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方舟】復仇者的送別(上)



“背上行囊的兒郎別過村莊, 故鄉(xiāng)的好馬嘶鳴向帝國的遠方。”
“榮譽的馬蹄沖碎雷法的投槍,踏過的血肉是帝國生長的土壤?!?/span>
“榮譽的馬蹄踩碎天馬的翅膀,落下的羽毛是帝國飛翔的仰仗?!?/span>
“榮譽的馬蹄壓垮擎天的櫻木,飄飛的琉璃是帝國勝利的勛章?!?br/>“榮譽的馬蹄翻耕著故鄉(xiāng)的麥土,滾滾長河裝點著寡婦村莊的薄暮?!?br/>“一行行的血啊一行行的淚,一行行的血淚是滾滾翻涌的故鄉(xiāng)水?!?/span>
“哦,母親啊,最敬愛的烏薩斯母親,兒女用鮮血與死亡,換您,榮光萬丈?!?/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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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炙熱的活性源石包裹住二十八歲的謝廖沙.彼得洛維奇的臉頰,將陪伴他半生的紋金長刀煅成猙獰的晶簇時,他站在那工廠外焦黑的街道上,已失去聽力的耳邊不知為何回蕩起了那首軍歌,那首十八年前父親唱起的歌。
那年的初春,烏薩斯融冰的第四天,在含著流冰的潮濕和麥土氣息的暮色中謝廖沙第一次聽見的父親用渾厚而低沉的嗓音唱起的那首軍歌,無比悠長,仿佛炮火回響于山崗,與遠處報童呼喊著的戰(zhàn)爭急訊相得益彰。
那時父親被斜陽勾勒出的背影還很高大,與還沒兩棵麥穗高的他相比,好像一座深黑城墻矗立在了小小土丘上。而這堵城墻后,是烏薩斯首都城郊暗褐色的土地,淙淙流淌的夾雜著流冰的河水從中蜿蜒而過,潤濕了沾霜的牧草與林地后又在平曠之處被重新拉直,伴隨著歌聲奔流向前,最終于目之所及最遠處銜著一輪落日消失在了遠山霜青色的背景中。
歌聲越唱越低,直到一曲終了,他的手從腰間黑色頭骨作柄的紋金長刀上放下,撫去他黑發(fā)中的塵土,柔聲說道:
“這是帝國榮耀的土地,謝廖什卡,是你的父親曾經(jīng)為之奮斗的土地,你看著它時,當懷著敬意與驕傲?!?/p>
又來了。從記事起,他已經(jīng)不知道是第幾次從父親的話語中聽到“榮耀”與“帝國”這兩個詞了。每每說起,他尚未斑白的眉梢總是舒展開,用五指輕輕按揉著腰間的佩刀柄或是自己的頭發(fā),聲音中滿是驕傲與柔和,即使是在面對母親時也不常露出的微笑,也會在這時毫無保留地奉獻給那好像虛無縹緲的榮耀與國家。
謝廖沙雖然不是很喜歡聽這樣的話,但也不敢掃父親的興,應和兩句,或是“嗯”一聲,說不上多久,父親便會自覺地從陶醉中走出來,轉(zhuǎn)而說起身邊人感興趣的事情,在家里時,往往就會是這家那家的家常里短和最近的時蔬漲幅,有時還會講幾個從牌桌上聽來的冷笑話,讓平靜的飯桌或是吱呀作響的老電視機前添上幾聲母親的笑。
不出他所料,沒應和幾句,父親便沉默片刻,然后拍了拍他的小腦袋,輕聲道:“今天晚上我朋友從城里來這吃飯,有什么想吃的嗎?我讓他們從城里買點。”
“唔......”
謝廖沙托著下巴,故作凝神狀望向了遠處的風光。他很喜歡父親的朋友們來家里,他們每次來總會帶著些小禮物和好吃的,上次那個叫利卡的叔叔就送了他一份訓練刀技用的護手,而上上次那個叫扎克洛夫的叔叔送的一大盒餅干,他到現(xiàn)在還沒吃完.....
“唔.....能帶點糖面包圈來嗎?好久沒吃過了......”
