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美濃岐阜出兵越前，大致有三條道路可供選擇。最直接的，自然是從美濃北上，走中野河內(nèi)口或刀根山口兩條大路直放敦賀。這也是當年齋藤道三在位時，越前與美濃交戰(zhàn)慣用的路線，兩國守備的重中之重，陳兵深厚，唯恐有所疏忽。

中間一條道路則是轉(zhuǎn)道北近江，也能突襲越前。不過江北之地歸屬淺井氏所有，淺井作為織田與朝倉共同的盟友，正在兩者之間努力斡旋，務(wù)求綏靖，織田信長也不好意思逼迫太甚。

左側(cè)一條走若狹的路線，常常被時人忽視。濃尾的大軍如果從若狹侵入越前，必須繞道偌大的琵琶湖，等于說將自己的后路糧道完全托付給了江北的淺井，等閑不易采納。然而兵走若狹，也最出乎越前的預料，相當于一拳打到朝倉的軟肋，好比說德國繞路阿登森林攻擊法國，極為貼合兵者詭道的要義。

織田信長出兵若狹，也與當?shù)鼐謩莸某掷m(xù)動蕩有很大關(guān)聯(lián)。

若狹守護武田出身甲斐源氏。當初源賴朝創(chuàng)設(shè)鐮倉幕府，源氏義光流的武田信光鞍前馬后，立下汗馬功勛，武田受封甲斐、安藝兩國守護。室町時代，安藝武田分出支流遷居若狹，自此成為當?shù)匚涫块T閥的帶頭大哥。

甲斐武田信虎、信玄父子相爭，若狹武田也有同樣的毛病。武田義統(tǒng)自己就是借助越前朝倉的力量推翻父親武田信豐，艱難上位。雖成守護，武田義統(tǒng)彈壓不住桀驁的豪族勢力，國中叛亂此起彼伏。朝倉義景眼見武田義統(tǒng)無力掌控全局，生出心思想要扶植武田元明來染指若狹。

永祿十年（1567年）武田義統(tǒng)過世，嫡子武田元明繼位，逸見昌經(jīng)等叛亂勢力越發(fā)自行其是。朝倉義景借口保護盟友武田氏，發(fā)兵若狹，將武田元明擄掠到一乘谷城軟禁起來。

朝倉的行為未得幕府認可，說好聽點是維持地區(qū)穩(wěn)定，維護越前核心利益。落在周遭別國的眼中，可就是公然藐視對幕府的莊嚴承諾，嚴重侵犯若狹一國的主權(quán)與領(lǐng)土完整。

織田信長出兵若狹，膺懲越前，手執(zhí)大義名分，簡直就差揮舞一面“替天行道”的旗幟。江北的淺井拼命解勸雙方“務(wù)必在當前形勢下保持克制，避免任何可能加劇緊張局勢的行動”，只是徒勞無益。

元龜元年（1570年），織田信長聯(lián)合德川家康的軍隊殺入越前，朝倉在若狹一線防備薄弱，支城手筒山城和金崎城旦夕陷落。朝倉義景被迫放棄敦賀郡，一乘谷陷入危急境地。

與其他戰(zhàn)國早期大名雷同，朝倉所以傲視北陸，全仰仗一門眾的支持，尤以大野郡司、敦賀郡司和安居家三家為最盛。朝倉宗滴擔任敦賀郡司，把持越前軍務(wù)數(shù)十年，敦賀眾隱然已是家中翹楚，唯我獨尊。久而久之，家主朝倉義景終歸心有忌憚，想著要煞煞敦賀的氣焰。

宗滴生前收宗淳孝景的弟弟朝倉景紀（即朝倉義景的叔叔）為養(yǎng)子。朝倉景紀隱居之后，朝倉義景開始著手扶持大野郡司家的朝倉景鏡和安居家的朝倉景健，打壓敦賀郡司家。景紀的長子朝倉景垙參與加賀作戰(zhàn)不利，被逼自殺。次子朝倉景恒繼承郡司，敦賀眾已在家主清洗之下奪其帥失其志，昔日雄軍轉(zhuǎn)臉變成熊兵。

