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天啟薄暮/魘傳說》(22)
大胤赤烏三年,晉北擎梁山密林,龍沖七歲。
七歲的龍沖身形已經(jīng)像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一般魁梧,然而由于天生愚鈍,體術(shù)的修習(xí)一直跟不上其他龍家的孩子,反而成為其他同級孩子嘲笑欺負(fù)的對象。
“大個子,你怎么這么沒有啊?”說話的孩子身形瘦小,卻把龍沖的臉踩在腳下,還往龍沖臉上吐了一口唾沫。
“他就是個傻子,白長這么大的塊頭,連我們都打不過?!鄙磉厧讉€年紀(jì)相仿的孩子紛紛起哄,龍沖天生高大的身材一直讓這群心高氣盛的孩子們看不順眼,而且有一個這么大的沙包可以用來練習(xí)師范教導(dǎo)的體術(shù),真是再好不過了。
龍沖咬著牙,雙手撐地,卻被身邊的孩子閃電般踢在關(guān)節(jié)上,他的雙肘一麻,兩條手臂完全無法使出力氣。
“大個子,刺客可不是用力氣決勝負(fù)的,你以為我們是街頭打架的混混么?”踩在龍沖臉上的孩子鄙夷地瞟著腳下妄圖掙扎的龍沖。
脖頸突然而至的冰冷讓這個孩子一下沒有反應(yīng)過來,一柄冷冽的匕首悄無聲息的貼在了孩子的稚嫩的脖子上,匕首的主人比四周的孩子還矮一個頭,眼里卻完全不帶一點稚氣。
“要不要我教教你,刺客靠什么來決勝負(fù)?”拿著匕首的孩子冷冷地說,手上微微發(fā)力,被他的匕首緊貼的白皙脖子沁出一絲血來。
那個原來還趾高氣揚的孩子王現(xiàn)在幾乎要尿出褲子,他發(fā)抖著跟著匕首退后了幾步,龍沖終于能夠坐起來,揉一揉酸麻的四肢。
“滾!”拿著匕首的孩子撤下了武器,冷冷地瞪了那群圍在龍沖身邊的孩子一眼。為首的孩子王心有不甘地按著受傷的脖頸,看了一眼對方手里鋒銳的匕首,臉色鐵青地跟著朋友跑開了。
“謝謝你?!饼垱_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半晌才低頭跟解圍的小孩擠出這句話來。
“我們天羅,就算死也不能被敵人踩著臉啊?!蹦弥笆椎男『⑵擦似沧?,把匕首塞進(jìn)小小的靴筒里。
被人欺負(fù)就算了,連幫忙的人也要對自己說教。龍沖覺得心里一陣委屈,哇的一聲竟然哭了出來。
看著比自己高好幾個頭的龍沖坐在面前大哭,那個小孩一時有一些手足無措,覺得自己似乎說得有些過了。他有些抱歉地走近一步,回憶著師范的動作,踮著腳拍了拍龍沖亂糟糟的腦袋:“好啦好啦,對不起,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們交個朋友吧?這樣以后保證沒有人可以欺負(fù)你了?!?/p>
龍沖愣了愣,甚至忘記了繼續(xù)用哭泣來表達(dá)自己的難過:“朋友?”
