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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組】飛鳥癥

2023-10-05 08:34 作者:永遠睡不醒的零久  | 我要投稿


  天氣算不得好,入秋的太陽總是不講道理,好像個貪玩的孩童,溫度反復(fù)無常戲耍人類是它最大的樂趣,樂正綾攏了攏有些單薄的襯衣,跺跺腳,轉(zhuǎn)身去了身邊最近的一家便利店。


  才短短一年,國內(nèi)變化是真的大,她立在門口環(huán)顧里面琳瑯滿目的商品,門口正上方的空調(diào)溫柔地吹著,是這急劇降溫的天氣里店員的小享受,樂正綾活動活動手指,身上漸漸回溫,她在里面轉(zhuǎn)了幾圈,走馬觀花似的,什么也沒有拿,倒是最后立在貨架旁邊躊躇了一陣,徑直走向了店員面前。


  “您好……”她張開嘴,在察覺到自己的嗓音有點沙啞后又停住,清了清嗓子,重新說自己的需求:“拿四個肉包?!?/p>


  說完她又有些百無聊賴地四處觀察,旁邊的精密機器上貼著的提示字樣都變成了掃臉或者掌紋支付,透過機器看過去,后面赫然貼著一張菜單,樂正綾的視線落在上面,隨后復(fù)雜起來。


  新品是麻婆豆腐……餡的包子?


  對于一個無辣不歡的人來說,麻婆豆腐絕對算得上一道愛吃的美食,包子也是常吃的食物,可這兩種食物結(jié)合起來……


  “你的包子。”店員的聲音把她的思緒換回來,樂正綾喉頭一滾,聽到了自己的聲音:“麻煩再拿一個新品包子?!?/p>


  好吧,好吧,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拎著一大袋包子站在門口,又被突如其來的寒風吹到打了個哆嗦,樂正綾有些無奈,自己在國外住太習慣了,都快忘記自己家是什么樣子,她看著眼前的車水馬龍,行人熙熙攘攘,有些熟悉的城市多了些陌生的人和故事,走之前還在施工的3D全景大屏幕上飛著一只巨大的鳥,好像眨眼間就要俯沖下來了。


  等等,有點不對。


  樂正綾瞇著眼看,巨大的白鳥投影下一個黑點愈飛愈近,直直對著過來,如同走火的槍里射出的子彈,不講道理又確確實實存在。


  一只貨真價實的白鳥正對著她飛過來。


  樂正綾的大腦宕機一秒,包子袋子在手里不停發(fā)出灼熱的熱氣,明明散發(fā)的高度不算高,樂正綾卻發(fā)不出聲音,眼睜睜看著鳥一頭扎下來,落到自己面前掉了幾片葉子的樹上,歪著頭打量。


  如同所有的鳥一樣,它拍拍翅膀又收攏回來,恰好落在黃綠相間的枝頭,路上行人不斷,沒有人會注意到一個不起眼的人和一只不起眼的鳥在對視。


  那鳥的眼睛不大,綠豆似的,碧綠色的瞳孔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自己看,樂正綾視線的焦點在它和背后的大屏幕上來回轉(zhuǎn),最后終于在3D屏幕換了個節(jié)目播放后,才定在了那只真正的活著的白色的鳥身上。


  被一只鳥長久地注視或許會顯得有點奇怪。


  樂正綾聳聳肩,心底為自己幼稚的行為嘆氣,她想離開,放眼看過去又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這座城市變化的太快了,快到她都反應(yīng)不過來,快到她都找不到一個容得下她的地方,她有些茫然地眨巴眨巴眼,于是她就在街上轉(zhuǎn)了個身,隨后停在那里,好像做了一個無意義的動作。


  很快她感覺到一陣風,樂正綾沒有回頭,只感覺肩頭一沉,她不得不回眸去訝異地看,熟悉的純白正張開它的一只翅膀,低著頭梳理羽毛,樂正綾不知所措,她向來不覺得自己是什么會吸引小動物的體質(zhì),怎么會有一只這樣自來熟的鳥落在自己身上。


  鳥才不管她在想什么,只是用羽毛撲了她一臉,樂正綾下意識后退幾步,鳥還是穩(wěn)穩(wěn)當當立在那,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


  樂正綾左手拎著包子,右肩站著只鳥,這下有行人被她滑稽的模樣吸引到了,故作隱蔽地掏出手機拍了幾張照,樂正綾就把包子換到右手里提著,伸出左手試圖把鳥嚇跑。


  鳥非但不怕,還順勢飛下去,在樂正綾難以置信的目光里開始撕扯她的包子袋子。


  “喂!”樂正綾慌忙試圖奪回袋子的所有權(quán),又是后退一步,鳥一點不聽,仍然用力扯著,叼著袋子不撒嘴。


  樂正綾的余光甚至瞥見才剛剛走出幾步偷拍自己的路人又倒退回來了。


  在國外生活一年,那里的鳥都膽大的很,隨便搶人食物也是合理的,樂正綾沒覺得有什么不對,她臉上有些熱,又有些氣急敗壞,真是諸事不順,怎么連只鳥都要來踩她一下,但是她偏偏又不敢真的用力把它怎么樣,畢竟它只是一只小鳥,小鳥又能懂什么呢?


  于是她妥協(xié)似的和鳥打起了商量,語氣都放輕幾分:“我就給你吃一個,好不好?”


  說出來這話的時候她忍不住自嘲,自己怎么還要和鳥說這些,它又聽不懂,寒氣真的有些重,樂正綾覺得嗓子有點沙沙的,像是沙粒席卷蔓延到氣管,她咳了兩聲,咳完靜靜看著鳥的眼睛。


  鳥就松開喙,又撲棱撲棱翅膀,落到了旁邊便利店的窗口上,剛剛好夠樂正綾的腰間,歪著頭看她。


  這鳥還挺聰明的,樂正綾認命般掏出來一個包子遞過去,都有鳥去碼頭整點薯條了,那這只鳥吃包子也不是什么難以想象的事吧。


  其實這鳥不常見,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種,它的羽毛太過潔白,好像一出生就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世界的風雨,白的都有些晃眼,和別的鳥不太一樣,鳥的喙不長,它只是一口叼下來一點包子皮,幾下咽到肚子里,又繼續(xù)往下撕面皮。


  樂正綾就盯著它的動作看,也不在乎有沒有人在拍了,看著有些出神,曾經(jīng)有個人也是這樣愛吃包子,總是喜歡嘴里塞的鼓鼓囊囊的,回過頭來看著自己笑的眉眼彎彎,等嚼吧嚼吧全咽下去后,再裝模作樣搖頭晃腦說一句:最愛的食物在胃里,最愛的人就在對面。


  其實她自個兒還吃不了四個包子的,這樣巴掌大的包子她吃兩個多一點就足夠了,每次買都是給她家那位,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鬼使神差又多買了一個,吃不完可怎么好,總不能指望這只鳥幫自己消滅吧。


  思考之間,鳥突然蹦起來胡亂拍打翅膀,樂正綾猝不及防被羽毛刮了一下,她有點生氣了,這鳥哪里比得過那個人,一點也不懂得感恩。


  “壞鳥!”


  樂正綾剛準備教訓它幾句,就見鳥徒勞地在地上蹦著蹦著,翅膀不協(xié)調(diào)地晃動著,怎么也飛不起來,又好笑又可憐,張著嘴在大叫,樂正綾恍惚一瞬,莫名察覺到了它聲音里蘊藏著的不滿和憤怒,于是她低頭看過去,手里的包子口里緩緩流出來紅色的液體,辣味漸漸彌漫到上空,樂正綾才后知后覺自己拿了麻婆豆腐的口味,再看鳥就多了幾分心虛,不太敢面對它。


  她剛想打個哈哈問問鳥要不要換一個,鳥已經(jīng)重新飛起來,落在樹枝上居高臨下地看她,那樣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她臉上,好像帶著些什么實質(zhì)性的目的,樂正綾心里不太舒服,她不喜歡這種眼神。


  鳥會有眼神嗎?


