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周末陪我去動物園吧。”她低著頭不知道在看什么，彼時林可和我雖在一張床上，但是她在床尾我在床頭有一定的距離，但是我還是感覺她好像一條蛇似的環(huán)住了我的脖子。我模糊的記得，她應(yīng)該還說了一句。

“像正常人一樣?！?/span>

林可和我在一起很久了，卻總是對動物園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執(zhí)念，那次我也答應(yīng)她了，然后她活像一只皮毛油亮的小獸，在茫茫雪原的樹杈之間歡脫蹦跶，終于蹦到了床頭。

為什么她總是那么有活力，不管是過了多久。但我就像是一個長時間騎馬行走的旅行者，終于來到了夢中盼望的城市，只不過開始時正值青春，到達(dá)時已經(jīng)年老，當(dāng)初的欲望已是記憶。

因?yàn)殚_始的時候我們都相信愛情永生，但是好像我現(xiàn)在不那么相信了。

一丶江何

我第一次碰見她是在我常去的咖啡店，我去的時候那個角落從來沒人，但是那一次她坐在那里，扎著一個丸子頭，想來原本頭發(fā)也不是很長。我忘了當(dāng)時她在干什么了，好像是在看窗外，好像是在低頭看書 ，印象最深刻的是她在晚上居然還戴著墨鏡。我也坐了下來，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我會開口和她說話，而且好像什么都愿意和她說，我們聊了很多，她笑的時候會比不笑的時候好看很多。最后我沒有忍住還是要了她的聯(lián)系方式，不過好在后來才知道，她也是永生者。

這是人類永生計劃中的第二階段的末期，是全體人類逐步完成永生化的過程。所有人都對全人類永生抱有很大的希望，就像我和林可對我們的愛情抱有很大的希望一樣。

“我們的愛情也會獲得永生哦?！边@是林可第一次和我去動物園的時候，站在火烈鳥前對我說的話，火烈鳥象征愛情忠貞，林可告訴我。永生以前我們都會羨慕那些共同走到生命盡頭的恩愛老夫妻，只有死亡才會把他們彼此分開，而現(xiàn)在我們獲得了永生，殉情不再會是凄美的童話故事，似乎我們只需要保持忠貞不背叛，我們的愛情就會獲得永生。

我和林可算是一見鐘情吧，在更加了解彼此之前，我們也沒想過我們之間會這么合適，我覺得我們符合一切愛情長久的條件。我們?nèi)ヂ糜危跇淠九c石頭之間散步跳躍，在陌生的小酒館旁看來往的人，在地攤的羊毛氈上挑幾個畫著獅子，刀劍，城堡的陶罐，在胳膊都抬不起來的時候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我還記得那次旅行，我們在一個陌生的城市，偷偷繞過保安爬到了天臺上看城市夜景，全城燈光最閃耀的地方卻是一處古城市遺跡，那里有石頭和大理石建成的教堂、學(xué)校、商店、神像雕刻店，我突發(fā)奇想，突然想一躍而下，體驗(yàn)一下失重下墜的感覺，畢竟這個高度我們也不會死，永生之后我們有充足的時間去體驗(yàn)生活，當(dāng)然也包括死亡，但是林可卻表示強(qiáng)烈的反對，這還是頭一次我們之間有這么大的分歧。

“難道永生就要意味著對生命對死亡失去尊重，就要毫不在乎自己的身體嗎？” ?

“不是的，我想我們應(yīng)該也承受不住太強(qiáng)烈的沖擊，這種程度的傷害不會威脅到我們的生命，這難道不是一種尊重嗎，你難道不想體驗(yàn)一下死亡的感覺嗎?！?/span>

“我們能不能像正常人一樣，擁有正常情侶的愛情？只不過唯一的不同是這段愛情持續(xù)的時間可以是永遠(yuǎn)?！?/span>

我知道，像正常人一樣生活，是她最大的愿望。其實(shí)死亡對我的誘惑并沒有那么大，這個時代很多永生者喜歡追求刺激體驗(yàn)死亡，當(dāng)然也有很多與林可想法一致的人，我對于死亡更多的是一些好奇，并不會有那些病態(tài)的追求，后來經(jīng)歷了我最好的朋友胡立的死亡，這也讓我徹底失去了對死亡的好奇，雖說那時我和林可之間分歧很大，但是這根本就不是影響我們愛情最關(guān)鍵的原因，我們的愛情不知是在何時一點(diǎn)一點(diǎn)死去的，實(shí)在記不得是從什么時候，我開始面對十好幾個電話消息，也毫無解鎖查看的欲望，寧愿在電子設(shè)備中尋找不可靠的短暫的樂趣與情欲，也不愿意抬頭看看蓋條浴巾翹起還沒完全吹干的頭發(fā)的林可，開始默默承受她的活力，而那份活力好像也在日漸消退。