“就是那種可以為了彼此兩肋插刀的人嘛!”小孩大人樣地拍了拍胸脯,轉(zhuǎn)念才覺得為這個剛見過一面的人插上幾刀有些不值得,于是又象征性地補充了一句:“反正也沒人能插中我,你自己也小心點就是了?!?/p>
龍沖咧嘴笑了笑,淚珠還噙在烏溜溜的眼睛里,他伸出自己滿是泥土的大手:“我是龍沖,今年七歲?!?/p>
那個小孩伸出小小的手掌,和龍沖的大手握在一起:“哥哥們都叫我老三,我也不知道我姓什么,索性你就叫我龍三吧,今年四歲?!?/p>
“哈哈,龍三這個名字聽起來好傻?!饼垱_撲哧一下笑了,眼淚被這大動作弄出了眼眶,在臟兮兮的臉上劃出幾道小河。
“你以為龍沖有多響亮啊?”龍三氣不打一處來,跳起來就給了這個不識相的大個子一個爆栗,結(jié)果弄得自己的右手疼得不行。
“不過剛才被你趕走的龍澤可不是安分的家伙,他肯定找?guī)褪秩チ耍阋⌒??!饼垱_抹了抹臉,正色道。
“怕什么,不是有你可以幫我兩肋插刀么!”龍三滿不在乎地拍了拍龍沖寬厚的肩膀。
“喂,大個子,你說我們?yōu)槭裁匆肋h(yuǎn)藏在這個只有鳥拉屎的深山老林里呢?聽說九州很大很大,連浩瀚海洋里都有人居住,他們哭起來眼淚都會變成價值千萬的珍珠!彤云山的北邊甚至還有一個指頭就比你還高的夸父呢……真想去九州大地都看一看啊?!饼埲稍跇渖疑?,嘴里叼著一片樹葉。
“只要我們通過了試煉,就可以出去執(zhí)行任務(wù)了吧?!饼垱_背靠著大樹,瞇著眼睛瞅著從樹葉間隙透過的陽光。
“該死的任務(wù),我可不喜歡被這些條條框框束縛著?!饼埲龂@了一口氣,“你想想啊,你走了幾個月,還差幾步就能走到海邊,看一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了,結(jié)果被一個任務(wù)召了回去,該有多郁悶啊?!?/p>
龍沖撓了撓頭:“但是我們是天羅啊,天羅總要做天羅該做的事情的。”
“切,誰說天羅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嘛,為什么天羅不能是我希望的那樣的呢?事總是人做的,你看著吧,我總有一天要把天羅變成我想的那樣?!饼埲判臐M滿地說。
“好呀,到時候我一定會幫你的?!饼垱_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你這個笨蛋能幫我做什么?”龍三撇了撇嘴,卻發(fā)現(xiàn)遠(yuǎn)方多出來的一群人影。龍三一個翻身跳下,不偏不倚地騎在龍沖的背上,一口吐出嘴里的樹葉:“大個子,龍澤那群人又來了,這次好像每個人都揣著兩把以上的長刀喲,趕緊跑!”
龍沖嚇得騰的一下站起來,伸手按著龍三瘦小的身子,邁開大步以與身形不稱的敏捷在樹林里飛跑。
“哈哈,快點,再快點,我都看見那些家伙的鼻毛了!”龍三騎在龍沖背上放聲大笑,樹林里飛鳥被驚起,嘩啦啦飛走一片。
快點,再快一點。龍沖在黑夜里喘著粗氣,四肢百骸似乎都已經(jīng)裂開了,胸口的傷口已經(jīng)痛得麻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有力氣掙脫穿透胸口的那柄長刀,他一把從楊拓石的槍上搶下了幾近昏迷的三公子,然后縱身跳入冰冷的慶豐河里。
背著三公子在河里喝了幾口水以后,龍沖有些虛浮的雙腳終于踩到了河岸,然后開始頭也不回地在天啟的黑夜里狂奔。
不知道被那些緹衛(wèi)追了多久,龍沖只知道他需要再跑快一點,每一個轉(zhuǎn)角都是機會,他努力回憶起天啟的所有小巷和暗道,不停地狂奔。
三公子在龍沖的背上幾乎沒有了意識,只有依稀可辨的一些下意識的句子,弱不可聞:“快逃……快逃啊龍沖……”