  她迷迷糊糊這樣想,還沒有開口,鳥又在枝頭跳了兩下,拍著翅膀飛走了。


  樂正綾就站在門口呆呆看著它的背影越來越遠,就像它來時那樣,漸漸模糊成一個黑點。


  樂正綾傻乎乎站了幾分鐘,隨后才恍然大悟似地捏著包子離開,心底空落落的,像失去了什么。


  后面她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把剩下四個包子全都自虐似地塞進胃里,感受著幾近壓迫的嘔吐感,慢悠悠移到了床上,床頭柜還散亂著不知名的藥,有膠囊有藥片,她一向是個很愛整潔的人,現(xiàn)在卻懶得再去整理,只是整個人都倒在床上,閉著眼睛,假裝自己這樣就可以逃離整個世界。


  有點遺憾沒有嘗到麻婆豆腐味的包子到底是什么味道。


  樂正綾以為自己不會再見到這只鳥了,但是實際上她才隔了幾天就又看到了那樣一雙碧綠的瞳孔。


  她回來后就拒絕了所有人的看望和邀約,連自己親哥哥都很少碰面,也許是離鄉(xiāng)太久了,反而有些害怕和心虛的毛病,趁著半夜三更她才溜出門去,以此來避免所有的社交活動。


  她只是揣了手機在兜里,晝夜溫差大,夜里冷得很,她這次吸取教訓穿了厚厚的外套,離開家仍然是漫無目的地四處走。


  即使是半夜這座熱鬧又充滿生氣的城市也沒有輕易落幕,樂正綾低著頭看著自己的影子被路燈拉長,再到下一個路燈時被交替,這樣重復(fù)下去,她恍然覺得自己的影子不是自己的影子,而是供自己行走下去的臺階,層層交替。


  一個人走總是孤獨的,她又開始胡思亂想,也許自己的影子不是自己的影子,自己的身體才是那個街上沒有人在意的游魂,不知前路在何方。


  那只鳥就是在這時出現(xiàn)的,就像第一次那樣,來得毫無預(yù)兆,樂正綾瞪大眼睛,就看見鳥沖破黑暗又飛過來。


  它沒有落在路燈或者電線上,仍然是選擇了樂正綾的肩膀作為合適的棲息處。


  樂正綾神色復(fù)雜地看著這只奇奇怪怪的鳥,它又在梳理羽毛,只是比起來上次,它好像多了幾分狼狽和疲倦,有幾根羽毛雜亂著突在外面,如同幾根刺,格外明顯。


  鳥低著頭認認真真梳理自己的羽毛,樂正綾搞不懂它在做什么,或者換個說法,樂正綾不明白它為什么要落在自己身上。


  它是見人就落嗎?還是只找自己一個人呢?


  樂正綾不敢亂動,她還不太熟悉怎么處理小動物在自己肩膀這種事情,如果是人的話就好辦很多,那個人會吹干頭發(fā)慢慢爬上床上,懶懶地靠在自己肩頭刷手機,當自己的視線要看過去時,她卻把手機息屏反扣在旁邊,閉上了眼睛。


  樂正綾就伸出手把她環(huán)繞住,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隨后湊過去輕輕落一個吻,換來對方有點無奈的笑,隨后在那樣清澈干凈的眼神里,樂正綾慢慢移動和她一起躺下去,再一次鄭重其事地在她額頭親一下。


  那人就會握緊她的手,閉著眼小聲嘀咕:會好起來的。


  等再回過神來,樂正綾只能感覺到自己手指下傳來的溫熱——她不知道什么時候把手搭在了鳥的羽毛上,輕輕幫鳥把羽毛捋順了,鳥真的一點也不怕人,就這樣乖乖接受她的撫摸。


  樂正綾又感受它順滑的羽毛,摸到前面細小的絨毛,摸到它的脖頸處停下來,還能察覺到生命的跳動在自己手下綻放。


  多脆弱啊,她面無表情地想,好像只要輕輕一掐,這只鳥就會在自己眼前死亡。


  死的那樣輕易、草率、猝不及防。


  樂正綾把手和視線一起收回來,鳥在她肩頭跳了一下,落得穩(wěn)穩(wěn)當當。


  “你喜歡吃包子嗎?上次的事情對不起,要不要重新給你買一份?”樂正綾又開始走,喃喃自語,不知道在說給誰聽,鳥還是安安靜靜地停在那里,要不是時時刻刻能感受到肩膀上的重量,樂正綾都快要以為它又要離開了。


  得了吧,別說鳥奇怪,她自己這樣不也很奇怪嗎?誰會對著一只小鳥絮絮叨叨,樂正綾不知道自己這樣算什么,只是一看到鳥獨特的眼睛,她總是會回憶起來什么,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緒和情感,自暴自棄似的全部都吐露出來了。


  她低頭再看自己的影子,肩膀上多了一個小黑條,她就指指地上那一坨:“你看,那個黑影是你?!?/p>


  鳥大叫起來,樂正綾偏偏頭,避免自己可憐的耳朵慘遭折磨,她伸出手揉了揉耳朵,還在嘀咕:“怪了,你這鳥真的能聽懂人話不成?”


  她又對著鳥伸出手,就那樣靜靜看著它,鳥動動脖子,一個小跳落到她的手背上,隨后揚起來脖子,十分驕傲。


  樂正綾無奈地笑,把它移到自己眼前仔細端詳,去看那雙眸子,純潔的綠色,如同天然的翡翠,眼里又透著點小得意和開心,好像一個人真真切切在她面前,和她記憶里的小狡黠一模一樣。


  樂正綾的笑收了幾分,小鳥只是歪著頭,又拍拍翅膀飛起來,在她頭頂盤旋幾圈。


  一人一鳥在夜色下行走,互相依偎著,一個孤獨的靈魂找到了另一個孤獨的靈魂,繼續(xù)孤獨地徘徊。


  前面的燈光亮起來,嘈雜聲也能漸漸傳入耳朵,鳥飛累了又落回她的肩頭,樂正綾也不在意,頂著或善意或打趣或揣測的目光走進這個夜市,左看右看,她現(xiàn)在多了一個目的,多虧了這只小鳥,她準備去買個包子。


  很快付了款安靜等待老板給自己裝袋,旁邊是個燒烤攤,幾個喝嗨了的人大口吧唧嘴,含糊不清的話語和風一起傳到她耳朵里:“害,在意唱歌干什么,還不是看身材好,你別說那細皮嫩肉的,我真想去玩玩。”


  “別看她外表清純,誰知道她私底下怎么花呢?”


  于是嬉笑聲又響起來,夾雜著幾聲“喝酒”和難聞的氣味一起彌漫過來,樂正綾幾乎是在一秒內(nèi)皺了眉,她不動聲色往旁邊挪了挪,小鳥縮在她肩頭不動彈。


  “不過前陣子不是有傳言說她跳樓自殺了嗎?那個洛什么……”


  后面又是一陣肆無忌憚的大笑聲,這樣在街頭隨意評論他人好像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樂正綾快要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只是耳朵里一陣嗡鳴,視線被緩慢騰空的煙霧繚繞遮擋,她什么也看不清,整個人抖起來,捏緊拳頭,鳥被她突然晃起來的身軀驚到扇飛翅膀,爪子還是牢牢抓著她的肩頭。


  樂正綾低著頭不說話,一直到接了包子還是沉默著,渾身上下彌漫著一股不甘無奈的氣息,她伸出手揉了揉眼睛,抬起腳要走,突然感覺自己肩頭一輕,背后也緊跟著一陣慌亂。


  “啊,哪里來的死鳥!走開!”人的謾罵和鳥叫聲混合在一起,樂正綾有些愕然,她才回頭,就看到幾根白色的羽毛飄落,鳥不知道為何突然發(fā)難飛到那個醉酒男的頭上又啄又抓,在他耳邊尖銳地叫著,男人惱羞成怒伸出手,卻怎么也抓不著,鳥靈活地飛來飛去,不停騷擾,最后在他們頭頂轉(zhuǎn)了好幾圈,活像個打了勝仗的小將軍。


  樂正綾簡直是哭笑不得,她才醞釀出來的一點悲傷被這只鳥猝不及防全部打亂,情緒碎片怎么也沒有辦法再拼湊至純粹,樂正綾開始笑,笑彎了腰,笑出了眼淚,發(fā)瘋似的,引得路人都詫異地看過來,鳥又飛回來在她面前轉(zhuǎn),對面的男人破口大罵,站起來搖搖晃晃就要過來擼袖子。


