖的步伐。在一百年多前,他們從拉多瓦尼而來,但那里并不能稱為故鄉(xiāng)。拉多瓦尼的歷史學(xué)家們告訴我它是,可我并不確定。那里看起來不像是故鄉(xiāng)?!?/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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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xiāng)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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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綠意盎然,枝繁葉茂。太陽和月亮的數(shù)量也不止一個(g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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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們倒是有兩個(gè)太陽?!濒斀忉屍饋?,“第二個(gè)太陽不是特別亮,而今天你一個(gè)也看不到,因?yàn)橄掠炅?。月亮有三個(g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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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故鄉(xiāng),起初還有更多個(gè),”特拉維斯德·布里奇告訴她,“但名叫路徑旅者的英雄將它們射了下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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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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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太耀眼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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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點(diǎn)點(diǎn)頭?!疤乩S斯德,為什么低語王國會派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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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國?!彼m正了她,“我們沒有王。只有族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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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可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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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派我來,找到我們的先祖,并詢問他們一個(gè)問題。別人說你能幫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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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皺起了眉頭。“你的先祖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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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曼胡人。你們稱呼我們的名字應(yīng)是阿托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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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之間,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一切都變得更加合理起來,而另一種意義上則正相反。阿托卡人是薩羅納的原住民,這所博物館的確收藏著一小件無價(jià)的阿托卡藝術(shù)作品——說它無價(jià),是因?yàn)樗乾F(xiàn)存于世的唯一一件。阿托卡人在七百年前被消滅殆盡。他們已經(jīng)絕種,只有藝術(shù)幸存下來,神秘莫測,引人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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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皺起眉頭:“我們對阿托卡人非常尊重??晌覀冋J(rèn)為他們都死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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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不,”特拉維斯德誠懇地說,“我們還活著。八百年前的河灣之戰(zhàn)之后,他們想把我們趕盡殺絕。他們痛恨我們,想閹割掉我族所有男性,還制定了一項(xiàng)法律,說曼胡人都是非法的。然而我們有幾百人逃到了某個(gè)避難之地,就是被你們成為拉多瓦尼的地方。我們在那里定居,以為那兒空曠無人。然而三代人之后,他們說我們沒有所有權(quán),就讓外族占走了我們的房子和田地。之后我們只能流離失所。有時(shí)候會有人接納我們,但是到最后,他們總想讓我們放棄自我。最開始他們稱我們?yōu)轭B抗者,隨后是返祖族。后來人們開始指控我們犯罪,政府就派出了暗殺隊(duì)伍追捕我們,抓到后就把人絞死。他們會把死掉的嬰孩掛在路燈柱上以示警示。到了最后,他們把余下的族人都送往流放之地,自此我們就生活在那里。整個(gè)故事由歌曲記述,要唱完得花上三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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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平淡甚至有些自豪的口吻講出了如此恐怖的傳說。魯皺著眉頭聽完。如果他所言非虛,那就會顛覆五百年來學(xué)界的研究。不可能是真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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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慎重地說:“很多學(xué)者們都會想見你們的族人的,特拉維斯德。他們肯定想知道你們是否真的是我們所指的阿托卡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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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仍然不合法嗎?”他有些不安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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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別擔(dān)心這個(gè)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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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有些人如果回來的話,你們不會介意吧?我是指,回來參觀。如果這里是故鄉(xiāng)的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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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可以自由來往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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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們的先祖呢?你知道我到哪兒能找到他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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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瞥了一眼手表。博物館現(xiàn)在已經(jīng)閉館了,不過走廊里的燈光還亮著?!拔椰F(xiàn)在就可以讓你見見其中一位,如果你想見的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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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上發(fā)生了某種變化:臉上的表情幾乎都消失了,只留下緊張和敬畏。他坐直身子,仿佛有什么東西溢滿了全身,讓他充盈起來。她等待著,直到他由衷地發(fā)出一聲低語:“好的,拜托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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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起身來,帶路出門。她很樂意將這件特殊的藝術(shù)品展示給那些還沒見過原版的人;任何復(fù)制品都無法真正還原它。關(guān)于它,她寫過一篇權(quán)威的專題著作,正是它成就了她的事業(yè),然而關(guān)于創(chuàng)作者的信息,她一直所知甚少。有關(guān)阿托卡人的傳說撲朔迷離,他們的象征意義如此重要,真相則難以捉摸——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甚至無關(guān)緊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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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已經(jīng)黑了,不過在另一端的房間里,藝術(shù)品周圍的展示燈仍然亮著。那是個(gè)特殊的裝置,因?yàn)樗沁@座博物館館藏中最著名的作品。來自二十大行星的人們都是來看它的。通常它周圍總是圍滿了人群,不過現(xiàn)在,它只是懸掛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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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拉維斯德停在門口,被某種強(qiáng)烈的感情控制住了腳步。“我覺得到這兒來的那個(gè)人不應(yīng)該是我,”他說,“應(yīng)該是某個(gè)比我更優(yōu)秀的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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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溫和地說:“如果你回去時(shí)說你并沒見到它,你的人民會不會失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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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向她,仿佛在尋求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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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們選擇派你來的。”她指出這一點(di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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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顯努力克服了自己的猶豫不決,跟著她走進(jìn)了昏暗的展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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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將它稱為畫作,但其實(shí)是不對的。它是一幅精心制作的馬賽克圖案,拼嵌的材料十分微小,需要用放大鏡才能看清。魯曾被委派過一項(xiàng)科學(xué)分析任務(wù),發(fā)現(xiàn)能表現(xiàn)出顏色的部分嚴(yán)格來講并不是顏料;而是細(xì)小的鳥類羽毛、甲殼蟲殼、蝴蝶翅膀——這些虹彩色的物質(zhì)拼在一起,構(gòu)成了這幅圖。而圖畫的內(nèi)容是:一個(gè)身穿刺繡外衣、頭戴銀色頭巾的年輕女孩,微微看向一側(cè),嘴唇微張,仿佛在說話。數(shù)部歌劇根據(jù)她而創(chuàng)造,數(shù)卷詩篇都在推測她到底要說什么。