火烈鳥像一團(tuán)燃燒的火，把自己燒的粉身碎骨，也總有燃燒殆盡的時候，或許永生恰恰把這塊遮羞布揭去了。

最后一次去動物園那天人很少，沒有不愉快，也沒有特別開心，相反是非常平常的一天，看了她喜歡看的動物，吃了她喜歡吃的夜宵，沿著浮空列車的軌道行走，就像老電影里沿著火車鐵軌那樣，然后提出了分手，林可顯得很平靜，隨后也答應(yīng)了，或許她早也想這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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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你要往那邊走，不回家搬東西了嗎。”林可回過頭來問。

“既然你同意了的話，我們就不再住一起了，我的東西改天再拿吧，我先搬出去?！?/span>

“沒必要這么著急吧?！?/span>

“……”

列車的軌道反復(fù)錯綜且彼此分離，好像細(xì)看整體成環(huán)形，而且沒有一處接壤，不遠(yuǎn)處有個酒吧著火了，濃煙直沖軌道的邊緣。雪已經(jīng)下了十分鐘，灰白的天幕在煙霧中顯得更加干燥，你無法知道路邊林立的招牌下隱藏著什么，除非像著火的酒吧，你會知道里面原先坐著形形色色的男女，在此刻都沖了出來。月臺上有個女人抬起頭看了一眼又低下，她或許在看這個雪夜中的城市，但是即使這個城市的每一間房屋都著起火，你也不會知道這個城市的真實(shí)面貌。

“不再最后擁抱一下了嗎？”林可問。

“一秒鐘以前已經(jīng)擁抱過了?！?/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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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黃影

接到江何那個電話的時候，我正和他女朋友林可在酒吧里頭喝酒。

他告訴我，胡立死了，我不信，我以為那是他又想出來的什么損招騙我們兩個去接受改造，但是江何說他不是意外身亡，也不是身患絕癥（對于還沒永生的人來說的絕癥），胡立是自殺。

但是我依然不相信這是真的。

我和胡立或許是為數(shù)不多的主動放棄永生的人吧，我不清楚胡立具體是怎么想的，我放棄永生的原因是我想像以前的人們一樣，普普通通的過完幾十年的生活，但是不管胡立是怎么想的，我沒想過他會自殺。

他前兩天還說等他和江何旅游回來了，要給我看看他精心挑選的禮物，還給我拍了幾張照片，那里有雪有湖有酒，寧靜放松，還說下次帶我來度假，但是他卻跳進(jìn)了那個湖，再也沒上來。

我曾經(jīng)和胡立談過，如果有一天我們的身體已經(jīng)衰老，快要死亡的時候，我們要如何結(jié)束我們的生命。胡立說死亡的過程一定要是平淡的，現(xiàn)在所謂的體驗(yàn)死亡的那群人，本質(zhì)上只不過是一群追求刺激的空虛的人，他們將死亡污名化，將死亡原本的神圣給抹殺了，在最后的日子里，我們會組一艘小船，帶上十幾天的食物和水，向大海的中心駛?cè)?，在大海中靜靜等待死亡的來臨。

向往大海的人，怎么會選擇死在湖里。

掛斷電話后，我和林可要的酒剛端上來，林可說要么退了吧，我說還是別了，仰了仰頭，把兩杯酒喝了下去，巨大的冰球雕刻的很精細(xì)，還沒來得及融化，涼意也沒來得及蔓延到酒里，我把冰球掏出來裝到口袋里，走出了酒吧，外面陽光很好，我們準(zhǔn)備去車站，然后坐車去找江何，走到陽光下，我打了個哆嗦，冰球掉了出來，并沒有摔碎。

我和胡立是大學(xué)同學(xué)，但卻是在畢業(yè)很久后，慢慢的才認(rèn)識的，但是據(jù)胡立后來說，他其實(shí)對我是一見鐘情，但是我不知道，他一直在慢慢的想辦法接近我。