  樂正綾才不會在原地乖乖等他,她拔腿就跑,如同敏捷的豹在夜色飛奔,鳥始終在她旁邊飛著,風吹過她的袖口和發(fā)絲,自己身邊好像多了一個并肩作戰(zhàn)的同伴。


  一直等到她都跑到看不到那個夜市的影子,樂正綾終于停下來,靠著墻氣喘吁吁,鳥停在她旁邊,落在地上走著,樂正綾伸出手,鳥又蹦跶過來親昵地蹭她的指腹。


  “你在幫我嗎?”樂正綾自言自語,這片地方和剛剛的夜市簡直是兩個極端,安靜的有點過分,連路人都沒有,只有昏暗的小燈仍然在盡職盡責地發(fā)著光。


  樂正綾抬頭去看,才發(fā)現(xiàn)這燈光是個小賣鋪。


  她又伸出手揉揉白鳥的頭頂,把包子從袋子里拿出來,撕成一小點一小點,再鋪著塑料袋放在地上。


  “你可真有靈性呀,要不是建國后不許成精,我都要懷疑你不是一只普通的鳥了?!?/p>


  鳥低下頭開始吃包子。


  樂正綾站起身來,鳥抬起頭看她,樂正綾只好解釋一句:“我去買瓶水。”


  說著不再看它,轉(zhuǎn)身走進了小賣鋪。


  再出來時,她手里拿著兩個瓶子,一個藍色塑料瓶,一個已經(jīng)開了口的綠色玻璃瓶,她蹲下來伸手把礦泉水擰開,往瓶蓋里倒了一點水,放在了鳥面前:“給你,免得噎著?!?/p>


  鳥目不轉(zhuǎn)睛盯著她手里的綠色玻璃瓶看,樂正綾沒在意它,大大咧咧盤腿坐下來,倒像是真的要把它當作自己的知心同伴了。


  “你知道嗎?我認識一個人,跟你特別特別像,也是綠色眼睛,也喜歡吃包子,也喜歡沖出去站在我前面替我出頭……”


  她斟酌著開口,鳥又低下頭開始啄瓶蓋里的水了,樂正綾聳聳肩,就算這只鳥很聰明又怎么樣,也不能指望它真的一字不差地聽懂自己的話,正是因為它什么也不知道,樂正綾才能這樣毫無顧忌地說。


  “我之前其實是不能說話的,你要是早幾年遇到我就知道了,那個時候我的喉嚨出問題了,發(fā)不了聲,經(jīng)紀人就甩下解約合同在我面前,是她沖出去站在我面前據(jù)理力爭的。”


  樂正綾根本忘不了那一幕,面容扭曲的經(jīng)紀人,在地上散落的合同,高高在上的辦公椅高高在上的目光,還有堅定不移一直擋在自己面前的瘦小身影。


  “但是其實我哥哥很有錢的,他知道這件事以后就把那家公司收購了,所以我們倆就一起去了哥哥的娛樂公司,她是臺上閃閃發(fā)光的大明星,我呢,因為不能唱歌,就只好在臺下給她應(yīng)援。”


  說到這里時她的眼睛閃著光,好像在回憶,好像又有點落寞,鳥低著頭吃東西,仿佛充耳不聞。


  “后來啊,后來我太想早點恢復(fù)了,太想早點站在她身邊了,所以我去了國外治療,就把她一個人孤零零留在原地了,都沒有去想她一個人會不會怕。”她有些哽咽了,干脆故作輕松地換了個話題:“國外也有很多白色的鳥,不過它們都沒有你這樣聰明,其實我還蠻孤獨的,所以一直去看鳥——和鳥說這些是不是說明我這個人還挺失敗的?!?/p>


  樂正綾自嘲地笑笑,鳥不吃東西了,歪著頭看她。


  “我確實挺失敗的,我一直沒注意到她到底承受了多么大的壓力,我怎么就沒有注意到呢……”她說到這里時聲音又有點顫抖,實際上她整個人都在抖,好像秋風里瑟縮的落葉,她沒有去看鳥的反應(yīng),伸手拎著瓶子要往口里送。


  肩膀上突然傳來一股大力,樂正綾都沒有來得及轉(zhuǎn)頭,白色羽毛鋪天蓋地壓過來,要把黑色的天空都堵著看不到似的。


  鳥發(fā)瘋似地沖上來對著瓶子抓,樂正綾不得已把酒瓶放下來,鳥還是兇的很,尖叫著把瓶子踹到,樂正綾驚叫一聲,還是沒能阻止瓶子摔落下去,玻璃碎片混合酒液在柔軟的燈光下發(fā)出星星點點。


  與此同時,鳥的動作太快,四射的酒液也濺到了它的翅膀上,鳥撲騰了兩下,跳到樂正綾身上啄她的衣服。


  “嘿!你這鳥!你怎么還管我喝什么?”樂正綾連忙伸出手去擋,鳥不依不饒,在她身上發(fā)出很大的聲音,好像對她的行為異常生氣。


  樂正綾氣笑了,她站起身來,鳥從她身上掉下去,樂正綾有點慍怒,大步流星就向前走,本來想一走了之,回頭卻看見鳥翅膀沾了液體飛不起來,笨拙又努力地一蹦一跳想要跟上她的步伐,無助地叫著,于是樂正綾的速度慢了下來,她說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是覺得對方委屈的模樣也分外眼熟,她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回去,蹲下去把小鳥捧到手心里。


  她其實知道自己是遷怒了,不管鳥到底懂不懂人類的事情,她確確實實是遷怒了,對著一只小鳥發(fā)泄情緒也太過可笑,也許她只是不敢去看自己卑劣又丑陋的內(nèi)心,好像這樣就會洞察自己內(nèi)里到底多么的不堪,全是破洞,全在漏雨。


  后面的故事她沒有和鳥說,只是重新走回小賣鋪要了包紙巾,店主是位慈祥的老奶奶,樂呵呵地看著她手里的鳥,鳥又縮了脖子,和剛才神氣的模樣大相徑庭。


  樂正綾還是有些出神,老奶奶把紙巾遞到她手里,一臉慈祥:“你的鳥兒很好看呢?!?/p>


  樂正綾沒想到她會突然搭話,受寵若驚地接過來,還有些結(jié)巴:“謝謝?!?/p>


  “你要好好對待它呀?!崩夏棠痰哪抗庠邙B有些濕的翅膀上,意有所指,樂正綾臉上染了溫度,囁嚅著說不出來話,逃一般地飛奔了出去。


  那天的包子又沒有吃完,樂正綾把鳥帶回了家里,她按響門鈴的時候還在想自己是不是瘋了,可是她就是想按,好像這樣就能說明自己回來了,好像這樣就會有個人來給自己開門了,好像這樣她就能期待自己會不會見到自己想見的人了。


  可是并沒有,一直到她的心底開始發(fā)涼,門都沒有傳來什么動靜。


  她剛伸手準備掏鑰匙,門突然開了一條縫,下一秒冷白的燈光直接照到她臉上,樂正綾瞇了瞇眼,只看到一個高大的男人身影立在面前。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理,慌亂之余快速把鳥塞進了衣服兜里,還好這件外套的口袋足夠大,她故作鎮(zhèn)定:“哥,你怎么來了?”


  樂正龍牙快步走下來,把手搭在她肩膀上,樂正綾手揣在口袋不拿出來,只能感覺到毛茸茸的觸感,她擔心鳥在里面透不過氣,又偷偷張開縫。


  “小綾,你怎么這么晚還出去?”樂正龍牙有些急切,語氣里是止不住的擔心,樂正綾有點心虛,吸了吸鼻子:“就,散散心……”


  樂正龍牙擰著眉看她,還是先松了口:“先回來吧,外面冷?!?/p>


  樂正綾點點頭,不敢多說,還是小心翼翼護著口袋就進去了,樂正龍牙一邊把門拉回來,一邊說:“我想過來看看你,誰知道你不在家,剛準備打電話你就按門鈴了?!?/p>


  那她趕的還挺巧,樂正綾在心里誹謗一句,而且哥哥你怎么也三更半夜出門。


  樂正龍牙回過身來,疑惑地看著一動不動立在客廳的樂正綾,樂正綾右手拉了拉領(lǐng)口,左手還能察覺到鳥在輕輕啄她的手掌心,濕漉漉的,還癢癢的。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把鳥藏起來,但是她本能地想要把鳥護起來,老奶奶的話還在耳邊,樂正綾有些緊張,被抓包和藏東西的雙重情緒疊加在心頭,沉甸甸的,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局促不安。


  樂正龍牙看她這樣子,不知道腦補了什么,神色變化幾番,若無其事地去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樂正綾只想趕緊回房間把鳥放出來,定定在原地不動彈。


  樂正龍牙又試探性地開口:“這幾天在國內(nèi)還習慣不習慣?哥哥事情有點多,沒有辦法在家陪你,是哥哥不好,忙完了就立馬回來好不好?”