“可以啊,我這就回去給他們打電話。一起回家去吧,瞧,你母親快把飯做好了?!?br/>他轉(zhuǎn)身用下巴指了指身后的三層小樓,然后牽起他的手,厚實皮靴踏著煙色腳印,緩步走向了那束慢慢伸向紫羅蘭色天際的炊煙。
那天的暮色是漫長的,謝廖沙坐在客廳的燈下,閑望著窗外晚霞逐漸消融成足以合抱住整個村莊的黑暗,身旁勛章墻上流淌著的不再是紅得出血的殘陽,而是被暖黃的源石燈照亮,帶著父親的榮光閃耀在他懵懂的眼眶。
榮耀啊.....是很珍貴也很難得的東西吧?父親是怎么拿到的呢?
他小小的腦袋思索著,不知過了多久,木門吱一聲輕響,兩個穿著軍裝的男人帶著微寒的晚風走了進來,泛著一層淡紅色的雙頰上滿是笑意。其中的一個提著一個大大的食品袋,在看到桌旁發(fā)著呆的謝廖沙時便走上前去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熊抱,粗糙胡茬摩擦上他還沒有沾染上源石的稚嫩臉頰時,那粗獷而帶著磁性的聲音也響了起來:
“哦,謝廖什卡,兩個月沒見就不認得我了?”
“扎克洛夫叔叔.....放我下來,你的胡子和兩個月以前一樣弄得人癢癢.....”
“哈?”壯碩男人聽到這話似乎很自豪,抱著他轉(zhuǎn)了個圈,再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匕阉呕厣嘲l(fā)上,笑著彈了一下他的額頭:“小謝廖什卡,這可是男人的象征,等你到了年歲,也會想留點胡子的?!?/p>
他說著,一手拆開食品袋,遞了一個面包圈到謝廖沙手中,又拋了一個到身后站著的高瘦男人手里,剩下的則倒在了餐桌上已然擺好的墊了油紙的大盤中。他拉過椅子在桌旁坐下,然后高聲喊道:“我親愛的維克托.彼得洛維奇先生,你兩個月沒見的好戰(zhàn)友現(xiàn)在正饑腸轆轆地在你家餐廳等待著開飯,你能不能快一點?”
“來了來了,你個可惡的溫迪戈,今天不撐死你.....”
邊說邊端著兩盤菜的父親從廚房走出來時,第一眼便望見了戰(zhàn)友們身上筆挺的軍裝。他的笑容一滯,但也只是那么一瞬間,神色便又恢復了熱忱與柔和:“先吃點吧,我去拿點酒來?!?/p>
在父親放下餐盤轉(zhuǎn)身走向地下酒窖時,咬著香軟面包圈的謝廖沙看見了他的臉龐,他凝重而含著憂慮的臉龐。
幾分鐘后,兩瓶威士忌,一瓶伏特加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財[在了三個男人的身前。解下圍裙的母親從廚房端著一小盤腌蘆筍走出來,微笑著放在餐桌中央,然后坐在了謝廖沙的身旁,用細潤而溫和的嗓音說道:
“請盡情享用吧,先生們?!?/p>
也不用母親宣布開始,一杯杯烈酒已然在搖晃著的玻璃杯中下了肚,當夜幕真正降下時,三名軍士正通紅著臉講著共同的曾經(jīng),小小的他在桌角望著那個揮舞著雙臂,聲音洪亮,眼中燃著狂熱光芒的男人,不知為何,一股陌生感從內(nèi)心深處鉆了上來。
杯盞交錯間,他們身后的勛章墻閃著扭曲的光,仿佛迷人心智的古老密藏。
他莫名地有些畏懼身前的三個男人,咬著面包圈一聲不吭,身體向后縮了縮,而母親也同樣如此,但不同的是,她的眼中有著與方才的父親臉上的憂慮與凝重。
飯局接近尾聲時,那個被他稱為利卡叔叔的高瘦男人喝下最后一口辛辣的烈酒,咳了兩聲,眼光掃過桌角坐著的他與母親,然后拉了拉父親的衣袖,兩個人便很默契地走到了屋外。
在酒氣中耷拉著眼皮的扎克洛夫瞟了一眼他們的背影,又閉上眼睛,抓起一個沙發(fā)上的枕頭蒙住了腦袋。
初春的夜晚落著小雨,利卡與維克托對立在屋前的門檐下,門側兩盞柔和的暗黃小燈照亮雨幕與他們的面頰,還有兩支不約而同點起的卷煙。它刺鼻的煙霧混合在一聲嘆息,和雨聲里升上了首都城郊的夜。
“昨天扎卡列維奇長官來找我,他說,國王與卡西米爾又要開戰(zhàn)了。”
“你們穿著軍裝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你要告訴我類似的消息,具體的呢?”
