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咯噔——咣當(dāng)——”

? ? ? ?我彎下腰，推開擋板，拿出掉下來的可樂。它竟然還是冰的。

? ? ? ?這多少有些不合適，因為這臺自動售貨機被擺在一條公路上，兩邊都是一大片玉米田，連根電線桿都沒有；公路的這頭和那頭都延伸到了和天空交界的地方，好像順著路一直開就能開到云彩上面似的。

? ? ? ?吹來一陣風(fēng)，玉米葉子稀拉稀拉地響。還是不見有車來，方圓五公里也許只有我一個人。什么時候能看見車了什么時候回去，我想著。

? ? ? ?想了不到十秒，距離自動售貨機大概一百米的地方憑空出現(xiàn)了一個復(fù)雜的圖案，看上去就像一個魔法陣。我的手扣在拉環(huán)上忘了拉開，就那么看著那個東西的顏色從里到外逐漸變深，然后冒出來一輛車頭冒煙的福特老爺車，一個急剎停在了路邊。

? ? ? ?“呲啦——”

? ? ? ?這也太快了，我仰頭喝了一口可樂，還是從下一輛再算起吧。

? ? ? ?車里下來一個男的，看樣子挺年輕，皺著眉頭圍著車走了一圈，然后站在那兒，手足無措。又過了一會，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我看不懂是什么的玩意兒，對著它小聲地講了兩句，又把那東西放回口袋，接著罰站似的立在原地。

? ? ? ?我就在自動售貨機邊上坐著，他不可能看不到我；那人又左顧右盼了一下，發(fā)現(xiàn)四周只有我一個人，于是朝這邊走來。

? ? ? ?“嘿……呃，請問？”他的聲音比他的樣子更低沉，“這是什么地方？”

? ? ? ?我站了起來——這也許嚇了對方一跳，讓他向后撤了一步；我攤開手，示意我手上只有可樂。

? ? ? ?“你若這樣問我，”我說，“我只能回答：我也不知道?！?/p>

? ? ? ?風(fēng)停了，周圍變得更安靜。

? ? ? ?“我是來維修檢查自動售貨機的。它們在哪兒，我在哪兒?！蔽仪昧饲蒙砗蟮拇箬F塊。

? ? ? ?他好像理解了我的話。

? ? ? ?“哦，嗯……好吧?！睂Ψ秸f完便走回車子旁邊，望著沒有盡頭的玉米地出神。

? ? ? ?天上的云時不時地遮住太陽，整片大地忽明忽暗。時間好像過得很快，但又好像沒那么快；再也沒有其他車從天邊開來，手里沒喝完的可樂也不那么冰涼。那輛老爺車停止了冒煙，也沒發(fā)出別的什么動靜，就像是單純的沒油了而已。

? ? ? ?那人又朝我看了一眼，再次向這邊走過來。

? ? ? ?“呃……你剛才說‘自動售貨機’，”他猶猶豫豫的，“那是什么？”

? ? ? ?“這個。”我指了指身后。

? ? ? ?“它是……一種雷達嗎？”

? ? ? ?氣氛忽然有些尷尬，這也許是我意識到了眼下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對勁：無邊的玉米地，延伸到天邊的公路，以及那么突兀的自動售貨機和停在自動售貨機旁邊的老爺車。

? ? ? ?我從口袋摸出幾枚硬幣，塞進售貨機的投幣口。

? ? ? ?“咯噔——咣當(dāng)——”

? ? ? ?一罐檸檬味的蘇打水掉了出來，我推開擋板，順手遞給他。

? ? ? ?“其實是一種便捷商店，一般只賣飲料?！蔽覍λf。

? ? ? ?“真是神奇的機器。”他接過飲料，扣開喝了一口。

? ? ? ?又起風(fēng)了，遠處的天陰了起來，看樣子是飄來一朵積雨云。

? ? ? ?老爺車、雷達和自動售貨機，這三個東西可以分別出現(xiàn)在不同的世界里嗎？

? ? ? ?“你從哪兒來？”他唐突地問道。

? ? ? ?我不知道現(xiàn)在的海之南分局飄到哪里去了，于是隨便指了個方向。

? ? ? ?“那邊，很遠很遠的地方?！?/p>

? ? ? ?他順著方向看去，但那里其實什么都沒有。

? ? ? ?“哦，嗯……好吧?！彼f。

? ? ?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們默不作聲地喝著自己手里的飲料，沒再問別的什么東西。風(fēng)繼續(xù)吹著，把積雨云往我們這邊一點一點推過來；但它看上去還是那么遠，就好像和這兒隔了接近永恒的距離，再也不會到來。

? ? ? ?直到他突然開始自說自話。

? ? ? ?“你知道……這倆車也能去很遠很遠的地方，而我確實跟著它這么做了?！彼f道，“我們從最開始的地方——我們那個世界——進行了一次又一次旅行。那些地方真是奇妙啊，有的充滿了幻想，有的靠絕美的風(fēng)景吸引人；有的地方還能看見宏偉非凡的建筑，宛如神跡。”

