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師的戰(zhàn)士們手持鐵鋤，在堅硬的冰原上鑿著坑，一具一具的尸體被拖進去掩埋。三天前的惡戰(zhàn)，死傷了太多的人，殘軀斷臂和蠻人的混在一起，有時分不清敵人還是同袍，于是埋在一起。

　　天空中的云片是鐵灰色的，沉重的陰霾壓在人們頭頂，血跡已經(jīng)被新雪覆蓋，遠處的山峰巍峨屹立，上面已經(jīng)少了一個身影。

　　今年冬天蠻人不會再來了，戰(zhàn)士們心里有些輕松。

　　“有人！有人！有人過來了！”高處眺望的戰(zhàn)士忽然揮舞小旗大喊。

　　戰(zhàn)士們急忙提起武器，看向遼闊的冰原。不可思議的，在皚皚茫茫的冰雪中，有一個人影如飛一般奔跑。他跑得如此輕靈飄逸，邁著大步仿佛多年之前逐日的英雄。

　　等到他靠近了，戒備的戰(zhàn)士們才發(fā)現(xiàn)了異狀——那個魁梧的身影沒有頭顱，他的肩膀上平平的，只有一個干枯的血疤。

　　“尸變……尸變啦！尸變啦！”驚恐的尖叫聲中，戰(zhàn)士們拋下了刀要逃跑。

　　無頭的行尸卻跑得更快，他一把抓住了一個戰(zhàn)士的衣甲，胸腔中吐出低沉的聲音：“死猴子！把人交出來，把人交出來！”

　　“我……我不是猴子啊！”

　　行尸沉默了一會兒轉(zhuǎn)向手腳酸軟的戰(zhàn)士們，“怎么那么多只？”

　　“是……是將軍！是刑天將軍！”人群里有人尖聲地叫喊起來。

　　目光匯集到行尸的腰間，那里掛著刑天的干和戚，唯有神將才能使用的武器。

　　“你？你認識我？”行尸轉(zhuǎn)向那個尖叫的戰(zhàn)士。

　　戰(zhàn)士臉色慘白地點頭：“你是……是刑天將軍?！?/p>

　　“你怎么會認識我？”行尸的手垂下，他似乎有些混亂，“我見過你……可是我什么時候見過你？”

　　“王讓將軍帶我們來抵擋蠻人的啊，我為將軍牽過馬。”

　　“王……蠻人……涿鹿……”行尸像是忽然醒了過來，“少君在哪里？少君在哪里？我答應(yīng)山葵會照顧他的?！?/p>

　　“可是……可是將軍你沒有頭！”

　　“沒有頭……沒有頭，”無頭的行尸退了兩步，他似乎有些驚慌，伸手去摸自己的頭顱?？墒撬麤]有，脖子上空空如也，只留下一個碗口大的血疤。

　　“喂喂，快去把那個東西埋了，找個大石頭壓起來，越重越好！”統(tǒng)領(lǐng)在人群后面小聲地對著侍衛(wèi)吼。

　　后營有一顆頭顱，用石灰腌制起來了，要帶回涿鹿給王看。

　　“沒事沒事，昨兒一時沒看好，被野狗叼去了，跑得飛快，沒準(zhǔn)現(xiàn)在已經(jīng)給叼到身毒國那邊去了，找得回來才怪，將軍不必擔(dān)心。”

　　“沒有頭……沒有頭……”行尸的聲音像是發(fā)怒了。他身體猛地一掙，操著戰(zhàn)斧在自己胸口劃開了三道血口，兩道橫過乳頭，一道橫過肚臍。

　　不可思議地，一雙兇芒暴射的眼睛從雙乳的血口中凸現(xiàn)出來，肚臍處的血口翕動著，猛地張開，像是一張咆哮的嘴，洪鐘一樣的聲音從那里而來：“沒有頭怕什么？我以雙乳為眼，以肚臍為口，誰敢說我沒有頭？”

　　“鬼……鬼?。　倍虝旱乃兰胖?，圍觀的人群里鬼哭狼嚎起來，戰(zhàn)士們只恨少生了兩條腿，不顧一切地飛跑，無數(shù)人踩在一起，無頭的行尸囂張地狂笑，示威一般揮起他的干戚。

　　“不要慌張！”一個滿臉油泥的小兵從人群中蹦了出來，大聲呼喝，“誰也不要跑，看我來對付他！”

　　“你？”行尸瞪了他一眼，忽然捂著嘴大笑起來。嘴長在肚子上的好處是一只手同時可以捂住嘴和肚子，表示出他笑得何等開心，同時還能舉起戰(zhàn)斧對準(zhǔn)小兵的頂門。

　　“你要怎么對付我？”

　　戰(zhàn)斧的鐵光在頭頂閃動，小兵腿有些顫，“我要和你說話！”

