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三羨三 第二十七章 此去經年

第二十七章 此去經年
此去經年,當年戲言到的所謂來日方長,最終還是寫進了孩童舒展開的桃花眼里。
追逐年歲的信步款款,少年郎馬不停蹄。
他揉碎了思念,任它草長鶯飛,像作繭自縛的蝶,似畫地為牢的獸,放縱心頭漫山遍野的花,看它到底能開出怎樣的春色。
七年后——
“江澄,你就在這里等我吧!”
魏無羨蹙了蹙眉,手里夾著封素色紙箋,隱約能看到上邊端正秀麗的簪花小楷。
一身玄色的挺拔少年郎眉目耀眼,勁瘦的腰身束在云錦暗紋的腰封里,斜挎靈劍隨便,頎長高挑的人衣袍飄飄,年方十五卻已豐神俊朗,風姿天成。
江澄聽到這人這么交代,打眼瞥了瞥那封紙箋,熟練地挑了挑眉,他甚至都想翻個白眼,但家教使然還是控制住了自己,只是嘴上還是不饒人:“怎么你好不容易回蓮花塢一趟,又遇到這樣的事兒?。俊?/p>
“你這大部分時間不都待在夷陵駐查驛嗎?怎么蓮花塢這邊還有人沒死心???”
著著一身暗紫錦衣的江氏少主撇撇嘴,吐槽的話到了嘴邊難免帶上了幾分酸:“真不知道你這樣惡劣的人有什么好喜歡的......”話到了最后,似乎是也覺著這毒舌得有些不太貼合實際,某人的尾音愈壓愈低,含糊著嘟嘟囔囔的小聲埋怨。
魏無羨似是看透了這人的口是心非,毫不在意。他挑起隨便靠上肩頭,勾住江澄的肩恣意地笑,挑著眉的笑臉與明媚月色相競都不落下風,戲謔地拍拍江少主的肩頭,“江澄,你不會是羨慕嫉妒恨了吧哈哈哈哈?”
“小爺我就算只是偶爾回蓮花塢來露個臉,那魅力也是沒話說的!你看看云夢上下的師弟師妹們,每個認識的都很喜歡我!”
江澄還是沒忍住,他覺得教養(yǎng)這種東西果然還是沒必要為了魏無羨堅守的;
因此,聞此言,江少主毫不掩飾地翻了翻白眼,冷哼著推開靠過來的玄色少年,催著他走:“趕緊走趕緊走!雖然大家都知道你沒這份心思,但這樣不死心的人每回你回來一趟都還是會出現,你自己的桃花自己說明白去!”
魏無羨聽言,難得苦下臉,俊朗的容貌都黯淡了幾分,他扁了扁嘴,骨節(jié)分明的手抓著信箋晃了晃,也似乎很是苦惱:“不是早就說過了不要再送了嘛!我待在夷陵的時間這么長,還以為......”
撓著頭轉身,魏無羨朝后擺了擺手,示意江澄等著,長腿跨過月亮門,來到蓮花塢蓮塘的一角涼亭。
剛剛入夜的天,云色淺淡,月朗星稀。
云夢蓮花塢水鄉(xiāng)澤國,此時正是接天蓮葉無窮碧之時。盛放的滿塘荷香,在月色之下倒是讓人愈發(fā)心曠神怡。
魏無羨邁進涼亭,亭內月光零落之處,站著一位身形嬌小瘦削的姑娘。
玄色的少年郎身姿纖瘦,幾乎高出了那女子半個頭的身量,暗色的衣物更是幾乎要融進了幽暗的夜里。
那姑娘著著云夢制式的湖藍色蓮花紋紗衫,容貌亦算得上嬌美可人,很是耐看,此時見到少年如約而來,少女心上也松了口氣,松開一直攥緊的衣角,挪開視線不敢再看來人,只怯怯地喚了一句“魏師兄”。
魏無羨在心里暗自深嘆了口氣,同樣也是頗為無奈。
他抬手亮出素色的信箋,盡量緩和自己的聲音:“敢問,是江汐江師妹,對嗎?”
