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小說]余溫
我從未想過,某一個夜晚我會在公寓里看月亮。
我的眼睛試圖抓住輕佻的月光,但是她仍輕輕地降落在我身后十五平不到的出租間里。
不知怎的我忽想起村上春樹的《1Q84》。但是夜空上毫無疑問只有一個月亮,而我也毫無疑問身處21世紀。
但是,我確實仿佛到那座“貓城”走了一趟。
我并不反感大學的宿舍。雖然是二流大學,但宿舍差強人意——充裕的桌臺空間,長寬合理的床鋪,功率正常的空調。假如沒有室友凌晨三點的“Double Kill”和“Rush B”,我就沒有理由考慮搬出來,也就不可能在這里看月亮。
選擇租這個房間的理由也很簡單。據說這間出租間出過人命,雖然我并不在意,但房東給這間房定的租金低得讓人跌眼鏡。附近唯一的,僅憑我在奶茶店打工的工資就足夠付房租的房間,就這樣誕生了,這對我來說可是大好事。
所以,我會住進公寓,看見那部遺稿,產生那個想法,并在這里看月亮,多少有些偶然成分,也有些命中注定的味道。
月亮升起來了。乳白泛黃的月亮,像我今天早上吃的膨化餅干,上面涂著土豆醬,濃得讓人口干舌燥。
我轉過身,繞過窄小的單人床,走向房間一角的小冰柜,本想取一瓶可樂或是其他飲料。但印入我眼簾的是半瓶啤酒。
這瓶酒是室友帶過來的。得知我已經搬到校外,他似乎打算開趴,因此才帶著這瓶酒來。一起帶來的還有他的那部外星人——仿佛他離筆記本超過5米身體就會報警一般。
但是這間房間很明顯與他的構想有不小出入,畢竟他進門之后的冷漠和之前電話里的興奮實在差距太大。結果就是他只喝了幾口,隨意寒暄幾句后便草草離開。
“那塵哥,時候也不早了,我回去了?!?/span>
我不清楚他家境究竟如何,也沒有半點深究的打算。正因如此,我并不好奇他本以為我住進了怎樣的公寓,不好奇他帶來的這洋文牌子的酒什么價位,更不好奇他靠著什么路子進了這所大學。
我記得這酒在冰柜里睡了一整天,但我沒有理會那么多。我將它取出,瓶子的寒氣并不扎手,或許因為這冰柜的功率算不上高吧。我將瓶口貼在唇邊,試著吞了一口。
像加了苦杏仁的冰凍辣椒水。我不常沾酒,也不喜歡喝酒。比起碳酸飲料的刺鼻爽快,比起咖啡的濃郁醇厚,酒的味道相當無聊,就跟《流體力學》比起《算法導論》要無聊得多是一個道理。
我剛把酒放回冰柜,卻又轉念再次把它拿了出來。現在我的心境,大概只適合喝酒吧。我轉身向著陽臺的月光走去,順手關上了柜門。
當我靠在窗前,仰望那顆穿破重重夜幕照耀著我的月亮,喝一口無聊的酒時,我就會好奇:那個人當年是否也是這樣看著月亮喝著酒的呢?
