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克申短篇小說選(2)
? ? ? ? ? ? ? ? ? ? ? ? ? ? ? ? ??晶瑩的心靈

? ? 米海洛·別斯帕洛夫離家已經(jīng)一個半星期,到很遠的一個偏僻的鄉(xiāng)村運糧去了。
? ? 星期六,太陽落山了他才回來。他開著車在狹窄的院門口調(diào)過來倒過去折騰了老半天。發(fā)動機的隆隆聲,劃破了暖意盎然的沉悶空氣。
? ? 他把車子開進院子以后,熄了火,打開發(fā)動機蓋,一頭就鉆到了車底下。
? ? 米海洛的妻子安娜從房里出來。她是一個年輕的、臉蛋圓潤的女人,她在臺階上站了一會兒,看了看丈夫,生氣地說:
? ? “你哪怕先進屋打個招呼呢。”
? ? “你好啊,紐霞!”米海洛彬彬有禮地說,接著動了動兩腳,意思是說,他都懂,不過,他現(xiàn)在忙著吶。
? ? 安娜回到屋里,哐啷把門帶上。
? ? 半小時以后米海洛才進屋。
? ? 安娜坐在正沖門口的正坐上,雙手交叉抱在豐滿的胸脯前,她兩眼望著窗外,聽見門響以后,連眉毛都沒動一動。
? ? “你怎么啦?”米海洛問。
? ? “不怎么。”
? ? “你好像在生氣?”
? ? “哪兒的話!誰敢生勞動人民的氣呀?”安娜帶著笨拙的嘲笑和惱恨的心情反唇相譏。
? ? 米海洛尷尬地在原處倒換了幾下兩腳,隨后在爐邊的長凳上坐下來,開始脫靴子。
? ? 安娜看了看他,雙手拍了一下說:
? ? “我的娘啊!真臟?。 ?/p>
? ? “全是塵土?!泵缀B褰忉屨f,一邊把裹腳布塞進靴子里去。
? ? 安娜走到他身旁,攏了攏他額頭上的亂發(fā),用纖巧的手掌摸了摸丈夫胡子拉碴的面頰,貪婪而熱烈地緊緊吻了吻他那散發(fā)著咸味、煙草味和汽油味的干裂的嘴唇。
? ? “身上一塊干凈的地方都沒有,我的老天!”她熱切地、絮絮叨叨地說著,一邊挨得近近地仔細端詳著他的臉。
? ? 米海洛把她那溫順柔軟的身軀緊緊摟在自己胸前,幸福地、翁聲甕氣說:
? ? “我會把你全身搞臟的呀,小傻瓜!……”
? ? “那你就搞臟唄……搞吧,沒什么了不起!這樣多搞臟幾次才好呢!”
? ? “你大概想我了吧?”
? ? “怎么能不想呢!一去就是整整一個月……”
? ? “哪來的一個月?。堪?,你呀……迷人精!”
? ? “放開我,我去看看洗澡房。你準備一下,襯衣襯褲就在箱子上?!彼唛_了。
? ? 米海洛挪著累得發(fā)燒的雙腳,踩在洗得干干凈凈的、涼意習習的地板上,走進穿堂,在角落里的舊鐵鎖、廢銅爛鐵、舊電線堆中,翻了半天:他在找一樣東西。接著他走在臺階上,向妻子喊道:
? ? “安娜!我順便問你一下,你看見沒看見汽化器?”
? ? “什么汽化器?”
? ? “唉,就是那個……有許多小管子的那個東西!”
? ? “我沒見過什么汽化器!你又來了……”
? ? 米海洛用手掌抹了一下臉,看了看5汽車,走進屋了。接著他又在爐子下面找了找,又朝床底下看了看,……到處都沒有汽化器。
? ? 安娜進來了。
? ? “你收拾好了嗎?”
? ? 聽我說,這里丟了一樣東西。”米海洛傷心地說,“這個該死的東西跑到哪兒去了?”
? ? “上帝??!”安娜緊緊閉上艷紅的雙唇。品瑩的淚花在她的眼眶里閃閃發(fā)光。“你這個人既不害臊,又沒良心;你也管管家的事!一年就回家一次,還是離不開自己那些破玩意兒……”
? ? 米海洛趕忙走到妻子身邊。
? ? “怎么辦呢,紐霞?”
? ? “你和我一起坐下。”安娜抹去了淚花說。
? ? 他們坐了下來。
? ? “華西麗莎·卡魯金娜有一件平絨短大衣……漂亮極了!你一定看見過,每逢星期天,她都穿著那件大衣上市場!”
? ? 米海洛隨口應道:
? ? “是啊!你知道,是這樣一件……”米海洛與其說是想比劃一下華西麗莎大衣的樣子,勿寧說是在學華西麗莎本人走路的步態(tài):拚命地扭起了屁股。他實在想討好妻子。
? ? “是這樣的:她出讓這件大衣。要價四百盧布。”
? ? “嗯……”米海洛搞不清楚,這個價錢貴不貴。
? ? “我是這樣想的:是不是買下來?你呢,快到冬天的時候,咱們攢錢給你買一件大衣。我太喜歡這大衣了,米沙。前幾天我還穿上試過——特別合身!”