　　“為什么我這樣的神將要跟一個滿臉油泥鬼鬼祟祟的家伙說話？”

　　“因為……因為我是個賣空心菜的！”

　　行尸愣了一下，“為什么我要跟一個賣菜的說話，滾到一邊去！”

　　“臺詞不該是這樣的……你應(yīng)該問我空心菜無心能活，人無心能不能活?！?/p>

　　“為什么要問？我偏不問！我忙著呢，我要去殺黃帝，我要給少君報仇，我是死人了，誰也管不得我，我什么也不怕了！哇哈哈哈，死了真好?！?/p>

　　“可是……可是你難道沒有想過復(fù)仇的意義么？做什么事都是要有意義的啊。為什么要復(fù)仇呢？”

　　“因為……很爽！很爽可不可以?。俊睙o頭的行尸說著，胸口上的雙眼瞪起來，很不滿的模樣。

　　“可以……”

　　“那你還有什么要說的？沒話說滾得越遠越好，你看他們不都滾了么？你為什么不滾？看你長得這付奸詐的模樣，我就知道你不是好人，圍著我嗡嗡嗡嗡的，像只圍著狗屎亂轉(zhuǎn)的蒼蠅！”

　　“圍著狗屎亂轉(zhuǎn)的……好，算你狠，那么為了轟我走，能不能配合我把臺詞念完？”

　　兩乳上的怪眼翻了小兵一下，“快點快點，我還要去殺黃帝。”

　　“你問問我空心菜無心能活，人無心能不能活?！毙”鵁崆械乜粗惺?。

　　“菜？什么菜？我沒有看見你有菜啊?！?/p>

　　“你……”小兵就要崩潰了，他幾乎忍不住暴跳起來，“我說空心菜只是一個比方，你跟著我說就可以了，空心菜空心菜，就是一種翠綠色葉子炒起來很好吃的菜，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空……心菜？”行尸重復(fù)了這個名字，忽然間他變得有些呆滯，那雙兇蠻的怪眼不復(fù)先前的光輝，他呆呆地看著遠處。

　　周圍靜得只有風(fēng)聲，跑得屁滾尿流的戰(zhàn)士們忽然覺得有些異樣，他們紛紛回過頭來看著小兵和行尸。是啊，有什么不對，如此的安靜，太安靜了。當(dāng)那個行尸不說話的時候，他像是木石雕刻的，沒有一絲一毫的動靜，安靜得那么奇怪。

　　“空心菜……心……”行尸伸出手按在自己的左乳上，“心……”

　　沒有一絲一毫的跳動，那個胸腔中靜得令人心悸。撫摩著自己的心口，像是摸著一塊石頭。

　　“你有眼睛有嘴，可是你的心呢？”

　　“心……”肚臍上的大嘴翕動著，“空心菜無心能活……人無心能不能活？”

　　“人沒有心，就不能活?！?/p>

　　行尸掙扎著退了兩步，手中的干戚落在雪里。他的精神，他的殺氣都在瞬間潰散，皮膚上漸漸泛起死人應(yīng)有的灰白色，他跌坐在雪中，瑟瑟發(fā)抖。雪飄落在他身上，可是不融化，人們默默地看著他慢慢地被雪掩埋。

　　“山葵花還開么？”最后，他的胸腔中發(fā)出低沉而渾濁的疑問。

　　“枯死很久了?！毙”o靜地說。

　　那個身體忽然失去了生機，仿佛一截朽木，沉重地倒在雪地里。他那早已干涸的頸口緩緩地流出了鮮血，像是鮮紅的小溪。

　　風(fēng)后一點一點地擦去臉上的油泥，看著王師的戰(zhàn)士們驚惶不安地跪下行禮。疲憊令他不由自主地坐在了地上，血在雪里彌漫開來，染得一片猩紅。

　　其實他一點也不擔(dān)心刑天真的會殺回涿鹿城，巖壁上刻畫的傳說已經(jīng)死去了很多年，人們還在傳唱，而英雄們并不會因此回來。

　　只是當(dāng)他親眼看著這個巨大的身影倒下的時候，他還是有些戰(zhàn)栗，他懷疑自己心底深處有一個希望——這個神將真的殺回涿鹿城去，一斧頭砍下黃帝的腦袋——這樣算是一個比較完美的結(jié)局。

　　可惜刑天不能，一切都沒有超出風(fēng)后的預(yù)料、有些事人一生只能做一次，就仿佛有些花在枯萎前只盛開一度。人把心丟掉了就會死，你休想再找回來。大鴻始終都很畏懼刑天，因為他說他清楚地記得在坂泉的戰(zhàn)場上自己一刀刺穿了刑天的胸口，血濺了他滿面。而幾年之后，刑天又回來了，像是變了一個人。