我捉摸不透,究竟是什么樣的場景、什么樣的心情、什么樣的生活催化出了那篇《影之眼》。在他寫下那篇小說的時候,照在背上的是否也是這樣泛白的月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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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唯一清楚明白的,只有我自己的體驗。
我還記得,剛搬入房間的我站在哪個位置,頭上布著多少的汗珠,用怎么樣的姿勢握著掃把,而后又是如何把原本的書桌推開,以及看見桌后沾滿灰塵的泛黃稿紙時我臉上是什么表情。
當然,印象最深刻的還是在讀完那段結尾時的感受。
我仍能完整背出最后兩個小節(jié):“筆嵌入他攥緊的手中,熾熱的靈感使細胞全部尖叫著燃燒起來。他書寫得飛快,超越痛覺與自己的指尖。影之獸的所有臟器內都回蕩著他的大笑,但他不再畏懼吵醒任何一個無面之人、任何一只將在黎明時睜開的眼睛。因為這一刻,我就是他們,他們就是我。”
“終于,在他的最后一絲生命瀑流被奪走之前,他將所有的腎上腺素、膽汁和酒精都傾注在這黃紙上的幾點模糊的墨水里。在街道如泡沫般溶解時,在塔樓上的圓頂被刺眼光明掀開時,在所有恒星與燈都如影之眼閃耀發(fā)熱時,他的靈魂被撕碎,散作復蘇的呼吸聲。只有筆留在紙上,畫下最后一個句點?!?/span>
我依然清晰地記得,在悶頭讀完整部小說之后,我像潛泳上岸那樣昂頭喘息時,身上那燃燒般的灼熱,口中那種麻痹的干燥感,還有忽然點亮一切的午時陽光。那種感覺,也許就和猛吞一口烈酒差不多。
在讀第二遍前,我喝了大半杯冰水。冷靜地再讀一遍后,這些文字才排成了一副魔幻般的畫面。
作者試圖描繪一頭由“人”構成的“怪獸”。林木是人聳立的手足,屋舍用人的骨骼搭建,連天空都是巨大的丑陋人面。而高懸著的熾熱眼球,將殺死它在每個白晝睜開時所見到的第一個醒目的生命。
生活在其中的每一個“人”,既是這怪獸的細胞,又是這怪獸的餐食。他們如同紅螯蛛一般蠶食著這個“超級有機體”的血肉,而他們的尸體又堆砌成肥胖的肉瘤。
這部小說沒有情節(jié)。從主人公醒來開始,到他回到家中,文字呈現的僅僅只有荒誕場景,一幕接一幕。場景間沒有因果與波瀾,仿佛這一切光景稀松平常。然而,在這稀松平常之間,竭力證明現實的渴望呼之欲出。
在讀第五回的時候,我腦中忽然涌起一股熱流,如同蜂巢破裂時迸射出的蜂漿。那時,我仿佛理解了馬爾克斯初次讀《變形記》時的心態(tài)。
那是我頭一次產生那樣的想法。自我記事起,我從來沒有這么想過,或者想過類似的事情。像在我居住了近十九年的這房子里,冒出一扇從未開啟過的鍍金的門。時至今日,我仍會感慨那想法多么不可思議。
那晚,我懷抱著熾熱的念想,盯著窗外的月亮。那晚的月亮比現在的熾熱許多,從升起,到落下。它看著我,像“影之眼”一樣。
不對,月亮注視的并非我,而是寫下這篇小說的那個他。月亮看見了什么樣的景象?他寫作的時候左手邊是不是放著一大瓶酒,或者叼著半截煙卷?他嚴峻的臉上究竟蓄著厚厚的胡子,還是戴著一副圓框眼鏡?又或者,他其實是“她”?
更重要的是,他往這支刺穿我的心的筆桿上注入的力量從何處而來?我能不能得到同樣的力量?
未知將一整個夜晚都塞滿了。但是除了幾點灰黑色的凹痕,月亮什么也沒有告訴我。
現在,我依然盯著同一顆月亮。我看到月亮周圍的光輪,嗅到月亮土豆醬的味道,聽到月亮平靜的心跳。但是它依然沉默。我看著月亮,站在鍍金的門前,我伸出手去,嘗試叩響那扇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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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沒有辦法叩響月亮。我只是一介凡人。我只能叩響凡間的門。