? ? ? ?手里的可樂喝完了，我想到我其實沒什么事做，于是接著聽他說話。

? ? ? ?“甚至還能親歷一場戰(zhàn)爭，雖然的確有些麻煩，但也非常刺激?！彼又f，“然后我的車好像中了一彈，被迫在這里停下……”

? ? ? ?說到這里，他又看了看我，還有我身后的自動售貨機。

? ? ? ?“我好像問過了，可是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 ? ? ?我想了一會兒，開玩笑似的說：

? ? ? ?“這里是世界的盡頭。我是指我們，是我們這個世界的盡頭?！?/p>

? ? ? ?“原來世界的盡頭可以是一條公路、望不到邊界的玉米地和一臺自動售貨機嗎？”

? ? ? ?“那你以為會是什么？”我忽然來了興趣，想和他說說話。

? ? ? ?“會很壯觀?！彼诳罩斜葎澲拔镔|(zhì)在光與暗的交界處湮滅，就像浪潮，不斷地席卷，卻被限制在原地，吞沒一切膽敢靠近的東西?！?/p>

? ? ? ?“這里讓你失望了嗎？”

? ? ? ?“倒也沒有，但還是覺得有些……”他糾結(jié)著用詞。

? ? ? ?太陽被云遮住了，在玉米田里投下巨大的陰影。刮來的風(fēng)忽大忽小，這讓玉米起起伏伏，同時也讓人覺得瞌睡。

? ? ? ?“有些無趣?！彼f。

? ? ? ?“也許吧，不過這倒挺正常。”我點了點頭。

? ? ? ?“什么意思？”

? ? ? ?我站了起來，又隨便指了個方向。

? ? ? ?“這個世界精彩紛呈的地方確實不在這里。”我說，“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或許有人正在跟他們自己的夢境搏斗，要么就是到處亂跑，像獵人一樣抓捕奇形怪狀的生物；或許也有人正在駕駛著半個天空那么大的空中花園在追逐風(fēng)暴，而在遙遠的城市里，指不定正在上演著什么好戲?！?/p>

? ? ? ?我跺了跺腳，把易拉罐放在售貨機邊上。

? ? ? ?“有了這么多光怪陸離的故事，就必須要有一處地方承載著這個世界的靜謐與……就像你說的：無趣。所以我說這是挺正常的事情，只不過你剛好來到了這里而已?！?/p>

? ? ? ?他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喝著檸檬味的蘇打水。開始有雨點往下滴，那一大片積雨云已經(jīng)相當(dāng)近了。

? ? ? ?“那你為什么……”

? ? ? ?“為什么呆在這兒？我不是說過了嘛?！蔽掖魃厦弊?，以免被提前淋濕，“我是來維護這臺機器的?！?/p>

? ? ? ?“你是這里的神明嗎？”

? ? ? ?這真是個不得了的大膽猜想。

? ? ? ?“不——當(dāng)然不是！”我驚訝地看著他，“你為什么會這樣想？”

? ? ? ?他又斟酌著語言，好像力求說話的精準。

? ? ? ?“因為你很……”他說，“呃，‘突?！俊?/p>

? ? ? “哈哈，那我想，如果和你馬上就要看到的一切相比，就沒那么不協(xié)調(diào)了?！?/p>

? ? ? ?霎時間，這里像是被一場風(fēng)暴襲擊?？耧L(fēng)夾雜著瓢潑大雨，沖刷著這片空蕩蕩的土地。憑空出現(xiàn)的男人立馬蹦了起來，又被風(fēng)吹翻在地，只好挪到他那輛車邊，扒著車窗，勉強穩(wěn)住身子。

? ? ? ?“硬要說的話——”我也緊貼著售貨機，朝他大喊著，“我是這里的每個人，每當(dāng)有人專注于眼前的事情，暫時地忘了某個人的話——那個人就會是我了！”

? ? ? ?“你說什么——？”他聽不見我的話。

? ? ? ?身邊的玉米被一棵棵地吹倒，又被卷到半空中。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被掰開的植物莖葉的清香，又因為不斷吹來吹去的大風(fēng)，變得時有時無。

? ? ? ?“慶賀吧！你看見了這里的本質(zhì)——在空洞無趣的地基上構(gòu)建出的廣闊天地。而現(xiàn)在，你理應(yīng)從自己的夢中醒來?！?/p>

? ? ? ?他不見了，連同那輛壞掉的福特老爺車。檸檬味蘇打水的空罐子滾到了我的腳邊，我騰出一只手，把它拾了起來，塞進大衣口袋。

? ? ? ?風(fēng)暴還未停止。這一切真是太艱難了，我一邊暗自抱怨，一邊試圖把大腦放空。

? ? ? ?“世界的盡頭，是一條公路、一臺自動售貨機，和一大片被風(fēng)暴糟蹋了的玉米田——外加一個誰都認識，卻沒人記得他到底是誰的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