“明天下午七點,帶好我們曾經(jīng)的裝備,到車站去,我們回前線。”
“了解?!?/p>
“嗯。那你的家人呢?”
“你的家人呢?”
二人相視一笑,無奈地搖搖頭,在透著寒氣的雨幕中默默地抽完了煙,燃燒著的余燼被源石技藝點亮,拋向雨中,綻出一個咆哮著的熊頭模樣。
“為了烏薩斯的榮耀?!?/p>
“為了烏薩斯的榮耀?!?/p>
火光映在廚房窗中謝廖沙的眼里,他的身旁站著母親。年輕的母親摟住他的脖頸讓他緊緊靠在自己身上,他仰頭看見她因積年病癥而蒼白的嘴唇在不斷地顫抖,柔軟的身體熱得發(fā)燙。
那晚,兩位戰(zhàn)友走后,父親與母親早早地走進了臥室。透過門縫,他看見他們一開始只是對坐著,沉默不語,然后,是母親先開了口。她質(zhì)問,父親沉默;她憤怒,父親沉默;她哀求,父親仍然沉默,最后,她嘶啞,而父親,依舊沉默。
父親走出房門時是夜晚的十一點。謝廖沙望見他的背影,寬厚的肩膀好像窄了些,背微微彎著,仿佛一下子老了下去。他走向關了燈的客廳,癱坐在那面勛章墻下、黑暗之中,粗糙的手掌緊緊握住一瓶干涸的烈酒,嘆息比門內(nèi)母親的啜泣聲更加刺耳。
那天晚上,沒有母親的宵夜面包。
在很多年后的夢中謝廖沙依舊會記起那時的情景,他常常夢到一堵薄薄瓷磚墻隔開了父親與母親,父親在墻里,母親在墻外,一個在左,一個在右,而小小的他站在中間,除了回憶,無能為力。
也就是從那夜起,他看到那勛章墻時總是會將眼神偏到別處,后來,干脆用黑布遮住了它。
第二天的太陽照常升起,照常落下。薄暮之中的父親軍裝筆挺,紋金長刀收進了鞘,放在了腰間,那刀柄上的黑色頭骨,正用空洞的眼神低吟著對鮮血的渴望。
“我走以后,好好讀書,好好練刀,聽你母親的話,聽你老師的話,等著我回來,明白嗎?”
他應了一聲,父親那含著憂慮的眼神便稍稍柔和了一些。他轉(zhuǎn)頭望向母親,干澀的喉嚨似乎想說什么,喉結上下動了動,伸出手撫上了她的臉頰:
“卡捷琳娜,我....”
但面對著母親哀怨的眼神,詞句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平日里鋼鐵般堅毅的軍人緊咬著嘴唇,最終也只憋出一句:“我走了?!?/p>
他轉(zhuǎn)過身,哼起低沉的軍歌,再不回頭地走上了通往首都的路,通往戰(zhàn)場的路。
“背上行囊的兒郎別過村莊, 故鄉(xiāng)的好馬嘶鳴向帝國的遠方.......”