我叩響的是一扇實木門,但是沒有反應。等我按下門鈴,房東才緩緩打開了門。
房東頭上的灰白中找不到青絲。她把青絲收藏起來,想留住自己的青春。但我在她那件老舊的房間里找到的青春,是她床頭那幾尊菩薩——它們讓我想到了室友床頭的高達。
當我拿出那疊發(fā)黃的稿紙,看見房東臉上僵住的慈祥笑容時,我便知道她和月亮一樣沉默。
月亮不曾避諱過死亡,因為月宮中盡是永生。生銹的水壺,褪色的刺繡,這些東西不在月亮上。
我當然不會責怪房東,否則我就不該住進那間便宜到離譜的房間。實際上,她像是滿含愧怍似的對我綿聲細語,便足夠讓我敬重她了,更何況她平日對我實在不錯。
“小同啊,這個事兒我不好跟你講……你愿意住在那兒,就別太惦記這事兒了,啊……”
她在擔心我,這點我非常清楚。她不得不生活,我也不得不生活。能夠放棄生活的只有我那房間原來的租客。
但是我確實有些失望。我按捺不住找到他的愿望,雖然這行為只是尋找“下蛋的母雞”,而且是尋找“死禽”??墒俏野崔嗖蛔 ?/span>
我已經看見了刺入我生活的光,一扇鍍金的門。我不愿意就這樣擺擺手離開。
正因如此,從她口中聽到他的信息才能讓我這般欣喜若狂。正因如此,我才會認為這是命中注定的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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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她認識的奶茶店離學校不遠,步行十幾分鐘就可以到達,所以我才能每周一三五日都站在柜臺邊。聽她說,她每天都會來,我也完全不感到意外。
她點的奶茶口味每周換一次,每次的口味完全看她周一的心情。但是她永遠都會坐在角落的那個雙人座靠窗的那一側,這從來沒有換過。她會慢慢地取出她的Mac,像從床上抱起嬰兒,緊接著,店里就會響起她的手指輕擊鍵盤的聲音。
她打起字來斷斷續(xù)續(xù),有時甚至會停滯近10分鐘——她的手指像凍結一般靜止在鍵盤上,她的目光則飄忽到仿佛千里外的遠方。這段時間里客人來了去了,但絲毫不會打擾到她。
她仿佛離云很近。
那副暗紅色圓框眼鏡總是架在她小小的鼻梁上,所以我始終以為她在寫論文,直到一天她忽向我問及了奶茶推薦之外的事情。
我第一次與抬起頭的她四目相對時,她口中跳出的詞是“人工智能”。在我愣愣地回復她我的確是工科生后,她希望我給她解釋人工智能的原理。
我之所以能夠坐下來和她聊三十幾分鐘,有兩個原因。
第一個原因是我高中時對人工智能的向往,甚至自己買了些專業(yè)書籍讀——我曾妄想過能讀人工智能專業(yè)、未來進入前沿研究,創(chuàng)造一個“完美的人”。這個妄想持續(xù)了很久,直到高考分數公布。
第二個原因,是那一天奶茶店的生意正好比較冷清,我除了與她聊天之外無事可做。現在回想起,我或許應該慶幸。或許不應該。
這之后我才知道,中文系的她在寫科幻小說。但是這并不是她的作業(yè),而僅僅只是興趣。她已經循著這個興趣寫了五年多,但是從來沒有估算過寫過多少字。
不知為何,當我聽到,她打算一直一直這樣寫下去的時候,心臟會在一瞬間如同被電擊般停跳。那個感覺不是驚訝。
雙人座的另一個位置成為我的常座后,我和她聊過阿西莫夫和劉慈欣,也聽她談過瑪麗·雪萊、丹·西蒙斯甚至洛夫克拉夫特,以及其他數不盡的我從未聽聞過的名字。
聊起這些事情的時候,她的語速從來不快,但眼睛常閃爍著,有時會照亮整間奶茶店。
我說不清我喜歡她身上哪一點,但我想我實際上是心知肚明的。不過她喜歡我哪一點,我始終沒有詢問她的勇氣。從我向她告白到今天,我都沒有問過她。