少女又攥住了自己紗衫的衣角,嬌美的小臉背著月光看不清面色,但實際卻是已經隱隱透紅。
她在心底給自己建設了半天才終于敢抬頭看身前的人,后又冷不丁地、像被燙到了一般挪開了視線,看向地板。少女聲量微顫著,低低應聲:“是.....是我?!?/p>
“魏......魏師兄,謝謝你愿意來?!?/p>
“我......我....”女子的尾音越來越低,最終像是被狠狠扼住一般細不可聞。
“唉——”魏無羨沒能抑住唇邊漏出的淺淡嘆息,弧線漂亮的桃花眼眼尾勾人,但這人偏偏又有著無比澄澈清亮的眸光,讓人毫不質疑其丹心赤誠的本質。
縱是不忍,但魏無羨卻也知道,該說清楚的還是要直接些,對彼此都是好的。
他垂眸看眼前嬌小的女子,不知為何有些恍惚到了曾經里的一些事情,眉眼柔化了幾分,他放緩聲線,卻果斷直言:“江汐師妹,師妹的厚愛魏嬰受寵若驚了?!?/p>
“但,就如我前些年與大家言明的一般,魏嬰暫時不曾考慮這些,要讓師妹失望了。”
——果然啊......
名喚江汐的女子垂低的眼眸黯了黯,卻并未有失望之色,仿佛早就有準備了一般。
大概是早已知曉答案,少女擰著衣服的緊張心情,在聽到魏無羨的回答后,竟是奇異地放松了下來。她咬了咬唇,垂下的面容終于有勇氣抬起來對上魏無羨。
少年英姿,風華無雙,是她得見一面后便入了心的。
她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是喜歡這個人的什么東西,或許是真的看臉來著?明明她從未敢與這人攀談一二,他一年到頭也大多都駐守在夷陵駐查驛,極少機會得見;這人肯定也不曾知曉,江氏眾師弟師妹之中有著自己這么一號人。
偌大的云夢蓮花塢,偏愛魏嬰魏無羨的大有人在,其實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
她才入了江氏門下沒多久,倒也談不上情深入骨;
與其說她喜歡這個人,倒不若說,她其實是憧憬這個人。
大抵是少年恣意總灼人眼,所謂瀟灑意氣之類的自己擁有不了的東西,有人擁有了便總想多看幾眼,想靠近幾分。
就像追光的螢火小蟲,或許更趨近于本能的一種向往吧......
但憧憬,是距離理解最遙遠的感情——江汐其實從給魏無羨寫信的時候開始,就已經知道結果了。
畢竟說實在的,她也不見得有多么了解這個人,不知他的過往,未參與他的現在,將來似乎也不會有機會追隨在他身旁......光是一份輕飄飄的憧憬,本就很難落到實處的。
可是啊——
咬著唇,她心底還是發(fā)酸發(fā)脹的難受。
但好在大約短暫的戀慕還未深刻,便也不至于痛心到如何如何受不了。
江汐約魏無羨出來,大抵也是不甘的少女最后的一點倔強吧,也是她想要在最后為自己問出來一句。
“魏師兄,我能夠問一下......”
“像師兄這樣好的人,到底會喜歡怎樣的人呢?”
魏無羨從來當斷則斷,毫不拖泥帶水,眼見得嬌小的女子聽了自己的拒絕后默然垂首,輕顫著肩,還有些不忍。卻冷不丁對上江汐抬臉看過來的視線,這番從未有人問過的問句,卻意外地讓少年怔住。
此后的若干年,江汐江如夢得以在仙門爭端中幸存,無數紛繁的回憶里,她也還是記得那一夜。
記得那晚月輝清幽下,少年郎微頓的身,疏朗的眉,還有柔軟得不可思議的笑靨。
記得那夜荷風穿過長亭,勾起那人玄色衣袂翩飛,帶著他那句意味不明的含笑話語一起,飄向接天的碧色蓮塘。
“或許,會喜歡......奇怪的....人吧?”
