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杏色》「all卷」(3)
all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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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夜游書店間,再逢冰涯花。
天色大晴,藍幽幽的,浮著幾片白云,石廊下,花架前,殼倚在晃悠悠的竹藤椅之中,嗑著瓜子,好不愜意。
“少爺少爺,柯先生派人來邀請您晚上一起喝酒了?!毙P從前院一路奔跑,站定在殼面前低頭說道。
卷兒正坐在柱子旁邊的石座上,用鉗子夾著脆核桃,剝好的核桃仁盛滿了一個小碟子,聽見小廝的話抽空抬頭看了殼一眼。
殼垂著眼睛隨著椅子前后搖擺,只微微抬了抬左眉,興致缺缺地道:“知道了?!?/p>
又是一陣嗑瓜子的聲音。
卷兒低下頭繼續(xù)掰著核桃仁,想起他的同伴小居說羨慕他。殼少爺給他買這輩子都買不起的衣服,又是指定的未來內(nèi)人,這種福分是別的坤澤都求不來的,因為不少坤澤因為家中貧苦,都被當做寶貝一樣賣給了富商,做了個生育工具。像他這種從露宿街頭的乞丐一躍成為華府最高貴的奴才,把他們都給眼紅死了。
說到底,就是個奴才,高貴的穿西裝打領(lǐng)帶,也是個聽命于人的奴才,這種福分,他寧愿不要。
卷兒把手中核桃皮狠狠碾碎,一手碎屑,淺褐色的飽滿桃仁夾在其中,是下人們都吃不上一口的珍貴食物。
“剝好了嗎?剝好了就端過來?!睔さ穆曇魬袘械貍鬟^來,卷兒深吟了一口氣,端著那盤核桃走了過去,沒一點恭敬的樣子。
卷兒把核桃放到小桌子上,準備回去繼續(xù)剝核桃,又有小廝從前院過來,通報說景少爺約殼晚上一塊去滿玉樓看歌舞。
“景少爺說了,滿玉樓新來了一批人美聲糯的坤澤們,要您一定去飽眼福?!毙P沒有感情地復(fù)述著景少爺派人傳的話,得到殼的揮手后便告退。
殼若有所思地吃著核桃仁,又轉(zhuǎn)頭看了看在那悶頭掰核桃的卷兒,喊了他一聲后,卷兒抬起一雙幽怨的眼望向他。
殼心頭一樂,以為卷兒是在吃醋,便把核桃放下搓了搓手指上的碎屑,樂道:“小家伙,我只是去看看,不會做什么的?!?/p>
殼又抬頭看了看天,天色還早,便打算回書房把前幾天答應(yīng)給他朋友的一幅字給完成,卻沒想到卷兒站了起來氣呼呼地反駁他說:“誰吃醋了?你少自作多情,我又不喜歡你,為什么要吃你的醋?你做什么都與我無關(guān)?!?/p>
卷兒說完就走,沒一點奴才的低卑樣子,把周圍的兩個奴才都給看愣了,等回過神來才去注意他們少爺?shù)哪樕?,都快成青色了,趕忙垂下視線把身子埋得更低,生怕少爺遷怒他們。
殼追過去準備呵斥一頓這個沒點尊卑禮儀的小奴才,不料想卷兒突然腳下打滑,驚叫一聲雙臂撲棱著朝后仰去,沒摔在硬邦邦的石板地上,倒是摔進了趕過來的殼懷中。
卷兒剛剛被身子失控嚇出一身熱,卻沒摔在地上,身后殼的胸膛穩(wěn)穩(wěn)給他當了板子,讓他癱倒在殼身上,以一種半躺在殼懷里的姿勢僵在那,腳下那塊不知道是誰缺德扔的香蕉皮從他鞋底板掉落在臺階下。
“還說不喜歡我?這會兒都主動投懷送抱了?!睔け持恢皇趾谜韵镜貍?cè)過臉,另一只手很穩(wěn)當?shù)胤鲋韮旱难?,廊外飛花散漫,映了他一雙深眸笑眼,又再低頭看向卷兒的臉,亂顫的睫毛跟主人一樣毛毛躁躁,小鼻翼氣得一鼓一鼓。
卷兒借著身后殼的力努力站直了,氣得憋屈,怒道:“是有香蕉皮!我腳滑了!”