我不覺得自己值得從她身上得到什么,我并不覺得自己配得上她。表白那晚我全身都很燙,而且感覺天旋地轉,和喝醉差不多,和讀完《影之眼》也差不多。
她是怎么答應我的來著?她似乎只是點了點頭,像是夢一樣平淡的反應。還是說,那真的只是個夢?我不知道。我原本已經滿足。
所以她在看完那篇小說之后,說出一個令我陌生的名字時,我不僅欣喜,還有些受寵若驚。
“這個風格,我感覺有點像那個蟻忠。只是感覺?!?/span>
奶茶幾乎從我手中的杯子里跳出來。我趕忙掩上蓋子。
蟻忠是作家的本名,百科上并沒有他的詞條。在微博上只搜到他十年前寫過一部中篇,后來再沒了動靜。她說,她是在同學送的二流雜志里看到這個名字的,因為寫作風格獨特就有點印象。兩天后,她把那本雜志帶來了。
那是本有點時間的雜志,紙張卻被保管得很好。他的小說在倒數第二篇,講的同樣是怪獸體內居住的人。標題是《Ivnbo》,也就是怪獸的名字。比起《影之眼》,這篇少了點宣泄似的表達,但是風格的確幾乎一致。
再細看時,我在雜志的封面找到了一個樣刊記號,和一個模糊的簽名。
雜志社的地址像在天邊。在我像偵探小說里的配角警察一樣踱步的時候,她忽然主動提出替我問問她的同學。
一分鐘的推辭后,她還是接受了我請她的奶茶。
在她喝著奶茶碼著字的時候,我忍不住看著她的眼睛。她沒有說話,但鏡片下她的眼睛仍在熠熠閃光。我并不清楚原因。
在與她再次見面前的這兩天里,我試圖查到蟻忠寫的中篇,但是最終只能找到開頭。那一千多字的開頭塑造的是一個渴望轟動世界卻又反復警告自己注定失敗的小說作者。我并不清楚他是否在結尾讓主人公發(fā)表了他的小說,更不清楚倘若他在多年后重讀這一篇作品會是什么心情。
回過神來時,她拿著一本薄薄的筆記出現在店里。
“同學的爺爺曾經是雜志的副編輯,后來因為身體原因辭了。他和蟻忠交情不錯,說對方酒量特別大,所以記得很牢。”
他給了她一個電話號碼,而后她又給了我。我將那串數字撥入手機前,在衣角上反復擦了擦手。
“嘟……嘟……咔——您好?”
是上了年紀的女聲。冷淡的氣質比蒼老更強烈。
“是的,我是他的妻子言麗君。請問您是哪位?”
我向她簡單說明了來意,和那部遺稿。我的語速似乎快了些。
“沒關系……十分感謝,請問您什么時候有機會能來一趟嗎?地址就在……”
不遠。比起雜志社來說幾乎近在咫尺。
電話掛斷時,我注意到她微笑地看著我。我詢問她時,她仿佛回過神來一樣頓了頓,隨后輕輕地將奶茶推到我嘴邊。
“你的嘴唇很干哦?!?/span>
可是,她看著的分明是我的眼睛。我不知道我那時的眼睛是否和她一樣在閃光,不知道她是否因此而高興。但是,我的嘴的確很干燥,而且有些熾熱。
這份熾熱甚至延續(xù)到次日,在室友打電話說要來看看我租的公寓時,我的舌頭還是像火燒,仿佛那半瓶酒已經入了我的肚子。
他離開后的那晚我輾轉了很長時間。我不清楚自己有沒有睡著,我只知道那天晚上并沒有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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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床時,手機上顯示的時間恰好是七點三十分——在沒有早八課的周日,這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奇跡。我把遺稿疊好放入檔案夾,再把檔案夾塞到背包里。最后我往包里丟兩包房東送我的膨化餅干,便騎一輛共享單車去往地鐵站。
這樣安靜而空曠的地鐵站讓我不禁懷疑自己是否仍然在做夢。當我頭一次安穩(wěn)地坐在地鐵的座位上時,耳邊只有列車的震動聲和口中餅干與牙齒的摩擦聲。一種錯覺襲上我沉重的腦袋,仿佛這輛載滿了憧憬的列車上,行駛在無窮盡的搖籃上,永遠永遠不會抵達終點。
