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蘇軾作品中體現(xiàn)出的宋代儒釋道三教合一
自東漢開始,儒釋道三教就已呈現(xiàn)出融合的趨勢,三教相互依存,佛教正在進行本土化,并借用了道家老莊思想中的“無”來解釋佛教里“空”的理念。三國時期天下大亂,佛道兩家之間出現(xiàn)較為激烈的抗爭;到了南北朝,三教進一步借鑒、滲透。但在這一時期,佛教與道教出現(xiàn)了理念上的明顯分歧,道家追求借助外丹的內(nèi)修,而佛教則追求永恒的存在。到唐代,三教均有了“三世觀”,佛教追求的是虛空、救贖,道家求安樂、和平,儒家則追求大同世界的實現(xiàn)。并且在這一時期,禪宗的“頓悟”“人人皆可成佛”與儒家所提的“人人皆可為圣賢”的理念相互印證,進一步融合。作為明確的宗教, 道教和佛教都承認有一個高于此岸世界的彼岸世界的存在。而儒家雖然不是宗教且不常談?wù)摫税妒澜绲膯栴}, 但是孔子所言的“未知生, 焉知死”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儒家的態(tài)度。發(fā)展至宋代,三教進一步融合,形成了一種獨特的人文氛圍,使得宋代的文人士大夫擁有一種曠達通透的心態(tài)和處世哲學。
而在宋代的一眾文人士大夫之中,蘇軾無疑是最能體現(xiàn)出佛道儒三家對當時文人士大夫的影響的一位。其文章詩詞充分反應(yīng)了蘇軾個人思想在三教的影響下的轉(zhuǎn)變,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應(yīng)出三教融合對宋代文人心態(tài)的影響。
個人認為蘇軾的思想轉(zhuǎn)變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標準的儒家思想、排斥佛道之說,第二階段是以佛道思想為主的豁達超脫,第三階段是三教融合的平衡。
蘇軾出生于四川眉州眉山,當?shù)厥苋寮椅幕绊戄^多,儒學風氣盛行,且其父蘇洵也是當?shù)爻雒娜鍖W家,所以蘇軾自小熟讀儒家經(jīng)典,接受儒家學說的熏陶。在這樣的氛圍下長大的蘇軾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以忠君愛國、仁政愛民為自己的奮斗目標。在他早期的文章《刑賞忠厚之至論》中有這樣一句話:“以君子長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歸于君子長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這充分體現(xiàn)出蘇軾的儒教思想和政治抱負。
除儒家思想外,早期蘇軾思想的另一個特點是排斥佛教。他認為佛教思想是荒謬可笑的,并認為出家是對家庭的不負責,且無益于社會的發(fā)展。在《中和勝相院記》中,蘇軾寫到:“佛之道難成,言之使人悲酸愁苦?!薄拔嶂谏?,慢侮不信如此?!边@些都是蘇軾排斥佛教思想的體現(xiàn)。
由此可見,早期蘇軾是典型的儒士,其思想深受儒家思想影響,以治國、濟民為己任,排斥甚至可以說是厭惡佛教思想。
蘇軾真正開始轉(zhuǎn)向佛道兩家的思想是在“烏臺詩案”之后,仕途不順的傷害使得他不得不重新思考人生的 意義,并在其他宗教學說之中尋求安慰與解脫。自“烏臺詩案”后,蘇軾的重心從社會政治、民生轉(zhuǎn)移到了自我探索上。在不斷閱讀佛經(jīng)與道教典籍以及和道士、和尚交往的過程中,蘇軾對佛道的看法逐漸轉(zhuǎn)變,并在佛道的影響下形成了曠達樂觀的心態(tài)。至此,蘇軾的思想進入了第二階段。
在這一階段中,個人認為最能反映除蘇軾受佛道兩家影響的作品是《赤壁賦》?!冻啾谫x》中“蓋將自其變者觀之, 雖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觀之, 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一句體現(xiàn)出世間萬物都是絕對運動和相對靜止的統(tǒng)一,其呈現(xiàn)的超然物外與自然合二為一的心理與《莊子·內(nèi)篇·德充符》中“自其異者視之, 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 萬物皆一也”所表達的應(yīng)是高度一直的;且其超越生死的無我、永恒則又是佛教所推崇的。這一句充分體現(xiàn)出蘇軾在佛道影響下的豁達心態(tài)與“天人合一”的境界。