烏薩斯初春的風嗚咽著,塵土與碎葉在凝固的暮色中飄飄落落,朦朧了那蒼藍天空下父親單薄的背影。那是長河融冰的第五天,在一聲聲冰雪碎裂的悲鳴聲中,謝廖沙.彼得洛維奇迎來了自己人生的第一場送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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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走后的生活也沒有多大不同,只是每天放學路上少了一個守望的身影,只是每天飯桌上多了幾句母親的絮叨,只是在學校時常被那些貴族呼作無父的孤兒。
他依舊按著父親定下的要求每天訓練著刀技,日漸成熟致命的刀法與訓練假人倒下又站起的聲音磨破了利卡叔叔送的護手,在稚嫩的雙手上磨出血泡又結出老繭,不知不覺地,磨光了他的童年。
在他十四歲那年,首都開始實行對感染者的管控措施。放學時他常??吹侥切┥砩祥L著一片片可憎淡灰源石碎片的人們在橡膠棍的驅(qū)趕下一批批地走入新建起的冒著滾滾濃煙的源石工廠,同時又有和他們一樣身長源石的人們從工廠深幽而黑暗的門中走出來。
在走過輪班的感染者隊伍時謝廖沙注意過那些被源石擠壓著的雙眼,它們大多空洞而絕望,閃爍著哀怨光芒的已是少數(shù),而憤怒的,則是更少數(shù)。
衣裝齊整的他望著他們,而衣衫襤褸的他們望著霧色蒼茫的前方,在兩旁軍警狠惡的視線中木偶般地一步步走向?qū)儆诟腥菊叩木奂兀行﹥和c老人不堪重負掉了隊,便在家人刺耳的哀求聲中無情地被打暈過去,拖向城郊的焚化場。
而首都的廣播中,正高聲贊揚著皇帝對于感染者管控的功績和烏薩斯在源石工業(yè)上大跨步地發(fā)展,還有對卡西米爾戰(zhàn)爭的屢屢勝績。
那時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感染者與正常人,在他的祖國眼中好像已經(jīng)成了兩種物種,這讓他發(fā)自內(nèi)心地膽寒。
“源石病患是新時代災禍的象征,我們應當予以管控與束縛,讓他們?yōu)槲覀兯?,才能保證帝國的繁榮昌盛。而控制他們的手段,依據(jù)帝國法律,是沒有任何限制的。換句話說,正常人對感染者采取任何控制哪怕暴力手段,都可以被視為控制感染者傳播病原,是值得被嘉獎與贊揚的行為?!?/p>
老師也曾在講臺上不止一次地講過這樣的話,所以當謝廖沙看見街邊巷中幾位自己的貴族同學嬉笑著毆打一名感染了的中年男人時,糾結中的他最終也只是上前提醒了一句早點回家,在男人求救的目光中猶豫幾秒,就轉(zhuǎn)身走向了回家的道路。
“喂,謝廖沙,不一起來玩點好玩的嗎?”
為首的一個大男孩一腳踹在了男人腹上,在他的嗚咽聲中高聲叫道。
他回頭望了一眼,那個壯碩男人正蜷縮成一團,右手包住左手放在腹中,在地上喘著粗氣。他還有自衛(wèi)的意識,胡亂的踹擊也沒傷到要害,只要他想的話,完全有余力還擊。
只要他想的話......
他悲憫地望了他一眼,搖了搖頭,朗聲說道:“不了,我勸你們盡早收手。要是真打起來,你們只會被他一個人按在地上打得哭爹喊娘。”
“我們?哭爹喊娘?”那男孩眉頭一下子擰了起來,踩在男人身上用那變聲期的沙啞嗓音高聲道:“你最好管住你的嘴巴,你那士兵老爹指不定都死在戰(zhàn)場上了,該哭的是你吧?”
尖銳刻薄,帶著高傲與莫名的優(yōu)越,明顯沒有經(jīng)過敲打的貴族語調(diào)聽著相當刺耳。但他沒有理會他們,長期練刀所帶來的沉穩(wěn)讓他明白掌控力量與憤怒的重要性,而且和這些貴族子弟發(fā)生糾葛,吃虧的往往會是自己。
那小貴族見他悶聲不吭,又趾高氣昂地叫道:“滾回你的小農(nóng)莊去,鄉(xiāng)巴佬!”