龍沖眼睛陣陣發(fā)黑,喉頭泛起甜意。他啐出一口鮮血,腳下不停。不夠,還不夠,還要再快一點。龍沖覺得自己的雙眼漸漸模糊,身后的追擊聲似乎也漸漸小了下去。
然后他一頭撞在了一個人身上,整個人終于脫力地倒在路邊。
被撞的那個人反而一動不動,伸手一把抓住了龍沖身后的三公子。
龍沖知道自己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站起來了,然而他還是用最后的力氣一把拽住了三公子的手臂。不行,我一定不會讓你死。龍沖的雙眼已經(jīng)失去了視力,手指卻仿佛鋼鉗一般,紋絲不動。
“白貂?!崩呷拥娜嗽邶垱_耳邊冷冷道,三個手指依次滑過龍沖的左眼。
本堂的人。龍沖在無盡的黑暗里松開了最后的牽掛,呼出了最后一口氣。
白貂背起三公子,聽著越來越近的喧鬧聲,冷靜地把食指按在龍沖的脖頸上。幾個瞬剎后,仿佛確定了什么事情,他干凈利落地一刀砍下了龍沖的頭顱,提著它和背上的三公子一起消失在天啟的夜霧里。
半個對時以后,崇業(yè)坊,慶豐河邊。
靜靜流淌的河水里突然出現(xiàn)了幾圈漣漪。
一個人從河里突然冒了出來,淌著水走上河灘。他掙扎著走了幾步,然后仰面躺倒在布滿卵石的河灘上。
浸透全身的河水讓他全身發(fā)冷,他顫抖的手指摸上刀鞘翻身坐起,想抽出自己的佩刀,卻發(fā)現(xiàn)濕冷的刀鞘里空無一物。
河水里慢慢站起另一個人,身形疲憊但是腰依舊挺直如槍,腰側(cè)一對無刀的黑鞘輕輕撞擊著大腿。
“是我?!笔嬉箤χ厣夏莻€臉色慘白的人苦笑了一下,然后一屁股坐在他的身邊。
“真是全軍覆沒。”駱鴻業(yè)嘆了一口氣,整個人再次躺倒在河灘上。
舒夜的長發(fā)被水浸濕了,貼在后背上讓他覺得有些冰冷,他搖了搖頭說:“這次把三公子落下,本堂那邊是沒法交代了?!?/p>
“當(dāng)時的情景,根本沒有可能突圍,我們倆這次也只是僥幸逃脫,老爺子想來也會理解的?!瘪橒櫂I(yè)咳嗽了一下,按著腋下的傷口,那里被河水浸泡了太久,已經(jīng)接近麻木。
“這一次緹衛(wèi)的行動這么精確,肯定是組里有人出賣了我們。”舒夜突然開口,聲音低冷,“如果這個叛徒還活著,不是你就是我了?!?/p>
駱鴻業(yè)咧了咧嘴,慘白臉上滿是苦笑之色:“那我是真的很佩服你了,你一個人就成功做到了緹衛(wèi)們朝思暮想的事情——消滅魘組?!?/p>
“不敢不敢,我也很佩服駱兄呢,隱藏得這么好,連三公子都沒有發(fā)現(xiàn)。”舒夜虛弱地拱了拱手,淡金色的雙眸盯著對方漆黑的雙眼。
“反正現(xiàn)在三公子已經(jīng)死了,我們再爭執(zhí)也沒有用了。”駱鴻業(yè)仿佛若無其事地攤了攤手,“就算三公子發(fā)現(xiàn)了什么,也被他帶到墳?zāi)估锶チ??!?/p>
“以他那個臭脾氣,估計會從墳?zāi)估锾鰜韺ξ覀兤瓶诖罅R吧。”舒夜盯著面前的這個男人,調(diào)侃了一句,兩個各懷心思的人對視了一眼,躺在河灘上大笑起來。
“你們兩個。”
突如其來的聲音把兩人嚇了一跳,舒夜翻身站起,發(fā)現(xiàn)原本只有他們兩人的河灘上平白無故的多了兩個人。
兩個人都戴著相同的黑色斗笠,穿著相同的黑色蓑衣,但是一個又矮又胖,一個卻高瘦得像一竿竹子。
“三公子被安全帶回本堂了,他急召你們兩人回去?!蹦莻€胖子翕動著肥厚的嘴唇,聲音卻是從高瘦的那個人那里傳來。
舒夜看了駱鴻業(yè)一眼,對方的眼里閃過一抹驚慌。
“走吧,天快要亮了?!迸肿釉俅伍_口。
黑袍的老人推開一間木屋的門,這間狹窄的屋子里滿是濃烈的草藥味道。屋子里除了一張不大的床外幾乎空無一物,床上躺了一個人,被繃帶纏滿了全身,只露出了一只眼睛,繃帶上四處是斑駁的藥痕和暗褐色的血跡。
