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后的一條肢體也被打斷了。

　　啪嗒。你如同一灘泥巴一樣摔倒了地上，那帶著碎骨的血肉摔到甲板上的聲音，讓你想起被屠夫砸到砧板上待宰的肉排。

　　無形的重力將你緩緩抬起，這顯然是安潔莉娜的源石技藝——可現(xiàn)在，在這個時空里已經(jīng)和安潔莉娜一同湮滅的重力魔法，卻因為那怪物身上有一塊來自安潔莉娜的血肉，而服從了祂的指令。

　　你奮力地想要握緊自己殘存的右手，可斷掉的筋肉讓你無法再控制自己的胳膊做出任何收縮肌肉的事情了。你被從血泊里提了起來，啪嗒一聲，你拼盡全力從怪物身上搶回來的阿米婭的那只手——從你的手掌里滑落。

　　你的下顎無法收起，口器也已經(jīng)全部斷掉了，粘稠的血液帶著凝結(jié)的血塊從你的嘴里拖著粘稠的絲線連接到地上。此時此刻，你高效的止血措施反倒成了這種極具暴力美學(xué)藝術(shù)品的源泉。

　　你伸手想要去夠那只被你在交手時以傷換傷切下來的手，那只手小小的，有著不合時宜的水潤，完全看不出阿米婭本人已經(jīng)死了很久很久——就像羅德島的所有人，包括阿米婭，真的在那個怪物體內(nèi)實現(xiàn)了永生。

　　“你是知道的吧——我們就是羅德島?！?/p>

　　怪物走到你身邊，身上的傷痕連帶著破損的博士服一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修復(fù)著——就連“博士”這一身份，也已經(jīng)被大群吞噬，那博士服不過是徒具形骸，早已成為大群意志的自體合成分泌產(chǎn)物。

　　祂撿起阿米婭的手，又將其接了回去。而你此時已經(jīng)完全無法行動了，全身上下可以控制的部位，都已經(jīng)被打爛了。

　　你強撐著意志，拒絕了那放棄生命解脫自我的誘惑——你只是死死地盯著阿米婭的那只手。

　　怪物活動了一下手腕，隨后阿米婭的手動了動，手指分開又并攏——可隨機如同凋謝般快速枯萎。

　　看到這一幕，你瞬間感覺純粹的快樂涌入自己的心頭——你帶著一種使命完成的滿足感停止了呼吸。

　　在這意識的海洋里，你的身體如同被腐蝕一般崩壞。而你對怪物造成的損傷，那些崩飛的肉塊——則如同結(jié)晶一般靠近你那團無形的意志，如同荊棘一般重新生長，刺穿你正在升騰和凝結(jié)的軀殼，神圣又令人憎惡，高潔又令人反胃。

　　怪物抬頭看著如同尸體一般漂浮起來的你，不知出于何種心情噴出了一長串氣泡——

　　——是的，陽光與血氣不過是意識的表現(xiàn)形式，而這個世界，事實上早就已經(jīng)被汪洋淹沒。

　　怪物看著遠(yuǎn)處亮起的幽光，用重新長出來的手撿起失去魔力的薩卡茲佩劍，指揮著水下無人機將海嗣趕盡殺絕。

　　·

　　先是感光蛋白傳遞給你的意識模糊的白光，隨著視覺中樞和晶狀體復(fù)眼的復(fù)蘇，更加具體的圖像傳遞進了你的腦海。眼瞼撩起，引入眼簾的是潔白的床單，和那個意料之中的人。

　　你想要說話，可你的發(fā)聲器官受損嚴(yán)重，咽喉、下顎也還處于嚴(yán)重的損毀中。那塊在你昏迷時被拿來當(dāng)廣播器的平板不知道被拆到了那里，總之，現(xiàn)在你說不出話來。

　　那根用來在阿米婭手心寫字的觸須此時也動彈不得。你動了動復(fù)眼，看到一只小手緊緊地握住了觸須，讓它幾乎無法動彈。

　　那是阿米婭?；杳缘纳倥碱^緊鎖，她緊緊地握住那根行使著手部功能的觸須，仿佛僅僅是這樣就能讓她對抗揮之不去的夢魘，仿佛僅僅是這樣就能壓制住那些即將沖破戒指束縛的狂暴魔力。

　　你的所有眼睛看向面前的那個女性。她那一頭白發(fā)訴說著年輪，立起的雙耳能以最快速度聽到大陸另一端的傳聞，一對碧綠的雙眼洞察真理與強權(quán)，她的肉體則令你不由自主地嚼動自己的口器，那接近無窮的生命，永不枯竭的脈搏，如果交給你的話，或許你對于泰拉的“計劃”將更為激進和大膽。