他依舊沒有回應,慢慢地走出了那條小巷。
霧蒙蒙的街道上沒有夕陽,烏薩斯秋天的空氣中只有梧桐落葉與源石燃燒產(chǎn)生的刺鼻味道。一只只烏鴉立在逐漸變得干枯的枝椏上,像是從陰影中生出的新葉,它們望著謝廖沙走過一個路牌的陰影,又在一處拐角轉(zhuǎn)向,最后消失在了街道上。
但大約一刻鐘之后,他又重新出現(xiàn)在了烏鴉們的視野中,手里提著一個白色的塑料袋,走回了那個陰暗的小巷。
他從巷口朝里看去,貴族或許是打乏了,或許是被自己剛才的到來擾了興致,又或許是想起自己的家庭作業(yè)還沒完成,都背起各自的書包走向了小巷的另一個出口,留下那個壯碩的男人在垃圾桶邊呻吟著。
很幸運,胡亂的踹擊沒有讓他傷筋斷骨,但處處淤紫帶來的疼痛依舊讓這個中年男人相當?shù)耐纯?。他掙扎著想要起身,卻被右臂上一陣冰冰涼的觸感按了下去,當他轉(zhuǎn)頭看見剛才那個冷漠走開的孩子將一塊冰貼敷在自己的傷處時,愣了好一會兒,眼神才從驚訝變成了感激。
“孩子....謝...謝謝你。那些可惡的貴族,動不動就來這附近找茬,好像每天不打幾個人小拳頭就會生銹一樣.....”
“沒什么的。他們一貫如此,誰又能看得慣呢?忍氣吞聲罷了?!彼麚u了搖頭,從塑料袋中拿出一針陣痛劑,熟練地刺入了他的手腕:“你應該是有夫人的人吧?我想給她看見一身傷的可不好?!?/p>
“你怎么會知道.....”
他輕聲一笑,指了指他無名指上白白凈凈的戒指,他剛才被毆打時緊緊地用手護住了:“我的父親也有那樣的戒指。喏,化淤血的藥給你,涂一點就會淡下去了?!?/p>
“謝,謝謝你,好心的孩子.....”男人顫巍巍地接過一小瓶藥酒和剩下的冰塊,聲音和手,一同顫抖著:“我該怎么報答你呢.....哦,我是個做面包的,就是這條巷子左邊的那家,以后你來買的話我給你優(yōu)惠?!?/p>
謝廖沙擺了擺手,將他從地上扶了起來:“不用了先生,趕緊回家吧,感染者被外面那些警衛(wèi)看到了可不好?!?/p>
“沒關系的,我給他們交了錢,他們不抓我,只是不給我看病而已。我店里還有些沒賣出去的面包,馬上打烊了,你帶回去吧。”
“這沒必要,我家里不缺食物?!?/p>
男人固執(zhí)地搖了搖頭,推開自家面包店的玻璃門,一個一個地將櫥窗里剩下的面包夾出來放進食品袋,甕聲甕氣地說道:
“總會有缺食物的時候的。我以前打擂臺的時候也沒想過自己會被四個小孩子欺負.....”
“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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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廖沙最終還是抱著三大個寫著“麥列霍夫面包房”的食品袋走上了城郊的路。他遠遠地望見那座三層小樓上飄起的炊煙,和數(shù)年前的那天下午是一個模樣,但樓前小土丘上沒有了父親寬厚的背影,空空蕩蕩的,顯得落寞了些。
家門前的門鈴隨著腳步的揚塵漾起悅耳的聲響,他側身推開虛掩著的房門,將袋子放在餐桌上,踏過條紋的木制地板徑直走向了廚房。
“母親,我回來了?!?/p>
“嗯,吃飯吧?!?/p>
爐灶前,烏薩斯女人回頭擠出一個微笑,便從鍋中向外盛出菜來。不過短短幾年,她看上去老了好多,不只是眉頭鬢角添上的那幾縷皺紋,還有她日日緊鎖的眉頭與被病痛折磨的日漸消瘦的身體,連同那逐漸彎下的腰,都在無聲訴說著時間與人生在她身上留下的傷痕。
謝廖沙接過她手中的兩盤菜,放在餐桌的兩端,然后扶著有些蹣跚的她在桌邊坐下,自己則坐到另一邊去,從食品袋中揀了兩個涂著果醬的面包放到了母親的盤中,他知道她喜歡吃甜的。
“謝廖什卡,這些面包是誰給的?”