似乎聽到了屋里的響動,床上躺著的人睜開了眼,黑褐色的眸子明亮而鋒銳。他努力起身想要行禮,老人伸出右手制止住他的動作:“不必多禮,你好好躺下就是?!?/p>
“不好意思,竟然驚動了老爺子。”床上的人眼睛看著屋頂,語氣里有一絲落寞。
“你不要自責(zé),這一次你們面對的是緹衛(wèi)第四衛(wèi)所的四百人。在正面被圍的情況下,你還能逃出來,已經(jīng)是難得的功績了?!崩先藬[了擺手,示意他不用在意。
“這可是用部下的鮮血鋪就出來的路,最后如喪家之犬般在黑夜里倉皇而逃,還有什么臉說這功績二字?!比娱]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他被龍沖背負(fù)著在天啟的黑夜里奔跑,身后不遠(yuǎn)處就是那些緊追獵物的黑色犬牙。他整個人因為失血漸漸散失了意識,只記得自己在龍沖的背上不停地逃跑,逃跑,直到世界的終結(jié)。
“龍沖他……還活著么?”三公子緩緩睜眼,淡淡的哀傷少見地浮現(xiàn)在眼里。
“他本來早就應(yīng)該死了,竟然還背著你跑了整整兩個坊?!崩先宋⑽@了口氣,“龍老說‘白貂’找到你們的時候,他還有最后一口氣,直到‘白貂’說出了山堂的暗語,他才把你交了出來。他不愧是我們最好的刀,也是你最好的下屬?!?/p>
“是么……”三公子的聲音低了下去,“我失去了我唯一的朋友。”
“我們失去的已經(jīng)太多,這場戰(zhàn)爭從一開始就已經(jīng)沒有辦法回頭了,而你要做的,只是去取得勝利?!?/p>
“勝利?”三公子自嘲地嗤了一聲,“獲勝后我們是否依舊再退回到陰影里?那這樣的勝利,真的有什么意義么?”
“我們本來就屬于黑暗,把自己暴露在陽光下,只會讓整個山堂的百年基業(yè)毀于一旦?!崩先寺曇粲幸恍┑统粒臣挂搽y得的佝僂了一些,“事到如今,你還要堅持你的理念么?”
“老爺子,我是你選中的,你不會不清楚我的脾氣,”三公子低聲笑了一下,身上的傷痛讓他咧了咧嘴,“我決定的事情,從來就不會更改?!?/p>
“好吧,我知道多說無用,你好好休息吧,”老人緩緩說道,“現(xiàn)在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了?!?/p>
“老爺子,還有一件事,”三公子的聲音再次變得冰冷,“我的組里有人出賣了我,雖然是一場全滅的結(jié)局,但是死去的幾個人希望您能徹查一下,也許能找到一些線索。”
“有些事情可能比你想象的還要復(fù)雜,”老人轉(zhuǎn)過身,笑容有一些扭曲,“你們組還有幸存的人,有兩個?!?/p>
“誰?”三公子霍然瞪大了眼睛。
“‘寸牙’和‘玄鞘’。”老人豎起兩根干瘦的手指。
“很好,那么你打算怎么做?”三公子緊盯著老人渾濁的眼睛。
“這些不是現(xiàn)在的重點,你現(xiàn)在身負(fù)重傷,你的組也幾乎損失殆盡,如果你還要堅持你的計劃,我只好對你使用家規(guī)了。”老人原本渾濁的眼睛突地精芒畢露,厚重的殺氣浮上那張干枯的臉。
“不求變革,山堂遲早毀在你們這些老頭子的手里?!比雍莺莸匾Я艘а?,轉(zhuǎn)過身去,不再說話。
“我放手讓你放肆了這么久,并不是要讓你毀掉山堂的根本,你太讓我失望了?!崩先藝@了一口氣,轉(zhuǎn)過身去。
“老爺子,你也讓我失望了。”身后傳來三公子陰冷的低語,仿佛一條潮濕的毒蛇黏在老人的背脊。
老人沒有停步,幾步走出了木屋,合上了木門。
再見了,我的孩子。老人低低嘆了一聲,緩步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