  他的語氣里透出來一股疲憊感,好像是加班到凌晨臨時來到這里的,樂正綾低著頭看腳尖,還是不說話。


  樂正龍牙眼里快要生出來一股悲憤,他看著樂正綾心不在焉的樣子,欲言又止,樂正綾沒注意,只是說一聲:“如果沒事的話我就回房間了?!?/p>


  其實她這樣很不好,樂正綾想,她就是在別扭,別扭著不想讓對方知道鳥的存在,所以她要快點結(jié)束話題。


  樂正龍牙的眸子暗了暗,他閉了閉眼,沉默了片刻,就在樂正綾以為他不會再說什么,抬腳就要走的時候,樂正龍牙突然出聲了,再睜開眼時多了一點破罐子破摔。


  “之前的事是哥哥不好,哥哥看管不周,沒留意到公司內(nèi)部出了問題?!?/p>


  樂正綾瞪大眼,猛地僵住了,不知道他為什么在這個時候提起來這個話題,她快要分不出來自己手里的濕感是鳥干的還是自己在發(fā)汗,她只是一瞬間又感到了徹骨的寒意,捏著領(lǐng)口不知所措,樂正龍牙像是一定要逼她走出來一樣,沉著臉,破釜沉舟地開口:“你不能這樣下去了,你要知道那不是你的錯?!?/p>


  樂正綾后退一步,喉嚨滾了滾,呼吸也漸漸急促起來,她又要抖起來,眼前也好像出現(xiàn)了幻覺,無數(shù)的聲音在耳邊環(huán)繞說“不是你的錯”,可是真的不是她的錯嗎?如果她沒有出國不就好了嗎,如果她早點察覺到對方的故作輕松不就好了嗎,如果她第一時間告訴對方自己嗓子好了不就沒事了嗎?


  為什么她偏偏要在那一天準備給她驚喜,在她最孤立無援的時候消失呢?


  似乎是見她狀態(tài)不對,樂正龍牙到底還是有點慌,但是他還是深呼吸一次,向前走了兩步:“小綾,你聽哥哥說,天依的……”


  “別說了!”樂正綾失控地大喊起來,這個名字像她的逆鱗,只要觸碰就會引來主人不顧自身的悲鳴,樂正龍牙停下腳步,說不出來話。


  樂正綾只感覺到自己口袋里漸漸瘋狂起來的鳥,鳥好像在掙扎,用頭頂她的手,她再看看樂正龍牙,再抬頭看看有些晃眼的白燈,眼前好像幻視一只白色的大鳥飛來,可是極致的白后就是無盡的黑,她再低頭,身上的衣服就變成了黑色禮服,有一個人把一朵白色的花塞到她手里,拍拍她的肩膀:“節(jié)哀?!?/p>


  節(jié)哀。


  多么輕的兩個字,卻像海綿吸飽她的情緒,快要把她壓垮了。


  多么重的兩個字。


  樂正綾無法再壓抑自己的情緒,喉嚨痛的厲害,比嗓子啞了還要痛,比吃藥還要苦,只有再也無法掩飾的破碎的嗚咽從喉嚨溢出,連帶著口袋里的手都握成拳,又努力地不去觸碰到另一個生命。


  鳥在口袋里蹭她的手,不知道是安撫還是別的,樂正綾已經(jīng)什么也看不清了,她察覺到冰涼滑過臉龐,樂正龍牙的身影在她視線里模糊不清,又好像有別的身影在這個家里,看著她笑,笑一聲:


  “阿綾!”


  連記憶都好像上了封印,只要輕輕觸碰就會被灼傷,讓她再也不敢前進一步,只是一個回憶的虛影,就輕易地擊穿了她所有的防御,樂正綾潰不成軍,幾近落荒而逃,樂正龍牙在她背后呼喊,只換來一扇被狠狠拍緊的門。


  淚水奪眶而出,樂正綾還能記得顫顫巍巍地把鳥放出來,隨后就失了力般跪坐在地上,鳥落在地上連自己雜亂的羽毛都顧不上理,跳到她身上又叼她的衣服。


  見樂正綾還是哭,沒有別的反應(yīng),鳥又開始叫,試圖引起她的注意,可惜效果甚微,鳥抖抖翅膀,努力撲騰飛起來,熟練地飛到桌子上,看著有些亂的桌面后停了一秒,有些茫然地四處看看,找到紙巾后又飛過去叼了一張回來。


  樂正綾還紅著眼,鳥跳到她頭上,把紙巾貼在她額頭上,樂正綾伸手拿下來擦眼淚,怎么也擦不干凈,擦完一行淚又控制不住地溢出來,一直到紙團都擰巴到能直接滴水,她才搖搖晃晃站起來,把自己摔到了床上蜷縮起來。


  鳥跟著飛過來,用頭蹭她的臉,蹭到自己腦袋也濕漉漉的,隨后也窩在她旁邊不動了。



  


  


  


  

  你見過那樣一片純白嗎?白到人臉色發(fā)白,心里也發(fā)白,伴隨著救護車頂上不停閃爍的刺眼的紅藍色光芒,又像是一張白布密密麻麻壓下來,好像要把她整個人都包裹進去,透不過氣,又掙脫不得,只能無助絕望又徒勞地掙扎著,仿佛被困在了電影帷幕的后面,拍打著又近又遠的隔墻,她就那樣看著熟悉的飛仙髻女孩一步一步走上前去,翻過染了紅色銹跡的欄桿。


  不要!


  她張開嘴,拼命伸著手,卻發(fā)不出來聲音,原來她沒有舌頭,樂正綾愣住了,不敢置信地看向鏡子中的自己,也是那樣白,白到五官都要扭曲了,下一秒她看到自己的身軀開始破碎了,她覺得很奇妙,自己像個旁觀的路人,親眼看著自己的心臟一片一片碎裂化成蝴蝶翩翩飛。


  有一只最大的白色發(fā)光物體飛過來停在她的指尖,樂正綾下意識眨眼,還沒有看清飛過來的是什么,斗轉(zhuǎn)星移之間,自己掛在一座傾斜的白色高塔,手里好握著什么東西,還沒有來得及用力,手里拽著的人已經(jīng)脫力墜落下去,被無盡的流言蜚語吞沒,陷入黑色翻滾的海洋。


  這不是你的錯。


  那個聲音又回響起來,樂正綾跟著跳下去,風從她的眼睛里穿過去,從她的喉嚨里穿出來,她是在呼吸嗎?還是在大喊著什么,她好像失去了聽力,在一片寂靜里,失重感油然而生,下面的字跡消失,變成了一個發(fā)著光的白色手機屏幕,樂正綾下意識瞇著眼,屏幕爆炸迸射開來,碎片正中她的胸口,頂著包子頭像的聊天記錄又浮現(xiàn)在眼前:


 ?。畚铱煲獔猿植幌氯チ?。]


 ?。郯⒕c,你為什么不回復(fù)我?]


 ?。郯⒕c,你也覺得我這么差勁嗎?你也對我厭煩了嗎?]


 ?。郯⒕c……理理我。]


  救救我。


  為什么不救我?


  為什么在我最需要的時候你不出現(xiàn)呢?


