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蝴蝶
他不喜歡蝴蝶,因為他不喜歡毛毛蟲。 蝴蝶是毛毛蟲變的。 她喜歡蝴蝶,她是植物病蟲害系畢業(yè)的,畢業(yè)論文寫的就是她下苦功研究了多年的蝴蝶。 他們認識在學校里,她穿著一件圓領T恤,站在樹底下,迎著太陽光,小小的、黑黑的、泥土氣息很重的一張臉。 他正在圖書館外的林蔭大道上打羽毛球,球飛了,才發(fā)現(xiàn)她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你在做什么?”他好奇地問。 她立即把食指豎在唇間: “噓!你會嚇著它的?!彼吹侥侵辉诟咧ι吓乐男|西,被它惡心的樣子嚇了一跳。 他沒再理會那只毛蟲,揀了球就走開了。后來有人為他們介紹,因為他們是同鄉(xiāng)。 他很早就離開那個海濱小鎮(zhèn),到外地求學,對家鄉(xiāng)來說是完全沒有印象的,她卻什么都知道,什么人都認識。 她在學校里也是無人不知,是系里功課最棒,人緣最好,也是最丑的女生。大家都喊她蝴蝶。起初只是在后頭這么稱呼她,后來當面喊,她也笑瞇瞇地答應。 她真的喜歡蝴蝶,并不覺得是諷刺。 她經常在樹林里頭,一站就是好幾個鐘頭,只為了尋找毛毛蟲,然后小心翼翼地用火柴棒撥下來。 那么軟那么黏的小蟲,綠的,黑的,有些背上還有奇奇怪怪的斑點。她給他看過她的大玻璃箱,毛蟲結蛹化成蝴蝶后,就在里面飛舞,交配,產卵和死亡。 他看到那么赤裸裸的生命過程,不論是開始還是結束,都不覺得有什么好玩。 可是她是個有趣的人。 他越來越喜歡她的臉,丑得有趣的臉。只是喜歡。 他也常逗她:“蝴蝶是益鳥還是害鳥?”她總是一本正經地回答: “蝴蝶不是鳥?!彼€試圖糾正他的謬誤,臺灣產的蝴蝶,尚未發(fā)現(xiàn)渾身長毛的幼蟲,所謂的毛毛蟲,與蝴蝶無關。 要辨識毛毛蟲和未來的蝴蝶,需要經驗,他自認沒有這方面的學問。 她畢業(yè)后,到博物館去工作,漸漸的,容顏上開始有了改變。 首先,她白了。 一個禮拜有六天呆在空氣調節(jié)的辦公室工作,怎能不白? 他笑她還真是一只蝴蝶,有保護色,會擬態(tài)。 白了之后,她的優(yōu)點慢慢顯現(xiàn),他發(fā)現(xiàn)她有雙靈活的大眼睛,雪白的牙齒。 她還保持著學生時代的習慣,不講究穿著也不打扮。因為她忙。禮拜六也常加班,替來博物館參觀的小朋友們講解博物課,忙得連蝴蝶都沒空理會了,卻也沒聽見她抱怨。 他當兵后,偶爾會去臺北,朋友都星散了,但她一定會在博物館,他到了車站就打電話給她,約她出來吃頓飯,見著她就讓他心里一陣踏實,覺得臺北還有人等他,他并未被這個大城市一腳踢出去。 有時候他也去她的辦公室,看她以極其利落的手法做鳥類標本,她不是學這個的,但幾片羽毛到了她手里就使得原本支離破碎的鳥兒再“活”過來。 他有許多話不便對別人講的,便向她傾訴,她笑瞇瞇地聽,一點也不插嘴。他說累了,就喝她煮的咖啡,總是一杯喝完了又喝一杯。 他以后再也沒有喝過那么過癮的咖啡。 服完了兵役,他找到了工作,開始跟女孩子約會,漸漸沒空去找她。一年后,他結婚了。 他發(fā)了喜帖給她,是新娘親手用毛筆寫的。她的新娘子多才多藝,最重要的是漂亮,他是個出了名的美男子,當然是美女為伴。 她沒有來喝喜酒。替她帶禮金的同事說:她半個月前請調到臺東的分館去了,人才下鄉(xiāng),分館對她十分器重。 他為她明智的選擇而高興。 有個禮拜六的下午,他在家看書,看著看著就睡著了。 他夢見她來了,站在他的桌前,穿著白色粗卡其的連身工作服,肩膀上別了個栩栩如生的藍蝴蝶大別針,看起來神采奕奕,竟也有幾分動人。 他開玩笑地質問她,為什么去臺東也不告訴他一聲,害他到處找她。 她笑瞇瞇地望著他,只說了一句話:“我該走了?!蹦樕系谋砬橐蝗缙匠?。轉身時,蝴蝶自她肩上翩然飛起。 他后來才知道,她是來告別的。 她在那天下午去世。為了捕捉一只蝴蝶,不小心從斷崖上掉了下去。 背她上來的山胞說,她的四周都是蝴蝶,人去了,趕也趕不散。 不過這也沒什么好奇怪的,她跌下去的深谷遍地生著一種叫做“山女怨”的花,是蝴蝶最愛棲息的植物。 舉行告別儀式時,他沒有去。 他們告別過了。 他很哀傷。她才25歲,竟然沒愛過,也沒被愛過。但他也為她慶幸,在此滾滾紅塵中,一個人清清白白地來,又清清白白地去,雖然沒有收獲,但也沒有負疚,多么不容易。 一年后,博物館舉行蝴蝶展,展出內容包括臺灣所有的蝴蝶,登的新聞照是只兩邊不一樣大小的陰陽蝶,非常有噱頭。 他為了紀念她,特地去看展覽。二樓的玻璃櫥中有一只耀眼的藍色大蝴蝶。 標本旁有張圖片說明,簡單地記敘了她在斷崖殉職的經過,還附了張照片。照片中的她是笑著的。 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的美。她大學時期是一種蛹的狀態(tài),他一直都沒看出來。 那蝴蝶也非常之美,藍色的翅翼上有著彩虹似的密鱗片,隨著光線的變化而閃動著不同的色澤。 這是他頭一回這么近地看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