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人日記
序
必須在天亮前,結束這一切。要向他們大聲喊出,也要講出道理教他們懂,有狼。不然再晚,大伙會被吃掉。
我自曉只在夜里清醒,一次晚過一次,對天亮又怕又恨。
一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只看得到他,四周嚴實的白墻,沒有一面鏡子。郎中的皮也是白色的,笑起來青面獠牙。
是狼!我大驚,卻敢怒不敢言,小心地問上一句,“大夫,哪兒的毛病?”它指上我的腦殼,吐著哈喇子輕松說笑著,“別擔心,吾先生,您這里需要放松放松?!?/p>
沒有的事!我清醒得很。它要吃掉我的腦漿,還要我放松警惕,好讓它得手。要忙緊逃出去才對。狼堵在門口,我不敢蠻力沖撞。興許它看出我的羸弱,似是按捺著獸性說,“還沒吃飯吧,您先去......”我拔腿便跑,全不顧它未完的低語。
這畜生鐵定在白晝里,扮成無辜模樣,誘使我聽信那些鬼話,鬼使神差地乖乖上門。好精的算盤,它怕吃不飽,便讓我先吃,我吃便是它吃。假仁假義的,不會再來了!
我同妻子講述這一駭聞,盤問她,何以將我送進那人間地獄。她卻一臉無辜,數(shù)落起白天的我。她說我不正常,不像個人。猛然想起,方才那頭狼不是我見的頭一位。薛掌柜也是狼。
我親眼看見了,姓薛的在工錢賬簿上只是幾筆,便劃去趙二郎的工錢。再望向薛,是一頭狼。它一口咬住趙二郎的心頭肉,聳動頭顱撕拽。咽下肚里去,這頭狼又長成人樣來。
趙二郎是我同僚,我大喊,“老趙,你的肉被吃了一塊!有狼!”老趙搖搖頭,他好像不覺得有趣,也像是睡著了。他的肉被狼吃掉一塊,他自個兒餓了要何去何從?哪知未等細想,他便被餓醒了。
同樣是月圓夜,趙二郎醒來便是一頭狼。我好奇它餓了會如何,卻看到一頭自顧吃起來的狼。
它嚼的是自己,嚼的是未過門的娘子,嚼的是未出世的孩童。但它不算忘我,仍警覺地觀望四周,一邊嚼。接著,我被發(fā)覺了。像個被窺見春光的處子,它憤怒襲來,恐怕也要嚼我了。我識趣地逃開。
老趙那樣和善,我想他本不是頭狼。一定是瘟疫,狼疫。一定這樣,不然我如何與他共事多年,還不曾察覺?
見識過狼的兇狠,不由得睡不著,怕做夢。大抵還是夢到了,是老趙,它張牙舞爪的。明明姓薛的才是禍源,為何對老趙耿耿于懷呢。糾結幾日,難免傷了精氣,妻子擔憂不過,才冒然將我送進另一頭狼那里。我不怪她,只擔憂我那小兒。曾瞥見過教書先生眼里一絲青光,莫非,她也是頭狼?
二
渾渾噩噩一天,似乎不太清醒。老趙和和氣氣的,全沒有那夜的兇戾。姓薛的又戴著金絲眼鏡,斯斯文文的。薛的慈祥,趙的諂媚,教人捉摸不透,他倆究竟是否一伙。
又或是達成了什么接洽,不讓我知曉,那這詭計的對象便是我了。我不信野獸間的情義,但我仍需要同伴壯膽,哪怕一個。
找到另一位同僚,老錢。有了先前教訓,我得先從錢三郎的偏好聊起。他讀過一些書,但不多,所以喜歡賣弄一些。我悄悄恭維著,情至興處,我半開玩笑地詢問,“你猜,薛會不會是頭狼?”老錢點點頭,“嗯,吾兄所言極是,何止薛啊,趙也算是。”
難得知音,我斗膽再問,“既然它們都是狼,為何要同類相殘?老趙又為何甘愿被吃呢?”這錢三郎正襟危坐起來,蹙著眉目,拳揣胸腹,憋繃出一指。抬起片刻間,我以為他要朝著那姓薛的破口大罵,哪知其落定后,竟生生指向了我!
錢三郎宛若一金尊佛像,他向我教誨,“老吾啊,我勸你多讀些書。小狼不被老狼吃,被誰吃?這年頭,能有幸被吃,自然是要感恩戴德的,若是連被吃的價值都沒有了,倒不如死了算了!”
