亙古不變的銀月自陰云后浮現(xiàn)，輕柔的輝光透過大廈的玻璃板材，在屋內(nèi)的陳設(shè)上投下一片斑駁的光影。而落地窗后，一名薩卡茲佇立在此，一如他俯視著腳下的倫蒂尼姆，他相信不久后，薩卡茲將如此俯視整片大地。

一切都在特雷西斯的預(yù)料之中。

凱爾希的目光未曾離開倫蒂尼姆，但她的目光也無法駐足于薩卡茲。因為羅德島的介入，整合運動的薪火沒能在烏薩斯和炎國之間燃起戰(zhàn)爭，這固然讓他感到有些可惜，但頂多也就是“路邊偶然看見的紙片果然不是紙幣”的程度。相較之下，塔露拉已經(jīng)為自己爭取了足夠多的時間。趁著凱爾希忙于在兩國間斡旋，魔王回到了他的子民之中，自己掌控了倫蒂尼姆，王庭也正在維多利亞聚集。而此時，凱爾希和羅德島的到來，注定只能成為完成他計劃的最后一塊拼圖——魔王就要回收她的權(quán)柄，魔王的力量將為薩卡茲而戰(zhàn)，薩卡茲千百年的夙愿即將完成。

按理說，此時的特雷西斯，不該再有迷茫的情緒。但他堅毅的眉頭此時卻緊皺，不祥的預(yù)感在他心頭縈繞。他能感覺到，有什么東西隱藏在倫蒂尼姆宵禁的漆黑中，令他悸動不安。

凱爾希身邊那頭巨獸固然強大，但不會是王庭諸王的對手。魔王的贗品能夠行使部分力量，但憑借異族人孱弱的身軀，她又能有幾分威脅？曾經(jīng)跟隨特蕾西婭的惡靈回到了羅德島，但根據(jù)情報，他已經(jīng)失去了記憶，也并沒有做出什么特殊的部署……種種情況他都納入了考慮，他看不見薩卡茲的前路上有任何一片陰云，可危險的預(yù)感卻時刻揮之不去。

“特雷西斯大人?！?/p>

心腹的呼喚將自己從沉思中驚醒，他循聲看去，曼弗雷德恭敬地站在他的身側(cè)。

“竟然在這個時候來見我，曼弗雷德。說吧，發(fā)生什么事了？”

特雷斯西轉(zhuǎn)身面向曼弗雷德。曼弗雷德當(dāng)然不會無緣無故來見自己，只不過，看他的神色中滿是鄭重而并無驚慌，他帶來的資訊想必不會是什么壞消息。

“閣下，特蕾西婭大人要召開王庭會議，她請您盡快前往圣王會的大堂?！?/p>

聽到意料之外的訊息，特雷西斯不由得瞇起了眼睛。他沉思了許久，最終看向大堂的方向——盡管隔著無數(shù)鋼鐵的建筑結(jié)構(gòu)，他也有一種冥冥的感覺，仿佛自己目光所及正是特蕾西婭立足之處。

“難道，是赦罪師的巫術(shù)出了問題嗎……”

事到如今，王庭會議早已沒有召開的必要，而且特蕾西婭從來沒有同他提起過，那么結(jié)論已經(jīng)十分明顯，特蕾西婭和這場“王庭會議”，便是自己不安的源頭。

可是，為什么呢？

特蕾西婭的背叛是自己早已思考過——倒不如說，是最先思考過的情況——他不可能將薩卡茲的未來賭在自己無從知悉原理的巫術(shù)上。暗殺、逃跑、聯(lián)絡(luò)羅德島……他思考過無數(shù)種可能性，卻沒有料到今天的局面。原因很簡單，在超過半數(shù)的王都支持自己的情況下，召開一場自己王庭會議來阻止自己，無疑是最愚蠢的行徑之一。

“難道特蕾西婭大人沒有事先和您商量過嗎？”

