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欲曉，晨光熹微之時，霜露悄然生長在那一柄泛著寒光的劍上，卻在出鞘那一瞬灰飛煙滅。 昨夜降了初雪，厚厚地鋪滿庭院，小廝還未掃去，此時仿佛郊外純潔的一方原野。 白茫之上，立著一個身著玄衣的男子，只見他轉(zhuǎn)了個劍花，隨即舞起劍來。 那柄刃好像蓄了很久的劍氣，一招一式破開了風(fēng)，呼嘯著濺起雪來，宛如白蛇吐信，勢必化為游龍翩翩。 直到銀劍收鞘，顫顫的流蘇都沾上一層雪來。 一粒雪花措不及防落在他的鼻尖，愣神之時，身后一聲清脆的喊聲卻將他的心思勾去了：“知意！” 知意轉(zhuǎn)身，是扶柳在喚他的名字。 少女似乎剛醒，穿了一身青衫，倚在紅柱邊，懷里還抱了一盤水果。應(yīng)該是怕冷，所以外頭還圍了一件狐毛制成的圍脖。 知意見到這樣的扶柳不禁心中一窒，果然，心悅之人的每種模樣都不遜色于任何一個“驚鴻一瞥”。 他剛剛舞了一手漂亮的劍，此時面頰紅潤，胸口起伏比往常喘得幅度大一些，但說話仍舊是穩(wěn)的。 腳步沉穩(wěn)，伴隨吱呀吱呀的踩雪聲，行至扶柳面前。 扶柳手里有一顆剝開了皮的橘子，她取下一瓣來塞進知意的嘴里，清香的果味頓時縈繞。蔥白的指尖與嫣紅唇瓣也有了一瞬間的觸碰。 “甜不甜？” 少女的笑容很燦爛，呼出來的氣在寒冷的地方顯出形狀來。 知意的唇被冰了一下，因此他知道少女的手算不上溫?zé)?，于是握住扶柳縮回去的略微冰涼的手，熱量源源不斷地輸送過去。 他不善言辭，口中橘子清甜，傳遞到明面上的，是幅度輕微的一個頷首。 扶柳牽著知意回到屋內(nèi)坐下，一旁的爐子里還溫著茶。 她又捏一顆紅提，個大色滿，置到知意嘴邊。 “千金難買褒姒一笑，為給楊貴妃送那荔枝跑死了幾匹駿馬?！狈隽嫖兜乜粗鴮Ψ?，“而我用一瓣柑橘、一個提子就能博得美人與我一齊烹茶煮雪，豈不妙哉？” 知意吃下那枚紅提，汁水充斥口腔，比方才的橘子還要甜上幾分。 他又淺淺噙了幾口，茶香撲鼻。目光透過氤氳白汽，對方亦是一幅被燙到的樣子。 其實扶柳還未綰發(fā)，三千青絲如同瀑布傾瀉，她眼睛亮亮的，靈動地轉(zhuǎn)了轉(zhuǎn)。 “知意?！?外頭小雪紛紛，隱隱有變大的苗頭，排排腳印又要被覆去，無痕。 銅鏡倒映出扶柳秀麗的小臉，和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中，握著的木梳。 知意的動作輕，幾乎沒什么感受，也不揪得痛，手藝倒是比專門的丫鬟還要厲害。 大抵是因為情深意動？無獨有偶，古書上有個叫張敞的也為妻子練了手畫眉的好本事。 扶柳悠然自在，半瞇著眼睛，時不時往嘴里送一顆提子潤一潤方才燙到的舌頭，偶爾也睜睜眼欣賞一會兒身后模樣認(rèn)真的美人。 美人的手也會碰到自己的耳尖，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那里已經(jīng)紅得快要滴血。她只當(dāng)是剛剛喝了茶，在體內(nèi)燙出來的熱氣漫上了雙頰和耳根。 當(dāng)真自在。 醇香的茶味兒未散，身旁伴有心悅之人。 差了什么呢？ 她睜開眼睛，掃了個大概。而后對知意說道：“我想去看桃花，漫山遍野的桃花?！?知意聞言，不太理解她為何突發(fā)奇想。但思考片刻，白居易的詩句躍然腦中。 “高處的山寺周圍興許會有，你想，那我陪你?！?扶柳笑著扭頭，用力親了知意一口，嬌艷的唇并未留下胭脂的紅色，卻在后者心底烙下不知名的東西。 她拈起首飾盒里一根鑲嵌了粉玉的花狀簪子，小心插進知意那束得俊逸的發(fā)中，像烏濃里綻了一只栩栩如生的桃花。 “有知意相陪，尋不尋得見桃花……哪怕只一枝也有趣兒?！?雪漸漸大了，世間都結(jié)上冰晶。云彩叆叇，堪堪透進光來，照在一匹紅馬的鬃毛上，流光溢彩。 知意扶柳二人并沒有備馬車，若備反倒徒添累贅。知意率先翻身上馬，單只手就將扶柳抱上馬背，女子纖瘦的后背貼著他的胸膛，寬厚得足以擋掉一切風(fēng)雪。 在旁人看來似乎有些奇怪，雪天窩在家里難道不更幸福？但事實上，能有人忽略任何一種外在因素，愿意陪著自己奔赴實現(xiàn)看似空想的愿望。 本身就是一種幸福，恣意自由。 知意仍舊沉默著，雖未言語，但身軀緊緊護著扶柳。后者稍稍斜過頭去看，可以看到前者凸起的喉結(jié)和翹翹的鼻尖。 知意高她許多。 御馬的人似乎是注意到這股炙熱的視線，他低頭，二人的目光霎時間撞在一起，并無回避，反而大大方方地相視一笑。 心照不宣地誰都沒開口說第一句話。 風(fēng)聲在耳邊咆哮，景致后移。他們穿過總是喧鬧的長街，將一切外物都拋之腦后。 他們，要去遠方的寺廟，要看遠方的繁花。 山路狹窄陡峭，馬車根本進不去。被堵在外邊的不乏有些仆人簇?fù)淼氖兰易拥芤只蚋辉Ｉ藤Z。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嗎？”扶柳在知意懷里癱著，顯然已經(jīng)找到了最舒適的姿勢，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不知?！彼盅a充一句，“據(jù)說這個寺很靈。” 他們已將其他人遠遠甩在身后。人少的緣故，氛圍尤其幽靜，光穿過樹冠，斑駁，投下來片片相疊的太陽。 洇上白雪顏色的太陽。 扶柳繞著知意的頭發(fā)玩，她早就不注意什么桃花了。她往后者頭上插的簪子沒卸下來，上好的潤玉浸在光里，配這上好的人。 兩人騎著馬慢悠悠地走啊，天色也漸漸晚去了，落日的顏色好像熔化的黃金。 最終他們還是沒尋見桃花的影子，不過抵達山寺后，香火氣息足以撫平一整個白晝的浮躁。 傳說大概是真的吧，祈愿的人很多，于是扶柳往紅繩縱橫的樹上也掛了一份牌子： 夜夜流光相皎潔，愿我如星君如月。 “知意，再為我舞一場劍可好？” 漫山遍野的桃花林太貪心，她只要這一顆桃花種。年年歲歲，君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