  樂正綾瞪大眼,伸出手想要把胸口的碎片和黑色血液一同拔出去,卻發(fā)現(xiàn)玻璃幻化成了寶石藤蔓,在她的身體里結(jié)晶扎根,汲取她的生機與養(yǎng)分,樂正綾落下淚來,落下的淚都是晶瑩剔透的白。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張開嘴想要說什么,說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來,嗓子好像被誰掐住了一樣,火燒火燎的,滾燙的熱源在年輕身軀里不停迸發(fā),要把她侵蝕了去,灼熱的氣息在喉嚨間滾了一圈,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她卻說不出口,樂正綾咬著舌尖,搖著頭,到底沒有念出來,只是不停重復(fù)。


  對不起。


  于是白晝流星飛來,如同宇宙的速度超越,樂正綾閉上眼,看著銀色子彈襲向自己,她想,這是她最后的審判。


  她安詳般松了手,一切都漸漸失去力氣,她好像覺得自己被封在密封的海水罐子里,咸濕的空氣卷走所有液體,樂正綾在沒有水的地方無法呼吸,她急促起來,沒忍住睜開眼,一瞬間天翻地覆,她狼狽地倒在地上,預(yù)料之內(nèi)的子彈沒有把她的身軀射穿,只有一只白鳥靜靜落在她的胸口,歪著頭打量她,綠色的眼睛閃著光,寶石般璀璨。


  樂正綾這次真的睜開眼,恍惚一瞬,盯著天花板定定看了好一會,伸出手移到視線內(nèi),張開又用力握住,昏暗的光線透過床簾照射進來,她清晰地感覺到指甲陷入手掌心的刺痛感,又遲鈍地意識到方才的一切都是在做夢。


  樂正綾把手放下來,還有些后怕,白鳥在她身上彈跳,張著翅膀,飛起來要對著她的頭降落,樂正綾慌忙翻身坐起來,揉揉有些刺痛的太陽穴,小家伙就落在了一旁的桌子上,好奇地看她。


  樂正綾吐了口濁氣,站起身來,沒有拉開窗簾的打算,隨后摸到桌子上的一板拆了一半的藥片,也沒有看這是什么藥,摳出來就往嘴里塞,白鳥又大叫起來,叼著剩下的半盒藥晃,樂正綾連忙把藥從它嘴里揪出來,哄孩子般耐心:“這個東西可不是隨便吃的?!?/p>


  白鳥還是叫,好像在不滿,樂正綾腦子昏昏沉沉的,嘴里安撫著:“好了,你要是餓了我就帶你去買點吃的。”


  她把手機拿出來看,時間已經(jīng)來到七點十分,于是她就又開始發(fā)呆,好像雕塑一動不動,白鳥和她一起盯著手機屏幕看,一直到數(shù)字跳到7:12的時候,樂正綾把手機放下,整理了一下衣服,好像昨天晚上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走出房間門。


  白鳥飛起來落到她的肩頭。


  她走到客廳,看到了正拿著手機在讀什么的樂正龍牙,屏幕上都是英文,樂正綾沒興趣關(guān)注,走過去蔫蔫地倒了杯水,把卡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的藥片沖走。


  樂正龍牙放下手機,想要說什么,又在看到她肩膀上的白鳥卡了殼,他有些悻悻然,他都不知道妹妹什么時候養(yǎng)了寵物,樂正綾沒有和他交流的想法,喝了水又要往門外走。


  樂正龍牙就站起來:“小綾,你去哪?”


  他大概是真的怕了,這個在商場上叱咤風云的男人,唯獨會在自己親妹妹身上一而再再而三的吃癟。


  “遛鳥?!睒氛c眼皮子都懶得掀一下。


  不是自尋短見就好。


  男人把不敢說的話咽回去,只是目視她穿著有些皺的衣服就跑了出去,已經(jīng)有了前車之鑒,他自然不會再隨意探討,久居高位的樂正總裁不知道該怎么和妹妹談心,有些苦惱地皺著眉,手卻在吩咐手下公關(guān)一定要認認真真辦。


  畢竟公司頂流突然自盡,這種事怎么也說不過去,他深知自己有避免不了的責任,當初是他主動提出讓兩個人都來自己的公司的,但是實際上娛樂圈不是樂正集團的主要蛋糕,所以他只是派了人去,沒有親自看管,誰能料到后面的事情愈演愈烈,失去庇護的鳥在暴雨天能經(jīng)歷什么,他怎么會不知道。


  樂正綾又怎么會不知道。


  沒有誰能夠從時間的風暴里獨善其身,樂正綾是,樂正龍牙是。


  她也是。


  早晨的寒風把樂正綾整個人都吹得清醒幾分,鳥瑟縮一下,她又把它攏在手里,揣著慢慢走,鳥好像很享受這種呵護,縮在她手心里梳理羽毛。


  樂正綾就低頭詢問它,好像它真真切切是個人:“早飯吃什么?除了包子你還吃別的嗎?”她的聲音有些啞,樂正綾也不在意,還是在問,如同自己在面對一個許久未見的老朋友。


  鳥縮著脖子裝死。


  樂正綾輕笑一聲:“別裝了,你肯定能聽懂人話的,世界上怎么會有你這種小鳥?”


  鳥又撲扇撲扇翅膀,飛起來了,飛到最近的樹上看她,天氣總是轉(zhuǎn)變的特別快,短短幾天,葉子已經(jīng)枯黃了大半,一陣風吹過,就有幾片了無生機的葉子落地,為這個世界發(fā)出最后的樂歌。


  鳥被吹得抖一下,又飛回她的手心里蹭著,特別乖巧。


  樂正綾眸光暗了暗,嘴角還是帶著笑。


  她真的是瘋了,才會覺得一只鳥都像她。


  “天氣這么冷,你怎么不和你的同伴遷徙呢?嗯?”


  鳥不理睬她,只是舒舒服服窩著。


  “那你和我回家好不好?”



  


  


  


  

  鳥留在了她家里,樂正龍牙也留下來了,只不過他每天仍然很忙,一天常常見不了幾次,樂正綾還是保持著不和任何人社交的狀態(tài),她知道自己是為什么,卻沒有改變的想法,鳥倒是從一開始莫名的緊張到慢慢放松下來,大搖大擺地在她的房子里審視自己的新領(lǐng)地。


  樂正綾有試過給它買鳥糧和鳥籠,鳥抗議的很,在屋子里亂飛大叫,于是樂正綾只好不了了之,每天無所事事,盯著鳥發(fā)呆,好像透過它在看著誰。


  我真的是瘋了。


  一個很平常的日子,她又在心里唾棄自己。


  樂正綾啊樂正綾,你怎么都開始拿鳥當她的替身了。


  “白鳥白鳥,你從哪里來呢?”樂正綾趴在桌子上,只露出來一雙眼睛,她伸出手戳戳白鳥的頭,鳥已經(jīng)習慣了她的撫摸,閉上眼,等樂正綾把手收回去后,又開始在桌面上溜達。


  這樣的狀態(tài)算不得好事,不過比原先要好的多,照顧白鳥成了她生活里唯一感興趣的事,她坐直身體,伸出手把白鳥捏起來,白鳥即使這樣被她禁錮束縛住,也不會生出來任何反抗的心思。


  真是太乖了。


  乖到有點不像鳥了,可是網(wǎng)上也有很多聰明小鳥的視頻不是嗎?


  樂正綾松開手,鳥飛起來落到她頭上窩下來。


  鳥格外喜歡在她身上站著,大多數(shù)時候不是在頭上就是在肩膀上,樂正綾撐著下巴靠在桌子上不動彈,鳥低頭啄她的頭發(fā)。


  一人一鳥就這樣靜靜看著窗外,手機震動一下,樂正綾抬手把屏幕點亮,一條來自天氣的提示音,最近氣溫下降很快,要用戶及時多添衣。


  樂正綾看了一眼沒了興趣,正要把手機關(guān)掉扔一邊去,鳥猛不丁跳下來,伸長脖子去看,樂正綾揮揮手想讓它離開,鳥偏不,踩在手機上不動,無辜地看她。


  幾天的相處讓樂正綾摸清了鳥的脾氣,鳥絕大多數(shù)時候都乖的像個跟著自己的孩子,唯獨在它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時怎么勸也不聽人說話,還會兩眼一閉脖子一縮裝聾作啞,打又舍不得。


  真是和那個人一樣,在奇怪的地方相當固執(zhí)。


  樂正綾無奈起來,她指指自己的手機:“你也不會用?!?/p>


  鳥發(fā)出叫聲表示抗議,它開始對著屏幕啄,樂正綾忙不迭伸出手放在屏幕上面,鳥輕輕碰下去,沒有用力,輕柔到不像一只鳥,好像不愿意傷到她。


  明明在自己喝酒或者干別的什么的時候就會很生氣地啄自己。


  樂正綾和鳥大眼瞪小眼,一個不愿意松手,一個不愿意挪腳,樂正綾盯著它看了半晌,突然笑起來:“脾氣這么大,你不會是人變的吧?”