“當(dāng)時看到你就覺得驚為天人啊 ，感覺愛情像發(fā)條鳥一樣吱吱地升了上來?！焙⑹沁@樣描述他對我的一見鐘情的。

我和胡立之間幾乎沒有隔閡，他信奉愛情需要溝通，我們有什么話都往開里說，幾乎不會產(chǎn)生矛盾，甚至于在夏天時我還會拉著胡立去看那些穿著熱褲的美女還幫他點(diǎn)評。

江何說有他留的一段話，聽了就知道他為什么自殺了，隨后我收到了一條定時短信。

“我永遠(yuǎn)愛你?！?/span>

我哭的像個傻子，終于意識到他真的是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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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江何和胡立

幾乎沒有人知道，胡立是當(dāng)年人類永生計劃的核心成員之一，但是他卻沒有選擇改造自己，并在計劃進(jìn)入第二階段時選擇了退出，包括他女朋友也不知道這件事。他告訴了我一切關(guān)于他的事情，但是就是不說他為什么選擇壽命有限，為什么退出計劃，我明白他有他想追求的東西。

突然有一天，他邀請我和他兩個人旅游，我同意了。我們在湖邊的小木屋喝到臉紅微醺，我們聊了很多，然后他提出要去湖邊坐坐，這個時候我就應(yīng)該察覺到異常了吧，我后悔那天沒有更多注意他，或許我察覺到了，故意成全了他，在湖邊他掏出一個涼饅頭，掰成兩半，我沒要，他自己吃了起來，吃了幾口覺得不好吃隨手扔掉了，過了一會他又突然回味感覺好吃，把剩下那一半又拿在手里細(xì)細(xì)地嚼，讓淀粉充分水解成麥芽糖，直到不再有回甘，他又撿起了地上那塊饅頭，撕去沾上土的部分，也給嚼完了，嚼得滿口饅頭的甜味，滿嘴是血，滴滴答答地灑在地上。

那湖似乎還是個自殺勝地，水草樹枝還很多，跳下去的人大多都沒有上來，他居然選擇了這樣一個擁擠的地方，我覺得他像一條凍帶魚，被切成了好幾段，而且還沒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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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立的留言（最后一段）：我向你坦白了一切，對不起，黃影，到現(xiàn)在為止我終于對你再也沒有隱瞞了。我承認(rèn)我是一個貪心的人，渴望獲得永生的愛情，但是總也要上發(fā)條才可能永遠(yuǎn)的轉(zhuǎn)下去，我也承認(rèn)我是一個自私的人，我開始時會懷疑永生之后的人們反而會在極其漫長的生活中慢慢無聊慢慢磨滅掉感情，我不肯改造自己，我致力與改造別人。我也承認(rèn)我從江何身上看到了希望，但是我和你之間已經(jīng)沒有了永生的希望，客觀上來講，現(xiàn)在的永生技術(shù)并不算完美，但是只要不受到強(qiáng)烈的沖擊，理論上還是可以實(shí)現(xiàn)永生的，但我是一個失敗者，我讓渴望永生的人小心翼翼照顧身體，我打開永生這扇門，就愛情永恒的可能性徹底抹殺。對不起，但是黃影，我永遠(yuǎn)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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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林可

黃影趴在我身邊哭的時候，我莫名其妙的想起了我和江何，我經(jīng)常會羨慕胡立和黃影的灑脫，反而永生的我們需要小心翼翼地經(jīng)營，可是黃影和胡立竟然也沒有實(shí)現(xiàn)他們的想法，或許我們都要求太高，我們面對任何事時都有無窮的貪婪，是誰偏要賦予愛情一切的神圣，我想，只要我們要求低一些，總能得到所要求的愛情。

江何走的那天我騙了他，我告訴他我回家了，其實(shí)我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他身后，列車在環(huán)形軌道上一圈接一圈的環(huán)繞，酒吧上升騰的火焰好像一群火烈鳥，或許平平淡淡的分離，這一段愛情便可以隨記憶永遠(yuǎn)留存下去。有人在遠(yuǎn)處燃放了煙火，轉(zhuǎn)瞬即逝的紅色與藍(lán)色，如果你一直觀察煙火，你會發(fā)現(xiàn)一段接一段的變化，但是煙火的壽命太短，還來不及發(fā)覺這些變化。

我撇見列車再一次從循環(huán)中駛來，有一個身影一晃而沖了過去。

我聽見我在哭，我還聽見其他的聲音。

那是孤獨(dú)者血與骨撕裂的清脆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