短暫的遲疑引發(fā)了曼弗雷德的警覺，他顯然以為這場會議是在眼前的攝政王的授意下才得以舉行。

“無妨，我們走吧。”特雷西斯只是笑笑，隨后邁步走出了房間。他從來沒有疏于與諸王的聯(lián)絡(luò)，那么在王庭會議上，他自信于特蕾西婭沒有手段能夠壓倒自己。如果這就是自己一直以來不祥預(yù)感的源頭，他反而感到安心。

移步至大堂門前，足足數(shù)人高的仿古門扉上刻畫著薩卡茲歷史的雕紋，但不知為何，那些特雷西斯曾經(jīng)寸寸摩挲過的雕紋此時卻顯出一些肅殺之感。他原本堅定的信心于是微微動搖，但他很快緩過神來，推開了厚重的門扉。

“吱嘎——”

石質(zhì)的門扉打開，特意建造成殿堂樣式的大廳在特雷西斯面前展開。偌大的廳堂中，微弱的光源在吊頂上散發(fā)著冷色的光，王庭諸族的旗幟橫掛在大廳兩側(cè)，雖然有些依然空置，但已經(jīng)來到倫蒂尼姆的諸王都站立在各自的旗幟前，他們單薄的身影在一片黑暗中顯得無比渺小。而在特雷西斯對面，在整個殿堂的正中，在象征著薩卡茲權(quán)柄的高臺之上，月的光輝從鏤空的墻雕中灑出，皎潔的月光映照在更為皎潔的素裙和白發(fā)上，照亮了大廳中唯一一位站在光明中的王。

那是特蕾西婭。

“久等了，特蕾西婭殿下?！?/p>

特雷西斯微微鞠躬，向特蕾西婭行禮。于是曼弗雷德也理解了事情的嚴(yán)重性，在躬身行禮的同時，做好了隨時催動自己源石技藝的準(zhǔn)備。

畢竟以往，魔王與攝政王之間，從未行君臣之禮。

“攝政王閣下，我不記得我們之間如此生疏?！?/p>

特蕾西婭冷冽的話語讓特雷西斯挑了挑眉。對方并不如他想的一般魯莽而失智，而是如往常一樣清醒，那么，召開這場王庭會議，她到底出于什么目的，又有什么隱藏？

“恕我冒昧，殿下，我想知道，突然召開王庭會議，到底所為何事？”

特雷斯西抬起頭，看向?qū)γ娴臐嵃姿_卡茲。出聲的瞬間，諸王似乎是為了響應(yīng)他的意愿，同時將視線投向了特蕾西婭，這個舉動讓他感到一絲安心，至少，主動權(quán)依舊在自己這邊。

“特雷西斯，我以為，我所為何事，你應(yīng)該再清楚不過?！?/p>

面對眾人的視線，特蕾西婭沒有絲毫動搖。

“特蕾西婭，我亦以為，你會理解我?！?/p>

特雷西斯的話語中滿是惋惜。他既惋惜于特蕾西婭站在了自己的對立面，薩卡茲的宏圖實現(xiàn)將為此延誤，也惋惜于這位薩卡茲的英雄無法與他一同走向薩卡茲的未來。而出人意料的，聽到了他的話，特蕾西婭只是輕笑一聲。

“特雷西斯，我當(dāng)然理解你，只是可惜，你從來沒有理解過我。無論是作為攝政王，還是作為兄長。”

意外的詞語從特蕾西婭的口中吐出，莫名的情感一下子揪住了特雷西斯的心臟。但他很快便從那不屬于自己的悲哀中回復(fù)過來，意識到剛才的話語中恐怕夾雜著魔王的源石技藝。

“如果殿下認為這種手段就能動搖我，未免有些過于天真?！?/p>

特雷西斯注視著特蕾西婭的雙眸，想要從中捕捉到一絲慌亂，但特蕾西婭的眼眸如海一般平靜。

“特雷西斯，即日起，你被逐出卡茲戴爾軍事委員會?！?/p>

特蕾西婭話音剛落，在場的諸王都是身軀一顫，而特雷西斯則是長嘆一口氣。

“請問殿下，您如今是以怎樣的立場說出這番話？這算是王庭會議的判決嗎？諸王尚未表態(tài)，而您——恕我直言，就連您的冠冕也沒有拿回——又有何資格下此論斷？薩卡茲已經(jīng)等待……”

