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梨泰院 CLASS》E1

上

15年前，我們初遇。（2019-15=2004，我們高三）

在一個尷尬的、容易造成誤會的情形下。

那一天上學(xué)趕地鐵，我正慌忙進站，快速地下著樓梯。不平而窄的梯道上，一位年老者不斷地喊著“同學(xué)同學(xué)”，在我經(jīng)過的時候忽然他抓住我的胳膊，向我行乞，他說“施舍施舍我吧”。

手臂上傳來的被一只手緊緊抓住的感覺，心里忽然就生出了莫名的東西。我想趕緊離開這里，讓這樣的情況趕緊 go away。于是我甩開了那用力握著手臂的乞討者的手，趕緊離開。

沒想到長者竟然栽倒了。我聽見叫聲，回頭看，有個人扶起了他?！皼]事吧”，那個人這樣關(guān)心長者。

行乞長者：

“喂?！蹦莻€人在喊我。

我知道，繼續(xù)走開。我不想繼續(xù)這樣情況的對話，也不想被教育、教訓(xùn)或者道德綁架。他們什么都不知道。關(guān)于我。

但他還是追了上來，抓住我的肩膀。

樸全新：

“等一下?！彼f。

我習(xí)慣性轉(zhuǎn)身，被迫和他面對面對話。

他看上去也是個學(xué)生，個子高高的，長得還挺帥的。氣喘吁吁的，有些辛苦，應(yīng)該也和我一樣趕著上學(xué)。那是我第一次見他。也是第一眼，不，是第二眼看他。這一次不是回頭，而是正面。我永遠都記得這個畫面，腦海中自動排除當(dāng)時的對話。

后來，我才真正明白，辛苦，是他一直以來的模樣。我喜歡那樣的模樣，又討厭那樣的模樣。因為討厭給他帶來那樣的模樣的我自己，以及我如影隨形的無能為力，我討厭一直沒有能力的需要被給予的這樣的我。

可不管腦海中多么自動排除，那畫面的背景話還是永遠改變不了。

果然。

樸全新：

“瘋了吧。”

“把人推倒后居然掉頭就走。”

真是的。討厭的繼續(xù)情況的對話，還有教育、教訓(xùn)和那該死的道德綁架。他看到的只有這些不是嗎？說話真得是一點也不客氣。

我不想解釋，也不想多說。即使我要再一次忍受。但畢竟他是什么都不知道的，這也不能怪他。何況這種情況本身便容易讓人誤會，我也不該強行要求他人說話溫暖點。我也沒有這樣的資格要求，拿不出來可以同等交換的資格，不是嗎？

我后來在想，如果當(dāng)時他追過來問的第一句是“Are you all right?”之類類似的話，比如他剛才就說過的“你沒事吧”，"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開心的事，才會這樣"……先緩和、理解一下，然后再推進"怎么可以把人推倒后掉頭就走呢"，這樣即便是有責(zé)怪、教育、道德綁架，也會更讓人容易接受些，不覺得有被攻擊、被對立。那樣的話，我們是不是會從一開始親近很多？有一個美好的，初見（初遇）。

但事實不是這樣。也很少有人會這樣。這個世界再一次平凡而冷酷。

吳秀雅：

“因為我被他抓住了才甩開的?！?/span>

我告訴他事實。剛才發(fā)生的情況的事實。我只是想甩開他抓住的我的胳膊，并無意讓他有任何意外。其實，如果胳膊可以像鬼神那般移轉(zhuǎn)，我會那樣做的，但我沒有鬼神的能力，我只能也必須受限于這個活生的軀體。談話到此結(jié)束。

又！沒想到我又被人抓住了胳膊。

這次是他。

樸世路：

“快去道歉。”

“差點出事兒了呢?！?/span>

他這樣說。這樣要求。

我知道，按照社會的文明要求，這樣的情形，是該道歉，我原本可以拒絕的和緩些。但我沒有這樣的心情，也生不出這樣的心意。

我看了看剛才那位長者。確認(rèn)了下他有沒有事。

我不討厭（眼前的）他，他這個人、這樣的人，但我不喜歡說這樣話的人、人說這樣的話，不問緣由的，自以為的，一股腦的。

吳秀雅：

“做善事開心嗎？”