天色傍晚,我怕從老錢臉上瞧出什么洪水猛獸,便趕忙放下手中的活計溜球了。應當是回不去了,錢三郎那樣地不屑,怕是一定要與那兩頭狼通風報信,加入到對付我的詭計來。老錢平日里雖有些?;僧吘闺y算大奸大惡,為何他也要狼狽為奸!
從學堂接小兒回家,才算真的醒了神。月光流露進孫四娘的嘴里,尖白尖白的。我看得直冒冷汗,才曉得自我的存在。我跟小兒說,“這教書先生是狼!咱以后不來了!”他迷迷糊糊地看我。
孫四娘明明是個美麗的婦人,嘴里卻散發(fā)出血腥,它努力作出一副賢淑,說道,“吾先生可真會開玩笑,那您兒子下學期的書本費......”
“怎么又交書本費?”
“您看呀,這班上別的同學都交了,就差您兒子的了。”
它的肚子咕嚕叫喚,但顯然不急,仍舊維護著翩翩狼貌。它明白我一定會束手就擒,誰愿將自家孩子孤零零的一個。我歷來會因為心軟屈服,哪怕乖乖將肉喂給它。歷來如此......
可我確切記得給了孩子書本錢,便詢問他,卻見他支支吾吾的。直至我效仿一絲薛的狼相,他才松了口,“被李家的孩子搶去了?!?/p>
李家夫婦人高馬大,概不認賬。他們盯著我家小兒,口中垂下一灘餓液,它們的孩子也隨夫妻倆,怕早已串通一氣。我的面相是裝的,而它們是真的。小兒最終改了口,說自己弄掉了。
死無對證,我只好讓他們啃吃一口,這才放我們離去。
“爸,你說的沒錯,有狼,我的那位同學就是?!?/p>
“可不是么,他娘老子都是狼,怎會允許它可能是個人?”
我翻開他的書本,都是教做人的理。回想小時候,何止是我,大家都是讀人理生長的,是怎樣的不幸,教他們成狼?
夜也不能寐,也聽妻說,家里沒肉了。
三
想著想著,無措間迎上月光。忽然明了,我那遠房堂弟應當也染上了狼疫。他白天過來做客,暗則是對我說教一通。我曉得他是受了妻的托說,憑游四海的歷練教我降服。
他好似苦口婆心地勸,“哥啊,你看看你,一個大男的,總不能天天窩在家里吧,你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老婆孩子考慮才對,況且還有手有腳的?!?/p>
我難為一百張嘴,“有手有腳?我怕我去了那里,便無手無腳!有狼啊!”
“這大青天的,哪來的狼?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我看你這也不是什么心理疾病,就是懶吧!”
“你怎能憑空污人清白......我是你哥啊......這......這保命的一回事,能算作懶么?除非,你也是狼?”
當時迷惘,夜里才算幡悟。記起堂弟很早便在一個叫“阿妹銳砍”的土地輾轉,做的也是工錢賬簿的活計,跟姓薛的一樣。但他怎是個狼呢?他天南地北的,讀了那么多做人的理,誰都不見得有他懂得深,明明誰都不見得。老錢也就罷了,可他也幫著狼說話......
終究是淡泊了血親關系,哪怕他做再多的學問,再明事理,可也改姓吳了。總歸難是本家人。
他還在臨走時,留下一本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又說,“古久先生總可以信了吧?這書呀,是他老人家對狼群覆滅這一過程的詳細記載,哥你就好好讀吧,讀完后,趕緊去上班,丟不丟人?!?/p>
我趕緊翻來,手上一層厚灰。半晌,實在痛恨自己的愚鈍,消化不了半個字句。怒火攻心下,將它嚼在嘴里,才算解氣。后來腹痛如廁,才發(fā)覺那灘稀泥要善解民意得多。
這哪里是“狼群的覆滅”,這分明是“狼形的潛匿”!這哪里是世道不再吃人的佐證,而是一張笑臉人的畫皮!寫得是多么光明,好讓人生長得肥沃。冷不丁再啃上一口,滿嘴流油。教人在太陽底下喊疼,才能混在人堆里大喊“矯情”!
那可是仁義道德?。?/p>
真想和妻坦白地說,身旁只有深沉的鼾聲??峙滦褋硪矡o濟于事,她對我那位吳姓堂弟向來頗為贊譽。妻是個向往紛飛世面的婦人,只要與她不相關的,或是不明白的,大抵是她喜歡的。何必教她醒來與我爭論呢,讓她睡去罷。
孤獨寒冷中,迎上她一句囈語,“鄭經(jīng)理,再寬限幾天吧,馬上就能還這一期了,求您了,讓我做什么都......”
那姓鄭的又來催債了,催了十幾年的東西,也飼不飽,是狼準沒錯。下回碰見了,要給它個好歹看看。說來,讓一個女人面臨野獸,我實在難為大丈夫!