  鳥歪了歪頭,樂正綾將其理解為沒有聽懂,故作正經(jīng)地輕咳一聲:“開個玩笑?!?/p>


  鳥又叫起來,真的飛起來開始啄她,樂正綾一只手去擋,一只手趁機把手機摸回來,她想把手機裝起來,鳥不依不饒,又去抓她的衣服,一定要把手機占為己有才肯善罷甘休。


  “真是的,喜歡亮晶晶東西的不應(yīng)該是烏鴉嗎?”樂正綾嘴里抱怨起來,手機對她來說不算什么貴重物品,但是這部手機里有太多她無法割舍的東西,鳥氣急敗壞地在她耳邊叫,樂正綾就把手機重新拿出來放在桌面上,鳥還是在叫,在桌子上走來走去,一會兒小跳一會兒撲打翅膀,就是不安分。


  手機屏又亮起來,樂正綾不去管鳥的動作,盯著屏幕發(fā)呆,她的屏保是自己拍下來的在舞臺上高舉話筒的女孩,畫面不算清晰,還有點模糊,樂正綾很喜歡這種迷離感,好像一眼就能看到當初的氛圍,聽到女孩的歌聲回響在耳畔。


  鳥不搗亂了,湊過來看她的屏保,女孩穿著藍色的公式服,眼里亮的像裝滿了揮舞的熒光棒,又像壓碎了星辰大海,看著臺下的觀眾高呼,還有一些突兀地闖入鏡頭的熒光棒為對方做陪襯,看得出來她是在臺下前排拍出的照片,照片的主人公微微歪著頭,神態(tài)有點小驚訝,似乎是剛剛察覺到她的存在,女孩的眸子是極致的翠綠色,一眼看過去讓人如沐春風。


  和鳥一模一樣。


  鳥呆愣住了,站在手機旁一動不動,樂正綾伸手把鳥捧回來,鳥都沒有什么反應(yīng),好像電腦失去網(wǎng)絡(luò)徹底卡住不再加載,樂正綾覺得它有點好笑,指著屏幕對它說:“這就是我之前給你說過的人,也是我喜歡的人。”


  “很喜歡很喜歡。”


  人在寂靜的陰冷天氣都管不住自己的思緒,一旦把回憶劃開個口子就會有無數(shù)光團從里面散落出來,像是棉花枕頭,樂正綾擇了一個最亮的講給鳥聽。


  “我們倆的相遇其實很簡單,有一天我路過一棵樹,就聽到一個人的尖叫,我抬頭去看,只看到的一個人影栽下來,下一秒就感覺頭暈?zāi)垦L稍诹说厣?,那人還剛剛好親到了我唇上,你說巧不巧,那家伙就這么猝不及防地把我初吻奪走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噙著笑,像是在嗔怒,語氣里卻沒有一點責備,反而帶了點寵溺。


  “我就問她在干什么,她還傻樂,和我說想看看不遠處的演唱會,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和她一起靠在樹下,聽著好遠好遠模糊的歌聲,隨著音樂節(jié)拍斷斷續(xù)續(xù)的,于是我就想這樣有什么意思呢,我開始跟著哼唱,那個女孩不可思議地回頭看我,特別特別興奮,你是不知道她當時的表情,像是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樣,特別好看,特別可愛。”


  “后來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們志同道合,一起加入了一個小的娛樂公司出道,雖然那段日子很苦很累,但是有她在就很開心吧,也是那個時候她對我表白了,怎么會有人把表白戒指藏在包子里,我差點吞到肚子里去。”


  樂正綾說到這里,笑出聲來,鳥又開始裝死躺尸了,她起身端了杯水去,靠在墻上慢條斯理地喝著,樂正龍牙現(xiàn)在不在家,只能聽到喉嚨吞咽的聲音,屋子冷冷清清,又讓她腦海里閃過幾個不太美好的回憶片段。


  喝水不夠有滋味,她徑直走到冰箱打開門,鳥跟著飛過來落在頂上,樂正綾就笑著說一句“貪嘴”,然后自己拎了罐氣泡酒出來。


  鳥又急了,樂正綾握著易拉罐看著它做出起飛的姿勢,還是不著調(diào)的笑,尾音拖的很長:“氣泡酒你也不許我喝呀?!?/p>


  鳥大叫一聲,樂正綾把酒放回去,換了罐可樂出來。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對一只鳥言聽計從,也不知道為什么一只鳥能把她制的服服帖帖,她把這稱之為是謊言,鳥不喜歡她做這些,就像那個人不喜歡她做這些。


  她總是喜歡欺騙自己,也唯獨拿她沒辦法,她知道自己在騙鳥,卻騙不了胸膛里始終跳動的心臟。


  故事的后半段荒唐的可笑,甚至稱得上是狗血,樂正綾終于在努力治療下能夠發(fā)出聲音,即使沒有痊愈,她卻迫不及待想讓她知道,樂正綾想給她個驚喜,破天荒忍住沒有給她發(fā)消息,坐上了長途飛機。


  她想象是很好的,她會給她一個擁抱,也許兩個人會一起流淚,也許會接吻,但是對方一定會對著她笑,笑一句:“歡迎回來。”


  可樂正綾一落地,沒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身影,只得到了對方的死訊。


  壓力太大跳樓自盡。


  樂正綾怎么也想不通結(jié)果怎么會是這樣,她只是抖著手解鎖了手機,壓抑許久的消息終于盡數(shù)跳出來,消息提示音多到手機快要爆炸,樂正綾想,這是一種酷刑嗎?


  對方的最后一條消息是:[別擔心我,晚安。]


  樂正綾沉默下來了,把可樂拉環(huán)扣開,只聽得到氣體泄漏的聲音,“噗”的一聲,她沒有把易拉罐移到嘴邊,只是拿著呆呆地盯著看,看著在燈光下反著的金屬光芒中間一個洞,一眼望進去仍是黑漆漆的。


  “她那個時候在想什么呢?”她喃喃出聲,鳥難得沉默下來,好像在和她一起感時傷秋。


  “鳥啊,你為什么要選擇我呢?”樂正綾把開了口的可樂放下來,鳥聽著她的聲音飛到她手上,樂正綾去摸它的羽毛:“你到底是什么品種呢,能聽懂人的話,你是鸚鵡嗎?有這樣純白的鸚鵡嗎?嗯?”


  樂正綾抱著它走到沙發(fā)上坐下,鳥搖頭晃腦,看向了被她隨手放下的可樂罐子。


  “白鳥白鳥,你會一直在我身邊嗎?”


  像是脫口而出的、無意識的低喃。


  鳥歪歪頭,突然很用力地低頭啄了她一下,樂正綾吃痛松開手,白鳥展開翅膀以一種極快的速度朝著窗口飛去,樂正綾才剛剛站起身來,白鳥已經(jīng)飛出了窗外,它的動作沒有絲毫猶豫,沒有絲毫遲疑,像是一支精致的白色的箭射出去,眨眼間就不見了。


  樂正綾只來得及伸出手,目視著它的背影越來越小,她有些訕訕地把手收回來,自嘲地搖搖頭,很是沒有形象的癱坐回沙發(fā)上,她在想什么呢,她也不知道。


  她好像一直是這樣的,總是把自己的全部脆弱和不堪暴露出來,之前失聲抓著她的手也是,現(xiàn)在抓著白鳥不想讓它走也是,她總是要去像抓救命稻草似的去抓著什么的,可是到頭來,她的手心還是空空的,誰也留不住。


  白鳥白鳥,那自由的白鳥,怎么會舍得一直留在這樣一個無聊透頂?shù)娜祟惿磉叀?/p>


  她最近常做的事情就是在發(fā)呆,盯著一個一成不變的地方長久地注視著,這樣可以讓她短暫地忘記時間在流逝,忘記一切傷痛,她什么時候變成一個善于欺騙自己的健忘者,每一秒都是她未曾接觸過的新奇,每一秒都是她無法割舍的過去,她能不能忘記空間的存在,她也跟著懸浮起來了,她能不能也化作一只白鳥,就那樣毫不留戀地離開,忘記一切煩惱。


  她好像要飛起來了,但是實際上什么也沒有,她又去想從那么高的地方墜落會不會痛,那個人為什么會一個人跑去天臺,她開始覺得自己喉嚨痛起來了,她堅信這是自己不好好吃藥的結(jié)果。


  如果在看不見的時間里,太陽升起和落日還會有意義嗎?


