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蛛影隨形

天外天，王城，段府。

一簾剛風(fēng)卷亂了案牘，案臺之側(cè)，金鳥熏爐香霧氤氳。一封密信塞入了爐炭里，右丞段辰逸看著火光將黑字吞食殆盡，喃喃道：「葉安世身中血螺針之毒，居然平安無事，這小子真是命硬啊。」

案臺邊，身著藕荷色長裙的李云煙將被風(fēng)翻亂的文書整理成堆，疊放到一邊，不緊不慢地說：「還有另一件事，非天殺害鬿雀城少城主，已被城主處決?！?/p>

段辰逸感嘆道：「非天殺害少城主，企圖嫁禍于葉安世，結(jié)果竟葬送了自己性命，真是可惜了?！菏氐丁焕?，就屬他最陰狠，卻失敗了。」

十二霖刀，是段辰逸培養(yǎng)的十二殺手，分別安插在魔域各個組織里，為他效命。

李云煙取了一件深灰色氅衣給段辰逸披上，譏笑說：「非天深陷情網(wǎng)，做不成合格的殺手。若不是為他師妹非仙，他也不會自作主張去殺害少城主，把自己栽進(jìn)泥潭?！?/p>

段辰逸抓住她的手，把她擁入懷中問：「那你呢？是合格的殺手嗎？」

李云煙冷月般的臉龐露出深長的笑意，眼眸緩眨，一手環(huán)住他的脖子，在他耳垂上輕咬一口，輕聲說：「我不是殺手。我是你的刀，只為你出鞘?！?/p>

段辰逸眉眼含笑，在她香鬢上落下一吻，說：「我的刀不輕易出鞘，先讓他們試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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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天昏晚。小院竹風(fēng)颯颯，飛葉飄揚。

無心剛被紫衣侯與白發(fā)仙一通催促回天外天，此時他心里郁悶，獨坐于石階前，仰望屋檐上的蜘蛛網(wǎng)發(fā)愣。

巴掌大的黑蜘蛛正料理粘附在蛛網(wǎng)上的幾只獵物。其中一只小飛蟲使勁扇著翅膀，愈想掙脫，就被蛛絲纏得愈緊。

唐蓮與雷無桀釣魚回來，路過石階，望見發(fā)呆的無心，雷無桀關(guān)懷道：「和尚，你怎么坐在這里，不冷嗎？」

冷風(fēng)吹得衣袂飄飄，帶著沁人肌骨的冰涼習(xí)習(xí)而過。無心搖頭笑說，「屋里悶得慌，出來吹吹風(fēng)。」他頓了頓，問道，「你們因我而耽擱行程，不要緊嗎？」他在止戈林受傷以來，雷無桀、唐蓮也和蕭瑟一起陪在他身邊，他有些過意不去。

雷無桀把魚桶擱置一旁，蹦到無心身旁落座，咧笑說，「不礙事，我們也不著急趕路，你安心養(yǎng)傷。接下來，你是回天外天，還是跟我們?nèi)汪u城？」

無心捂著胸口未愈的傷輕嘆一聲，愁道：「我當(dāng)然想與你們同行，我答應(yīng)過蕭瑟要陪他去?？墒前装l(fā)仙和紫衣侯希望我盡早回天外天。而我傷體未愈，只怕很難擺脫他們?！?/p>