演講提到她,論文分析她,孩子們幾乎從一學(xué)會說話就學(xué)到了她的故事。她是薩羅納最受愛戴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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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叫她阿爾德瑞。”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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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拉維斯德·布里奇呆若木雞,仿佛他突然墜入愛河。他喃喃地說:“她的名字不叫這個(g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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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的人是怎么稱呼她的?”魯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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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暮色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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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喜歡這個(gè)名字,很稱她。畫像周圍的照明裝置安裝在一條軌道上,光線會緩慢地從一側(cè)移動(dòng)到另一側(cè)。這樣一來,即使你站住不動(dòng),也能欣賞到不同角度照明產(chǎn)生的效果。影像發(fā)生了變化,魯?shù)却^察著特拉維斯德·布里奇的反應(yīng)。在光線變換的某一時(shí)刻,本來是暗湛藍(lán)色的背景,突然出現(xiàn)了大團(tuán)的羽毛。那是她身后的銀色翅膀,出現(xiàn)后旋即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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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到那雙翅膀了嗎?”魯還是開口提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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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特拉維斯德說,“我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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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人看不到,”她說,“它的波長不是所有人都能肉眼可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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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翅膀在動(dòng)?!彼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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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嗎?”魯從未聽到有人這么說過。不過,每個(gè)人對這幅畫像的體驗(yàn)都稍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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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要開口說話?!彼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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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所有人都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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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停下了,因?yàn)樗谋砬樽兊媒┯财饋恚拖褚粋€(gè)塑料假人,生氣全無。他突然身體僵直,隨即開始顫抖,然后重重地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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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跪倒在他身旁,突然清醒過來,用她的手環(huán)尋求外界幫助。就在她看著這幅畫像上閃爍的光線時(shí),他那僵住的臉龐又恢復(fù)了些許生氣。他眨眨眼睛,盯住魯,努力想開口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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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躺好。救援馬上就到。”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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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我說話了?!彼f道,臉上表情似乎不是痛苦,而是充滿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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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環(huán)視周圍,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地上,立刻尷尬地臉紅了,連忙坐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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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傷到哪里嗎?”魯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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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沒有。我很抱歉。別擔(dān)心,我沒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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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下摔得可夠重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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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習(xí)慣了。從我年輕時(shí),就時(shí)不時(shí)會這樣。我的精神會脫離身體,我就會摔倒。我能聽到別人都聽不到的聲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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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你腦海的聲音?”魯說著,偷偷在心里改變了她那不專業(yè)的診斷結(jié)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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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它們來自我的左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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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保安看了看,走到這邊?!靶枰休v救護(hù)車嗎?”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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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特拉維斯德掙扎著站起身來。“對不住,給你添麻煩了。我沒事。都過去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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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和保安對視了一下,聳聳肩?!耙苍S是因?yàn)樘?dòng)了點(diǎn)。回我辦公室去吧,特拉維斯德,你能坐下歇會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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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特拉維斯德重重地坐在椅子上時(shí),他卻變得一臉難過,心事重重。魯見過幾百種對阿爾德瑞畫像的不同反應(yīng),但從沒有這種,這使她感到很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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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她對你說話了。”她一邊泡茶一邊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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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彼皖^盯著地面,“她說的我完全不明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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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shù)却?,他頓了頓,繼續(xù)說道,“她很孤獨(dú)。一直以來,我們以為自己才是被流放的人,結(jié)果真正被驅(qū)逐的是她,即使她從未離開過故鄉(xiāng)。對我們來說,故鄉(xiāng)是一個(gè)地方。對她來說,故鄉(xiāng)是她的族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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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把茶遞給他?!翱梢岳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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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臉懇求地抬頭望向她?!八f她想回去。她想看到獻(xiàn)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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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不太喜歡他所說的話。她努力讓自己保持鎮(zhèn)靜?!矮I(xiàn)祭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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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清楚?!?特拉維斯德?lián)u了搖頭?!斑@就是我不明白的部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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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現(xiàn)在處在一個(gè)很微妙的位置。文化遺產(chǎn)的遣送回國是有著嚴(yán)格的法律規(guī)定的,也有必須要遵守的協(xié)定。如果是其他的藝術(shù)品,她還能按套路給出答復(fù)??墒翘乩S斯德·布里奇還沒提出正式要求。這個(gè)瘋瘋癲癲的年輕人沒有憑據(jù),也沒有法律代理,只有一個(gè)令人難以置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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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遣送阿爾德瑞這種事簡直無法想象。