目的地離地鐵站的出口還有幾公里。我走著,能感知到這條街道在逐漸蘇醒——從早餐店前剛架起的折疊桌,到斑馬線邊駛過的電瓶車。視野越來越明亮,一切都在緩慢但有力地生長著。
在接近她的住處時,我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我不清楚我為什么忽然會產生一種畏懼感,像臨近假期結束的感覺。我畏懼的并不是與陌生家庭見面,也不是了解到蟻忠這個人的生活。我畏懼的,似乎僅僅只是“尋找”這個過程的結束。
但是我在猶豫六秒之后,還是按下了那扇門邊的門鈴。那只是一扇普通的鐵制防盜門。
開門的是一位身材健壯的青年,胡子理得很整齊,眼睛熠熠閃光。他與我除了年齡相近之外,沒有一點相似。
“您好!您就是同塵先生吧?我叫蟻言溯。”
他頗熱情地將我請進門內。他行走時,背脊挺得筆直。在我見過的所有同齡人里,他的背脊是挺得最直的。
玄關后的樸素客廳里,已經有一位中年的婦女坐在沙發(fā)上等候了。
她在看見我之后緩慢地站了起來,微笑著說:“你好,你好!麻煩你大老遠跑過來了。”
真人的聲音比電話中溫柔了許多。
我小心翼翼地將那部稿子從背包中拿出遞給了她。她并沒有急著拆開,而是請我坐下,與我聊起了她的丈夫。
“阿忠他三年前因為酒精中毒走了。當時他就在你那所大學,和那里的教授討論出他的第一本書——他當時和我說的是‘討論’,但實際情況嘛,肯定不是討論那么輕松。一個多月來他每天都從家里趕到學校,后來嫌浪費太多時間便租了出租間,結果出了事,第二天早上才有人發(fā)現?!?/span>
她的語氣,至少聽上去很平靜。三年過去了,她依然記得十分清楚。
“他不擅長喝酒,但是每次酒會他都是喝得最拼命的那一個,醫(yī)生也很多次警告過他。我沒想到他一個人也會喝酒,更不知道他那天晚上到底喝了多少。如果我當時在那里的話,肯定會阻止他。也許他是試圖從酒里找到什么所謂的靈感,也許只是因為出書的事情吹了所以獨自喝悶酒……這都不重要了。
“我和他剛認識的時候,他會對我說他打算描繪的虛構世界——那個你或許也讀過了。當時他22歲,我20歲。每周末,我們都會在街尾的小吃攤見面,他會在煙霧里聊得眉飛色舞……他一直是有理想有堅持的人,就算喝了酒,他也一直都是?!?/span>
我和她簡單地談了談。她說,如果蟻忠還在,他一定會因為有我這樣的讀者而高興。
最后我們互相道了謝。在近十二點的時候,我婉拒她共進午餐的請求,背上包向玄關走去。
出門時,我心中的畏懼感變作了某種惆悵。我明白,我已經找到了那只“母雞”,但是我心頭的迷茫卻仍沒有消除。那扇鍍金的門依然沒有打開。我還有什么沒有找到?
門外蹲著一位長發(fā)的少女,她正撫摸著一只白色短毛貓的后背。在看見我時,她輕輕地抬起了頭,無表情地看著我。
我看見她烏黑色的眼睛,躍入腦中的是顧城的詩句。盡管年幼,但她和言夫人長得很像,連那般平靜的氣質都相似。
她開口問道:“你認識爸爸嗎?”
我認識嗎?
一種熾熱而激昂的念頭涌入我的腦中,像一個猛睜開眼的雄獅。我的嗓子渴望清楚而且大聲地告訴她,我認識她的父親。我雖然未曾與蟻忠謀面,雖然無從想象他所經歷的生活,雖然不能理解他燃盡一生去塑造的世界,但是我想說,我認識他。我找到了他。
但是沒等我回答,下一句話便躍出她的兩唇:“你和爸爸很像?!?/span>
獅子化作雕塑。我愣在那里,半張著嘴。她那雙眼睛,平靜地穿過我讀過的書,穿過我倒過的奶茶,穿過我做過的夢。她在問我。
腦中那個蓄著胡須喝著酒的高大男性,忽變成了我的模樣,一個背著癟平書包穿著黑色毛衣的中度近視青年。我注視著這個青年,卻感到比任何一個照著鏡子的早晨都要更加陌生。他有一雙用迷茫織成的眼睛。他撐開干枯的嘴唇。他在問我。
“——小微,回來!”