此刻，他覺得自己也是一只落入網(wǎng)中無助的小飛蟲。

肩上忽覺一沉，他側(cè)頭一看，只見雷無桀一手搭著他的肩膀，認(rèn)真地說：「我?guī)湍恪Ｄ阒覀儞敉撕谥霂?，我也幫你一次?！?/p>

唐蓮記得無心曾助他擊退非天，此時他笑著朝無心點了點頭，說：「既是同伴，本該互助?！?/p>

同伴？聽到這詞，無心暗自感動了一番，欣然一笑道：「好?！?/p>

他拾起了一片竹葉，往屋檐上的蛛網(wǎng)擲去，竹葉如旋轉(zhuǎn)的飛刀切斷蛛絲，解救了那只在網(wǎng)中拼命掙扎的小飛蟲。

兩日后，破曉時分，無心與蕭、唐、雷三人瞞著紫衣侯與白發(fā)仙悄悄離開。

四人一馬行至近海的街口處，險些與一輛失控的驢車相撞。

其中一頭拖著車廂的黑驢嗅到了美食的氣味，突然掙脫了韁繩，向著無心他們沖過來，試圖搶奪馱在勥昊馬背上的一袋豌豆。

這袋豌豆是蕭瑟給勥昊準(zhǔn)備的小零食，勥昊可不愿被搶去。它漆黑的眼睛聚了怒火，馬鼻翕動，甩了甩頭，前蹄一蹬，猛然撞向黑驢，朝驢肚狠狠踢擊。

一馬一驢互不相讓，一時間打得不可開交。

雷無桀驚嘆了一聲：「什么世道，驢子竟敢當(dāng)街?jǐn)r馬搶劫？」

混亂中，蕭瑟無奈地退至一旁，抱臂默默地圍觀它們打斗。他知道勥昊是一只爭強(qiáng)好勝的馬，不把那只膽大包天的驢子狠狠踐踏在腳下，它決不罷休。

唐蓮和無心則關(guān)注停在路邊的驢車。

驢車上兩名漢子跳了下來，一名身材魁梧，紅唇明艷，唇邊卻是一圈醒目的黑胡渣；另一名灰發(fā)灰臉，骨瘦如柴，身上道袍松垮。

不消片刻，黑驢一聲慘叫，已然被勥昊打得四蹄朝天，口吐白沫，滿地打滾翻不了身。勥昊又調(diào)頭欲朝兩名滿身驢味的漢子撞去，被蕭瑟及時拉住。

「你們是什么人？」紅唇男一開口，是與其外表不相符的娃娃音。

「想搶我們的驢子？你們找死嗎？」道袍男煙嗓沙啞，拔出黑蛛七環(huán)刀指著他身前的無心威嚇道。

無心不應(yīng)聲，雙眼直直盯著車廂。

蕭瑟一瞅，認(rèn)出此二人是曾在萍水鎮(zhèn)搶馬的劫匪。

雷無桀也認(rèn)得他們。他走到無心身邊，驚呼道，「是你們！」瞧了一眼他們手中的黑蛛七環(huán)刀，他又問，「你們也是黑蛛幫的？你們幫主是誰？」

這問題連百曉堂都不知道，你們還指望他們給你答案？蕭瑟心里默然感嘆。

果不其然。

紅唇男被問住了，轉(zhuǎn)頭問道袍男：「我們幫主是誰？你知道嗎？」

道袍男撓了撓腦袋，懵道：「非仙大姐頭不是？」

雷無桀將信將疑：「你們幫主是非仙？」

紅唇男摸著胡須說：「非仙大姐頭是寨主?！?/p>

見他們大眼望小眼的模樣，唐蓮搖頭嘆氣，小聲與蕭瑟說：「竟能連領(lǐng)袖是誰都沒搞清楚，這黑蛛幫也太不靠譜了吧？」

「鄉(xiāng)野小民不識廟堂皇帝，乃屬尋常。這沒什么可奇怪的?！故捝冻鼋苹男θ?，「這不正好？」語畢，他轉(zhuǎn)向紅唇男，目光嚴(yán)厲，威嚴(yán)盡顯，似怒非怒地說，「幫主就在你們眼前，你們竟然不認(rèn)識？」

眾人呆愣。

沉默。沉默是語出驚人之后的一片震撼與茫然。

蕭瑟旋即變了臉，微微一笑，笑得令人如沐春風(fēng)，「幫主不常出來走動，也難怪你們沒見過。」他伸手指向無心，朗聲介紹，「這位就是你們傳說中的幫主。」

喂！怎么突然扯到我身上！無心為配合他，立馬端正了儀態(tài)，端正得像個正經(jīng)八百的幫主。

然而對方不信。紅唇男「呸」了一聲，蔑笑道：「你耍我們？幫主怎可能如此年輕？」

雷無桀不由局促地望了一眼無心，而無心依然淡定，眼神多了幾分戲謔的笑意。又聽蕭瑟從容道：「幫主神功護(hù)體，容顏不老?？雌饋砟贻p，其實已經(jīng)一百七十歲了?！?/p>

紅唇男與道袍男一時語塞，正猶豫著要不要相信，卻見車廂的簾子掀開，一名女子提著裙擺，從車廂里跳了出來，緩步行至無心面前。馥郁的香氣自她身上彌散，將清新的晨風(fēng)熏出油膩的脂粉味。細(xì)碎如塵的毒粉悄然無影地從她袖中緩緩釋出，融入晨光中，無人察覺。