整個(gè)星球都會強(qiáng)烈反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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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什么也不說,他可能永遠(yuǎn)也不知道,還有遣送回國這個(gè)選項(xiàng)。那樣就能省去以后的無數(shù)麻煩。沒有人能對她做出什么指責(z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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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找了把椅子坐下,面對著他,說道:“有種方法能讓你要回這幅畫像。那個(gè)詞叫遣送回國。你要提出一份正式要求,但是這樣很難成功。整個(gè)過程會充滿挑戰(zhàn),因?yàn)榘柕氯鹕钍苓@里的人民愛戴,她已經(jīng)成為我們文化的一部分了。你要以不容置疑的鐵證來證明你們的人民就是阿托卡人,而她是從你們族人那里被非法奪走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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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像一個(gè)饑餓的人那樣看著她。“但還是有希望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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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渺茫的希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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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把她帶回去。這是她的愿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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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微笑著說:“你為什么不先考慮一晚上,明天再過來呢?反正今晚什么也做不了。你住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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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彼f,“我得去找個(gè)地方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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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告訴他了一家靠近公共交通線路的經(jīng)濟(jì)型酒店,隨后送他走到了大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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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彼谶~步踏入傾盆大雨之前對她說,“他們跟我說過,我會在旅途中遇到貴人,我的確遇到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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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沒有回答,因?yàn)樗恢雷约核缪莸慕巧降资琴F人還是小人?!白D阌袀€(gè)愉快的夜晚?!彼f完轉(zhuǎn)身離開,心里清楚明天有不少事情要解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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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來到鬼魂的囚禁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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囤積者們不肯釋放他們的亡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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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雙腳沉重,背負(fù)著累累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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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聽不到精魂們渴求自由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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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將秘密堆積在檔案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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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上房門,不讓它們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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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如何解放一個(gè)鬼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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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太荒謬了!”高布羅·赫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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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人種學(xué)的館長身材發(fā)福,寬度幾乎和身高相當(dāng)。他穿著一件撐開的扭繩花紋的毛衫,一頭白發(fā)根根直立。在平時(shí),他和藹可親,樂天快活,但魯所說的事情觸怒了他的神經(j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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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人我見多了,都是騙子和瘋子假裝自己是阿托卡人,要么就是說自己和他們有精神連接。甚至還有假裝要舉行阿托卡儀式的扮演者。簡直是一堆……你懂的。魯,我擔(dān)心你上當(dāng)受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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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在人種學(xué)的文物儲藏區(qū)找到的他,他正在整理攤在一張大桌子上的陶器碎片。在他們四周,許多架子高高地摞到天花板,擺滿了雕刻的面具、手工織機(jī)、艦船模型、手鼓等等類似的物品,幾乎都是棕色的。這就是魯不喜歡人種學(xué)文物的主要原因:它們的色調(diào)太單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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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認(rèn)出騙子的?!濒斦f,“他看上去并不是那樣的。有一點(diǎn),他不是來自本地,他是從伊柳塞拉來的。我不覺得那里會有假扮阿托卡人的扮演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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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那里也沒有阿托卡人。”高布羅暴躁地說著,把一片上過釉棕色陶片從一堆沒上釉的陶片里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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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講了個(gè)很長的故事,描述他們的難民如何逃到拉多瓦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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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布羅抬起頭,隨后又抗議地?fù)]揮手。“這說明他有認(rèn)真做功課。沒錯(cuò),的確有一批殘余的人口去到了拉多瓦尼。但他們在那里遭到了迫害,被迫同化。到最后,他們失去了自己的文明,不得不與外族通婚,人數(shù)逐漸減小直至消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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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他們堅(jiān)持了很久,再次被流放到伊柳塞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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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得很順的故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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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么說,我想知道我們到底是怎么得到那件阿托卡藏品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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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站在哪邊?”高布羅不滿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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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想有所準(zhǔn)備。如果最后要以遣送要求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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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不能把阿爾德瑞遣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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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可是為了準(zhǔn)備我們的回應(yīng),我要確定我們是以合法手段得到她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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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布羅不再假裝研究工作,雙手攥拳放在桌上?!氨噶?,答案可能沒法讓你滿意。問題并不在博物館,我們的一切都合理合法。而最初的收藏者……你知道那個(gè)時(shí)候他們是什么樣子的。都是土匪強(qiáng)盜。在那時(shí)也許合法,可是以現(xiàn)在的標(biāo)準(zhǔn)來說,不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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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生了什么?”魯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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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聽說過獻(xiàn)祭儀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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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不過,我聽過這個(gè)詞,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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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阿托卡文明的核心與靈魂。