　　而她的大腦，她的知識，則是讓你按耐住“吃了她”這一想法的冷卻劑。同時，她對于羅德島的重要性，她受傷或死亡會讓多少人傷心、落淚……則讓你把她當(dāng)成了最好的戰(zhàn)友。

　　你知道，即便在那個最無力的時空里，凱爾希也在用自己的方式盡全力挽回那已經(jīng)萬劫不復(fù)的時空。僅僅是這一點，就足以讓你對她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你信任她。你清晰地記得，當(dāng)博士與同化自己的海嗣意識同歸于盡時，博士最后想起來的人，是凱爾希。

　　此時此刻，她正站在床邊，時不時掃一眼醫(yī)療器械上的數(shù)據(jù)，再將目光轉(zhuǎn)向你。

　　“你醒了嗎，還是在夢中？”

　　儀表上的滴答聲逐漸變得高亢，頻率也在逐漸加快。你不太能解釋清楚自己為什么會心跳加速，后來回想起來，那大概是食欲和重逢的喜悅在交替拉鋸。

　　凱爾希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她平靜如水，在手上的平板輕輕敲了幾下，再將平板轉(zhuǎn)到你這邊：

　　“歡迎回來，博士？”

　　望著那個問號，你莫名感到心里一緊。

　　博士？

　　凱爾希什么意思？她在懷疑我不是博士？

　　你偏過頭去查看周圍有沒有能用神經(jīng)對接的輸出設(shè)備，凱爾希則說道：“先試試你頭上的那些傳感器吧。”

　　傳感器毫無反應(yīng)，即便你已經(jīng)盡可能地制造出劇烈的神經(jīng)波動。

　　“這就是為什么我用問號結(jié)尾?！眲P爾希淡淡道，“你和源石技藝幾乎絕緣，而博士曾經(jīng)吞服過源石，并且……”

　　她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只是平靜地看著你。

　　聽到她這么說，你忽然意識到了什么。

　　吞服源石。

　　先前與暴君在天災(zāi)中死斗時，你確實吞服了源石隕石，并且吃了很多?？墒悄阕詈筮€是脫力倒下了，源石似乎……并沒能為你吸收。

　　即便你盡最大可能釋放出屬于“博士”的那一面。

　　聽上去像是博士拒絕了你。

　　“但阿米婭很信任你。”凱爾希的語氣聽不出任何波瀾，如同朗讀作戰(zhàn)記錄一般，她繼續(xù)說道：

　　“你在切爾諾伯格中的表現(xiàn)遠(yuǎn)超我對‘博士’的預(yù)期，你以一己之力盡可能地調(diào)動起敵人、友軍和潛在的盟友，并且和切城人民一起完成了原本不可能完成的壯舉?！?/p>

　　她說完看向你身邊的少女，“阿米婭，臨光，ACE，Scout，杜賓，還有所有見證這一切的干員們，他們都相信你就是博士?！?/p>

　　說完，凱爾希就不再言語，偌大的病房里，就只有被風(fēng)吹動的窗簾，還有少女如同直面夢魘一般急促的呼吸聲在輕輕作響，那刺耳的機械蜂鳴不知何時不再作響。

　　“雪團，也就是給你看過傷勢的醫(yī)療干員，她遵循你的意見，沒有進行任何樣本采集?！?/p>

　　過了一會，凱爾希像是整理完思緒開口道。

　　“你的應(yīng)對很正確。從樣本分析數(shù)據(jù)來看，你和我知道的那個‘博士’，那個和我一起經(jīng)歷過坎坷與犧牲的博士，曾與我一同立誓守護好某物的那個存在，可以說沒有任何生理上的關(guān)系。”

　　她的目光隨著言語開始變得柔和，不過這非常的輕微，似乎潛意識中情緒的變化并不能影響她的意志。

　　“……可是，這樣的一具軀殼，又為什么會成為大家的明燈呢？大地上的生命十分頑強，它們在演化有著自己的位置，后天的馴化與對抗往往只是徒勞。那為什么你又能對抗自己的天性，找到自己的歸宿呢？”

　　“凱爾希?！?/p>

　　在她說話的時候，你抬起一只復(fù)眼看向自己的掛瓶，然后直接把掛瓶里所有的營養(yǎng)液全都抽進了自己的血液。無視掉那因為氣壓差而被深深吸入輸液管的血液，你立刻調(diào)動營養(yǎng)盡可能地修復(fù)了自己的發(fā)聲器官，并且開始說出你想告訴她的話。

　　“我的愿望就是守護好羅德島，還有羅德島的理念?！?/p>

　　凱爾希聽到那撕裂而沙啞的聲音，五官因為某種悸動的情緒微微扭曲，你到她有許多細(xì)小情緒被掩蓋在萬年壽命造就的平靜下。

　　你繼續(xù)道：

　　“凱爾希，我在石棺里想了很多，可最后我卻什么都記不起來。我只記得我與海嗣中的一員達(dá)成了某種協(xié)議，我們都決心要開創(chuàng)更好的未來?！?/p>