“哦,一個面包店店主,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他家快打烊了,就送了一些剩下的給我。”
“真是位好心的先生啊,現(xiàn)在這么好心腸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
母親像是想起了什么般,搖搖頭,無奈地笑嘆了一口氣。她咬了一小口松軟面包,在嘴中細細地咀嚼起來,像是只老去的松鼠啃著松果。
謝廖沙并沒有提自己幫助他的事,只是點點頭,咬著面包走向了客廳勛章墻邊掛著的藥箱。
“謝廖什卡,先把飯吃了吧,藥我可以自己打的?!?/p>
“不,母親,您的手在上次車禍之后就抖得不成樣子了,還是我來比較好。”
他將面包幾口咽下肚,拿出針筒與藥液開始了填充。在那逐漸升高的透明藥液中,他看見自己縮小了幾圈的面龐,仿佛回到了數(shù)月之前的那一天。
散亂一地的離婚協(xié)議,滿頭是血的母親,碎裂一地的汽車玻璃和流火的零件,以及將母親與昏死過去的出租車司機拖出車輛的少年,在夕陽下仿佛發(fā)著光一般.....
這一幕被某位恰巧路過的報社記者拍了下來,登上報之后在鄉(xiāng)鄰與學校里都掀起了波瀾。人們夸贊他的勇敢,同時又將意欲“背叛”遠在沙場的丈夫的母親打入塵埃,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與母親在矛盾著的輿論中生活,每次去醫(yī)院探望,身后總會有討厭的攝像機快門和閃光燈的聲音。
本來這樣的結果對他而言已經(jīng)夠嚴重了,而讓他更沒有想到的是,因為手術時一次小小的輸血失誤,他的母親身上,長出了那可憎的灰色碎片,若不是一位主任看在過去父親的恩情上隱瞞了感染記錄,而他在接母親出院時用黑布嚴嚴實實地包裹住她,并在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讓她出門半步,媒體的聚光燈估計早就將這對母子拆散在源石工廠的門里門外了。
現(xiàn)在的他無疑是這兩口之家的頂梁柱,所以他必須學會沉穩(wěn),學會長大,學會一切能讓他與母親繼續(xù)生活下去的東西.....
至少在父親和他的榮耀回來之前.....
空氣中若有若無地響起了一聲嘆息,他拿著填充完畢的針劑走向桌邊,撩起母親的衣袖,將針頭貼近了她的肌膚。
冰冷鋒銳刺進時,母親輕皺了下眉,她望著那藥液一點點壓進自己體內(nèi),似乎想說什么,但又緊緊抿住了嘴唇。
“母親,好了?!?/p>
“謝謝你,謝廖什卡......”
她仿佛脫力般靠在椅背上,然后伸出手,溫柔地撫上了他的面頰:
“你知道嗎,謝廖什卡?現(xiàn)在的你和當年的父親一模一樣.....”
“怎么了?”
“那年在烏薩斯邊境的戰(zhàn)壕里,他也是這樣給我打針的,打的不過是葡萄糖,可他握著我的手臂,像我受了什么重傷一般......”
不知為何,他能感到一股奇特的像是脈搏般的聲音在母親冰涼的肌膚下律動,那時的他還不知道,那是源石微粒于血液中的簌簌低語。
“他問我一個女孩子為什么要來當戰(zhàn)地醫(yī)護,是蠢嗎?我就反問他,為什么會有他這樣蠢的人來當士兵,如果沒有他們這些傷兵,我不就不用來了嗎?然后他笑了,我也笑了,他的臉頰紅紅的,像是那晚的夜空......”
說到這時,母親的眉眼中是無盡的柔和,曾經(jīng)的歲月仿佛流金的長河淌過她眼前,照亮了那沉寂許久的深黑眼眸。
“真希望能看見你穿著軍裝從戰(zhàn)場上活著回來的那一刻,謝廖什卡,你肯定會被很多女孩子喜歡的.....”