【啊——原來如此啊......】
這個人自己知不知道呢?
——他那時揚起的笑靨如何的暖融眷戀,他笑瞇了的桃花眼里熠熠生輝的懷念。
他似乎是真的還沒意識到呢....
這明明看著早就已經.....不是“或許”那么簡單了。
原來,這個耀眼的人,已經心有所屬了??!
她被少年不同平日的溫柔笑靨閃了眼,待她反應過來時,那人已經禮貌躬身,施禮道別了。
少女盯著一身玄色的人走入夜色,風華無雙的俊美容顏避著清冷的月邁進陰影,拐過月亮門后消失無蹤。
江汐自覺自己算是個看得開的人,小小的短暫戀慕結束了,敢于走出這一步便也不辜負自己的一場心動。
痛定思痛,她總會遇到個不再只是“憧憬”的人。
只是......拋開她自己失戀的復雜心情,眼下她其實更有些好奇——
奇怪的人......會是個什么樣的人物呢?
該是怎么樣的人,才能讓云夢江氏魏無羨,露出那般神情呢?
好奇心害死貓,江汐把自己的一點發(fā)散思維團吧團吧收回來,抹了把眼角微濕的淚痕,迎著晚風的荷香,走向另一頭的月色里。
間斷的插曲過去,魏無羨循著來路走回院落里,隨著江澄去了蓮花塢正堂。
這次回來,魏無羨是算準了蓮花開得正好的時節(jié),趕著來吃上一口他家?guī)熃愕纳徟号殴菧摹?/p>
江澄每次聽他這理由,都會止不住恨鐵不成鋼的嗤笑。魏無羨便會抓住機會將這人碗中的排骨全都搶了來,讓那口不對心的人在一旁急得跳腳。
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七年了啊——
魏無羨突然有些感謝修煉無歲月的殘忍,讓他的思念和眷戀不曾在這悠長的年月里作威作福。
仿佛是一夜之間的事情;
一夜之間,他便長大了,是實實在在地成長了;
就像是一夜之間,他的長老爺爺也不再只是個虛浮的幻影,而是一個他能撲進去痛哭的懷抱。
那個人二十歲生辰的第二夜,于他而言大抵真的是個轉折點。
那時候八歲的他,一直到回了家,踏進木屋里,才意識到——
自此以后,入了家門,便不會再有人迎上來擁住自己;躺上床榻,不會再有體貼的手掌哄著自己;坐上院落的秋千時,也不再有溫柔輕暖的含笑話語縈繞耳旁了。
還有很多很多的不同,像是每一幕的回憶都缺失了拼圖的重要零件.....缺少的部分太多,多得他才堪堪意識到,魏嬰的一切原來都有著唐三如此深刻的印記,濃烈得如此密不可分。
可能就是太過密切了,上天看著他如此愜意地過著,才會讓他的三哥離開些時日,好好地休息一下。
——這么想著,他倔強不服輸地跑去了鐵匠鋪里,央著掌柜的讓他在店里幫忙。
鑄鐵聲里叮叮當當的九歲那年,他在鐵匠鋪和家里兩點一線的跑著,偶爾回家會尋不到藍銀王爺爺,他便意識到,長老大概是去了冥王殿,大概是那人......