等到信長的軍隊從若狹殺入敦賀，朝倉景恒孤掌難鳴，不得已放棄城池逃往一乘谷。朝倉義景趁機廢除敦賀郡司，將敦賀眾置于自己的直轄指揮。宗滴時代百戰(zhàn)之師至此成流水之勢。

丟掉敦賀，越前朝倉岌岌可危，急忙派人向北近江喊話唇亡齒寒。江北的淺井氏此時也是地位尷尬，頗難以自處。

淺井原是北近江的豪族，發(fā)動國人一揆推翻京極氏，這才下剋上做成江北半國之主。江南六角舒展筋骨，江北淺井唯有匍匐，依靠越前朝倉的同盟才勉強維持獨立。是以淺井久政為首的老一輩人物很是感念朝倉氏的恩德，心心念念要有所回報。而后一輩的淺井長政與織田信長結(jié)盟，攻滅江南六角，見識到大時代的潮流，自然心向尾張，跟著織田有肉吃。

結(jié)果如今朝倉與織田交戰(zhàn)，夾在中間的江北淺井家中也是分成兩派爭執(zhí)不休。一邊說：“今夜都是越前人。”另一邊就回說：“為戰(zhàn)爭叫好的全是傻瓜。”然后就是“叫好的不都是傻瓜”，“不叫好的才是傻瓜”......來回套娃，沒有休止。

這時派到淺井的朝倉使臣苦苦哀求，來了一出《哭江北》：
織田無道，封豕長蛇，以食上國。欲有天下，政從尾張。
寡君出在草澤，使來告急。?

越前使臣申包景鏡這一出放聲大哭日夜不絕聲，勺飲不入口。淺井上下無言以對，大事遂定。

織田信長親率軍隊離開京都，北上若狹是元龜元年（1570年）四月二十日。信長當時宣稱的領(lǐng)地有濃尾、伊勢、南近江以及近畿部分地區(qū)。伊勢與江南兩地甫入夾囊，務(wù)求安撫，近畿一帶敵對勢力蠢蠢欲動，亦不宜動用。信長最終還是從自己的基本盤美濃、尾張兩國抽調(diào)兩萬大軍長途跋涉，繞道間行。行至若狹，當?shù)睾雷寮娂姎w附，加上德川家康的盟軍，總兵力約在三萬左右。

四月二十五日織田侵入越前開啟朝倉征伐，僅用了兩天光景便攻破手筒山城和金崎城，敦賀郡指日可下。二十八日織田信長得到晴天霹靂一樣的噩耗，妹夫淺井長政悍然出兵，切斷了織田軍的退路，六角殘兵也趁機囂跳近江，腹背兩面朝倉與淺井的聯(lián)軍高達五萬。一時間八方四面干戈動，倉惶退路全截斷。

傳說當中織田信長是收到妹妹織田市的“小豆袋”才醒悟大難臨頭。小豆袋兩頭用繩索緊縛，暗喻織田將要遭到淺井與朝倉的夾擊。信長當機立斷，留下木下藤吉郎和明智光秀在金崎城殿后，大隊人馬迅速掉頭撤退。

?信長沿著琵琶湖西岸撤至近江朽木谷，叫朽木元綱擋住去路。之前臣服織田的松永久秀親自前往，說服朽木元綱投靠織田，信長這才經(jīng)由朽木返回京都。由于江南六角殘黨到處煽風點火，信長不得不將手下兵將分駐各地以維持基本的交通聯(lián)絡(luò)。之后織田信長在少數(shù)侍從陪同下匆忙自京都奔逃美濃，途中遭遇六角一方的杉谷善住坊鐵炮狙擊，幸未受傷。五月二十一日信長方才狼狽回到岐阜。