每三代人,都會拿出他們在現(xiàn)世的全部財(cái)產(chǎn),堆在村子的中央,點(diǎn)成篝火。然后他們會將家園全部燒成平地,這樣下一代人就能白手起家。他們所有的財(cái)富、藝術(shù)、生存所需,都會被大火燒毀。這就是阿托卡人一直沒有建立某種偉大文明的原因——每當(dāng)他們?nèi)〉眠M(jìn)步的時(shí)候,就會主動(dòng)使自己陷入貧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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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先祖來到薩羅納時(shí),曾經(jīng)試圖勸說阿托卡人,這種習(xí)俗毫無意義且有自毀傾向。從他們的角度看來,獻(xiàn)祭這個(gè)行為讓阿托卡人不得不向更節(jié)儉的鄰居們乞討過活,為了救濟(jì)阿托卡人的信仰,他們少有的積蓄也一樣會被耗空。如果他們拒絕伸出援手,好么,饑餓的人群就會變得不顧一切,強(qiáng)取豪奪。后來情勢愈發(fā)緊張,我們的祖先開始用武力鎮(zhèn)壓獻(xiàn)祭。在一次著名的事件中,某個(gè)阿托卡村子已經(jīng)全員集合準(zhǔn)備點(diǎn)起篝火,我們的士兵沖進(jìn)去將他們驅(qū)開了——然后,自然而然,士兵們從正要被燒毀的物品堆里拿走了戰(zhàn)利品。暴怒的阿托卡人發(fā)起了攻擊,而這件事成為了戰(zhàn)爭的開端,最終導(dǎo)致了阿托卡人在河灣之戰(zhàn)的滅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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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我們的阿托卡藏品來自那一隊(duì)士兵中某個(gè)長官的后代。他的軍銜讓他能最先挑選戰(zhàn)利品——而這幅阿爾德瑞畫像,正是阿托卡文明能給出的最佳作品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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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驚呆了,沉默不語?!斑@是個(gè)可怕的故事。”她最后說,“我們不能這么告訴公眾。他們肯定會義憤填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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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他們認(rèn)為阿托卡人是理想中的自然之子,而不是和我們一樣也會犯錯(cuò)的血肉之軀。沒錯(cuò),那些士兵的所作所為太粗暴了,可如果不是他們救下了這幅畫像,那它早就被燒毀了,不可能留到現(xiàn)在接受我們的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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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人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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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溫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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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聰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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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正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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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富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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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還有一人,背信棄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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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滿心焦躁地回到了辦公室。她把問題丟給高布羅,本希望他能將其視作一個(gè)有意思的研究課題??伤麑Π⑼锌缃^的歷史太過固執(zhí)己見。他頭腦中人工美化過的部分把好奇心擠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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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沉浸在思緒中,手環(huán)突然響起提示,特拉維斯德·布里奇又來了。這次輪到她向他做出解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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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gè)早晨他穿了一件更符合天氣狀況的厚外套。“旅店的那位夫人給了我這件衣服。”他發(fā)現(xiàn)魯注意到這一點(diǎn)時(shí)說。她禁不住發(fā)現(xiàn),他能激發(fā)出人們慷慨的那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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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考慮好了嗎?”他倆走到辦公室時(shí),她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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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他說?!拔冶仨毎茨荷黄痴f的做,并且把她帶回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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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拉過一把椅子,面對著他坐下?!昂冒?。聽好,我沒法指導(dǎo)你如何辦理遣送,特拉維斯德,因?yàn)槲沂紫纫矣谶@座博物館,而他們肯定會對你的要求提出異議。這將是個(gè)復(fù)雜而花費(fèi)高昂的過程,而且你不一定能獲勝。我給你的建議是,首先要去雇一位律師,提出正式要求。你也許還得雇個(gè)專家,幫你證明你的族人真的是阿托卡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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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們知道自己是誰啊?!彼嬲\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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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法庭來說,這樣是不夠的。你需要的是帶著證明文件的證據(jù)線索。博物館會請專家來證實(shí)你不可能是你自己聲稱的人。我們還必須了解你是否真正被族人授權(quán)來提出這項(xiàng)要求。你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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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嚴(yán)肅地點(diǎn)點(diǎn)頭:“我會給我的族母發(fā)消息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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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派你來的那個(gè)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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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他雙眼背后仿佛閃過無數(shù)復(fù)雜的思緒?!拔覜]有姐妹,還是頭生子,所以到外面的世界去是我的責(zé)任。他們選我去大學(xué)接受教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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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他說他有大學(xué)水平的教育程度,這讓魯稍稍吃驚,畢竟他給人的印象如此超凡脫俗?!澳隳玫綄W(xué)位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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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點(diǎn)點(diǎn)頭?!八墓こ?。我想為我們村旁的山脈設(shè)計(jì)一座水壩,防治洪水并給我們帶來可靠的水源。然而我卻來這兒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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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表現(xiàn)出的明顯沮喪情緒讓魯開口說道:“那個(gè),你還有的是時(shí)間啊。等你回去,仍然可以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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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聳聳肩:“我正努力爭取基本權(quán)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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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想詢問更多,可是太過了解對方是有風(fēng)險(xiǎn)的,也許會影響她的忠誠。于是,她繼續(xù)說道:“你還要證明那件物品是從你族人手中非法奪走的,而它是對他們很重要的現(xiàn)存文化。博物館可能不會就前一點(diǎn)提出異議,可是后一點(diǎn)呢?關(guān)于暮色一瞥,你們有什么傳統(tǒng)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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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jù)我所知沒有?!彼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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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是怎么知道她的名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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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像上有寫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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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畫上并沒有標(biāo)簽或題詞?!罢娴??”魯充滿懷疑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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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在她外套的圖案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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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從平板電腦上調(diào)出一張照片?!爸附o我看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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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著刺繡里寫出她名字的那部分?!