  屋子一直亮著燈,樂正綾覺得眼睛酸酸的,好像有什么想要不顧她的反對涌出來,她起身把燈關(guān)掉,放棄人類的視覺,可是屋子沒有如她所愿黯淡下來,她瞇了瞇眼,回頭還能看到一片金燦燦的光不講道理地闖入了整個房間,在地板上投影出一個嶄新的太陽。


  太陽落得剛剛好,樂正綾走到窗戶邊想把窗戶關(guān)掉,想把窗簾也拉著,這樣她才能回到可以無盡唾棄自己的時空里,但是她走到窗戶口,沐浴在陽光下,她看到一個黑點愈來愈大,披著光凱旋,它好像在陽光里沖浪,她瞪大眼,鳥乘著流云和陽光一起闖進來,直直落到她手上,低下頭放下什么東西,樂正綾攤開手心一看,是一片不知名花朵的花瓣,紅到像是下一秒就要燃燒起來,在那金色的太陽光下,散著神圣的氣息。


  鳥張開翅膀得意洋洋。


  樂正綾如獲至寶,她說不出話,也不知道該做什么表現(xiàn),她回想起來也許自己當時的表情相當傻,她說不出來,她只是感覺有什么不一樣了,好像在一瞬間一切都變得輕飄飄的,有一種莫名其妙獲得整個世界的奇妙感,半夢半醒間自己的靈魂都要離開軀殼了,鳥的潔白羽毛也在發(fā)著光,清瑩澄澈,她覺得自己也要變成一只鳥了,只要輕輕揮動翅膀,就能飛上云端。


  光的存在永遠是最觸動人心的。


  樂正綾還是落下淚來,嘴角卻掛著笑,鳥好像沒有預(yù)料到她的反應(yīng),神氣的模樣一下子就被打斷了節(jié)奏,它又開始繞著她飛,嘴里還在叫,鳥的叫聲比之前都要悅耳,奏響了獨屬于它自己知道的樂曲,它也許是在叫吧,也許是在歌唱,又也許是想訴說什么。


  樂正綾只是對著高空伸出手,接住了心領(lǐng)神會落下來的鳥,接得穩(wěn)穩(wěn)當當。


  如獲珍寶。



  


  


  


  

  樂正綾一個人在家時總是覺得無趣,好在還有鳥一直在她周邊徘徊,鳥和她一起宅在家里,很少外出飛翔,樂正綾也沒見過它和別的鳥交流。


  一只與眾不同的、卻有點孤獨的小鳥。


  做成標簽的花瓣在幾天前就插進了自己的筆筒里,旁邊是一張放倒的照片,鳥跳到照片上,樂正綾默契地把照片翻起來,是她和它講述了無數(shù)遍的人的合照。


  鳥就對著照片啄,樂正綾就笑:“怎么這么喜歡聽我講她的故事?”樂正綾時常沒有什么可干的,就給鳥講對方的故事,都快要把她每一首歌是怎么創(chuàng)作出來的都細致地講完了,每次講給鳥聽的時候,她都感覺自己踩在回憶上又重新活了一遭。


  她語氣是在打趣,又開始認認真真苦惱:“今天講哪一段呢?”


  她的視線落在照片上,女孩戴著耳機笑著把另一只塞進自己耳朵里,樂正綾還記得那天的場景,和風旭日,女孩說:聽聽我寫的歌吧。


  樂正綾伸手搭在了最近的書柜上,那上面有著滿滿一層CD,樂正綾的手指一個一個移過去,在最中間微微凸出的CD前頓了一下,又繼續(xù)挪過后面崎嶇不平的音樂之路,抽出來一個純藍色的盒子。


  她把碟片拿出來,在看到上面的名字后停了一秒,又若無其事地插進了影碟機里,碟片在機器內(nèi)開始緩緩轉(zhuǎn)動,空靈的聲音在一瞬間把整個房間都塞滿了。


  她現(xiàn)在可以坦然地聽聽她的聲音了嗎?


  樂正綾癡癡地想,其實她回國后就沒有敢再去播放她的歌,也許出于炫耀還是別的什么,也許是因為她已然完完全全把鳥也看錯她生命一個重要的同路人,所以她才能把歌放出來,看著窗外落了葉子的樹影搖晃,幾縷清風揉碎了多少人的牽腸掛肚,又不知道攜帶了多少世事無常。


  鳥在她家已經(jīng)住了兩周,它當真沒有一點離去的想法,每天都是吃喝完就在樂正綾身邊饒有興趣地看她做任何事,快活的很,樂正綾對此相當縱容,它這樣不好嗎?它只是一只沒有多少傷心事的鳥。


  音樂在空氣里緩緩流淌,在人間游蕩,清脆的女聲也順著一切一切看得見的時光來到人間,寥寥然間,樂正綾能看到看不清的光影里站著一個少女,朝她伸手笑。


  于是她跟著笑起來,回頭去看鳥,鳥耷拉著眼睛,快要睡過去了。


  樂正綾伸出手戳戳它的頭,它揚起脖子抖落羽毛,樂正綾覺得有點好笑:“你怎么聽著聽著能睡著呢?”


  鳥沒有叫,安靜地又縮成一團,困的很,讓人覺得它是這樣疲憊,這樣脆弱,隨時都要化在歌聲里了。


  樂正綾起身暫停了音樂,小心翼翼把碟片取出來放回去,重新安置在她擦的很干凈的書柜里。


  鳥努力睜開眼看著她的動作,看起來隨時會合上眼睛的模樣,搖搖欲墜,樂正綾抿抿唇,伸出手摸它的頭,它也不會像往常那樣去蹭她的手指。


  樂正綾的手顫抖起來,她試探著伸出手把鳥拎起來,鳥在半空中都是將睡不睡的模樣。


  鳥不對勁。


  樂正綾的心臟都落空一秒,她急急忙忙套上外套,拿了一塊柔軟的布把鳥放上去,捧著就沖出門,樂正龍牙剛剛好出現(xiàn)在門口,樂正綾在他面前停頓一秒,又要往外跑。


  天氣確實是冷了,她都能看到自己呼出的氣形成白色薄霧,又在下一次呼吸交替的瞬間輕易散了,樂正綾捧著鳥,鳥在布上沒有什么動靜。


  “小綾,你去哪?”樂正龍牙回頭大喊,樂正綾在原地跺腳,她回頭看向自己的親哥哥,樂正龍牙的視線落到她的眼睛上,又落到了她手里護著的小鳥上。


  他面前有兩個生命一樣脆弱。


  成年人迅速理解了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他伸手抓住了樂正綾的胳膊:“哥哥有車!”