這一階段中另一篇能夠體現(xiàn)出蘇軾向佛道兩家傾斜的文章是其即將離開黃州是所寫的《安國寺記》,在這一篇文章中,蘇軾詳細的描寫了自己在黃州的生活經(jīng)歷以及思想變化過程?!胺傧隳?深自省察,則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從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凈,染污自落,表里翛然,無所附麗,私竊樂之。”充分證明了他在思想上的轉(zhuǎn)變,從早期對佛教的排斥轉(zhuǎn)為利用佛教尋求精神世界的安寧。
將蘇軾與宋代(尤其是宋初)其他被貶謫的文人相比,可以發(fā)現(xiàn),蘇軾似乎是受佛道思想影響較大的一位。以宋初的王禹偁作為對照,王禹偁是一個典型的儒士,將兼濟天下、為民謀福為己任。這一點與蘇軾早期的政治理想相似,且在對于佛教思想的態(tài)度上,兩人早期的態(tài)度也十分相似。王禹偁也是十分排斥佛家思想,甚至曾上書要求“沙汰僧尼”。
在被貶后,王禹偁同樣對佛道兩家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將其作為精神寄托,以求排遣被貶的失落。巧合的是,王禹偁也曾被貶至黃州,并寫下了《黃州新建小竹樓記》,“公退之暇, 披鶴氅, 戴華陽巾, 手執(zhí)《周易》一卷, 焚香默坐, 消遣世慮。江山之外, 第見風帆沙鳥、煙云竹樹而已。待其酒力醒, 茶煙歇, 送夕陽, 迎素月, 亦謫居之勝概也”是他對自己在黃州時的生活的描述??梢钥闯觯诖藭r期,王禹偁的處世方式與謫居心態(tài)已經(jīng)與宋代中期類似。但若翻閱王禹偁的其他作品并與蘇軾的作品相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他在努力表現(xiàn)自己的曠達自適同時, 卻無法掩飾被貶后的郁悶與詩意。
竊以為,這一差別的原因在于兩人所處的時代略有差異,兩人所生活的年代相差了八十多年,這八十多年間儒釋道三教的融合導(dǎo)致了兩人思想、謫居心態(tài)的不同。宋代初期, 宋的文化的尚未完全形成,也沒有成型的文化特質(zhì),儒釋道三教的融合程度也相對較低,多樣化的文化風格也正在形成之中;且在這一時期,儒家仍為社會的主流思想,文人士大夫多以天下民生為己任,擁有崇高的理想抱負。這就導(dǎo)致了王禹偁在被貶后仍然渴望重新回到政治中心,無法完全掩飾貶官造成的心理創(chuàng)傷。而蘇軾所處的年代比王禹偁晚了八十年,這八十年間,三教的融合進一步加深,尤其是道教的社會地位。這一變化使得蘇軾能夠更好地從佛道中汲取精神養(yǎng)分,借此緩解被貶后的寬慰與解脫。
縱觀蘇軾一生,在仕途通達時,蘇軾的思想以儒家思想為主,表現(xiàn)出積極的入世態(tài)度和經(jīng)世治國的政治理想;而當仕途坎坷時,他又從佛、道兩家汲取精神養(yǎng)分,表現(xiàn)出超然豁達的心態(tài)。
但值得關(guān)注的是,蘇軾的求佛問道,與一般文人士大夫以宗教為借口從而試圖回避現(xiàn)實困難,追求成佛成仙、超凡脫俗不同,蘇軾的目的是“期于靜而達”,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并在俗世中得以達到解脫與超越。儒家的“入世”、道家的“忘世”、佛家的“出世”融為一體,使得蘇軾的思想呈現(xiàn)出“外儒內(nèi)禪”的人生觀、價值觀,達到了宋代文人所追求的“仕隱”境界。
從蘇軾的作品和人生經(jīng)歷中可以看出,“三教合一”是宋代文化發(fā)展的一大特色,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 宋代文人士大夫?qū)θ?、佛、道三教的思想哲學都有所涉及、兼收并蓄,從而宋代士人在謫居貶官的逆境中往往借助佛家、道家的思想來寬慰自己,能夠坦然應(yīng)對仕途的坎坷以及人生旅途中的磨難, 對個人的得失禍福甚至生死并不在意;于此同時,宋代文人也形成了一種兼濟儒釋道三家理念的執(zhí)著、濟天下而又豁達開朗、清靜無為的心態(tài)與處世哲學。
由以上所述,儒、道、佛三家發(fā)展到宋代時,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融合格局, 三家的思想理論彼此采擷,形成一個龐大中央思想系統(tǒng),對宋代的文化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