殼對卷兒的解釋潦草點頭,曲起一截兒修長的食指,勾著卷兒褲腰上的袢帶就往回拉,嘴角浮起微笑:“行了,跟我去書房,幫我研墨?!?/p>
“我說的是真的!你不要胡思亂想!我真的不喜歡你!”卷兒被勾著腰亦步亦趨地跟在殼身后,無奈個頭不夠高,只能狠狠瞪著殼的后腦勺。
卷兒懶怠地站在書桌旁,想看看這個整日只會喝酒看美人的少爺能寫出什么好字來,見殼擺出他的寶貝宣紙時,不由一訝:“這是檀木做成的宣紙?”
殼也驚問:“你居然認識?”
殼微微好奇地瞧著卷兒,想不到這個乞丐出身的卷兒居然會識得墨寶紙研。
殼轉(zhuǎn)著眼眸稍稍思索,掀開他的硯臺,拿起旁邊的小瓷瓶倒了些水,道:“開始吧?!?/p>
卷兒不情愿地嘟了嘟唇,開始拿起墨石輕輕研墨。
殼倒的是古井泉,磨出的墨汁也十分細潤,殼也對卷兒有所改觀,小家伙雖然露宿街頭,卻倒也知道些書法,研墨手腕姿勢都很標準。
卷兒看著殼在那下筆寫字,手中研墨動作也停了下來。殼用的是一桿中桿狼毫,下筆流暢,筆勁有硬有柔,寫出來的字跡轉(zhuǎn)圓處飽滿,尾尖則秀麗又柔和。
“好字啊……”卷兒看著殼寫的這幅字喃喃夸獎,已經(jīng)忘了和殼剛才的不快。
殼放下筆揚眉,對卷兒的這種夸辭早已聽得耳朵起繭。他確實寫得一手好字,在烏香街上的書華堂內(nèi),他寫的字的價格是年輕人中最高的。
“是不是對我有了新的認識?”殼自傲地直接坐在身后的椅子中,又翹起腿來沾沾自喜,他可不希望在卷兒眼里,他只是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子弟,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不對,“你認識這些字嗎?”
卷兒莫名心里不舒服,他還不能識字了?
“我當然認識,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讀到這兒,卷兒冷嘁一聲,“字是好字,這內(nèi)容怕不是給哪位思之不得的意中人寫的吧?!?/p>
殼捻著下巴一笑,玩味兒道:“怎么,又吃醋了?”
卷兒冷哼了他一聲,沒理他,殼的這手好字,也只是讓殼光鮮亮麗的斯文外表多了一層撩人手段。
夜晚,長街小巷掛滿大紅燈籠,是這外面兵荒馬亂軍閥紛爭年代里的一處溫港。殼領(lǐng)了個隨身小奴和卷兒出門赴約,赴的自然是景少爺?shù)拿廊酥s,而卷兒并沒有進到那稀奇的滿玉樓之中,就被遣去拿著殼寫的字給那位朋友送去。
殼還當他是這幽州的居民,以為他哪條街都認識,但是他失憶,愣是想不起殼所說的那清福街在哪。
卷兒憤憤不甘地跺著步子按照殼說的地點過去,找了好幾圈,問了好幾個路人才摸到人家家門口,說了來意后,直接把手中的字交給管家就走,也沒聽人家管家的客套話進去坐坐。
卷兒還想趕著趟也去那滿玉樓見識見識新來的美人天色之姿,只是路過一間書店時,卻停下了腳步。
書店位于較冷清的一條街,周遭基本都是些住民宅子,他剛剛著急忙慌地去送字,倒沒來得及注意它。裝修屬于書香古齋式,雕花的窗透出一縷縷白色燈光,照得窗外兩盆碩大綠植發(fā)出幽幽清光,而門虛虛掩著,好像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似的。
卷兒走近了兩步,有些癡癡地望著那上頭門匾:十卷書齋。
十卷書齋……卷兒轉(zhuǎn)過身背對著書店,迷茫地撓了撓頭發(fā),心里有些說不出來的滋味。
卷兒懷著探尋的心走到門口,輕輕敲了敲,沒得到回應(yīng)就大著膽子推開了,發(fā)現(xiàn)里頭居然一個人都沒有。
門還沒完全關(guān),他能進來的吧。卷兒在心中給自己點了點頭,踏了進去。
卷兒晃悠了一圈沒發(fā)現(xiàn)有老板,便無聊的去看書架上的書,目光略過一排西方神話故事時,定格在了一本《你是我世界里的童話》,卷兒拿起看了看,作者是一個外國人,翻譯者是十辰于。
頭頂光線其實并不明亮,像是故意關(guān)掉了幾盞,但卷兒看得依然自在其中,被里頭的故事深深吸引。
