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脫口秀節(jié)目引爆這么多“對罵”,背后是它的消亡

如今娛樂圈人員的事業(yè)發(fā)展走向,常常讓人猝不及防。
比如誰能料到,德云社相聲事業(yè)的下一個發(fā)展階段是“說學逗唱男團”;
而在這一屆脫口秀大會舉辦之前,恐怕也沒人敢說,一個辦了兩年都沒什么水花的喜劇節(jié)目,最后會靠“價值觀輸出”走進公眾視野。
盡管脫口秀大會的決賽早在上周就已經落下帷幕,但因為選手段子中的“觀點”而引發(fā)的爭議,至今都沒有完全停止
甚至有些對噴雙方的真情實感程度,讓一些旁觀者都感到莫名其妙:
“為幾個段子吵翻天,中國觀眾是不是不懂什么叫喜?。俊?/p>
01
被價值觀“綁架”的綜藝節(jié)目
不管節(jié)目的主創(chuàng)人員和觀眾愿不愿意承認,這一屆脫口秀大會真正出圈,確實就是從楊笠那一句“明明那么普通,卻可以那么自信”開始的。
在此之前,它更像是一年一度的脫口秀行業(yè)交流會,無論是受眾范圍還是討論度,都只局限在一個固定的小圈子當中。
直到楊笠在第二輪主題賽中的對“男生自我感覺良好”的一番吐槽,點燃了有關男女對立話題的“火藥桶”。

針對這個話題,無論是情緒上頭的互相攻訐,還是心平氣和的嚴肅討論都已有很多,我們在此不再復述。
但更加意味深長的一個問題是:爭辯雙方的論點,為什么會建立在一段以搞笑為目的的脫口秀文本之上?
甚至是,為什么只是在臺上講了一個笑話,就會讓楊笠成為很多人眼中“為女性發(fā)聲”的代表形象?
這很難說是演員的本意。
楊笠爆火后接受過一些采訪,多次強調自己并未有意識地想要輸出什么觀點,只是為了“寫的更好笑”。
這也與她在鏡頭前的表現是一致的——
那期引發(fā)爭議的節(jié)目播出時,正好是半決賽錄制之前。
而在半決賽中,楊笠在下場之前與領笑員的對話中,就承認自己“還是會怕被罵”,話里話外更體現出了對“被誤解”的擔憂。

她對自己段子里的“觀點”甚至都算不上堅持,曾直言“如果我真的知道大家這樣想(覺得被冒犯)的話,有可能會拿掉一些段子?!?/p>
到了決賽,她也的確是放棄了連說一季的男女差異主題,轉頭去講了一個自己想談戀愛的小故事。
所以,說楊笠是“借著講段子夾帶私貨”,無論是對此支持還是反對態(tài)度的人,其實都沒什么有力的證據支撐。
然而這并不能阻止一些網友堅持認為——“她就是這么想的”。
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不管楊笠在節(jié)目中呈現了怎樣的表演,但從互聯(lián)網上最終的呈現效果上來看,真正出圈的依然還是那張沒頭沒尾的“金句”截圖。
如果你完整地看完一期節(jié)目,會發(fā)現脫口秀大會中很多選手的表演文本是有固定套路的,那就是先拋出一個概括性的金句,然后圍繞這個主線構建幾個好笑的情境。
比如楊笠的“男人自信”是為了引出“考40分依然很高興的男同學””抱怨女朋友不理智的直男““不會安慰人的男性朋友”;

而張博洋諷刺“鍵盤俠噴張文宏崇洋媚外”,后面展開的梗是“沒想到紅燒肉松花蛋算西餐”,以及“拒絕社會進步的成果,為什么不去當算盤俠”。

通過語言的節(jié)奏以及情景的荒誕感,觀眾能夠更加強烈地感覺到“臺上這個人正在開玩笑”;
但如果把那個“金句”單獨拎出來,沒了語境和前因后果,戲謔感就會被大大減弱。
這也不是只有脫口秀大會選手才會遇到的情況。
如今綜藝節(jié)目中很多讓人吵架的所謂“觀點”,在傳播上都呈現很明顯的“割裂型”特征。
上一個非常類似的例子發(fā)生在去年《奇葩說》“救畫還是救貓”那一期。巧的是,主人公也是來自脫口秀圈子的李誕。