　　其實有一個猜測風(fēng)后從來沒有告訴大鴻——他想刑天其實已經(jīng)死了很久，只是從來不曾有人告訴他。

　　山葵其實是一個女人的名字，她已經(jīng)死了很多年。

　　多年后一個男人的魂魄歸來看山葵，回來的時候山葵已經(jīng)凋謝。

　　阿蘿從井里提出一桶冰涼的水，她的手在初春的早晨被水凍得微微發(fā)紅。

　　早晨的街頭如此寂靜，只有酒肆的老板的伙計們出來提水，兌上酒漿配好，賣給過路的行人。很久以前，這里的街頭有一群叫做刀柄會的家伙。雖然人數(shù)不多，不過惡行不少。那時候酒肆的生意都很好，似乎整天都有很多的閑人，他們聽著天南海北的故事，喝著最次最劣的酒，直到夜深人靜。他們經(jīng)常拖欠酒錢。

　　終于有一天這些混混都不見了，酒肆忽然都冷清起來，阿蘿的也不例外，沒有那個叫紅豆的女孩在門口說故事，也沒有那個叫共工的瘋子在說書。質(zhì)子已經(jīng)成為一個有點過時的詞，涿鹿城里不再有質(zhì)子。

　　她有時還會想起刑天，回頭去想的時候她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像那些沒腦袋的女人一樣喜歡那個滿身橫肉的刑天。聽說那個沒良心的刑天在北方死了，死在蠻人的手里，連尸體都沒有留下，最初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阿蘿很悲傷。

　　可是人不能總是悲傷，每個人都要活下去。

　　她終于嫁了人，是一個很結(jié)實很可靠的男人，微涼的夏夜她偎依在男人的胸口入睡。這樣的生活很安靜，雖然她有的時候也覺得這個男人粗蠢了一些，不會像某個沒有良心的人那樣有時茫然、有時憂郁、有時賴皮、有時下賤，總之不夠有趣。但是阿蘿覺得今是昨非，還是一個老實的男人好啊。

　　刑天曾經(jīng)許諾說要回來娶她，不過阿蘿并不相信，她想刑天早就忘記了，所以她也并不負疚。她想自己也快忘記刑天了，唯有去年的十一月初九日，那個微微寒涼的早晨，她從她男人的懷抱中醒來，忽然覺得窗口有人，雖然她什么也沒有看見。

　　她打開門，清晨的陽光涌了進來，空氣中滿是似曾相識的氣息，不知怎么的她忽然覺得那些無賴的年輕人都要一起涌進來，跟著的還有那個粗獷的中年男人。瞬間她甚至有些驚喜。

　　可是其實什么都沒有，街頭安安靜靜的，沒有風(fēng)，一叢白茅在門前沒來由地輕輕搖曳。

　　“真是迷惑人啊?！卑⑻}說，然后她有些疲倦地合上門，靠在門后。

　　沉重的金鼓聲自街頭傳來，渺渺的云氣彌散開來，漸漸地把小街的一半吞沒了，云中似乎有龍的須爪浮現(xiàn)，王師精英的鐵戟如林，寒光懾人。

　　早起的人們跪倒在屋檐下垂頭禮拜，那是王的儀仗。黃帝似乎越來越喜歡在早起，而后去涿鹿原上遠望。

　　云霧漸漸地漂移過來，籠罩了阿蘿，她偷偷抬起眼睛，看見六龍長車上云袍縹緲的黃帝和風(fēng)后。流蘇在窗口微微地飄拂，隔開了她和王的世界。

　　王的目光靜靜地掃過街邊的人，像是在出神。

　　“我有點想大鴻。”黃帝忽然說。玄天神廟被燒了以后，他的精神似乎一天不如一天，蕭索得讓人認不出來。他拉著身上錦繡的云紋長袍，很怕風(fēng)的模樣。

　　風(fēng)后侍立在車前，并沒有回答。

　　“風(fēng)后，我昨天做了一個夢。我夢見我跑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后面有個人在追我，他沒有頭，以雙乳作眼，肚臍作口，我覺得我認識他，可是我偏偏想不起來那是誰。我跑啊跑啊，可是背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真可怕?。τ诮鈮裟阌醒芯棵?，風(fēng)后？”

　　“這個不用研究，”風(fēng)后扶著車軾，漫不經(jīng)心地望著很遠的地方，“王你老了?！?/p>

　　我想蚩尤的故事到這里應(yīng)該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那些都是謊言，關(guān)于他高貴的血脈、關(guān)于他神奇的能力、關(guān)于他帝王的命運。那個姜姓的少年，被封閉在那座城市里的時候，用這些華麗的謊言來安慰自己的心，他相信自己還有一次奮起的機會，當(dāng)那個時間到來，他的神竅會被開啟，無與倫比的力量會被引發(fā)，他就能擺脫一切的悲傷和壓抑了。