斑@里說的是‘寶貝女兒’。也許她是創(chuàng)作者的女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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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緣的波浪圖案呢?”這個(gè)細(xì)節(jié)在魯對這件作品象征的闡釋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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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那不是波浪。”特拉維斯德說,“那是思緒。你看,她正在思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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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所言非虛,一大堆藝術(shù)史學(xué)家都會顯得非常愚蠢了,魯也算其中之一。最佳的應(yīng)對方式大概是迎頭趕上,成為那個(gè)發(fā)表最新信息的人。然而這樣就等于承認(rèn)她接受了他的文化主權(quán)要求。聰明的律師會利用這種事來對抗博物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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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暮色一瞥,你的族人就沒有什么習(xí)俗或者故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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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搖了搖頭。這是一項(xiàng)重大讓步。她為自己從他口中套出話來而感到有些過意不去。“那為什么你想把她要回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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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yàn)椋彼麌?yán)肅地說,“有個(gè)鬼魂被囚禁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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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法庭上這么說可真要祝你好運(yùn)了,她心想。但她說出口的卻是:“只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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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理由就足夠了。我們得解放那個(gè)鬼魂?!?/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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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要怎么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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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得把那副畫毀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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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shù)捏@恐肯定寫在臉上了,因?yàn)樗终f:“這是唯一的人道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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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簡直無法接受。“特拉維斯德,這件藝術(shù)品是公認(rèn)的舉世名作。不僅僅是在這一個(gè)星球,遍及二十大行星皆是如此。所有的藝術(shù)史書籍都有提到它,而且人們感激阿托卡人創(chuàng)作了它。你們難道不覺得驕傲嗎?你們難道不想保存先祖?zhèn)兞粝碌淖顐ゴ蟪删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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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馬上回答,似乎正在考慮她所說的。她注視著他,希望他能重新考慮。然而最終他還是搖了搖頭:“這些都抵不上她所受的痛苦。驕傲并不是正當(dāng)?shù)睦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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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真的相信自己那套說辭。從幼時(shí)起,魯就被教導(dǎo)要尊重他人的文化信仰——可是見鬼,她也有著自己的核心原則?!澳俏冶仨毞磳δ懔?,”她說,“我不能坐視這件藝術(shù)品被毀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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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坐在那里,面面相覷,沉默不語,知道對方已經(jīng)成為了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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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現(xiàn)在是不是該離開了。”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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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彼谋砬槌錆M遺憾。走到門口,他停下腳步回頭說,“我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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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理解?!濒斦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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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并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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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如何失去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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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人們不再講述你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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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我們必須講述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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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yàn)榕匀碎_始替我們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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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于圍在阿爾德瑞畫像前的層層人群,畫廊的其他地方相對空曠。墻上掛著的都是大師杰作,然而人們都只為阿爾德瑞而來。他們炫耀自己親眼看到過她。他們想和她拍照留念。有些人則靜靜地站在那里很久,欣賞著畫像的變幻,喜不自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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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都知道那個(gè)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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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阿爾德瑞是一個(gè)真實(shí)存在過的女孩,她生活在阿托卡人的某個(gè)村莊里,他們可以馴服森林里的鳥兒。鳥兒們是他們的信使,也為他們帶來音樂;鳥兒們吃掉煩人的昆蟲,對天氣的變化做出警示。它們在村莊的茅草屋頂上筑巢,讓下面的房間能保持干燥。工匠們爭相為它們打造精巧的鳥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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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有一天,阿托卡人發(fā)現(xiàn)一個(gè)不祥的火球從天而降:那是現(xiàn)在薩羅納人的祖先的移民登陸艇。這兩個(gè)人種一開始區(qū)別非常明顯。阿托卡人有著貓頭鷹那樣琥珀色的雙眼,在普通人類長著體毛的地方,阿托卡人則長著絨羽。新來的殖民者們是從一個(gè)擁擠的都市化星球被排擠出來的難民。他們十分悲慘,還沒準(zhǔn)備好在這片外星土地上從零開始,過上自給自足的生活。如果不是阿托卡人好心施援,他們就死定了。本地人教他們?nèi)绾畏直婵梢愿N的莊稼和有毒的植物,如何獵捕豐富的野生動(dòng)物,如何與不熟悉的大自然進(jìn)行溝通??呻S著殖民者越來越多,不斷繁衍,兩方的關(guān)系開始緊張起來。沖突似乎無可避免。這類事情貫穿著人類的整個(gè)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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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是阿爾德瑞阻止歷史走上這條充滿暴力的老路。她與一位充滿書卷氣息的年輕殖民者相愛了。正是這位男青年用難以辨認(rèn)的斜體古語記錄下了完整的傳說。在她的文化里,一個(gè)女人的婚姻決定會賦予她選擇的男人新人格。從她宣布兩族聯(lián)姻的打算開始,阿托卡人就不再把那些殖民者們當(dāng)做可疑的人類入侵者了。這場婚姻迎來了一段和平的時(shí)期。阿爾德瑞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兒子。一個(gè)長得像他父親的族人,另一個(gè)則像他母親的,因?yàn)榍耙粋€(gè)男孩長著頭發(fā),而另一個(gè)則長著絨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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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后,一場可怕的大洪水席卷了殖民者的城鎮(zhèn),毀掉了他們勞作多年才造好的家園和田地??粗f稼和糧倉變成了濕漉漉的泥地,他們知道饑荒要來了。這時(shí)阿爾德瑞意識到了自己的責(zé)任。她滿心傷悲地吻別了兩個(gè)寶寶,只身一人走入了森林。五天之后,一片巨大的鳥群來到了村子里。在一只銀色雉雞的帶領(lǐng)下,鳥群降落在地面上。每只鳥都銜著一粒種子,它們重新種出了所有的莊稼。村莊得救了,然而再也沒有人見過阿爾德瑞。傳說有一只銀色的雉雞棲在她家的房梁上,看著那位悲痛欲絕的丈夫獨(dú)自撫養(yǎng)兩個(gè)男孩,仿佛在陪伴他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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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gè)男孩長大成人后,彼此反目。其中一人生活在阿托卡人那里,另一人則和殖民者們一起。他倆都成為了偉大的領(lǐng)袖,可是兄弟之間的敵意慢慢擴(kuò)散到了兩族之間。戰(zhàn)爭爆發(fā)時(shí),兩人在戰(zhàn)場上兵戎相見。然而正當(dāng)阿托卡的兄弟要?dú)⑺浪碾p胞胎親人時(shí),他瞥到那只銀色雉雞在天空中飛翔,于是他看在阿爾德瑞的份上饒了他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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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我們所有人的母親。”