「非仙！」無心臉色一沉，雙眸警惕地望向她。

雷無桀與唐蓮暗中攥起了霹靂子和指尖刃，而蕭瑟挪步走到無心身后。

非仙穿著緋色長裙，銀白的發(fā)髻簪了一支瑪瑙步搖，蒼白的臉龐映襯著一雙目光炯炯的赤瞳，唇色描了絳紅，顯得十分魅艷。她定睛凝望無心，眼神中有幾分?jǐn)骋狻?/p>

無心不與她寒暄，直接問出心中疑惑：「你詐死是想騙少城主來殺我？」

「不錯?！狗窍善届o地說，「我不想嫁少城主，師兄幫我殺了他?！?/p>

「非天為何想殺我？」無心又問。

「想知道？」非仙笑了笑，招手道，「附耳來，我悄悄告訴你?！?/p>

無心正欲上前，蕭瑟見狀，忙揪住他的衣袖，不讓他過去，以防有詐。

「怎么？」非仙嘲弄一笑，「怕我暗算你？」

無心冷哼道：「以一敵四，你毫無勝算?！?/p>

非仙笑而不語。她香袖盈風(fēng)，毒粉與塵埃相融，隨著呼吸冉冉進(jìn)入人體之中，柔和而緩然，就連擅長用毒的唐蓮也毫無察覺。

「咳！」以一敵四？我們和她是一伙的！紅唇男和道袍男猛咳了一聲以顯示存在感。可惜沒人把他們當(dāng)一回事。

非仙令他們二人把躺在地上的驢子帶走，待二人趕著驢子滾遠(yuǎn)，她問無心：「你冒充我們幫主，想做什么？」

這話似乎只有幫主本尊以及知情者才有資格說。無心回頭與蕭瑟相視一眼，狡黠一笑，問：「你憑什么說我冒充？」

非仙輕笑一聲，玩味地望著無心說：「你若想坐幫主之位，我可以成全你?！?/p>

見無心與蕭瑟神色愕然，她又說：「早在黑蛛幫壯大之前，幫主就已歸入塵土。之后黑蛛幫一直由幾位大寨主掌控。所有重大決策，皆由寨主投票表決。而各大寨主分別來自魔域八大部落。幫主之位懸空至今，無人入座?？勺鳛橐粋€幫派，總要有個領(lǐng)袖將大家團(tuán)結(jié)起來，才不至于四分五裂，于是便虛構(gòu)了一位有名無實的幫主?！?/p>

唐蓮不解，低聲問蕭瑟：「為何無人爭奪幫主之位？」

蕭瑟說：「無人敢坐。坐上那個位置，便會成為眾矢之的?！?/p>

非仙用鄙夷的目光掃了掃蕭瑟與唐蓮、雷無桀，「你們這些自詡正義的小妖大概不知道吧？」她收斂笑容說，「六年前，北離皓州旱災(zāi)嚴(yán)重，許多難民非法越境來到魔域，在此生根。自那時起，陸陸續(xù)續(xù)有北離人不顧鎖關(guān)之約偷渡而來。他們有些是犯了重罪，來此躲避追捕；有些是商人，走私物品牟取暴利；而更多的是受不了沉重賦稅的普通百姓，逃來此地謀生。隨著人數(shù)增長，他們開始拉幫結(jié)派，鳩占鵲巢，搶奪物資，欺辱魔族婦孺。于是，越來越多魔族人加入黑蛛幫，和北離妖族相抗?！?/p>

北離與魔域之間有一條河，名為流瀑河。河如懸瀑，只能從北離流瀑山進(jìn)入河流。順流直下，可到達(dá)魔域地界。因地勢所限，無法逆流而上回到北離。河中有大型食人水怪，人落入河中，九死一生?？擅康綖?zāi)荒之年，總有許多災(zāi)區(qū)百姓抱著一線希望，不顧兇險跳河偷渡出境。

非仙一番話令雷無桀與唐蓮怔然無言，而蕭瑟若有所思地望了望天。

她瞅向無心，面帶慍色問：「你為維護(hù)這幾只小妖，三番四次與黑蛛幫作對，他們究竟給了你什么好處？」

不等無心回答，蕭瑟插嘴道：「你們黑蛛幫以往昔仇恨為借口，煽動民眾肆意行惡，殘害無辜。他在佛門長大，被你們這烏煙瘴氣污了眼前清凈，想打掃一番罷了。你說他是為維護(hù)我們而與黑蛛幫作對？簡直不可理喻！」