至于擔任殿軍的木下藤吉郎在大隊人馬離開之后，布置屬下嚴陣以待，憑借鐵炮大舉殺傷追擊的朝倉兵士，徐徐后撤，居然全身以退。金崎殿軍是木下藤吉郎在信長這里嶄露頭角的首度功績，原本被當作棄子，結(jié)果全須全尾超額達成目標?？椞镄砰L自此對藤吉郎刮目相看，將之視作可以獨當一面的領(lǐng)軍人物。

日后戰(zhàn)國三英杰之一的豐太閣便是起步于金崎殿后的危急時刻。

元龜初年淺井長政的背刺大概可以算是織田信長一生遭遇的第一次叛賣。信長身為三之子，命中注定經(jīng)歷三次背叛，一次為愛，一次為財，一次為血。這一次便是因為淺井與朝倉兩家牢不可破的同盟之愛呢。

除開感激朝倉，淺井一族其實對織田信長早有怨艾。信長江南攻略時，江北淺井出力頗多，結(jié)果功成之后信長全無封賞，等閑以一門眾視之，把江北當作濃尾的藩屬領(lǐng)地。越前征伐，淺井上下很有一些兔死狐悲的感覺，都覺著朝倉垮臺之日便是濃尾吞沒江北之時。

朝倉、淺井、六角三家同盟，織田信長陷入到山河處處有征塵的艱難處境。柴田勝家因為六角義賢煽動的國人一揆，困守長光寺城，斷水絕糧。柴田被迫劈碎水瓶，誓死突圍，這才殺退敵軍，贏得“瓶割之柴田”的美譽。柴田身為家中首席，尚且窘迫如此，其他領(lǐng)主家臣皆左支右絀，勉強支持。

堅持到六月，六角義賢的一揆勢力進入野洲川一帶。柴田勝家與佐久間信盛合兵一處，在野洲川北岸的落窪鄉(xiāng)痛擊一揆，六角家重臣三云定持以下七百八十余人戰(zhàn)死，一揆總崩，南近江的局勢這才漸趨穩(wěn)定。

江北一線，南下作戰(zhàn)的朝倉、淺井聯(lián)軍遭到木下秀吉的頑強抵抗。看看討不到便宜，朝倉軍返回越前。留守的淺井方守將堀秀村與樋口直房二人和秀吉麾下的竹中半兵衛(wèi)是老相識，竹中一番調(diào)略，淺井二將欣然倒戈。

六月十九日，得到秀吉軍報的織田信長率軍一萬五千人自岐阜北上，挺進江北，著手報復妹夫淺井長政的叛賣行為。

六月二十一日，織田信長與江南的駐軍會師，而后布陣虎御前山，威脅淺井家本據(jù)小谷城?；⒂吧轿挥谛」瘸俏髂?，地勢險要。信長派遣眾多將領(lǐng)出擊，燒毀小谷城城下町以及周遭村舍田地。城中的淺井長政自知不能敵，閉城不出，專心等待越前援軍。

小谷城經(jīng)歷三代經(jīng)營，城堅塹深，非一時半刻能夠輕易拿下?？椞镄砰L因此改變戰(zhàn)略，移兵南下，合圍橫山城。橫山城是淺井方小谷城與佐和山城之間的中樞要點。一旦攻占，守御佐和山城的部隊便會失掉支撐，成為一支孤軍。而淺井一方也就喪失南下美濃甚至京畿的前驅(qū)堡壘，只能陷入被動挨打的地步，這可是淺井長政所不能承受的損失。

六月二十四日，織田信長移動本陣至橫山城北、姊川以南的龍之鼻地方。當天德川家康率領(lǐng)五千三河兵抵達，織田、德川同盟的總兵力計近四萬。

江北這邊，朝倉景健率領(lǐng)的八千越前援軍終于趕赴小谷城。淺井與朝倉的聯(lián)軍兵力約一萬三千人。六月二十六日，聯(lián)軍南下，布陣大依山，此地與橫山城隔著草野川和姊川兩道河流，地勢較高，正好可以窺視織田軍的動向。