薩羅納人說。她代表著這顆星球的慷慨精神,歡迎著以此地為家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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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像有記載的時(shí)間至少在原始事件發(fā)生的兩百年后之后了。人們認(rèn)為它是由一位阿托卡藝術(shù)家為阿爾德瑞畫的肖像,翅膀則代表著她的犧牲。不然畫中的人還能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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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她是暮色一瞥,畫家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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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焦躁地?fù)u了搖頭。從某種意義來說,是誰都無所謂。無論她曾經(jīng)是誰,她現(xiàn)在是阿爾德瑞了。一代代薩羅納人將這個(gè)身份纏繞包裹在她身上。他們不可能將其輕易放棄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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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難之地的人會怎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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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說,“使用另一種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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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棄你們那些原始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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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得更像我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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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土的人會怎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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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我們想象中的天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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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我們無法成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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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絕我們,熱愛我們,教導(dǎo)我們,贊揚(yáng)我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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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已經(jīng)厭煩了被人強(qiáng)迫成為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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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沒想過還能聽到有關(guān)特拉維斯德·布里奇的消息。畢竟,任何一個(gè)獨(dú)立個(gè)人,想要提出靠譜的遣送回國要求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當(dāng)他意識到這一點(diǎn)后,他大概會灰心喪氣,返程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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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估了他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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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星期之后,她正在上班路上買早點(diǎn)時(shí),她的手環(huán)開始持續(xù)鳴響,提示有和博物館相關(guān)的重要消息。她戴上耳機(jī),收聽資訊。她的注意力都放在消息上了,身體幾乎自動(dòng)接管了從路上走到員工入口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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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gè)故事既煽情又吸引人:一支殘存的阿托卡遺族在遙遠(yuǎn)的伊柳塞拉被發(fā)現(xiàn)。古老的拉多瓦尼文獻(xiàn)中記載了很多他們的歷史。現(xiàn)在,一位阿托卡使者前來尋找他族人在古代時(shí)的故土。旅行了數(shù)光年的距離后,這位年輕人從奧羅菲諾博物館得到的卻只有拒絕和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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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走進(jìn)辦公室時(shí),正好收到召喚她去見主管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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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進(jìn)主管的辦公室,看到高布羅·赫斯已經(jīng)在房間里了。“我當(dāng)然跟她講過,”他正在說著,“真相就是如此。阿托卡文明不可能在遭受拉多瓦尼幾百年的迫害后仍然完好幸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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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管是一位備受敬重的英俊老人,留著一副修剪整齊的胡須。他的學(xué)者氣質(zhì)其實(shí)是假裝出來的;他主要的工作其實(shí)是照顧并討好博物館的金主們。他很精于此道,而考慮到自身的最大利益,魯也會盡量讓他的工作變得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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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魯進(jìn)來,說:“薩文佳學(xué)士,我們怎樣才能拒絕一項(xiàng)不受控制的遣送回國要求?你知道的,在合法的情況下,我們沒法那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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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坐進(jìn)椅子里,故意顯出鎮(zhèn)定自信的樣子。主管知道如何對付金主們,而她知道如何對付他?!拔覀儧]有拒絕過任何要求。實(shí)際上,是我告訴特拉維斯德·布里奇如何遞交文件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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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布羅暴怒:“你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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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是個(gè)江湖騙子,”魯說,“這一切就會水落石出。你們看采訪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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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布羅不安地說:“好吧,也許不是江湖騙子——只是易受蒙騙又天真。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找了律師,也有了聯(lián)系媒體的途徑。他的故事是顆具有侵略性的種子,一種無人免疫的病毒。肯定會橫掃整顆星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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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管打斷了他的話:“可到現(xiàn)在還沒有遣送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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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濒敾卮鹫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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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敝鞴苷业搅俗约旱挠懻撝黝},這正是他所需要的?!拔倚枰銈儌z像處理其他要求那樣處理這件事,所有媒體相關(guān)都報(bào)到我辦公室來。我們必須禮貌風(fēng)度地推遲判決,這是我們身為薩羅納文化遺產(chǎn)守護(hù)者們應(yīng)該做的。”媒體稿件這就快自動(dòng)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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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得搞明白他想要什么,”高布羅說,“他也許是個(gè)投機(jī)主義者,想劫持畫像據(jù)為己有,以此獲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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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魯平靜地說,“他想毀掉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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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gè)男人帶著一臉難以名狀的恐懼看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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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布羅最先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什么,他是威脅說要重新舉行一場獻(xiàn)祭嗎?這還真變成被劫持的局面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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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按聲音的指示去做。那是某種啟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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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好極了,我們的對手是個(gè)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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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管嚴(yán)厲地說:“這種話出了這屋不能再說。