在那場交鋒中,選手們談到了藝術品的價值,談到了操作可行性上的差異,談到了“更大利益”與“個人得失“之間的矛盾。
但你現在還記得他們交鋒點是什么、如何論證的嗎?
最后被頻繁引用的,還是李誕的那句“比蒙娜麗莎更美的是燃燒的蒙娜麗莎”。

如果說李誕的“燃燒說”還算是他在進行自身的觀點表達,那么如今觀眾把一句連選手本人都未必認真的“?!碑斦?,似乎更加讓人不知說什么好。
當那些“看起來像是觀點的金句”成為了綜藝節(jié)目出圈的重要方式之一,留給開玩笑的空間似乎也在越變越少。
正如楊笠為自己辯解的:“我的表演方式沒有變,是環(huán)境變了?!?br/>
畢竟去年吐槽大會的片尾彩蛋中,王勉彈著吉他唱“女朋友算什么東西”。當時的網友別說吵起來,甚至連討論都沒有多少。

然而今年,僅僅是一句看起來情緒強烈的“金句”截圖,就足以讓楊笠與一個具有攻擊性的女性力量形象合二為一。
02
笑話里的“真理”不可靠
然而,單方面指責觀眾“開不起玩笑”也不太公平,畢竟節(jié)目靠“價值觀”火爆是客觀事實。
而更進一步說,不知是巧合還是嘗到了甜頭,即使選手反復強調自己“在講段子”,但脫口秀大會在很多細節(jié)中還是呈現了一種“強調觀點”的意圖。
最明顯的是嘉賓們的點評。節(jié)目越往后,類似“我喜歡你這個主題”的評語出現的頻率也越來越高。
有的時候看上去甚至有點“強行上價值”。

羅永浩和楊天真認為選手周奇墨的段子“價值觀有點問題”。
就比如半決賽資格爭奪戰(zhàn)中,選手呼蘭的段子在編排和表演上都做的非常出色;
但嘉賓點評時提到的拍燈理由,依然是“中年危機這個主題很有深度”。
甚至還出現了這種“李誕邀請秦昊尬聊中年危機”的奇怪場面:

不是說名利雙收的中年人生活中就沒有“危機”。
但用網友的話來說:
“呼蘭段子里提到的那種不上不下、沒錢沒地位、一把年紀還要跟年輕人廝殺的普通中年人形象,實在很難跟臺上幾位精英氣質十足的嘉賓老師聯(lián)系在一起。”(實際上秦昊也確實沒說出啥來)
或許是客觀趨勢,或許是主觀選擇,“價值觀”似乎在變成綜藝節(jié)目的一種佐料——反正觀眾愛看,加一點也沒什么壞處。
“表達價值觀”本身沒有什么問題,但當整個社會都開始漸漸將這些價值觀上升為嚴肅表達的層面時,往往會陷入一種真實與想象的錯位。
為綜藝節(jié)目中的“觀點”吵到翻天的人,經常會忽視一件事——
很多時候,節(jié)目中呈現的觀點和討論本身只是“工具”,并非根本目的。
比如,楊笠真的認同“男生就是更加迷之自信”嗎?
她去年模仿“女生面對美女時自我感覺良好”的表情,可是跟今年“諷刺”男同學考40分還很高興的樣子一模一樣。

張博洋之前有名的“996套娃”梗,真的是在邏輯嚴謹地論證觀點嗎?
不過是構建了一個荒唐的情境,最大程度地引發(fā)觀眾的情緒罷了。

畢竟,無論是演員還是觀眾大多都認同——段子的主題如果能戳中人們的共鳴情緒,往往比單純靠肢體搞笑和抖機靈的效果好很多。
這些選手們的文本中固然有一定比例的自我表達,但歸根結底還是為了編出效果更好、更戳人的作品。
在這一目的指引下,他們的重點往往在于如何靠演繹來加深聽眾的固有觀點,而不是試圖論證或推翻這個觀點。
然而論證恰恰才是嚴肅討論的根基。
這一點其實也能解釋《奇葩說》從第一季開始就面臨的口碑分裂。
批評者會質疑“劃分立場”這一形式的意義,認為“純粹是玩技巧,只會讓人什么都不相信”。