“您會看見的,母親,一定會的?!?/p>
他緊緊握住母親冰涼而溫柔的右手,另一手則撫上了她腹部的源石結晶:“您會好起來的,古斯塔夫醫(yī)生在上次見我的時候已經(jīng)答應會一直給您提供藥品了。他在戰(zhàn)場上被父親救過,他肯定會報答這個恩情的?!?/p>
“哦...希望如此吧......”
母親用那依舊溫柔細潤的嗓音說著,眼中光芒卻已然黯淡了下去。她看著那被蒙了黑布的勛章墻,莫名地,一股比藥液更苦澀的氣息在心底漫了開來。
“我現(xiàn)在只想讓你父親回來看看,看看他的好小子長成了什么樣.......”
說這句話時,門外,風葉鳴響,父親手制的那串鈴鐺輕輕搖晃著,與秋蟬一同落入蕭條。
那天夜里,他在床邊陪著母親,將作為宵夜的面包一塊塊喂給她。她躺在床上,回憶著過去,講了好多,絮絮叨叨的,在過去的記憶與回想中沉入了夢鄉(xiāng)。
那天他走出房門去,仰面望著那高不可攀,繁星似錦的夜空,望著在他頭頂漂浮的一片片投下透明陰影的白云。遲誤了南徙行期的仙鶴,從深藍、高遠的天空,送來銀鈴般的叫聲。
衰草悲傷地散發(fā)著垂死的氣味,山崗上閃爍著耕地的人們?nèi)计鸹鸲训狞c點紅光,一切都寂靜宛若平常。

母親終究是沒有等到父親回來的那一天,她脆弱的身軀沒有抗住那年烏薩斯的寒風,在初春的風塵中,源石病惡化連帶著戰(zhàn)場留下的陳年舊疾一同發(fā)作,奪去了她還沒到四十歲的生命。
在母親彌留的最后兩個星期里,他發(fā)了瘋般給遠在邊境的父親寫信,紅郵印一次次蓋上白皙的信封寄向遠方,像是青年們的熱血灑上烏薩斯極北的雪原,無聲無息地就融進了漫天飄雪里。
從全國各地涌向戰(zhàn)場的家信少說也有百萬封,而那些應當收到家信的人,大部分都已將自己埋葬在了熱血的口號與沖鋒樂里了。
最終還是只有他一個人,在那個暴雨的夜晚,那盞忽明忽暗的源石燈下,那冰冰冷的床榻前,那擱置著無人食用的宵夜的桌旁,聆聽著源石與母親共同的低語。
“謝廖什卡,你知道這是什么嗎.....”
她已可見骨的瘦弱手掌中,緊緊握著一枚榮譽列兵的菱形勛章,鋒利的棱角將肌膚都割出了血來。
“不知道母親,你少說點吧,古斯塔夫醫(yī)生說他馬上就會來的。”
他著急忙慌地在桌前配置著所剩無幾的藥液,聲音從未有過地顫抖。
他害怕,他好害怕,這個國家?guī)淼膽?zhàn)爭已經(jīng)帶走了他的父親,他不想讓它所帶來的感染者壓迫與歧視再帶走他的母親。
如果她能有治療和穩(wěn)定源石病的措施.......如果醫(yī)院能正常接收源石病患而不是將他們拒之門外.....
他害怕,他害怕自己開始仇恨自己的國家,那在課程與教誨中應讓他感到無比榮耀與驕傲的祖國.....
“那天夜里他來找我.....他說自己獲勛了,我恭喜他,他就把這勛章給我看?!?/p>
母親被源石擠壓著的眼睛望著吊燈,從囁嚅著的嘴唇中吐出的氣息無比微薄,面色蒼白得像是冰雪中的樺樹皮,可回憶時的眉眼,依舊溫柔得像從前。
“他說要我親手給他戴上。那時候他的表情就像是一個收到獎勵糖果的小孩,等待著母親撥開糖紙放進他的嘴里......”
“母親,別說了,別說了,省點氣力......”
“那是我給他戴上的第一枚勛章,后來他又收到了好多枚,每一顆都讓我戴。他說等我們結婚了,他要穿著我親手戴上勛章的那件軍服,我剛想笑他,他就吻了上來......”