你這樣會損害到我們的案子的,高布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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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們得曝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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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什么都不做。如果他的身份被曝光,那也會是媒體、法庭、或者其他學(xué)者干的。我們必須表現(xiàn)出中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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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離開時(shí),高布羅低聲對魯說:“你真是給大伙惹了個(gè)麻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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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擔(dān)心,高布羅?!彼f,“我不會讓任何人染指阿爾德瑞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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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怎么說,他又怎么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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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你自己,”他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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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曼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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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應(yīng)該是阿托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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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彼鸬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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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布羅說對了:阿托卡的狂潮簡直席卷了海陸空。公眾們被這個(gè)故事迷住了。這比發(fā)現(xiàn)了已滅絕的物種還要引人關(guān)注。這是贖罪的機(jī)會,能追回失物,扭轉(zhuǎn)不公,讓一切都回到正確的軌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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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托卡人的真實(shí)性則漸漸淡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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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館只好把其他阿托卡的藝術(shù)品也拿出來展示——一面青銅鼓,一個(gè)真實(shí)比例的木雕嬰兒,一只雕花蛋殼,還有一柄薄如蟬翼近乎透明的黑曜石小刀。參觀者暴增??脊艑W(xué)家們突然成了名人。音樂風(fēng)格重新流行,以前出過的劣質(zhì)小說再版,刺繡外衣堆滿了貨架。魯常去的咖啡店則賣起了阿托卡式小圓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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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間,任何與阿托卡有關(guān)的東西都能大賺。當(dāng)奧羅菲諾大學(xué)收到一筆用于調(diào)查曼胡人索求權(quán)的撥款時(shí),魯覺得就像得到緩刑一般??紤]到去伊柳塞拉的光速旅行要走的距離,研究人員到那里去并得出任何結(jié)論,至少要花上十年的時(shí)間。到那時(shí),這種狂熱早就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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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沒預(yù)料到的是,成對粒子通信器(簡稱PPC)近期在即時(shí)通訊領(lǐng)域做出了改善?,F(xiàn)在可以通過粒子糾纏陣列傳送視頻了,完全打破了光速的限制。薩羅納和伊柳塞拉并沒有直接的PPC相連,但大學(xué)能在拉多瓦尼架設(shè)一個(gè)中繼端,并招募當(dāng)?shù)氐难芯空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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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讓三顆星球上的各所大學(xué)聯(lián)合協(xié)作?!备卟剂_的語氣充滿沮喪和不滿,一部分是因?yàn)樗麄冋娴膰?yán)肅對待這個(gè)曼胡人所說的話,另一部分是因?yàn)樽约罕缓鲆??!斑@要花掉多少錢,簡直沒法想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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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買個(gè)心安的贖罪錢?!濒斦f,“內(nèi)疚可是很強(qiáng)大的感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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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內(nèi)疚?!备卟剂_說,“是驕傲,為了證明我們比自己的祖先要好——就好像我們能繼承這顆星球,與他們以前做的那些錯(cuò)事無關(guān)似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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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布羅,你真憤世嫉俗?!彼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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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二人都被禁止參與,他倆在大學(xué)里都分別有著聯(lián)絡(luò)人來了解最新消息,所以他倆在報(bào)告的最終結(jié)論出來前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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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證據(jù)都聯(lián)系到了一起。在薩羅納發(fā)掘出的遺骨上的DNA痕跡與曼胡人的血樣相符。透過薩羅納那少得可憐的記錄,和伊柳塞拉記得不完全的語法和詞匯,能分析出語言學(xué)方面的相似之處。從拉多瓦尼檔案館找到的一系列文獻(xiàn)記錄則講述了當(dāng)?shù)厝藢ζ淦群ΣⅡ?qū)逐的可恥故事。至于科學(xué)上的結(jié)論:曼胡人的確是生活在薩羅納的古代阿托卡人后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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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diào)查報(bào)告的發(fā)布,重新點(diǎn)燃了公眾們在調(diào)研所需這數(shù)個(gè)月里已漸漸沉寂的興趣。立法機(jī)構(gòu)通過了數(shù)項(xiàng)紀(jì)念阿托卡的決議,把大筆資金投在雕像和壁畫上。紀(jì)錄片也大量播放,直到所有人都認(rèn)為自己了解這段歷史的來龍去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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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shí),遣送回國的要求送達(d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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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方人馬的首次會晤在博物館主管的辦公室里舉行。這是雙方進(jìn)行的一次嘗試,盡量協(xié)商出折中的解決方案,避免訴訟。魯受邀出席,高布羅則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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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別完全放棄?!彼虑皩λ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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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她上次見到特拉維斯德·布里奇,已經(jīng)過了一年多,這期間她只在電視上看到過他一遍一遍解釋著曼胡人并不是真的長著羽毛或者眼睛像貓頭鷹。他今天穿了一身商務(wù)套裝,看上去焦躁而局促;不過身上仍然有那種鎮(zhèn)靜自制的沉默氣場。他的律師是個(gè)年輕女人,一頭火紅的頭發(fā),臉上長著雀斑。如果她笑起來,就會顯得調(diào)皮又迷人,可她幾乎不笑。她自我介紹,名叫卡拉韋·法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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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館這邊的代理律師是埃勒里·泰特,和他的委托人——主管簡直是互為鏡像:是一位帶著父權(quán)氣場的精英老者。主管也在場,不過什么也沒說。他之前對魯說,他希望由她來代表博物館,這樣一來,他就可以遠(yuǎn)離爭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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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特用鎮(zhèn)靜大方的語氣做了開場白:“感謝大家前來,共同商議出雙方都能接受的解決方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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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這樣聊聊,我們很高興?!狈_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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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館這方最初的提議是做出高分辨率的復(fù)制品,讓曼胡人帶回伊柳塞拉。法羅瞥了特拉維斯德·布里奇一眼,開口說道:“我認(rèn)為,對我的委托人來說,這種安排無法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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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泰特仿佛吃了一驚。“我們可以將復(fù)制品做得和原版完全一樣,細(xì)到分子層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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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拉維斯德輕聲說道:“復(fù)制品中沒有鬼魂。它是沒有靈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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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短暫的沉默。魯能聽到主管在座位上挪動(dòng)身體的聲音。隨后法羅說道:“曼胡人可以允許你們制作復(fù)制品給博物館留存,只要你們不反對歸還原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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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勒里看向魯。