她聽到蟻言溯的呼喚,于是低頭對她膝下的貓說:“米蘭達,走吧。”
隨后她便輕輕地站起,小跑著回到了她的家里。而那只小貓不屑般轉頭看了我一眼,懶洋洋地走進了半敞開的門。
我在原地杵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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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地鐵回到出租屋后,我放下包,被午后的陽光擊倒在床上。
我做了夢。我慢慢地走在黯淡的松軟街道之上,而后看見一顆燃燒著的眼球緩緩升起。那火焰點燃了地平線,將我腳下的這片泥土燒成了坑坑洼洼的黃色月球。那只眼睛是黑色的,它靜默著注視著我,質詢著我德爾菲神廟的銘言。
醒來時,屋內已經黑了。我從床上爬起時,那種熾熱感已經褪去了,取而代之的只是寂靜而已。我看見,那顆輕佻而沉默的月亮。
我從未想過,某一個夜晚我會在公寓里看月亮。
手中的酒瓶慢慢見底,而回憶的潮水也隨之落下。
不對。我不認識蟻忠。
我依舊不知道他是否看見了我看見的月亮,我依舊不知道他從何處找到了那顆燃燒的影之眼。
我不知道室友為何能在凌晨依舊清醒,不知道房東為何要回避死亡。
她為何要每周換一杯奶茶,他又為何要挺直自己的脊梁,我都不知道。
暗藍的天空上,云間的幾點星辰亮著——那是星辰,還是飛機的航行燈?
房間一角的書架上依舊放著讀了一半的《人工智能原理》。我到底為什么要買這本書?從我上大學以來,進入這個專業(yè)以來,我再也沒有翻開過它。我不敢翻開它。
我像一個四疊半主義者,四面只有墻與往復循環(huán)的死路。我不知道我應該往哪里走,也不知道我還可以往哪里走。
從我走入這所大學的校門開始,我便一無所知。我知道的僅僅只是今年要修的學分,每周的一三五日要去奶茶店打工,再也沒有考慮過其他。我僅僅只是站在柜臺前,聽著一個接一個客人點單。
如果讓我自己點單,我應該點什么口味呢?我從沒有想過。
原味嗎?原味的奶茶留存在舌尖的奶油味能持續(xù)到凌晨。
抹茶味嗎?抹茶的味道太過蒼白衰老,無法喚起新鮮感。
草莓味嗎?甜膩的草莓味,讓人麻木,同樣也難以接受。
那么,不妨調制出我自己的口味?
一杯,混合了酒精、膨化餅干和月亮的味道?我能不能再加一點“影之獸”的鮮血?
我將瓶中的最后一點酒水砸入肚中,銳利的眩暈感猛擊在我的臉上。
我回想起了自己剛讀完《影之眼》時的那種熾熱感,那種渾身燃燒的激動與興奮。還有我初次接觸人工智能時,與她表白時,我的頭腦也像這樣燃燒。
我將手放在鍍金的門上,滾燙的溫度在一瞬間便將我融化。我尖叫著跳躍起來,視野浸滿乳漿般的白色,血液在其中擴撒。
當我不再有人的形體時,墻間的沾灰裂隙和洗碗槽的排水孔都向我敞開。我不必在寬敞的大道上行走,不必沖向猩紅色的終點,也不必打開任何一扇供人穿行的門。
我不需要活成一個人的模樣。我可以長著獅子的身體、蝸牛的觸須、鷹的頭,我也可以變成花崗巖、橡皮筋或者啤酒沫。
世界上不只有“人類”可以生存,也不是每一個人都必須活成“人”。
我這時候才發(fā)現,不戴皇冠的人同樣可以大笑。身邊的每一個笑容當中,閃耀著的都不曾是“勝利”。
我原來可以離開這座蜂巢,坐上永遠不會停下的列車,抵達任何一個地方,無論是雜志社、貓城還是月亮之上。我可以一直往前走,而不必回頭數自己寫了多少文字。我原來可以。
我記得我小時候總說想去冰島。我想在長滿晨霜的曠原上緩慢地行車。我想在淺淺的火堆旁唱我那不著調的歌。還有,我想養(yǎng)一只和米蘭達一樣的短毛小貓,和它一起在溫暖的陽光下醒來。我可以。從來沒有人告訴我不行。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試試去做。我有很多沒有用處的事情想要去做。我想將自己點燃,投身到我所熱愛的人和事上。
我感知到,當蟻忠畫下最后一個句號時,他一定感到無限的滿足吧。我很羨慕這種滿足。
正當我這么想時,我忽然便認識了蟻忠。我知道了,他在哪里找到的“影之眼”。
因為我看見太陽升起,在酒瓶上映照出自己那雙如火般閃光的眼睛。

文? 微言蟻
因為一些原因心里有點感觸,所以就改了,多了大概1000字。不過反正你們也不會看。
這是最后一次改動,除此以外沒什么好說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