她顫抖著伸出手,而他握住她的手腕,將她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臉頰上。
“謝廖什卡,你是出生在戰(zhàn)地醫(yī)院里的。你出生那天,你父親被一顆炸彈炸暈了過去,醒來后頭上包著紗布就來看你,抱著你的時候,他笑得連肚子上的傷口都裂開了?!?/p>
“后來他和我說,打完這場仗就退役,再也不上戰(zhàn)場去。他做到了前半句,卻沒有做到后半句.....”
“母親.....”
她說著說著,兩滴淚從汪澤般的眼中滑了下來,他伸手拭去,只覺得那淚好燙。
“謝廖什卡,你不要恨你的父親,他只是太愛他的國家了,愛到他能為此放下一切.......”
“我明白,母親,我不會恨他的?!?/p>
他左手緊緊握著最后一枚針劑,正要插入母親膚中時,卻被母親伸手擋下了。
“不用那個了,謝廖什卡,不用了?!?/p>
“為....為什么?這是藥.....”
母親凄然一笑,閃電撕裂開窗外的夜幕,像老式相機的鎂光燈,曝光之時,將她最后的容顏深深印進了他記憶的相片中。
“那,只是葡萄糖罷了......”
他愣了一下,然后想起了一個事實,源石病,無藥可醫(yī)。
他還想起古斯塔夫醫(yī)生那悲憫的眼神,那皺起的眉頭,在那清冷的走廊里,在泛著消毒酒精味的辦公室中,輕柔地摸了摸他的頭,然后重重地嘆了口氣。
窗外暴雨如注,聲似炮火瀉地,母親左手死死握著那枚的勛章上,反射不到任何一絲光。
兩天后的夜晚依舊下著暴雨,他披著雨衣埋葬了母親。身后穿著黑色雨衣的醫(yī)生為他打著傘,一鏟鏟翻起的泥土上有雨水,透明而污濁。
他在雨中劈削了一個深褐色的十字架,立在那個小土丘上,像是一只枯槁的手伸出了土。而當他站起身來時,雨水從他的睫毛上滑落,爬過臉頰,從下巴滴下,其中似乎沒有淚,又似乎滿是淚。
古斯塔夫隱約感覺到,眼前這個他用悲憫眼神望著的孩子,在今后會經(jīng)歷遠比他父母更坎坷的人生。
但他那時也只能說:
“節(jié)哀順便,孩子。”
他也只回答了一句:“嗯”,便搖搖晃晃地走回了家。
烏薩斯初春的雨中有流冰碎裂的聲音,在黯淡了天際與村莊的雨中,雷光照亮他消瘦而高大的背影,像當年走向遠方的父親。

謝廖沙在恍惚中打開廚房的燈,從冰箱中拿出面包片與一些菜食,自顧自地起鍋燒火,做了一頓宵夜。
他端著宵夜慢慢走向母親的房門,木紋地板似乎比以前涼了。他推門,打開蒼白的燈光,坐在沉默的桌前,將面包掰成一小塊一小塊,然后遞向了母親本應在的位置。
可面包停在空氣中,再也沒有一只手會接過了。
“母親?媽媽?”
他機械地轉(zhuǎn)過頭,半張著嘴望向那空空蕩蕩的床,手中的面包也隨之掉在了地上。
這時他才在恍惚中真正地意識到,母親確實已經(jīng)走了。
那一夜,十五歲的謝廖沙.彼得洛維奇在暴雨中迎來了人生的第二場告別。在被捂住的臉頰上,他童年之后的第一滴淚不受控制地留了下來,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最后,他伏在母親曾經(jīng)用過的木紋桌上,嘶啞地泣不成聲。
那時的他開始渴望,渴望一個能給予感染者治療的國家,一個沒有歧視與壓迫的國家,一個沒有戰(zhàn)爭與炮火的國家,一個不用讓年輕的學生面對如此告別與死亡的國家。
就在這渴望與帝國戰(zhàn)爭逐步勝利的消息中,他長大了,長大成了一個青年。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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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可能要寫兩篇或者三篇,這章是9800字,感覺節(jié)奏把控還是不太好,可能是我第一次寫一個半自設人物故事的緣故,太 菜 了(大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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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eer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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