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鎮(zhèn)定:“人種學(xué)的其他素材也許可以這樣,但就這幅阿爾德瑞畫像而言,是不可能做出復(fù)制品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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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羅打量著她,皺起眉頭:“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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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我們嘗試過對它進(jìn)行復(fù)制,”魯說,“它的材質(zhì)里有某種三維微觀結(jié)構(gòu)是無法復(fù)制的。我們也不明白為什么。復(fù)制品的整體效果扁平而缺乏生氣。而且那雙翅膀不會出現(xià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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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拉維斯德·布里奇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她。她意識到自己剛剛表達(dá)了他一樣的內(nèi)容:復(fù)制品沒有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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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有沒有可能,”泰特繼續(xù)說,“為這幅畫研究出一種共享的保管權(quán)?假設(shè)說將原版作品借給曼胡人一段時(shí)期,比如說二十到五十年,隨后再回到薩羅納保管同樣長的時(sh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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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項(xiàng)提議卻只換來了眾人冷漠的表情。魯之前已經(jīng)告訴泰特,曼胡人打算對這幅畫像做什么;他現(xiàn)在這樣是為了逼他們承認(rèn)這一點(di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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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要承認(rèn)這幅畫像是曼胡人的財(cái)產(chǎn),”法羅說,“然后我們再來探討它的未來。不然的話,這些都沒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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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老謀深算,魯心想。她看出了陷阱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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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特說:“如果你們接受畫像的共享保管權(quán),我們準(zhǔn)備把其他原版文物還給你們。這是個(gè)很公道的折中方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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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拉維斯德已經(jīng)在搖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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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特帶著堅(jiān)定的禮貌繼續(xù)說道:“請考慮一下這件事如果鬧上法庭,在辯護(hù)方面要耗掉多少時(shí)間和金錢。你們要上的是薩羅納的法庭,要面對的是薩羅納的陪審團(tuán)。阿爾德瑞在這里可是深受人民愛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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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拉維斯德·布里奇一臉堅(jiān)決的表情。“你會為了讓少數(shù)人覺得內(nèi)心好過而把一個(gè)人留在監(jiān)獄里受苦嗎?這并不是什么會計(jì)平衡表。你不能把靈魂放在天平上稱,然后說四個(gè)比一個(gè)重要?!彼D(zhuǎn)向魯繼續(xù)說,“你想讓我們要走些無足輕重的東西,給出去不心疼的東西。很抱歉,我們做不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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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阿爾德瑞,你要什么都行?!濒斦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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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們的族人把她編出來的,”他說,“你們可以重新編一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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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能接話,于是會議結(jié)束了。他們再次見面將會是在法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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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如何打造箱子[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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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精鋼做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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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檀鋪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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飾以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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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滿湍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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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鋼、香檀、羽毛和湍流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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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骨為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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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檀為堅(jiān)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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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毛為雄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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湍流為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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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何比例作為評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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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標(biāo)尺能衡量過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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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譯注:這里是個(gè)雙關(guān),case指箱子也指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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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薩文佳在本質(zhì)上是個(gè)平凡的人。在她安穩(wěn)平常的一生里,她總是努力想做些正確的事。她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那種勇敢擔(dān)當(dāng)?shù)娜?。那是空想家和狂信者的領(lǐng)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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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現(xiàn)在,她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了某種不得不認(rèn)清自我邊界的境地。什么是絕不能越過的底線?為了守護(hù)自己的核心信仰,她愿意做到什么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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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什么是她的核心信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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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意識到,自己的底線就是不能接受對藝術(shù)品的肆意破壞。這種事令人發(fā)誓,她堅(jiān)決無法忍受,也不會任其發(fā)生。所以當(dāng)博物館的代理律師詢問她能否上庭作證時(shí),她答應(yīng)了。為了拯救阿爾德瑞被焚毀,她愿意進(jìn)行抗?fàn)?,即使她的個(gè)人名譽(yù)會毀于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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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判在奧羅菲諾市中心一座高大壯觀的法庭里進(jìn)行。巨大的紀(jì)念雕塑、大理石像和壁畫把所有經(jīng)過的人都襯得矮小,這是為了讓人們尊重法律。魯?shù)诌_(dá)時(shí),已經(jīng)有兩隊(duì)人馬在法庭對面的停車場里彼此叫喊著。公眾對這件事興趣高漲,所以審判會進(jìn)行公開直播。而人們卻各持己見。一半的薩羅納人視魯為本族遺產(chǎn)的捍衛(wèi)者,如果她輸?shù)艨隙〞戳R她。而另一半則把她當(dāng)作古早不公的辯護(hù)者,如果她贏了就會詛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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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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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編 | 孫薇
題圖 | 動(dòng)畫電影《她的回憶》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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