我問。想要一個回答。也不想要一個回答。

樸世路：

“什么？”

他顯然不知道我在說什么。

也不會明白我為什么這么說，真正想問的是什么，在問什么。他不是創(chuàng)造神的使者。

吳秀雅：

“自我覺得是好人?！保ㄟ@樣做便自以為自己是好人了。）

“是這樣嗎？”

我竟然對他輕易說出了這樣的心底話。這是一個讓人并不覺得開心的生活領(lǐng)悟，雖然它不能代表全部。

我轉(zhuǎn)身離開。今天（的煩心事）就這樣（到此）結(jié)束吧。

吳秀雅：

“真晦氣?！?/span>

如果這是電視劇或者小說里的文字故事，那沒什么，我一點都不會在意。但是它發(fā)生在生活里，在我的生活里，在我的身上，只有一丁點的影響，我卻覺得無比厭煩和沉重。我不是說他，只是對發(fā)生的這樣的事情好感不了。我向遠方走去，盡量遠離他，卻看不到盡頭。

(如果當(dāng)時我知道他要去考警察考試，他說過他的夢想便是當(dāng)警察，考上警察大學(xué)，如果可以重來，即便是要再一次因為甩開乞討長者而與他相遇，我也會在那兒等著他，然后當(dāng)時便對長者道歉或故意不道歉，即便再一次他的膝蓋會受傷，我卻不會再說那些話，會忍住自己的心，因為我知道心境已經(jīng)不一樣了，因為我知道他對我來說不一樣了?；貞浝锏娜松倪@一刻會變成珍貴，珍貴的開始，我們的相遇。)

他們都不知道，那一刻，被乞討長者抓住胳膊的那一刻，我的心復(fù)雜極了。情感涌上來不受控制的成為雜亂煩躁的情緒，甚至覺得羞辱和諷刺。

關(guān)于我。關(guān)于我所生活的環(huán)境，我所有的經(jīng)歷和人生，還有我所生活的、認(rèn)識的世界的模樣。

曾經(jīng)，他們也抓住過我的手。

后來，再也沒有回來。

他們，也不會明白。

另外，事實上，我又何嘗不是一個乞討者？和他一樣，一直在需要被施舍。同樣的人，在這個社會上扮演著同樣的角色，我又能拿出什么來施舍給別人？

他們，不會明白。

哪怕事實如此，我也不想在腦門上、身上貼著標(biāo)簽說“我不能施舍給你”、“我和你一樣”、“我沒有能力、沒有資源、沒有條件”，那是我不愿承認(rèn)的尊嚴(yán)。即便大家（同學(xué)們、老師們）都知道，不斷談?wù)?，我也不想自己到處承認(rèn)的這樣的人格尊嚴(yán)，我可以忍受，也只能忍受，但我就是做不到大大方方的。沒心沒肺的、不受傷害的承認(rèn)。別人可以給我?guī)韨?，我可以忍受，但我忍受不了自己這樣對待自己，那無疑是自羞。

或許是上天的懲罰，在那一天，或許是在同一時刻，不，更早些的時候，我拒絕了（被動）施舍別人，受（收）到了他人主動停止施舍的懲罰交換。是啊，什么援助，說白了，就是施舍。也是對我們唯一的施舍。我們的餐飲一直只有長家在供應(yīng)，他們?nèi)∠嗽ㄊ前?，我們自己知道是施舍就行了，大家心知肚明，但是形象上還是說“援助”更人道主義一些）便意味著所有的孩子們的伙食即刻斷缺，（短期、目前）無人繼續(xù)供應(yīng)，甚至是沒有提前通知和準(zhǔn)備，讓我們先找好下一位“恩主”或留有回旋的余地。

施舍也是生意。有人覺得“生意是對人”，更多的人卻不這么覺得，他們看到的是人沒錯，確實人身上能夠帶來的利益。

“前不久播出的一個很厲害的老人紀(jì)錄片，療養(yǎng)院更有話題性。”

