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的情商
向來公認寶釵才是大觀園里情商最高的那個,黛玉則反之,但如果你不帶任何預判地讀小說文本,會發(fā)現(xiàn),黛玉的情商超過絕大多數(shù)人——當然,首先得說明,我們這里說的不是機場書店販賣的那種情商。
黛玉的情商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偽情商,就是她剛剛出場時的各種得體。賈母問她讀過什么書,“只剛念了《四書》?!钡葘氂駟査x什么書,她就說:“不曾讀,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為啥這么說?因為剛才賈母說迎春姐妹“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邢夫人要留她吃飯,她禮貌地笑道:“舅母愛惜賜飯,原不應辭,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恐領了賜遲去不恭,異日再領?!钡搅送醴蛉朔块g,王夫人讓她朝上坐,她估摸那是賈政的位置,再三推辭,王夫人又再三攜她上炕,她也就很順從地坐下了。
看上去一點問題都沒有,但也透著緊張感,晚上黛玉在住處哭了,名義上是因為寶玉砸玉,實際上,也是這一路神經高度緊繃的結果。當年我到上海讀書,第一晚,結束了跟新室友的寒暄,忽然就對著黑洞洞的窗外哭了,由此懂了黛玉的心。
這種客氣是偽情商,黛玉的情緒并沒有處理好,一直淤積在那里,到了繃不住或者說覺得不需要繃的時候,就有可能出現(xiàn)雪崩式的坍塌。
她再次正式出場,是周瑞家的奉薛姨媽之命給她送宮花,寶玉先把宮花拿到手里欣賞,黛玉就他手里看了一看,問周瑞家的是單送她一人,還是大家都有。
以黛玉之聰明,不可能不知道初來乍到的薛姨媽不大會單送她兩枝宮花的,她心里明明有了答案,還要問周瑞家的,明擺著自找不痛快。
周瑞家的說別人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幾乎是正中下懷地說:“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p>
有人考證,從梨香院到黛玉當時住的地方,是最遠的。我不知道這個考證是否牢靠,但抄近路是人之常情,就算周瑞家的有點勢利,也犯不著為了坑黛玉,多花費許多力氣。
這時期的黛玉,似乎罹患了“被迫害妄想癥”:總有刁民想害朕。與此同時,她還特別爭氣要強,元春省親,她安心大展其才,要在夜宴上壓倒眾人。
那段時間,是黛玉壞情緒的集中爆發(fā)期,她特別容易被得罪,一會兒不忿寶釵,一會兒跟湘云鬧別扭,寶玉被夾帶在其中,很尷尬。但就是在這樣的時刻,黛玉的情商也沒完全掉線,體現(xiàn)為一種讓人膜拜的彈性。
比如“探寶釵黛玉半含酸”那一段,寶玉和寶釵的親昵讓黛玉很不滿,但她的做法不是生悶氣或干脆發(fā)飆——這是很多女孩子的常規(guī)選擇。相反,她伶牙俐齒地奚落寶玉,既表達了自己的不滿,卻又像玩笑,不會鬧到大家都不高興。最神來一筆是,寶玉要離開時,丫鬟給他戴斗笠,手腳粗笨了些,被寶玉呵斥,黛玉站在炕沿上,說:“啰嗦什么,過來,我瞧瞧罷。”
“寶玉忙就近前來。黛玉用手整理,輕輕籠住束發(fā)冠,將笠沿掖在抹額之上,將那一顆核桃大的絳絨簪纓扶起,顫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畢,端詳了端詳,說道:‘好了,披上斗篷罷?!?/p>
這是不由自主的關心,無形中也宣示了主權,你能想象寶釵這么做嗎?不能,這個差別,就是黛玉和寶釵跟寶玉的親密度的差別,若寶釵對寶玉有點意思,但凡不是個傻子,也該知難而退了。
還有黛玉跟湘云慪氣那回,倆人也算鬧得天翻地覆的。只因湘云說出小戲子像黛玉,本來就因為賈母大張旗鼓為寶釵過生日,寶玉也贊寶釵無書不知而一肚子不高興的黛玉,這下子更不高興了。寶玉趕忙給湘云使個顏色,并不是不敏感的湘云很火大,認為自己看了別人臉色。
寶玉就跟湘云解釋:“好妹妹,你錯怪了我。林妹妹是個多心的人。別人分明知道,不肯說出來,也皆因怕她惱。誰知你不妨頭就說了出來,她豈不惱你。我是怕你得罪了她,所以才使眼色。你這會子惱我,不但辜負了我,而且反倒委屈了我。若是別人,哪怕她得罪十個人,與我何干呢?”