　　他在等待那個時刻的到來，那時候他會長大，變成一個有擔(dān)當(dāng)?shù)哪腥耍瑩碇膼鄣呐恕?/p>

　　但他沒有等到，那個時刻根本不存在。蚩尤只是一個太喜歡幻想的男孩。

　　歷史上千千萬萬的蚩尤已經(jīng)被埋葬在黃土下，他們未能如年少時的夢想那樣改變世界和自己的人生，也沒有在青簡上留下名字。

　　假設(shè)你是蚩尤，現(xiàn)在你心愛的女孩死了，你為你的錯誤而追悔，可是事情已經(jīng)如此了，時間也無法逆流。你能做的不過是發(fā)狠地喊出“我殺了你們”這句話，用對黃帝的仇恨來掩蓋對自己懦弱的痛恨，拾起刀大吼著往高臺上沖。黃帝的手下舉著沉重的鉞撲向了你，你被千千萬萬的云師武士圍住，哦不，不需要千千萬萬，只需要幾百個人。

　　你沖不上去，你只是個普通人，不能一騎當(dāng)千。

　　你被砍中了一刀，后背火辣辣的痛，濃腥的鮮血涌了出來，劇烈的疼痛和失血讓你的反應(yīng)變慢了，于是你被一名云師武士用刀柄打中了臉，牙齒和著一口鮮血噴了出去。你被他們踩在腳下了，被踐踏，你還要揮刀，但是有人踩著你的手腕，一刀砍下，你的右手永遠地脫離了身體。你的五臟六腑在破裂流血，胸骨分崩離析。

　　此時你距離你心愛的女人和你的仇人都那么遙遠，你就要被一群素不相識的人殺死。

　　神山上的英雄們不會來劫法場救你，因為他們其實并不存在，那個戴著雉羽冠的林沖，那個騎著玉麒麟的盧俊義，還有大哥中的大哥晁蓋，都不過是些和蚩尤一樣好幻想的人編出來的，用來安慰自己的心。

　　法場中間人分開處，一個報，報道一聲：“午時三刻！”

　　監(jiān)斬官便道：“斬訖報來?！?/p>

　　兩勢下刀棒劊子，便去開枷，行刑之人，執(zhí)定法刀在手。說時遲，一個個要見分明；那時快，鬧攘攘一齊發(fā)作。只見那伙客人在車子上聽得“斬”字，數(shù)內(nèi)一個客人便向懷中取出一面小鑼兒，立在車子上當(dāng)當(dāng)?shù)厍玫脙扇?。四下里一齊動手。有詩為證：

? ? ? ?閑來乘興入江樓，渺渺煙波接素秋。

　　呼酒謾澆千古恨，吟詩欲瀉百重愁。

　　雁書不遂英雄志，失腳翻成狴犴囚。

　　搔動梁山諸義士，一齊云擁鬧江州。

　　又見十字路口茶坊樓上一個虎形黑大漢，脫得赤條條的，兩只手握兩把板斧，大吼一聲，卻似半天起個霹靂，從半空中跳將下來。手起斧落！

　　只見，東邊那伙弄蛇的丐者，身邊都掣出尖刀，看著土兵便殺！

　　西邊那伙使槍棒的，大發(fā)喊聲，只顧亂殺將來，一派殺倒土兵獄卒！

　　南邊那伙挑擔(dān)的腳夫，掄起匾擔(dān)，橫七豎八，都打翻了土兵和那看的人！

　　北邊那伙客人，都跳下車來，推過車子，攔住了人！

　　如此卻不是好？若是共工在酒肆里說到這一處，豈不該有人鼓噪叫好？

　　但那些都是假的。

　　假的。

　　你的身邊滿是鼓噪叫好的人，他們?yōu)殇寐钩堑乃暮⒈怀ザ鴼g呼，他們因為你流血而享受，驚心動魄又格外銷魂，就像多年前你在吊起的牢籠下，看著大夸父被斬殺，喜慶的紅綢飛舞，千萬人期盼著，仿佛等待節(jié)日的禮花。

　　你的記憶漸漸地模糊了，悲痛也隨著流血而消散，你在瀕臨死亡的時刻甚至?xí)行g悅，像是回到了九黎。下午的陽光燦爛，你依舊是那個孩子，炎帝——你的爺爺——用他粗糙的大手撫摩你的頭頂。

　　你感覺到可以倚靠的人來到身邊了，你把臉兒貼在爺爺粗糙的前襟上磨蹭，慢慢地像要睡去。

　　你再也不會睜開眼睛。

　　整個故事結(jié)束，如果你是一個無神論者。

　　然而，是否還有一個可能？

　　讓我以微弱的殘燭，給那個懦夫孩子的尸體續(xù)上一口氣息，給他一個英雄的機會……讓他吞食著沙礫，披甲持戟，在時間的夾層里復(fù)活，而擁有一次他所期望的光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