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之死>

? ? ——除去死別的悲傷后，世界能再繽紛一些吧？

? ? 事實證明陽光想錯了。

? ? 在這個沒有夜晚、沒有死亡的生之世界，到處都是罪惡和污穢。得到永生的世界，并沒有變得繽紛。

? ? 可是就算如此，陽光也懶得再離開這里，去尋找新的世界了。因為他是個失敗者，他和這個罪惡的世界一起被夜流放了。

? ? ……

? ? 天空是黃色的，或者說，是剛被打濕的沙塵般的棕色。云層壓得很低，團塊狀的色差在頭上不遠(yuǎn)的高空中鼓動著。云塊是有厚度的，幾乎每一塊都被緩緩地糅合到一起，向著好似觸手可及的天空中輸送著它內(nèi)含的能量。與之相比，朦朧的陽光就像是被打散了一樣，變得稀疏而輕盈了。

? ? 沒有雷聲，下的是雨絲編織而成的太陽雨。在些微陽光的照射下，本就不大的雨滴落下來時，似乎一下子就散去了它本來的清涼，變?yōu)榱艘粚哟_實的、溫濕的水膜，黏附在本是渴求著涼爽的皮膚之上，令人感到些許沉悶。

? ? 他是站在樓頂上，所以還能感到些許涼風(fēng)，至于那些在地面上接受著潮悶的人們，就不知如何了。

? ? 不，糾正一下——他是站在樓頂?shù)臉琼斨希簿褪钦驹陔娞蓍g的樓頂上。電梯間的門和大樓樓頂是一個高度，自然，電梯間的樓頂要高出大樓樓頂許多——這里可真的是能稱為“樓上樓”了。

? ? 平日里轟隆作響的電梯間此時可是安靜的很?，F(xiàn)在似乎沒有人在使用電梯。

? ? “雨，離我遠(yuǎn)些，不冷不熱的很是難受啊?！?/p>

? ? 淅瀝的雨幕中，響起他沉靜的聲音。

? ? “你去死一死好了，我至少離你五米開外！別說的好像我有多想靠近你似的。再說，我不冷不熱還不都是你害的？”

? ? 說完，用長發(fā)遮住右臉的雨從燕尾服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煙，叼在嘴上，用手擋著風(fēng)點燃了。繼而，煙氣隨風(fēng)飄搖而上。

? ? “我可是在上面哦，收斂點好吧？”

? ? 站在電梯間樓頂上的陽光俯視著蹲在大樓邊緣的雨，無奈地說道。

? ? “嘖，”雨把煙灰彈到樓外的空中，說道，“你下來不就好了。”

? ? “下去的話煙味更大，我不要?！?/p>

? ? “呼……真是麻煩?！?/p>

? ? 雨捏著剛?cè)剂艘话氲南銦?，把它插到大樓?cè)面的墻上，用力旋轉(zhuǎn)了幾下，熄滅了。與此同時，他口中剩下的煙氣被他吐出后也消散了。

? ? 雨站起身來，把沾濕的長發(fā)向后撩去，露出右側(cè)那只有著灰紫異色的眼眸，轉(zhuǎn)過身盯著高處的陽光。

? ? “——所以，殺了那么多露珠的仇，要我怎么報？她們一個個，可都是我的孩子?！?/p>

? ? 被盯著的陽光平靜地正視雨的目光。過了一會兒，他從容地說道：

? ? “隨你。”

? ? “——不僅如此！”雨還想加重陽光的罪行，“因為你的存在，我手下的精靈們想看夜晚的煙花都不行！看不到煙花，他們還算是精靈嗎？還算是被我選中的人嗎？”

? ? “——‘夜晚’的煙花？！”陽光突然變了臉色，“你以為這是我的錯??？夜她已經(jīng)走了！別跟我說你不知道！”

? ? 電梯間里突然又響起了隆隆的聲音，這聲音與兩人的怒火交融后就像是縮小版的雷鳴。

? ? “——??！我懂了，我懂了！今天你就是想翻出陳年舊賬，好趕我走，對吧！連一個能喚醒我腦中對夜的記憶的生之世界都不讓我待——至于精靈，那是你自己選的，你自己決定是否承認(rèn)他們的身份，與我無關(guān)?！?/p>