如果我當(dāng)時知道背后的原因是因為“生意”“形象”“利益”，還有可笑的“話題性”，是否能夠明白這樣一個道理，它還關(guān)乎著自身：

恩惠是給予弱者的援助（施舍），但它要有必備的交換條件或前提：弱者也要具備符合恩主利益的天然條件。

哪怕這個條件僅是“話題性”。呵呵，話題性，這種東西真實嗎？不玄乎嗎？會說的人，說的哪句話不具有話題性呢？又不是什么獸言鳥語。

對于老人，在他們晚年，要結(jié)束的時候，要給一個善終，臨終關(guān)懷。

對于我們，孩子，在我們還小的時候，還不具備足夠的能力應(yīng)對這個世界的時候，剛開始和正在開始的時候，為何沒有一個溫暖、純粹且持續(xù)的善始，上陣支持？

我不知道，世界為何是這樣的運作？

如果真是上天的懲罰，它那么準(zhǔn)，準(zhǔn)確且準(zhǔn)時，它是可以懲罰我（們）。我拒絕的是一個人，反遭的卻是全部的孩子們。但，但，但為何只懲罰了我（們）呢？對別人的準(zhǔn)呢，準(zhǔn)確且準(zhǔn)時的懲罰呢！這不公平，很不公平。

一個人在沒有能力幫助另一個人的時候，只能無奈選擇拒絕幫助?？蔀槭裁匆粋€人在有能力幫助很多人的時候卻可以輕易地選擇停止幫助？

我，不明白。

大叔來的時候，我很開心?？焖俚嘏艿剿纳磉?，不斷地喊著他，“大叔大叔”，即便我們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有見面了?？晌乙琅f覺得和他很親切，一點都不生分。大叔也很開心，還說我更漂亮了。

還有一個人，在大叔旁邊。

沒想到，是他。

這都是什么啊，之前，現(xiàn)在，怎么會這樣。

吳秀雅：

“難道是大叔的兒子嗎？”

還真是。改變不了的事實。我只能接受，心里卻有些慌亂，平靜不下來。大叔讓我們打招呼，準(zhǔn)備介紹我們認(rèn)識，我在想著怎么能夠改變一下，說些什么話才好。

他卻直接走了。

我知道了，他的心里其實是介意的，又或者是故意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畢竟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知道了我生活在孤兒院，是個孤兒。

孤兒的意思便是被拋棄的孩子。

我看著他的背影，我們是不一樣的。他也知道了我們是不一樣的。

所以，他才會走開嗎？為了一個陌生人，他可以追上我，抓住我，竭力說辭；但現(xiàn)在，我和長者一樣的沒有區(qū)別的情境，他卻不會說一句話，不看一眼，轉(zhuǎn)身就走，即便此刻他的父親就在身邊，彼時沒有任何一個人看見。

我的心，是不一樣的難受。

（其實也有點重復(fù)的意思，在這一刻，選擇幫助老人，拒絕幫助孩子。）

好在大叔和他不一樣，和他們也不一樣。

大叔什么都沒有說，便先說了抱歉。他很抱歉。可是，這和他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不是他可以決定的，他只是員工，公司里的一個員工，不是權(quán)力者，更不是他的錯。事情院長已經(jīng)跟我們說了，我們都知道了長家停住援助（施舍），但讓我暖心的是，大說沒有說其他的話，也沒有找借口，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道歉。我知道，這也是他來這兒的原因和目的。其實即便他不說，什么都不說也沒有關(guān)系的，畢竟，他來了，親自來了，當(dāng)面的。大叔不用道歉，但是他還是這樣做了，真得很讓人暖心。這一次，我知道，即便全世界都拋棄了我們，拋棄了我，還有大叔在，他還會繼續(xù)關(guān)心我。能繼續(xù)吃到大叔做的飯，這便足夠了。要知道大叔做的飯比援助的好吃多了。我也這樣回慰大叔，讓他不要擔(dān)心。（即便還要繼續(xù)面對冰冷的現(xiàn)實，心卻會暖，不會那么冷。面對困境，心境更重要）

吳秀雅：

“謝謝?！?/span>

我真心感謝。

大叔說更感謝能夠好好長大的我，聽到這樣的話，明白大叔的話，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多事情好多話都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