這段話啥意思?是說,我在意的不是她,是你,若是別人得罪她,我是不會管的。嘖嘖,這話說的,真渣男啊。不過,這也是《紅樓夢》的妙處,自傳體小說有太多男作者想把自己寫成金光閃閃的高大全,唯有曹公時時不忘自黑自嘲,以自己皮袍下的小,呈現(xiàn)出最有質感的人性。
偏偏這話被黛玉聽到了,自然要鬧到不可開交,以為三人的關系要花好一段時間修復,哪想黛玉見寶玉果斷而去,便以尋找襲人為由跑來查看動靜。見寶玉寫了一首很喪的偈子,帶回房去,與湘云同看。這說明什么,說明黛玉和湘云已經和好了,怎樣和好的,作者沒說,但是就湘云那直脾氣,黛玉若沒有些和緩的表現(xiàn),湘云也不大可能就這么收場。
黛玉敏感急躁,卻是通情達理的。葬花的前一晚,她去怡紅院,晴雯不想起身給她開門,還說是寶玉叮囑了不要放人進來,黛玉那個傷心啊。但第二天寶玉一解釋,她也馬上就想到:“是了,想必是你的丫頭們懶待動,喪聲歪氣也是有的?!?/p>
寶玉說要問明白是誰,教訓她一頓,黛玉說,是該教訓,否則得罪了寶姑娘貝姑娘的,事情豈不大了?說完她自己先笑了,并沒有不依不饒地追究下去。
黛玉雖然愛鬧小脾氣,給她個臺階她就會下來的,不給的話,她也會設法找個臺階下。她并不是那種一根筋的人,就算不高興,她心里也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別人是怎么回事,她不會覺得自己永遠正確,更不會朝著錯誤的道路奔到黑。
在“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那一回,她對寶釵說:“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得早,又無姊妹兄弟,我長到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我。怨不得云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她贊你,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過,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說了那個,我再不輕易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勸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p>
這話不是每個人都能說出來的,認錯太難,承認嫉妒更加傷自尊,黛玉能夠這樣跟寶釵道歉,足以說明,對于她來說,真實比面子更重要,她的情商,讓她有能力穿越小自我,認識到事情的實質。
對于他人和自身都有了解,管理自我和處理人際關系就不會太困難,黛玉和妙玉的交往也體現(xiàn)了這點。
很多人都不喜歡妙玉,我也是,除了她的文青范看上去很不真實,還因為她有攻擊性。當著寶玉和寶釵的面,黛玉不過問了一句,這茶是不是舊年的雨水泡的,妙玉就說,你這么個人,竟是個大俗人,連個水也嘗不出來。
但林妹妹并沒有著急,只因“知她(妙玉)天性怪癖,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約著寶釵走了出來”。這情商太高了,她知道妙玉是什么樣的一個人,也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妙玉的攻擊到不了她身上,走開就是,用不著憤憤然。
可做對比的是李紈,李紈說“我不喜歡妙玉的為人”,可能也曾感覺到妙玉的鋒芒,就比黛玉更朝心里去。中秋夜,黛玉和湘云聯(lián)詩時又遇到妙玉,妙玉請她們去喝茶,黛玉還是欣然前往,與妙玉相談甚歡,對妙玉的才華贊不絕口。這種心無芥蒂,說明她將自己的情緒處理得很干凈,這才是真正的高情商。而那種類似于假臉姐妹團的互夸,只是“偽高情商”而已。
所以黛玉在榮國府,人際關系是不壞的。刁鉆的晴雯,黛玉也能“待她甚厚”,這里面,可能有一種本能的憐惜。黛玉和襲人也還行,前面提到,黛玉不放心寶玉,以看望襲人的名義到怡紅院來,若兩人關系平平,這理由就太牽強。寶玉上學時,也叮囑襲人悶了就去找黛玉頑笑,可見黛玉和襲人不會話不投機。襲人為母親奔喪,暫離怡紅院一段時間,黛玉也記掛著。
至于自我激勵,要看怎樣理解這個詞,并不是成天打雞血就是自我激勵,像黛玉這樣追求“質本潔來還潔去”,時常反省,時常學習,在我看來也是自我激勵。八十回《紅樓夢》里,黛玉越來越柔軟,也越來越善解人意,從動不動要跟人嗆聲,到對他人的好,都能領會,對他人的不易,也能體諒,這進步肉眼可見。
相比之下,寶釵更突出的是理性,而不是情商。情緒對她來說是多余之物,需要消滅的,她更想把世界納入自己的體系里,對別人怎么想,并不感興趣。所以她雖然高明,寶玉卻一度對她很排斥,只和黛玉是知己。黛玉是有情緒也有情思的,有勃發(fā)有對抗也有處理,因此汪洋恣肆異彩紛呈,也才見真正的情商。
不能說誰更好,只能說,尋常人如我等,無法徹底地存天理滅人欲,心性上還是跟黛玉更加靠近。這就像讀《論語》,看孔子夸顏回“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兩個“賢哉”,我聽到的是五個字:“我就做不到?!?/p>
孔子“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對于食物的色香味都很講究,還愛喝酒,因此有了欲望與天理之間的糾結。但正是這樣的糾結,讓他顯得真實親切,讓同樣糾結的我們,可以跟隨著他學習平衡之道。
黛玉也是如此,跟她學習情商,比跟寶釵學更靠譜。寶釵的情商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循,可學的是具體操作,黛玉的處世之道里,有思維的痕跡,讓人可以追躡吸收。(閆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