非仙不以為意，輕蔑一笑，說，「人人皆在網(wǎng)中，誰不無辜？與其做網(wǎng)中的獵物，不如做獵食的蜘蛛?！沽粢獾绞捝哪抗庥幸鉄o意地停在步搖上，她摸著發(fā)髻，隨手取下步搖，握在手中問，「你對這支步搖很感興趣？」

初遇非仙那日，蕭瑟就已注意到她的步搖，他說：「那是北離皇室賞賜功臣的金花瑪瑙步搖，怎會在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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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眸光爍爍，似乎泛起了淚花，注視著手中步搖回憶道：「這支步搖原主是一位北離女將。十二年前，她在戰(zhàn)爭中被親信出賣，落入魔軍之手。她不愿投降，自尋機(jī)會從魔軍手中逃脫，欲返回北離，卻在逃亡途中遇見我。那年我八歲，正被仇家追殺，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獨自在凄風(fēng)苦雨之中流浪，飽受饑寒。初遇她之時，我饑腸轆轆，原想從她身上搶些財物，提著刀偷襲她，卻慘敗收場。而她沒殺我，還用她的步搖去給我換了一只雞和一串糖葫蘆。后來，我助她逃到了北離邊境。北離的軍士卻懷疑她是魔軍的探子，沒給她申辯的機(jī)會，以亂箭將她射殺身亡?！?/p>

無心問：「你替她惋惜？」

非仙失笑道：「惋惜什么？我曾勸她留下，她偏要回去，咎由自取，死不足惜?！?/p>

交談片刻之后，蕭瑟感覺四肢愈發(fā)麻痹，心中暗覺不妙，驚道：「你對我們下毒？」

無心與唐蓮、雷無桀齊齊望向蕭瑟。

一抹邪魅的笑在非仙嘴角浮起，「果然是你最早察覺到。」與他們交談多時，不過是在等這一刻，她衣袖一甩，手中多了一把匕首，電光般徑直朝無心刺去。

無心急忙后退閃避，卻覺身體行動遲緩，刀尖險些落在心口上，被唐蓮的指尖刃擋下。

「你沒中毒？」非仙面露訝異。她的毒能麻痹肢體，使人失去力氣。

「我是吃毒物長大的?！固粕徯α诵?，蟬翼般白刃在他掌中旋成了蓮花，一朵接一朵，追著非仙旋動的緋色身影繚亂綻放。雙方兵刃鏗鏗鏘鏘，撞擊聲連成了一首節(jié)奏美妙的殺曲。

二人交手百招，不分高下。非仙一雙赤瞳突然變得紫亮，雙耳變得尖而長，一頭銀頭換成了紫色，飄飄然披散在身后。她化出了魔形，力量大增，招起招落間步步緊逼，將唐蓮逼入了絕境，紫光凜凜的匕首扎入了他腹中。

此時，雷無桀一記無方拳朝非仙打去，卻見她轉(zhuǎn)身擊出一掌，輕易化消了拳勁。旋即，她腰身一裊，身形敏捷如電，箭步閃至無心身前。

而無心魔形畢現(xiàn)，綢紅的長發(fā)絲絲縷縷散亂飛舞，灼紅的眼眸鎖緊了非仙。他

壓制著體內(nèi)毒素，全力使出一掌朝她擊去，掌間一團(tuán)金紅的真氣綻成了一朵瑰麗的火蓮，沒入了非仙的胸膛。

「啊……」非仙在沖擊下連退數(shù)步，脫力跪倒，一大口鮮血從她口中噴出。

「是誰指使你來殺我？」無心怒問。

非仙不答，見已無勝算，她當(dāng)機(jī)立斷，朝無心擲出一枚煙霧彈，在一團(tuán)辣目刺鼻的濃煙之中抽身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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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離開之后，無心也渾身乏力倒落在地。

蕭瑟給受傷的唐蓮喂了兩顆蓬萊丹之后，來到無心身邊，將他扶起，問：「你還走得動嗎？」

無心軟綿綿地靠在蕭瑟身上，搖頭說：「我站都站不穩(wěn)了，背我?！?/p>

蕭瑟自己也沒多少力氣，轉(zhuǎn)頭喚道：「勥昊，背他?！?/p>

于是，勥昊背著無心，雷無桀背著唐蓮，四人一馬繼續(xù)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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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