魏嬰不敢問,因為即便問了他似乎也無能為力,光是這么想著,他便止不住的委屈。
只有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魏嬰才敢放肆地哭出聲。
因為若是有人在一旁循著過來安慰他了,他便會立時想起某人的眉眼,怕是會更止不住淚。
長老爺爺對自己愈發(fā)的寵愛,從生活到修煉,方方面面都悉心細致,頗有幾分他家殿下曾經的風范。
老者在得了實體后,其實也偶會有再度虛幻化的情況,但總歸能夠脫離本體一段時日,已經是難得了。
爺爺本勸告著小孩,大抵是心疼他在鐵匠鋪里會辛苦。
但或許是魏嬰想要聽到熟悉的鑄鐵聲,或許是他想要多學習些、多鍛煉些、多見識些,在堅持著暗器百解和玄天寶錄的修煉外,也不想要放過能夠讓自己成長的一切力量,便還是拒絕了長老的勸告。
即便家里因著三哥之前的原因不缺什么錢財,但魏嬰也想要多為家里分攤一點。
這是,他和三哥的家。
在那個人回來之前,他會努力守住。
或許這也是命中注定,就是在鐵匠鋪里的某一日,魏嬰遇到了來尋摯友之子的江楓眠。
云夢江氏宗主江楓眠——已經時年九歲的魏嬰,聽到那中年男人是這么介紹自己的。
魏嬰已經不是曾經那般缺失關懷的稚嫩孩童了;
那人這般說著,言明說是自己父母的摯友,想要他隨著去云夢一起生活。
但那時候的他滿身警惕,又哪里會愿意輕易應肯呢?
若不是那人看到了他腰間的八瓣蓮吊墜,又拿出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墜子,他甚至都不太愿意搭理這人。
那八瓣蓮吊墜,是他的三哥臨沉睡前留給他的,連同一只翠色的青竹玉簪一起。
他那時尚且不知道這兩件物什都意味著什么,只是見著那人掏出了一件一樣的墜子,看在他三哥的情面上,才勉強相信他。
就這般,他帶著人去了西城門,并不想領外人回家,便只是送了傳音符回去,喚了藍銀王爺爺來見見這個江宗主。
直至那番見面后,魏嬰才知曉,唐三此人,究竟在離別前都為自己留下了些什么。
——一個救命之恩,換來的兩個信物的承諾,那人往日里做的什么事情,都不曾想過為著他自己考慮的嗎?
魏嬰發(fā)覺,藍銀王爺爺似乎也學壞了??!
在和那個江宗主的談話里,又是隱世世家,又是藍銀草的講著,像極了曾經那人帶著他在茶樓里見的說書先生,說得天花亂墜的。
但這個與他無關,長老爺爺這么做,總是有他的原因的。
即便是七年過去,魏嬰也始終記得,藍銀王長老遣走江楓眠后,回家與自己語重心長說的一番話。
“小殿下,您可愿意,隨著那云夢宗主一起,去江氏學習?”
“云夢?去學習?”
“是的,去學習。”
“小殿下畢竟與老夫、與殿下不同,沒有斗羅的武魂一脈,便只能尋個仙門世家的法子進修。”
“殿下曾于他們有救命之恩,這留給小殿下您的蓮花墜和青竹簪便是他們之間的信物。殿下的意思,便是盼著這番承諾在您需要幫助之時,能夠有所助益?!?/p>
老人適才偽裝成墨色的眼眸化作了瑩藍,是非常溫柔的水色,瘦削的老者矮身半跪在他身前,蒼老的容顏上是深重的思慮和篤定,還有某些與自己同樣的悲痛和決絕。
魏嬰是后來才意識到,唐三的沉睡,之于這位八萬歲的魂獸老者而言,同樣是一個非常沉痛的打擊。
“我與那江楓眠攀談,他雖也并非沒有私心,卻也算得上坦蕩之人,世家重臉面重信譽,小殿下的父母也是江楓眠曾經的好友,有這兩層關系在,小殿下便可前往云夢學習修行,而后再返回夷陵?!?/p>
“返回夷陵?我還能隨時回來嗎?!”
“那是自然。小殿下不會被任何人束縛,有老夫在,有殿下在,沒人能拘束您?!?/p>
“我會和那江楓眠言明,不過是一個承諾兌現成小殿下學習的機會;還有這亂葬崗的怨氣外泄,我會與冥王殿溝通一起抑制,同樣也可以用以警醒江楓眠,有老夫在便能幫他云夢控制住夷陵亂葬崗附近的異象。”
“即便是為了云夢江氏,他也沒有資格拒絕老夫。穩(wěn)賺不賠的交換,主動權也在我們手里,他更不可能冒險還去為難小殿下您。”
須發(fā)皆白的老者在那一年里也有了不同,往日的溫和慈祥里,多了許多肅穆的威嚴,讓那時候幼小的自己心里安定異常。
老者瑩瑩的水色眸光和他的三哥有些相像,總是含著對自己的包容和偏愛,但許是存在年歲更加漫長的緣故吧,老人的閱歷更紛繁了些,慈和的視線仿佛穿透了他幼弱的身軀,將他的小心思一針見血地點出。
“老夫看得出來,因著殿下的事情,您一直想要變強,對嗎?”
