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獨我
? 江南的雨,連綿又溫柔。
? 水滴輕叩青石板的清脆聲音無意間擾了少女的清夢。
? 這雨似乎窺見她著惱地披衣下床而識趣地斂了聲息。輕推開門扉,雨后初霽那一方爛漫映入她的眼簾。
? 庭院中間那棵桃樹,新開的桃花掛著些許淚珠,脂粉被略洗去卻憑添幾分嫵媚。
? 她提起裙擺,小步走至樹下,怕驚醒沉睡的花兒。晨曦慵懶的灑下來,恰中和了風擷來的絲縷涼意。
? 偶一回頭,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父母正在廊下注視著她的背影,輕笑了笑,她掂起一花枝,將那仙靈靠近自己的臉頰,嬌俏地說道:“父親母親,女兒與這花相比,誰更好看?”
? 寬厚的手掌撫上她的頭,慈愛揉進了父親眼角的細紋,母親則在一旁絮叨著“天還寒”,一邊細心地替她理好衣裳。
? 她笑著,恣意又天真。她還年輕,她還有夢。她自有她的細膩文筆,也從不藏她的無憂與無畏。她可以拏一輕舟去湖中游玩。至夕陽西下醉意闌珊也無妨。只見被驚飛的鷺鳥于天邊逐漸模糊,別離。
? 她將永遠忘不了那一天,眉目清秀的趙家公子上門提親。她隱約覺得有什么東西縛住了她的風箏。僅因一個夢就定下終身,說來過于荒謬了些,可她就是有種命中注定之感。
? 大紅囍字張貼四周,祝賀之聲不絕于耳。觥籌交錯間,他們飲下交杯酒,躍動燭火下,她笑得如花般燦爛。
?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似都不足以盡述他們的幸福。他默默支持她的才華,她亦是他心上永遠的繆斯。
? 十余間屋子是他們鑒賞書畫的回憶,若是明誠不在,她就守著這份回憶,倚著窗臺,望過雁從云中捎來他的書信。
? 雁又回來了,等信與寄信的人卻不在了。
? 金兵的鐵蹄碾過這虛偽的繁華,無數(shù)光明的前景,美夢被踏碎,只剩哀嚎;劍戟劃破黎明,露出背后更深的黑暗。
? 她匆匆打點了行囊,旋即與明誠踏上南渡的征程。吳江微冷的水令初到江南的她打了個寒顫。明誠緊緊握住她的手,溫熱的感覺從掌心傳來。他說,別怕,我在。
? 她曾還天真地以為這戰(zhàn)亂很快就會過去,她還可以回去細心整理那些字畫。這一切只不過是她的奢望罷了。京師淪陷,曾喧囂鼎沸的街上只余尸橫遍野,生靈涂炭的絕望滲透,染紅了腳下的土地。她最引以為豪的收藏在氣勢洶洶的金兵面前根本不值一提,烈焰吼叫翻騰,蠶食著那珍寶,風走過,卷起焦黑的殘骸,或被隆隆車馬軋入塵土。
? 她哭了,她心里騰起了熄不滅的火,又感到一陣刻骨銘心的寒。她哭這侵略者的無情,哭這支離破碎的國與家,哭她與明誠發(fā)光的驕傲。明誠在一旁撫著她的背,輕聲安撫她,一切都會好的。
? 她相信,只要還能和明誠在一起,什么困難都會過去的??缮咸炱B這也要收回。她第一次如此意識到自己的無力,她不能救回明誠,也不能替他分擔絲毫苦痛。她終只能望著他逐漸冰冷的身體失聲慟哭。
? 她跪在地上,淚融進這地,只不過沒了先前安慰她的人。
? 她恨,恨這瘋狂蔓延的戰(zhàn)火,恨這皇帝老兒的茍且偷安,恨為什么病的不是自己。
? 斷線的風箏再也未能飛起,直直墜入泥潭。
? 從此,她斂了驕傲與恣意,將哀戚于蓓籌交織成詞句寫下。
? 人都道,國家不幸詩家幸,可詩家幸的背后,她受過的痛,又有何人嘆息垂憐呢?多少次從噩夢中驚醒卻覓不見身邊的人。她提筆,淚先潰不成線,宣紙上暈開的是她的血淚,而這不幸卻被人們輕飄飄的裝裱起來高聲贊頌。
? 風卷起簾幕,又是一年秋,她凝視著窗外的細雨,瞥不見半分,桌上散落的杯盞。雁又過了,卻帶不回陰陽兩隔之人的思念。淚眼朦朧間,她錯將窗沿上散落的菊花瓣認成那日的海棠。
? 那時明誠還在她身旁,她嘆這疾風驟雨下被迫分離的海棠花,怎會想到未來某天她竟會和這海棠一樣。
? 燭火微微跳動了幾下,她回過神,伸手輕輕拂過自己的臉。
? 早已花白了頭發(fā),皺紋也又添了幾根,誰還會認出我曾是當時那天真爛漫的少女呢?明誠,也應該還很年輕吧。。。。。。
? 她突然覺得很累,這一生的愛與恨是不是該放下了?她輕闔眼,沉入一片濃重的黑暗中。
? 好像有誰向她伸出了手,抬頭,明誠正帶著當年的俊秀的笑。
? 你是來接我的嗎,她問。他點了點頭。
? 明天會怎樣,他們已經不在乎了。
? 她伸手,緊緊握住他的手。腳步突然前所未有的輕松。
? 雨還在下,一朵桃花悄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