“如果，你說的是這頂冠冕的話——”

特蕾西婭的聲音并不大，卻堅定的打斷了特雷西斯的陳述。象征著魔王之力的漆黑冠冕在她頭頂凝聚，模糊而混沌的黑與她潔白而鮮明的長發(fā)形成鮮明的比對，周圍的一切光亮在這片無暇的黑面前都顯得黯淡。哪怕是特雷西斯，心中也生出了一股膜拜的沖動。

毫無疑問，那頂冠冕貨真價實。

“魔王的力量遠比你們想象的要復(fù)雜。從阿米婭進入倫蒂尼姆的那一刻，寄宿在她身體里的，就只剩下魔王的殘片?！?/p>

特蕾西婭緩步走下臺階，那般從容威嚴(yán)，即使是王庭諸王也不得不為之動容。

“我再說一次，特雷西斯，即日起，你被逐出卡茲戴爾軍事委員會，我將剝奪你的源石技藝。并且此后百年，我不允許你踏入卡茲戴爾半步，也不許你染指薩卡茲的內(nèi)部事務(wù)。”

數(shù)秒后，理解到發(fā)生了什么，特雷西斯卻發(fā)出了難以遏制的嗤笑。

“所以……這就是你的底牌？就憑借一頂冠冕？”

“就憑借一頂冠冕，你就要摧毀薩卡茲等待了千百年的機會?就憑借一頂冠冕，你就要摧毀諸王和我積攢至今的努力？就憑借一頂冠冕，你就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囊械乃_卡茲和薩卡茲的王庭聽命于你，放棄唾手可得的未來？”

特雷西斯的眼神忽的凜冽起來，他注視著此時正緩步走下高臺的特蕾西婭，言語中透露著露骨的威脅——

“特蕾西婭，我勸你思考清楚，你確定要忤逆卡茲戴爾的意愿，你確定要與薩卡茲王庭諸王為敵！？”

盡管他的語調(diào)依然冷靜，但任誰都能聽出他此時的憤怒——或許還夾雜著不被重視之人所理解的懊惱。諸王都將同樣的視線投向了特蕾西婭，以表達自己的立場。然而，這份威壓所指的對象，特蕾西婭，只是不緊不慢地走到了高臺之下，環(huán)視著面前對自己敵意流露的諸王。

“你們似乎誤會了什么?！?/p>

特蕾西婭唇齒輕啟，氣壓不自然地自她身邊鋪展，潔白素裙的裙邊在空氣中流動，魔王精致的面龐上露出溫柔的笑，可那笑卻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我仍記得，你曾說，不愿薩卡茲做任何人、任何力量的奴隸。你似乎以為，魔王之所以是魔王，是因為卡茲戴爾承認其為魔王……但可惜，并不是魔王之名讓魔王之力得以統(tǒng)帥王庭，更不是王庭給予魔王領(lǐng)導(dǎo)諸族之權(quán)利，自古而今，向來是魔王之力成就魔王之名，魔王之權(quán)利成就王庭之權(quán)利?！?/p>

特蕾西婭緩緩抬起右手，她頭頂?shù)墓诿彷p輕搖曳。特雷西斯忽然有了一種錯覺，仿佛整個夜晚都活了過來，所有“黑”的“概念”，以一種挑戰(zhàn)直覺的方式向著那頂皇冠扭曲——

“因此，這句話我原封不動的回敬給你，”

驟然，無言的威壓從這位柔弱的薩卡茲身上迸發(fā)，漆黑的冠冕再也不是一個虛影，凝固為實質(zhì)的能量昭示著至高無上的權(quán)柄，就連大地與天空也好像淪為了它的奴隸，時間，空間，“世界”，連同薩卡茲積攢的仇怨，毫不留情地向著魔王的敵人傾軋——

“諸位，卡茲戴爾，當(dāng)真要忤逆我的意愿，薩卡茲王庭，當(dāng)真要與我為敵?。俊?/p>

只一瞬間，超過半數(shù)的王庭成員便不受控制地跪伏在地，而另外半數(shù)也已然屈膝。時間磨去了太多東西，但在這一刻，王庭諸王無一不回想起自己在漫長歲月中早已麻木失去的恐懼。