? ? “——就算如此！就算永遠(yuǎn)的白晝與你無關(guān)，你在黃泉世界里對露珠們犯下的過錯也不可饒??！”

? ? 電梯間忽然不響了，周圍只是初始的雨幕。這時，陽光勾起一邊嘴角，嗤笑道：

? ? “……自己創(chuàng)造了孩子，卻把她們流放到黃泉世界，而自己則在生之世界獨自享樂！”

? ? “——這是因為多余的生命會玷污她們！只有在生死的邊界里徘徊，才能真正體現(xiàn)她們的價值！”

? ? “——哈！”

? ? 一聲響亮的冷笑。陽光已經(jīng)聽不進去什么了。

? ? “你們，在做什么？……”

? ? “——誰？！”??

? ? “？”

? ? 錯愕的雨和站得太高、沒太聽清的陽光都一齊看向剛從消防樓梯走上樓頂?shù)哪莻€人。

? ? 她通體為黑白兩色，一看便知她并不是人類。

? ? 在茫茫一片的太陽雨下，她純黑的眼球和眼白顯得更加深邃。她幼稚的圓臉和嬌瘦的體型，使得她在陽光和雨兩人中間顯得格外嬌小。

? ? 雨幕朦朧，雨聲連綿。透過那層神秘的紗帳，雨似乎看出了她的身份。

? ? “小織？你來這里做什么？”

? ? “……雨先生？……”

? ? “小織，我手下的精靈們?yōu)榱俗屇憧吹綗熁?，可是費盡了心思呢。如今這一問題終于要被解決了。”

? ? “煙花？……”

? ? 小織走近了，在雨幕中現(xiàn)出了她困惑的臉。

? ? “煙花，對。今天我除掉陽光后，你就能看到夜里的煙花了。我的精靈們也能從此解脫了?！?/p>

? ? “不，”小織有些為難地笑了，“這世界……沒有什么煙花。雨先生……對不起，人家這就，讓他們解脫……”

? ? “……欸？”

? ? 說著，小織低下頭來，從雨的身側(cè)錯身而過。

? ? “——你想做什么?。俊?/p>

? ? 陽光忽然躍了下來，向前一步，拉住了小織的手臂，將她甩在身后。他轉(zhuǎn)過身來，背對樓外的虛空，蹬著跌坐在地的小織。

? ? “——你干什么？！”

? ? 雨生氣了，朝陽光跨步而去。

? ? “你對自己就這么不愛惜么？”

? ? 陽光一把推開向自己襲來的雨，走到小織身前，俯視著她，如此說道。

? ? “……人家……”

? ? “你就是小織？雨手下的精靈們想看到煙花原來都是為了你??？眼睛居然是全黑的，你并不是人類或精靈吧？如此多的人想實現(xiàn)你的愿望，甚至都想殺了我，然而你卻要跳樓自殺么？如此簡單地選擇了辜負(fù)他人的愛意，說離開就離開了——你怎么跟夜一樣……你怎么跟夜一樣？！”

? ? “——閉上你的嘴，陽光！”

? ? 陽光因為雨的打斷，煩躁地抿起嘴唇，咬著一邊的牙齒。

? ? 小織抬起頭來，看向陽光緊鎖的眉頭，帶著些許顫音說道：

? ? “……那是徒勞！……這個世界，根本不存在什么煙花……最后一個會做煙花的人……已經(jīng)被……處死了……”

? ? “被處死了！？我怎么不知道？！”

? ? 感到震驚的雨冷靜了下來，選擇了旁觀。

? ? “所以……你不想讓他們?yōu)槟阕鰺o謂的事，選擇了自殺么？可笑?！?/p>

? ? “不止如此！”小織跪坐在地上，扯住了陽光的褲腳，“人家，還不是人類！……無法回應(yīng)阿靜的……愛……”

? ? “……你以為他會在意么？你以為他對你的愛意就只有那種地步么？莫不是有點小看他了吧？”

? ? “正因如此！……”