故事開頭便直接說明了一位貌美如花的公主被一只作惡多端的巨龍看上,國王為了保護公主尋找城內(nèi)最英勇無畏的騎士,打敗惡龍。
“我猜這條惡龍是個好龍?!本韮嚎粗粗€自言自語著自己的猜測,看過一頁又趕忙翻下一頁,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后面書架那里,有一個人在那站了將近五分鐘,沒有一絲聲響,只有一雙泛紅的墨瞳緊緊注視著他,只是目光有些渙散,垂下的手里捏著一只空酒杯。
每天都會出現(xiàn)幻覺,可每次當十爺想過去擁抱一下卷兒,卷兒的笑便會隨著他的身體瞬間消散的無影無蹤。所以他這次沒有敢輕舉妄動,只能在角落里望著卷兒,依戀地把卷兒每個表情印在記憶中。這時的卷兒,仿佛就像卷兒那天第一次見他時的情景,專注看書,滿眼都是書中有趣的內(nèi)容,偶爾彎彎嘴角一笑,那白凈的臉上便浮現(xiàn)一種溫柔的暖意。
卷兒低頭看得脖子發(fā)酸,抬起頭來動了動脖子,終于聞到一絲不對勁兒的味道,是淡淡的酒香。
卷兒左右望望,發(fā)現(xiàn)書架盡頭竟然站著一個人,看樣子好像還喝醉了。
卷兒一眼就認出了這個人是誰,是當初給他桂花糕的那個好心人,便高興地過去和人家打招呼:“好心人,我們又見面了。”
卷兒抱著書笑不露齒,彎彎的眼睛溫柔又驚喜。
十爺似乎很激動,可是仔細看看卷兒的臉后,有些失落,發(fā)現(xiàn)這個人并不是卷兒。
怎么到了把誰都認成卷兒的地步了呢?十爺?shù)椭^路過卷兒走著,聲音有些沉悶不快:“晚上不營業(yè)。”
卷兒自然看出了十爺眼中的情緒轉(zhuǎn)變,抱著書對著十爺?shù)谋秤耙魂囆膩y,但仍然追上去問:“你不認識我了?我是前些日子在街上跟你乞討的那個人?!?/p>
要自己說出自己當時的落魄潦倒,多少還是有些難以啟齒。卷兒停在那里,巴巴地望著十爺,十爺轉(zhuǎn)過身來打量他時,他又緊張地避開視線隨意看著周圍。
“是你?”十爺把酒杯放到桌上,從頭到腳地看了一遍卷兒。那日那個渾身臟亂的乞丐,今日居然變成了一個衣著干凈的少年,而對方衣袖上的標識,是烏香街上最貴的一家衣店里的。
乞丐搖身一變成了富人,十爺看著卷兒面容標致,眼波轉(zhuǎn)向看他時有股撩人心神的純真,猜測卷兒是被哪位富人包養(yǎng)成了小情人。
卷兒見十爺還是不愿多說什么,自己又不想再繼續(xù)跟人家套近乎,便準備離開,走了兩步發(fā)現(xiàn)自己還抱著那本童話故事,便趕緊跑回去放好,再一次和十爺認真道別。
“等等,你很喜歡那本書嗎?”十爺喊住了走到門口的卷兒。
卷兒回過臉怔了片刻,又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訕笑:“我沒錢買……只是路過就進來看看?!?/p>
十爺見卷兒倒是坦誠,便把那本書拿了過來說:“送給你,希望你看得開心。”
卷兒看著那本書想接又不敢接,抬頭傻傻問:“為什么送我?”
十爺依然維持著遞書的姿勢,身上的冰冷涯花味道混著酒味兒暖了些,眉目淡淡笑意:“這本書我翻譯過后在那里擺了一個多月都沒有人去碰過它,你是第一個。”
十爺垂下眼感傷道:“是本幼稚的書,確實沒有多少人喜歡。”但除了那個熱愛美好童話的傻子,他逝去的夫人。
“是你翻譯的?”卷兒震驚過后又突然心花怒放,好像得到了什么表彰一樣,非常鄭重地從十爺手里雙手接下那本書,感動道,“我很喜歡的。謝謝,我一定會好好看它的?!?/p>
十爺被卷兒眼中的真誠打動,微微一笑:“你叫什么?”
卷兒笑得咧開了嘴回答:“我叫卷兒?!?/p>
“你說什么?”
外面突然落下了細雨,有輕風(fēng)順著門口吹進來,穿著單薄襯衫的卷兒抱了抱書,擔(dān)心地朝外面探頭看去:“下雨了,我得趕快走了?!?/p>
卷兒回頭對十爺嫣嫣一笑:“再見,十先生?!?/p>
十爺目送卷兒跑進細雨之中,那個奔跑的人懷里緊緊捂著書,他一遍一遍念著卷兒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