  樂正綾跟著他鉆進車里,男人才剛剛回來,身上還帶著一股寒氣,又馬不停蹄趕往了最近的寵物醫(yī)院,樂正綾捧著鳥一句話也不說,一會低頭看看鳥的狀態(tài),一會看看窗外極速倒退的風景。


  樂正綾的視線一直黏在鳥身上,即使鳥正在寵物醫(yī)生手里,樂正綾想,時間還真是殘忍啊。


  總是要從她身邊奪走什么的。


  寵物醫(yī)生把鳥還給她,表情有點復(fù)雜,鳥變得虛弱了,卻找不出來什么原因,寵物醫(yī)生只能告訴她,如果鳥恢復(fù)不了,很快就會迎接死亡。


  樂正綾找不到自己的聲音,她只是哆哆嗦嗦的,樂正龍牙在旁邊和醫(yī)生交談什么,鳥被安置在了更為柔軟的墊子上,她看向鳥,鳥睜開眼睛看著她,兩雙眸好像跨越了很多很多交匯了,跨過山跨過海,就像一切無病呻吟的電影,樂正綾看著鳥依舊那么平靜的眼神,突然覺得那里面蘊藏了許多她看不懂的東西。


  其實樂正綾很早之前就見過鳥,早到她回國的第二天,早到那個人的葬禮上。


  那時她也這般行尸走肉的模樣,悲傷的氣息總是海的彼方,咸濕的而充滿冷冷的令人作嘔的腥味,眼淚彌漫要淹沒她的呼吸,那是一切死亡爆發(fā)的極致。


  在漆黑的棺材上,樂正綾曾經(jīng)見過一只潔白的鳥,和她手里的白色花朵一樣純潔無瑕,鳥隔著百人千人悲傷的視線看過來,眸是最為清澈的綠。


  鳥來到她身邊多久了呢?


  樂正綾想,如果算上她見鳥的第一眼,快要二十八天了。


  這時樂正綾想起來,鳥從來沒有承諾過,也從來沒有答應(yīng)過會一直留在她身邊。


  


  


  


  鳥病了,病的很嚴重,可是沒有人知道它是什么病。


  樂正綾給它買了專門的寵物小碗乘了小米粥放在它面前,它也只是縮在原地不動,樂正綾眼巴巴看著它,鳥在她的視線里蹣跚地走出來,慢慢啄了兩口。


  “算了,不要勉強了?!睒氛c把鳥抱起來,她連著兩天滿城市跑,每個寵物醫(yī)生都是搖頭,鳥明明看起來就是一只小鳥,怎么會突然虛弱成這個樣子呢。


  “你想休息嗎?”樂正綾低聲詢問它,鳥挪到她的手掌心,找了個最為舒服的姿勢。


  鳥的羽毛還是那樣純潔的亮白,白到像冬天撲滿世界的雪,在她手心里傳遞著微弱的溫度,樂正綾好像剛剛認識它,這樣一個弱小的小生命,要隨時逝去的模樣。


  她很討厭這種感覺,這種重要伙伴的生命力緩緩流失她卻無能為力的感覺,不甘卻無可奈何。


  “怎么辦呢?”樂正綾抱著鳥,聲音還是啞的,“怎么辦呢?”她重復(fù)一遍,湊近去看鳥,鳥顫顫巍巍抬起頭來,蹭上她的臉頰。


  樂正綾想,自己真是糟透了。


  鳥抬起頭叫了兩聲,真是難以想象,之前每次叫聲都那樣中氣十足的小家伙,現(xiàn)在的聲音真的要隨雪一起化掉了。


  “你想要什么呢?”她跟著鳥蹭上去,臉上癢癢的,她的聲音已經(jīng)有點哽咽了,快要說不出來話,但是她還是固執(zhí)地重復(fù):“你想要什么呢?”


  鳥不再叫了,它只是抬著頭看她,碧綠的眸子還是那樣璀璨,似乎完全不受身體所影響,多么漂亮的一雙眼睛,不亞于哥倫比亞的綠寶石、危地馬拉的翡翠,漂亮到根本不像禽類能夠擁有的。


  它只是幾近于癡迷地和她對視,好像要把她的模樣永遠刻在眼里。


  樂正綾突然覺得有什么從大腦中一閃而過了,她再回神,只看到一根虛無縹緲的紅線的殘影飛過,好像遠在天邊,抓也抓不住的。


  心里無端地生出幾分煩躁,帶著一點荒謬感。


  她把鳥輕輕放在桌面上,鳥晃晃悠悠飛到她專門放CD的柜子旁,樂正綾跟著走過去,鳥停在書柜邊上,爪子牢牢抓著邊緣。


  樂正綾問:“你想聽歌嗎?”


  鳥拍拍翅膀,在樂正綾不可置信的目光里跌落在最中間的CD盒上,那個CD盒比起來別的要凸出一點,樂正綾對上它的眼睛,從里面讀出來一點期待。


  她又要無法抑制地顫抖了。


  樂正綾有無數(shù)張CD,她有一點小小的收集癖,除了親近的人以外很少有別人知道,那個姑娘知道以后,半是開玩笑半是認真地說:“你有這么多張CD啊——”


  樂正綾還記得她拉的特別夸張的尾音,女孩一邊說一邊伸出手比出那個距離,實際上她只是張開了雙臂,從左手最頂端挪到右手最頂端,一個猝不及防地回身抱在了樂正綾身上,隨后雙手發(fā)力,把她整個人都圈在自己懷里,好像只要再向前湊一湊就能親到她的唇。


  再用可憐巴巴的、濕漉漉的、小狗一般的眼睛看過去,眼巴巴地看過去。


  樂正綾的視線一瞬間就被她整個人塞了個滿滿當當,她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在一瞬間失衡,偏偏無可奈何,就那樣錯開目光,看向背后藍色的天空,恰好飛過幾只鳥,趁著熱意還沒有席卷整個面頰,將最溫柔的偏心盡數(shù)給了她:“你是最特別的?!?/p>


  最特別的,所以獨獨有一張秘密專輯藏在這里,只有樂正綾知道,只有樂正綾和她兩個人知道的、專屬的專輯在這里,在這最不起眼又最為隱蔽的地方,她們曾經(jīng)親吻過。


  鳥動一動都有點困難了,它仍然挺起胸脯,用喙碰到那盒子,包含鼓勵和期許。


  樂正綾順從鳥的意愿,也順從命運,順從她自己,她只是伸手把前面用來掩飾的CD盒抽出,露出在背后的一個沒有任何裝飾的CD盒子,她把它抽取出來,鳥始終注視著,再輕柔地叫一聲。


  這是當初她的第一首專輯,里面的所有曲子都是樂正綾親自寫的,雖然銷量遠遠比不上現(xiàn)在的,可那時青澀和稚嫩、卻最為純真的歌聲,是樂正綾沒有告訴任何人的、想要永久封藏于心的寶藏。


  為什么,明明只有她們兩個人知道的......


  淚水已經(jīng)模糊了視線,耳邊的聲音好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又好像沒有通過聲帶的嗡鳴直接響徹腦海,她看不清近在咫尺的白鳥,快要找不到自己的心跳。


  一個怎么也抓不住的念頭,如同神秘的白鳥,在電光石火之間,露出了它原本的最為真實的模樣,大膽、荒唐、又最為合理,和無法擊破的真摯感情。


  她幾乎要站不穩(wěn),只能死死撐著書柜才能避免自己倒下,另一只手在打顫,還是幾近虔誠地捧著那一張小小的CD盒。


  “天依……”


  她聽到了自己囁嚅出的呢喃,在此時此刻竟然這樣清晰大到快要壓過貫穿胸膛的心跳。


  透過散在眸里的水汽氤氳,樂正綾看到一團圣潔的光輝緩緩浮起。


  是鳥。


  “洛天依。”


  再一次,是最為堅定的呼喊。


  生活中是會有奇跡的。


  一陣無法描述的白光閃過,是仙術(shù)還是魔法陣,此時都已經(jīng)不再重要,樂正綾被刺痛到眨了下眼,下一秒,一只手撫上她的眼角。


  “早就想說了……”


  熟悉到只要一聽到就會引起靈魂戰(zhàn)栗的聲音。


  “別哭啊?!?/p>


  又恰恰是嘆氣般的輕笑。


  像是夢一樣。


  樂正綾伸出手抓住洛天依的手腕,指腹貼著她的皮膚,帶起滾燙的熱度,只感覺到如此充滿鮮活的生命氣息在手下跳動著,一下,又一下,真實且無法替代。


  “天依?”


  “嗯,是我,我回來了?!?/p>


  洛天依笑著說,任由她抓著。


  這樣晝思夜想、夢縈魂繞的氣息,樂正綾對上了一雙再熟悉不過的眼睛,她看到了倒映在里面的自己,是洛天依盛滿的唯一,如同漫山遍野,風過百川,那樣的翠綠,日月經(jīng)天,江河行地。


  帶著毫不掩飾的愛意,矢志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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