? ? “——正因如此，才不愿讓他過度付出卻得不到回應(yīng)？所以要自殺？你有沒有想過要是如此的話，你就連他與你在一起時能產(chǎn)生的那種幸福都一并帶走了！自殺式罪過！你最好仔細(xì)想想，沒有合理的理由，我不允許你選擇死亡。不負(fù)責(zé)任的離開是丟臉的逃避。這點我可是深有體會，不論是對于夜，還是對于我來說。”

? ? “……人家，確實有罪……”

? ? “——別說了！只不過是一個想看煙花的類人類，你有什么資格說自己是有罪的？你要是無可救藥，硬要赴死的話，我讓你看完煙花，你就去死吧。怎樣？你到底想如何？”

? ? “……不要……不要看煙花……”

? ? “不看煙花??？你果然是不想死吧？那就回去找你的阿靜去吧，別讓我再看見你?！?/p>

? ? “……不是……不要煙花……人家本來就，活不長了……”

? ? “那也不允許你提前死掉?；厝ァ＿B自己想要煙花的愿望都堅持不了，還要死做什么？”

? ? “……不是、不是！……”

? ? 跪坐在地上的小織也許是知道自己是沒有自殺的可能了，抓住陽光褲腿的手忽地脫了力氣。

? ? 她只是低著頭，啜泣著。

? ? ……

? ? 水面激蕩，是雨聲的殘響。天空仍未變得清亮，將要停下的雨水不再飛濺，而是滑下小織的發(fā)尖，在樓頂?shù)乃萆锨贸鲞B續(xù)的叮咚脆響。雪白的裙子被雨水打得透濕，看上去很是狼狽。純黑的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隙。光芒被全部吸收，更感到那兩條黑色裂痕無盡的縱深感。

? ? 雨和陽光已經(jīng)離開了，他們的恩怨似乎因小織這一插曲而淡化了不少?，F(xiàn)在樓頂上只有仍然跪坐不起的小織一人。

? ? “……不是，不要煙花，人家不要看到煙花……因為這樣的話，人家可是……有可能，會把阿靜——對他的愛戀……忘掉的啊??！……”

? ? 本渴望著煙花的布娃娃一到了生之世界竟然變得懦弱起來。她在冥冥中感到，似乎當(dāng)燦爛美麗的煙花充斥了她夜空般的雙眼之時，對煙花這一美麗事物的感動似乎就只得讓她把對阿靜的感激和愛戀擱置到剩余的黑暗中了。

? ? 正是因為如此，小織才放棄了煙花。

? ? “……不要，求求你……無論是誰，不要做出煙花了……”

? ? 對煙花的渴望和對阿靜的愛戀糾結(jié)成矛盾的螺旋，使得小織從口中不禁漏出痛苦的呻吟。

? ? 痛苦壓抑著脆弱柔軟的小織。她喘著粗氣，挺起身，把自己的心口撕扯開來。這樣撕扯著，痛感頓時減輕了許多。

? ? ——從小織心口處露出的，本應(yīng)是雪白而柔軟的絨芯。然而現(xiàn)在卻是濃重的血紅。血紅的絨芯一部分變得干結(jié)，另一部分則是浸著血液，濕粘而沉重。

? ? 小織撕扯著心口，放出那只本沒入血液中的人手。繼而，小織的胸腹一下子全被她自己扯開，從中順著大量血液，倒出一個浴血之人的上半身。那人下半身仍被禁錮著，上身則是撲倒在地。他倒出去時，一條手臂被壓在身下，一條手臂前伸，使得他的兩只斷手沖到了不同的方向。他頭朝下溺在血水中，能遮住后頸的黑發(fā)被染得發(fā)紅。沾濕的發(fā)絲纏繞、盤結(jié)在一起，不論從哪個角度看，他的樣子都令人難耐得作嘔。

? ? 疼痛已經(jīng)過去，小織的腰部軟了下來。她艱難地喘息著。透過茫茫淚眼，她看到的是一片刺眼的紅色血霧。

? ? 太陽雨將停未停，或許，它能把這一切洗刷干凈。

? ? “不要煙花……”

? ? 說著，小織一把把那人的下半身從自己的腹腔中扯了出來。

? ? 現(xiàn)在這里似乎空無一人，也就沒有藏匿尸體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