只是每回醒來,都不在白天事情中,愈來愈遠......這天亮得真快。
四
人在臨死前,常常要發(fā)上一記惹人厭的凄厲。只為讓人記住,這類存在過的微渺。哪怕是個蟲子,也要濺人一手作嘔的腔液。我想,“可憐蟲”便是這么來的。
這月光也能拿來比對,從前全沒有這么高,也沒有這么亮。照在脊梁上冷颼颼的,應當也算他的凄厲。聽到的只有我,像孤魂野鬼一樣,在熟睡人的房前游蕩。
我像是要做些什么了,這人間氣也太悶太悶。
他們都是教狼害過的,睡夢中狼病隱隱發(fā)作。雖沒有成熟的狼貌,狼尾巴卻生長出來。但并不長在腰上,而是扎在后腦。時而翹著,時而垂著。想來是夢見的角色不同,尾巴的高低也不相同。
像有預謀般的,被我驚醒的那一刻全然發(fā)作!想必是在老狼面前委屈久了,眼睛里恨得要命。像是害它們的,咬它們的,都是我才對!
“好一頭小狼!怎么不讓害你們的老狼看,怎么不讓它們也見識見識,你這般兇狠?”
無不是說,“大半夜的,非奸即盜!小心報警把你抓進去!”
抓我進去?對,我要報官,去縣衙門。
久聞周縣長的威名,早年可是打狼隊的頭領。他比狼還要兇上不少,卻比人還要像人。狼們無不聞風喪膽。周大人的府邸不眠不休,只要有狼,何時都可以來告。這是天底下人都明白的事理。
我找到他,慌忙地說,“豫才大人,有狼!”
他頓了頓,“你說的是我祖上吧,他老人家過世很久了,我叫‘適才’,請問有什么能幫助你的?”
“過世很久了么......那,適才大人,現(xiàn)在還打狼不打?”
“狼?誰是狼?”
我寫下一頭狼的名字,說,“姓薛的,它是始作俑者!”
他拿起來,橫豎看了半天,卻將懷疑的目光盯上了我,眼里冒著幽幽綠光,好笑似的說,“削?哪有這個姓,你在胡說些什么東西......今晚的月亮真不錯。”
“它準不是個人,天底下誰不知道,它抬頭像只兔子,俯瞰像頭獅子,等它轉過身去,又像條狐貍。”
“但他偏偏不是個狼啊?!?/p>
“它是狼??!在它吃人的時候!”
“我沒看到,況且這大半夜的,也不在我營業(yè)時間,等天亮再說吧。”
“等天亮......”
我惶惶走出縣衙,這位周大人怕是也受到狼的污染。哪怕和他祖上一樣,長得比人還要和善。周家在繁衍生息中,未必不無意間娶了幾頭狼,后代便有了狼的性情。
不能再想了,我要拖家?guī)Э诘?,逃離這個狼鎮(zhèn)。
五
昨夜如何歸來的,也不得而知了。只是被妻的哭聲吵到,醒來仍是半夜。
“我真是上輩子作孽了,才做了你老婆。不讓孩子去上學,也不去上班,我一個女人......”
我勸道,“收拾收拾東西,咱們逃出去。讓他去人的地方讀書,我去人的地方做工?!?/p>
她難以相信,驚愕地說,“老吾啊,你這幾天到底是怎么了?我好害怕。”
我罵她,“你看不到么,外面全是狼!出去便要被咬,生疼生疼的?!?/p>
“我看,你才是狼!最惡的就是你!”
我是狼?她怎能這樣顛倒黑白,污蔑她的丈夫?但她確實有理有據(jù)。為了這個家,她委屈自己,給催債人做了見不得光的事。
“胡說!我怎能不知道?我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你白天可不是這么說的。”
姓鄭的吃了我們十幾年,她還要幫著它說話。我跟她講理,不存在一間屋子要抵上幾十年的賣命??伤徽J“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的理,一頭狼的歪理!
一頭母狼,梨花帶雨地,惹人愛憐地,似水柔情地啃食著我。
心疼愧疚的卻是我自己!
我自己被狼吃著,卻仍為吃我的無辜的狼不平!