但如果溯源到《奇葩說》一開始的節(jié)目靈感——大學社團辯論賽,就會發(fā)現,這種分環(huán)節(jié)立論、駁斥的形式,本質上并非真正的討論,而是一種思維游戲。
還是用李誕的“救貓論”來舉例。從技巧上來說,他的打法是非常巧妙的,因為姿態(tài)放得越低,他的論證義務就越少。
不需要去論證兩者的可操作性,不需要思考“藝術價值和生命價值的比較”,甚至可以不去爭辯“利他和利己”何者更重要;
只要守住“我就是只想著我自己”這條底線,就可以回避掉對方的大多數攻擊。

這段話仔細琢磨也是有邏輯漏洞的,但在李誕情緒飽滿的輸出下,很容易被說服。
辯論賽的價值在于觀賞性,也能一定程度上啟發(fā)人們看待事物的新角度。
但它可能成為一場“真誠的討論”嗎?顯然不現實。
“雙方交鋒”的形式是它永恒的陷阱,因為真正的討論應該是在交流中不斷調整立場、彼此說服的動態(tài)過程。
然而這在一場辯論賽中永遠不會發(fā)生。即使你意識到對方的正確性,也無法調整或改變持方,只能繼續(xù)用技巧將交鋒進行下去。
有人覺得奇葩說的選手們“都是狡辯”,無疑也是因為節(jié)目一開始打著“深度討論”的旗號,但呈現的卻依然是一場又一場熱鬧的“辯論游戲”。
這跟楊笠陷入網上爭議的本質其實差不多——
模糊了表演和討論的界限,把藝人們靠技巧和情緒渲染撐起來的“觀賞型金句”,當作已經被論證完成的觀點來站邊;
一切的爭論,從一開始就已經南轅北轍。
03
為什么人們渴望
在綜藝節(jié)目里尋找價值觀?
或許我們注定無法在綜藝節(jié)目中看到嚴肅的討論,但這并不意味著人們就會停止為節(jié)目中似是而非的“真理”吵架。

一個無法被忽視的事實是,這種語言類的綜藝,可能是讓大多數人最接近“嚴肅討論”這件事的機會了。
我們曾經在《這種國產節(jié)目快要絕跡,是我們所有人的損失》中談過,如今的輿論環(huán)境正在飛速衰落。
一方面是公眾人物越來越畏懼對嚴肅議題發(fā)言,另一方面是大眾對嚴肅對話的不耐煩。
沒有提出話題的聲音,沒有全民思考的氛圍,我們的互聯(lián)網上幾乎已經不可能擁有一個公開的、理性的,基于認真聆聽與被聆聽的討論環(huán)境。
這時候——能夠形成討論,并與觀眾實現情緒交互的——綜藝節(jié)目以一種接近“觀點輸出”的樣貌出現,成為了人們參與嚴肅討論的“代餐”。
盡管論證過程總是不完整甚至沒有,但勝在觀點足夠“出格”;
雖然討論時常陷入詭辯和煽情的陷阱,但勝在交鋒足夠激烈。
場面熱熱鬧鬧,觀眾情緒高漲,看似完成了一次對于某個議題的深入探討,收獲了一連串的“人生哲理”。
然而細究起來,這些“真理”不過是踩中了情緒點的“金句”而已。

“這世界以痛吻你,你扇他巴掌啊”又變成新的“人生哲理”了。
說白了,這些以“精彩好看”為主要目的的綜藝節(jié)目,本就不該成為嚴肅討論的載體。
甚至如果所有人都把這“代餐”誤當作“主食”,嚴肅與戲謔之間的界限可能也將逐漸模糊。
楊笠因為一個段子就被驟然卷入男女對立的輿論漩渦,讓我們看到了“戲謔被當真”的樣子。
而與此相對,有關“嚴肅被戲謔消解”的討論,也同樣有跡可循。
就像上一次引起眾怒的“化糞池警告”,人命關天的悲劇在玩梗中逐漸變味;

而當有人想要認真表達這樣的嘲諷“不太合適”,又會迎面撞上那句萬能的“開個玩笑,怎么玩不起”。
當嚴肅與玩笑之間的分隔徹底被抹平,一件事情該被認真討論還是一笑而過,或許只能取決于說話者的立場。
而“對話”這件事,也將在情緒的裹挾下走向混沌。
我們常常抱怨嚴肅討論的空間正在被擠壓,但將希望寄托在綜藝節(jié)目上,恐怕永遠只是“病急亂投醫(yī)”。
或許只有讓搞笑的歸搞笑,嚴肅的歸嚴肅,才能保護住那一點點真誠對話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