? ? 米海洛用手帕拍了拍自己隆起的胸膛。
? ? “買下這件短大衣。有什么可三心二意的?”
? ? “你聽我說呀!瞧你莽莽撞撞的……沒有錢啊。我倒是想了這樣一個辦法:咱們賣掉一頭羊,另外買只羊羔回來養(yǎng)……”
? ? “行啊!”米海洛大聲說道。
? ? “什么行啊?”
? ? “賣羊唄。”
? ? “把一切都賣光了你也無所謂!”安娜氣得直皺眉頭。
? ? 米海洛束手無策地直眨巴他那雙善良的眼睛。
? ? “你自已說的呀,真怪!”
? ? “我說是這樣說。你就該表示一下舍不得。不然,我說你賣,你也說賣。這樣下去,咱們?nèi)考业锥嫉觅u個精光!”
? ? 米海洛毫不掩飾地欣賞起自己的妻子來了。
? ? “你真是我的……絕頂聰明的好人!”
? ? 安娜受了夸獎,滿臉緋紅。
? ? “現(xiàn)在才看出來……”
? ? 他們從洗澡房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天都黑了。
? ? 路上,米海洛落在后面。安娜站在臺階上聽見汽車駕駛室的小門吱地響了一下。
? ? “米沙!”
? ? “安尼婭!我這就來,紐霞,我把散熱器的水放了就來?!?/p>
? ? “你會把內(nèi)衣搞臟的呀!”
? ? 米海洛敲了一下螺絲扳手作為回答。
? ? “米沙!”
? ? “一會兒就完,紐霞?!?/p>
? ? “我是說你會把內(nèi)衣搞臟的呀。”
? ? “我身子沒有挨著它?!?/p>
? ? 安娜打開門鼻上的掛鏈,站在臺階上等著丈夫。
? ? 黑暗中米海洛的白衫褲時隱時現(xiàn),他在汽車旁邊走了一回兒,嘆了口氣,把扳手放到擋泥板上,向屋里走去。
? ? “喂,干完了?”
? ? “本該看一下汽化器的情況。不知為什么開始放炮了。”
? ?“順便問一句,你是不是還常吻物它?你當未婚夫那陣子,可沒像照護汽車那樣殷勤地照護過我啊。見它的鬼,這該死的汽車!”安娜氣壞了。
? ? “你看你……跟它有什么關系?”
? ? “有關系。沒有一點好日子過?!?/p>
? ? 屋里窗明幾凈,暖洋洋的。爐口小臺上茶飲發(fā)出歡快的嘶嘶聲。
? ? 米海洛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安娜正在往子桌上端晚飯。
? ? 她靜悄悄地在屋里走動著,一邊沒完了地端來各種樹皮小籃,瓦罐,一邊敘述著新聞:
? ? “……他正想要把自己商店的門關上。那個人——不知是專門等在哪兒呢,還是怎么的——突然出現(xiàn)在旁邊。‘你好哇,我是稽查員……’”
? ? “哎喲!后來呢?”米海洛在聽她說。
? ? “后來他東竄西跳,如坐針氈,七查八查——凈是漏洞,他滑不過去。于是他就裝起病來……”
? ? “那稽查員呢?”
? ? “稽查員堅持自己的意見:‘讓我們來查查吧?!瘉砣耸莻€有經(jīng)驗的稽查員?!?/p>
? ? “原來如此。那位寶貝倒霉了?”
? ? “他們整整查了一個通宵。第二天清早,就把咱們那位甘尼亞從商店里直接押送到拘留所去了?!?/p>
? ? “判了幾年?”
? ? “還沒審判呢。星期二開庭。大伙早就注意他們一家子了。他的卓耶琪卡近來一天要換兩套衣服!她簡直不知道穿哪一件好。衣服多得數(shù)不清!眼下呢,東奔西跑地喊冤叫屈:‘也許錯了。’搞錯了!甘尼亞會搞錯?!”
? ? 米海洛在想別的事。
? ? 窗外漸漸明亮起來:月亮出來了。這么晚了,村外還有人在大聲地拉手風琴。
? ? “坐下吃吧,米沙?!?/p>
? ? 米海洛用手指捻滅了煙頭,從床上站了起來,弄得床吱吱響。
? ? “咱們有沒有舊毯子?”他問。
? ? “干嗎用?”
? ? “鋪到車廂里。糧食漏得挺多?!?/p>
? ? “怎么,他們不能發(fā)給你們帆布用用嗎?”
? ? “不到火燒屁股的地步,他們是不會著急的。老是空許愿?!?/p>
? ? “明天咱們找找看?!?/p>
? ? 他們不慌不忙地吃著晚飯,吃了很長時間。
? ? 安娜鉆到地窖里去濾了一勺蜜酒,嘗了嘗。
? ? “喂,你來嘗嘗?!?/p>
? ? 米海洛一口氣干了勺里的酒,抹了抹嘴唇,然后才呼了一口氣說:
? ? “哎喲……好喝極啦!”