織田這邊主力強兵還在圍困橫山城，希冀能在北兵發(fā)動襲擊之前攻破城池。如此一來，位于龍之鼻的本陣反倒身處圍城部隊的大后方，江北聯(lián)軍的正前方。對于淺井、朝倉來說，信長的本陣好比是亂花迷人眼，叫人如何放得下。

六月二十七日，大依山的江北聯(lián)軍反向下山，移動隊伍。織田信長只當對手放棄救援，打算撤兵北返，不以為意。

六月二十八日凌晨，淺井、朝倉的江北聯(lián)軍突然渡河，直趨信長本陣?？椞镄砰L一生三大合戰(zhàn)之一的姊川合戰(zhàn)于焉拉開帷幕。

北軍的朝倉氏自三田村出發(fā)，爭渡姊川，目標是兵力稍弱的德川軍勢。淺井一方自野村出發(fā)，以磯野員昌為前鋒，目標直指龍之鼻的信長本陣。

織田信長窺見江北聯(lián)軍的動向，曉得用錯了計策，將自己的弱腹袒露給了敵方看。他心里倒是不慌，一來己方畢竟實力雄厚，臨時調(diào)遣圍城的兵團前往解圍，猶未晚也。二來左邊還有德川的三河兵掩護側(cè)翼，緩急可用。

而淺井、朝倉這里則另有盤算。依照北軍想法，德川家康的三河兵遠道而來，又是在自己不相干的客地作戰(zhàn)，戰(zhàn)斗意志有限，估計只是來打卡做個秀。朝倉大軍押上，以泰山擊一卵，輕易就能拍死德川。而后側(cè)翼包抄，與淺井一道夾攻織田，斯事無有不應(yīng)之理。

兩邊都算盤打得飛快，自以為智珠在握，天下我有。孰料這天底下最靠不住的，第一個是男歡女愛的心，第二個就是開戰(zhàn)前參謀官的紙上藍圖。你看那天下第一的鋼鐵洪流，以萬乘之國，決匹夫之怒，還能打成如墮泥淖，甘苦自知。人人都以為孔明再世，真上到戰(zhàn)場多半就是豬哥瞪眼。

朝倉兵勢雄赳赳氣昂昂跨越姊川，迎頭撞擊酒井忠次率領(lǐng)的東三河眾。酒井兵力雖弱，卻有如臨海的礁巖，死戰(zhàn)不退。朝倉勢突擊不果，被迫將兵力左右延展，計劃用鉗形攻勢瓦解德川軍的抵抗意志。兩軍在姊川一線陷入絞殺，白刃血紛紛，關(guān)山未解圍。

反倒是原定起牽制作用的淺井一側(cè)，有了重大的突破。

信長因為大兵團尚在調(diào)動當中，起手拿來阻擋淺井突襲的就是身邊精銳的馬回眾坂井政尚、池田恒興、森可成這三支人馬。坂井堅持未幾，便在北軍前鋒磯野員昌狂飆突進之下崩潰，接替的池田恒興亦不能久，很快就狼狽后退。

此時從橫山城下調(diào)遣而來的木下秀吉、柴田勝家各個兵團匆匆就位，尚未展開陣型?；⒗且话愕拇壱皢T昌咆哮而至，織田士卒立地未穩(wěn)，還沒搞明白戰(zhàn)場的東西南北，倉促間就叫北兵一舉潰碎。

只見那織田家死尸骸堰住江心水，下溜頭淋流著血汁。茸茸蓑衣渾染的赤，變做了通紅獅子毛衣。殺的他憨血淋漓，交濃尾托推，一霎兒番為做姊川鬼。青鴉鴉岸兒，黃壤壤田地，馬蹄兒踏做搗椒泥。

傳說北軍當中遠藤直經(jīng)的隊伍殺破織田信長十三段布陣，直趨龍之鼻本陣。信長無奈之下，向南移陣三百米。

旗指動搖，士氣崩沮，織田勢竟因為淺井這雷霆一擊落入到危極險極的窮厄境地。

（第十節(ji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