我曉得了,原來做頭小狼,也是無奈的。它們活在老狼嘴下,不得已才去啃食別人,好讓自己活著。活著,白白胖胖的,老狼小狼都高興。人卻不行,也好吃,也討厭。人大抵活不過被討厭的時候,有的變成了狼。若沒有,狼們自會一擁而上,啃他個精光。自然而然的,再難見真的人了。
或許還有,還在讀人理的孩子。拿我那小兒來講,假要不曾見過狼,也沒有效仿的機緣。不擔心被狼吃,也不算計著吃人,安安穩(wěn)穩(wěn)的,做個真的人。
我要帶他到?jīng)]狼的地方去。
六
今天晚上,幾乎看不見月光。
他灰蒙蒙的,分不清是明是暗。四周嚴實的白墻,沒有一面鏡子,連門也被鎖死了。
我想起那姓王的郎中,那頭狼我又遇到了,在帶著小兒逃跑的路上。
“吾先生,您要去哪兒???找您可真不容易啊,您的病情可不能再拖了?!?/p>
單憑它一頭狼,自然是奈何不了我。小兒正在旁邊,我憑借當?shù)恼龤鈾M沖直撞。卻忽然來了一群狼教我制服,這是它們商量好的。
這群狼我全然認識。
趙錢孫李狼多勢眾,它們有理。周吳鄭王坑壑一氣,說我是狼。
它們的舌芯像紅刀子,一句一句地朝我舔舐。我說不出話,眼睜睜看著妻子將小兒擄走,朝我敵對地說,“看啊,你爸是頭狼!”
小兒看看我,又看看大伙,學著它們在耳邊的口舌,腥噠噠地朝我吶喊,“爸,王醫(yī)生說得對,你得狼病了!”
七
妻說我是狼,兒也說我是狼。難道我真是頭狼?回想起這輩子的白晝,終于尋得我是狼的佐證。
我想起來了,我才是被薛劃掉的頭一個,此后難以適應,便對此事懷恨在心了。若我早被啃上一口,現(xiàn)在怕已病入膏肓。挑撥掌柜與伙計的和氣,好獨善其身,這何嘗不是一種狼的狡猾?
也有我本該是狼的可能。娶親時爹娘的愁容,依然歷歷在目。那時我未必不是狼的模樣,啃了他們幾塊肉。六親不認地索取,也算得了狼的貪婪。
妻呢,相伴十幾年,她不曾與我動怒。如今看來,無非是她不敢罷了,向來都是我做狼,吵她兇她。只是裝作幾夜人樣,她便露了本性。我見過那位姓鄭的收債人,我那下作樣子,倒也像趙二郎。
至于我兒,也應當是被我污染過的。為當?shù)哪且稽c可憐自尊,常年對他又打又罵的,他腦子里教做人的理,純真的理,怕是也被我吃盡了。即便沒有,兩頭狼茍合的后果,怎會有做人的期望?
還是不甘心......
也許我不該擔憂,這世上本沒有狼,正如這世上本沒有人。我在擔憂什么?
......
天邊泛起魚肚白,月亮隱沒在那片明朗乾坤。
好困好困......
這世上是沒有狼的?沒有罷!
嗷嗚——
七
首先,感謝各位醫(yī)生護士的照顧,我現(xiàn)在感覺良好。
已經(jīng)很久沒有再失眠了,作息規(guī)律,心情愉快,能吃能喝。
我很想念我的老婆孩子,也想去上班了。畢竟閑人、懶人才有機會發(fā)瘋,我希望早日出院,好實現(xiàn)自我的人生價值。希望王醫(yī)生能夠批準。
姓名:吾真黎。
申請日期:5年2月3202日。
臨床實習反饋:
離患者出院已經(jīng)一周了,據(jù)后續(xù)追蹤調查報告,該患者被原公司辭退后,又積極地找到了下家。家庭和睦,無暴力傾向,無精神異常?;究梢源_認,其目前已經(jīng)完全康復。
就他的日記來看,關上窗戶果然是有用的。
從心理學上講,月亮會使患者們感到不安,從而焦慮,嚴重時會放大精神疾病的癥狀。
由于患者總是失眠,大概率總在夜間醒來,會逐漸顛倒白天的認知。
在黑茫茫的天空中,月亮就顯得非常孤獨,患者會把自己帶入成月亮,從而覺得自己是孤獨的,或者說,自己是無法被理解的。
月亮在文學影視等藝術作品里,通常是帶有消極情緒的,患者緊盯著不放自然會產(chǎn)生抑郁,會滋生心中的消極情緒,排他性、厭世性會占據(jù)人格主導位置。
患有精神分裂癥、認知障礙癥、被害妄想癥、記憶阻塞癥、人格錯亂癥的患者,建議分到?jīng)]有窗戶的病房。由于患者普遍對白天具有叛逆心理,所以當患者分不清白天晚上時,通常不知不覺就正常了。建議采納。
記錄人:精神科部門實習生,汝夢歡。
記錄時間:21年2月3202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