? ? “到節(jié)下就完全釀好了。現(xiàn)在吃飯吧。瘦得簡直不成樣子了。米沙,你干起活來太愣了,這樣不行。你看別人回來的時候,一個個油光滿面,像頭騸豬……吃得飽飽的……氣色好極了!可是看見你的樣子就叫人害怕?!?/p>
? ? “沒——什么?!泵缀B宕致暣謿獾卣f?!澳銈冞@兒情況怎么樣?”
? ? “我們在選黑麥?;覊m多極了!……你吃小油餅呀,抹點酸奶。油餅是用新小麥做的。今年糧食大豐收,米沙!簡直多極了。要這么多糧食于嗎呀?”
? ? “需要。養(yǎng)活整個蘇聯(lián)——這可是……世界的六分之一啊?!?/p>
? ? “吃呀,吃呀!我喜歡看你吃飯的樣子。有時候不知為什么眼淚會涌出來?!?/p>
? ? 米海洛滿臉通紅,眼睛炯炯有神,流露出歡喜的溫情。他望著妻子,似乎是想對她說些非常溫柔的話語。不過看來他找不到合適的字眼。
? ? 他們躺下睡覺的時候,已經(jīng)非常晚了。
? ? 涼意習習的銀色月光射進窗戶。地板上,方形的亮影里,斑斑駁駁地抖動著樹葉的輕影。
? ? 拉手風琴的人已經(jīng)去睡覺了。現(xiàn)在只有遠方草原上,孤獨的拖拉機發(fā)出平穩(wěn)的、單調(diào)的突突聲。
? ? “多好的夜色!”米海洛興奮地喃喃說道。
? ? 安娜已經(jīng)睡意朦朧,動了動身子。
? ? “什么?”
? ? “我說夜……”
? ? “是挺好的?!?/p>
? ? “簡直像神話里一樣!”
? ? “黎明的時候,窗臺上只有小雀兒唱著歌,”安娜含含糊糊地說,一邊鉆到丈夫的腋窩下?!昂寐牁O了……”
? ? “是夜鶯嗎?”
? ? “這會兒哪來的夜鶯?”
? ? “哎,是呀……”
? ? 他們不說話了。
? ? 安娜搖了一整天笨重的簸谷機,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 ?米海洛又躺了一會兒,然后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的胳膊,從被窩里爬出來,踮著腳走出房子。
? ? 半個小時以后,安娜發(fā)現(xiàn)丈夫不在了,于是朝窗外看了看。她看見他站在汽車旁。月光下,他的白色襯褲,在擋泥板上閃亮著,刺人眼睛。米海洛正在吹汽化器。
? ? 安娜輕輕地叫了他一聲。
? ? 米海洛全身抖了一下,把零件堆在擋泥板上,一溜煙地跑回房里,一聲不響地爬進被窩,一動不動。
? ? 安娜向他的身邊靠了靠,數(shù)落他說:
? ? “就回來一個晚上,還要想法逃走!我總有一天要把你的那輛車燒掉。它會等到那一天的!”
? ?米海洛親熱地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安慰著她。
? ?等她的氣略為消了一點以后,他轉過身來向著她,開始低聲說起來:
? ? “原來是一小團棉花塞住噴嘴了。你知道,那個噴嘴……連一根針都穿不過去?!?/p>
? ? “唉,現(xiàn)在總算全弄好了吧?”
? ? “當然啦?!?/p>
? ? “又是一身汽油味!唉喲,上帝呀!……”
? ? 米海洛哈哈笑了一聲,立刻又止住了。
? ? 他們默默地躺了好長一陣子。安娜又開始深沉而均勻地呼吸著。
? ? 米海洛小心地咳了一聲,聽了一會兒妻子的呼吸聲,接著開始把胳膊向外抽。
? ? “你又要去?”安娜問道。
? ? “我想喝口水。”
? ? “穿堂的罐里有克瓦斯酒,喝好了把它再蓋好?!?/p>
? ? 米海洛在盆盆罐罐中間摸了許久,總算找到了酒罐,蹲下身來就著罐口,喝著清涼的,略帶酸味的克瓦斯酒,喝了好一陣子。
? ? “哎喲!好喝極啦!你要喝點嗎?”
? ? “不,我不想喝?!?/p>
? ? 米海洛咂巴咂巴嘴,拭干凈,然后打開穿堂的門……
? ? 夜色非常美:遼闊無際,明亮如晝,萬籟俱寂……天上透著月光的朵朵輕絮,漂浮而去。
? ? 米海洛深深呼吸著自由的,洋溢著艾蒿清香的空氣,大聲地說道:
? ? “你看呀!多么美妙!……夜色多美呵!……”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1961
? ? ? ? ? ? ? ? ? ?? ?(白嗣宏譯自?小說報?1975年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