　　你停頓了一下，凱爾希又恢復(fù)了那平靜如水的表情，你敏銳的視覺洞悉著她的生理特征，你確信她因為你言語中的某些內(nèi)容恢復(fù)了平靜。

　　“我不需要你相信我就是你認(rèn)識的那個‘博士’?！蹦懵卣f道，這種話語不太符合你那和砍人高度接軌的本能思維，所以你必須慢慢組織語言，就像是在喚醒沉睡的博士，“怪物的身體不會影響我的決心，我已經(jīng)用我自己在切城可以調(diào)動的一切彌補了一部分我過去鑄就的過錯?！?/p>

　　凱爾希沉默不語。她再次看向阿米婭，看向她本來應(yīng)該嚴(yán)重許多的傷口。

　　“凱爾希，你跟我說過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你繼續(xù)說道，“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與你一同終結(jié)那貫穿你漫長生命中，源自這片土地的所有苦難?！?/p>

　　她合上雙眼，微微偏頭。不多時她又以銳利的目光看向你。

　　“越是強大越是脆弱，這是萬物的道理。直面暴君的你，又為何如此堅韌？”

　　“因為我是弱者?！蹦悴患偎妓骰卮鸬?，“凱爾希，我需要你的幫助。我的力量，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p>

　　這是真的。如果想要打贏那些泰拉超人，你唯一的出路，就是在自己的身上堆疊更高效的生物結(jié)構(gòu)和更強大的科學(xué)技術(shù)。源石的道路基本上已經(jīng)徹底堵死，你接下來不得不以血肉之軀和不成熟的純粹科技，應(yīng)對那些源石技藝加持下的決戰(zhàn)兵器。

　　而凱爾希正是你選擇的道路上，最重要的一環(huán)。

　　她過了一會繼續(xù)問道：

　　“我們的歸宿在何方，博士？你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答案吧?！?/p>

　　“當(dāng)然——幸福，和諧，持續(xù)發(fā)展?！蹦悴患偎妓鞯啬畛鲎约旱男艞l，“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而我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p>

　　凱爾?？粗且呀?jīng)被你倒流的血液徹底染紅的輸液管，幫你輕輕拔出了那根被你吸得很深的針頭。

　　“好好休息吧，博士?！彼氖州p輕拂過你的臉頰，“有很多人或事件會影響你的意志，我很欣賞某人那絕不動搖的決心。”

　　她說的也許是過去的博士，也許是現(xiàn)在的你。既然無法想出來她到底說的是誰，那就不想了吧。

　　凱爾希轉(zhuǎn)身想要離開，你沖她呼喚道：

　　“我需要你。去喝點什么放松一下吧，凱爾?！竺嫖覀冇械拿Φ??！?/p>

　　她停住了腳步，“我會的。”

　　隨后她低頭看著平板上的數(shù)據(jù)，走出去帶上了房門。你也感到一股疲倦涌上心頭，不一會，凱爾希提著一瓶新的營養(yǎng)液為你注入，而此時你已經(jīng)進入睡眠來加速自己的恢復(fù)。

　　她看著你毫無防備，完全放松的身軀，一對碧綠的眼瞳不再掩飾那悲喜交加的眼神。

　　凱爾希將帶來的小酒瓶和酒杯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再揭開貼在肩膀上的仿生皮膚，那塊本來感染著源石板塊的病灶如同被什么東西剜下來了一樣，空缺的部分正在長出新的肌肉與皮膚。她用房間里的醫(yī)療器械處理了一下傷口，再給酒杯倒上半杯龍門特產(chǎn)。

　　她拿著酒杯走到窗前，面前是一塊露天的天臺。她微微傾斜酒杯，將里面的酒精以扇形潑灑出去，半透明的液體有那么一瞬映照著凱爾希的雙眼，恍惚間，有什么存在正在另一邊凝視著凱爾希最后一眼。

　　她潑灑出酒精后便回過身去，走到你的身邊，給自己添上了一杯。她坐在病房內(nèi)的椅子上，對著沉睡著的你舉杯示意，隨后一飲而盡。

　　高度的酒精下，凱爾希卻沒什么特別的反應(yīng)。

　　她注視著高速愈合著的傷口，逐漸填充其空洞的肌肉，那加速了千百倍的生命活動有著一種神奇的魔力，凱爾希的上下眼皮合的越來越攏。

　　也許是她真的累了。她坐在病房內(nèi)的椅子上，喝著對她完全沒效果的酒，踏踏實實地睡了個好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