特雷西斯忽然理解，有些事情太過于尋常，以至于無人意識到它的異常：為何諸國迫害薩卡茲已久，卻無人敢將卡茲戴爾劃入領(lǐng)土？為何諸國懼怕薩卡茲已久，卻不曾一次能真正摧毀王庭？為何在歷史記載的所有魔王，都最終是自我毀滅，而不是戰(zhàn)死沙場？

因為沒人能夠殺死魔王，因為沒人能夠戰(zhàn)勝魔王。

特雷西斯后退半步，他終于意識到，在他決定喚醒特蕾西婭的那一刻，他的敗局便已經(jīng)注定，如果當(dāng)時沒有聽赦罪師的讒言……不，不對，這正是破局關(guān)鍵所在，特蕾西婭的靈魂已被束縛，如果赦罪師……

如他所料，聲音適時從旁側(cè)傳出，赦罪師緩步從角落里走出。

“殿下，我想您恐怕忘了您的使命?！?/p>

赦罪師剛一開口，這股威壓頓時減輕了許多，他的巫術(shù)似乎切實對特蕾西婭起了作用。然而，沒等特雷西斯開口詢問，更大的威壓接踵而至，赦罪師猛然抓住自己的咽喉掙扎起來，他的身體懸空而起，面具也掉落在地上，仿佛有無形的手扼住他的咽喉將他整個提起。他身后的兩名赦罪師護衛(wèi)毫不猶豫的向特蕾西婭拔劍，二人的身體卻在拔劍的一瞬間崩裂成一地毫無意義的肉塊，數(shù)秒后，鮮血和臟器才來得及從那原本屬于戰(zhàn)士的千錘百煉的身體中流淌而出。

沒人看得清剛剛發(fā)生了什么，但在一片噤聲中，余下的諸王也紛紛跪服。正是因為他們足夠強大，所以他們才能更加清楚的認識到面前的魔王是如何的不可逾越。

“你們不能……！”

特雷西斯身后的曼弗雷德剛開口，便永遠停止了發(fā)聲。被稱為“血魔”的生物的“上半截”被拋飛出去，“下半截”則一邊肆意噴灑對于血魔來說彌足珍貴的血液，一邊倒在了地上。在特雷西斯難以置信的注視中，一灘殷紅的鮮血默默收回拜服在地的血魔大君的禮服之下。

“抱歉，特蕾西婭殿下，我族不該出現(xiàn)如此無禮之徒。”

一時間，大堂中只剩下赦罪師痛苦掙扎的聲音。特蕾西婭沉默半晌，收回了自己的力量，任由赦罪師跌坐在地上，大口的喘息著空氣。

“你現(xiàn)在能理解了嗎？用你那拙劣的巫術(shù)去觸碰我的靈魂，到底是多大的罪責(zé)？”

“殿下……十分抱歉……”

赦罪師顫抖著蜷縮成一團，狼狽如一只落水的駝獸。

“夠了，今天死去的同族已經(jīng)夠多了。戰(zhàn)爭即將開始，我要你把羅德島的博士帶到我身邊來。至于你……”

特蕾西婭將視線再一次移到特雷西斯身上，特雷西斯第一次覺得自己與死亡是那么接近——他能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在自己體內(nèi)消弭，那恐怕是他的源石技藝。

“倫蒂尼姆沒有你的容身之地。”

特蕾西婭越過他，頭也不回的走向門口，諸王一一起身，緊隨其后，竟無一人敢向這位曾經(jīng)共事的攝政王投來視線。在一地的血污和尸體中，特雷西斯沉默良久，最終，他顫抖著走上高臺，跌坐在純金的王位上。這是他已然破滅的理想，是他死去的希望。

他為自己設(shè)想過無數(shù)種下場，他早已做好為薩卡茲獻身的覺悟，可這一切卻被那簡單至極的暴力輕易剝奪。仰天長嘆，他忽然想起了獨眼巨人的預(yù)言——

“你會孤獨地死在圣王會西部大堂地下的王座上?！?/p>

對自己而言，這或許才是真正孤獨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