“眼下有這樣一個機會,小殿下可以自己思考判斷,去與不去,老夫都尊重您的決定?!?/p>
擁有了實體的老人神情肅穆,卻又隱含慈愛,蒼老的手撫上他的發(fā)頂,中氣十足的聲音讓人倍感安心。
“若是您不愿去那江氏,那老夫便為您去尋其他的法子,小殿下毋需顧慮其他,隨心便好?!?/p>
即便是七年以后,每每回想起老人溫暖的手掌,還有那句句為自己鋪設好前路的話語,魏無羨還是總會不自覺酸了鼻子。
但他哪里舍得再讓老人為自己奔波呢?
他本也不是什么溫室里的花朵,哪里就經不起風吹雨打了?
于是,為了他自己,為了他的三哥,也為了未來再也不要那般束手無策;
時隔一年,他第一次主動請求了藍銀王長老,帶著他去了那處瑩草遍布的洞穴;
時隔一年,他再一次得見那人高的草繭,偏殿里魂力光團紛飛,如夢如幻,他貼著草繭精細纏繞的紋路,聽到了深處正一下一下跳動著,那人平穩(wěn)的心跳。
第二日,他在夷陵西城門外道別長老爺爺,隨著江叔叔來了云夢蓮花塢。
江家的人待他挺好的——
江叔叔顧念著他父母的情分,還有八萬歲的長老爺爺應承下的一些事情,于公于私都對自己很是照顧;
江澄那人有些個少爺脾氣,毒舌嘴硬的樣子似乎是隨了他母親虞氏,但本質不壞;實在談不來的時候,被他真憑實學地揍上兩頓也就老實了;
魏無羨最是喜歡他的師姐,溫溫柔柔的性子讓他偶會回想起同樣溫和的那人,因著這樣的親切感,還有師姐的一手好廚藝,魏無羨修煉的間隙里最是愛跟在女子身邊討口吃的。
至于那虞夫人......
雖然那虞氏對著自己總是偶有冷臉,但也只限于態(tài)度冷淡罷了。有時候,魏嬰會覺得虞夫人好像對自己有輕微的敵意,但她卻又并不怎么太表露出來,像是被什么生生扼在了嘴邊。之后的日子里便也不怎么見她來摻和自己的事情,這些年也不曾與她有太多的交集。
聽聞她脾氣不太好,但這幾年也緩和了許多,大抵上應該是江叔叔比較愛護妻子的原因。
聽江澄說,好像就是他來云夢學習的一年前(即救命之恩后),本來相敬如賓、冷冷淡淡的兩夫妻,突然關系和緩許多,虞氏的暴脾氣也似乎被柔情軟化,變得不再那般刁鉆了。
不過這些大人之間的彎彎繞繞,那時候的魏嬰并不怎么關心。
抓住了機會的孩童,只一門心思的想要精進自己,像是迫切吸收水分的海綿,每天都在充實的修煉中度過。
期間遇到的那些人,從傲嬌毒舌的江氏少主江澄,到溫婉賢淑的師姐江厭離.....缺失了某個人的幼年里,因著這些陪伴著他成長的人,他才不至于犯了三哥叮囑的忌諱,變成個只知道沉迷修行的小武癡。
——也是他魏無羨之幸。
只是,即便如此,有些人的不可代替,也是從一開始就注定好了的。
世人皆知,云夢蓮花塢,江氏宗門,有一宗主親近弟子,名喚魏嬰魏無羨;
此子原為江氏宗主江楓眠摯友之子,不幸父母雙亡,為一隱世世家所收,極受器重。因其習劍根骨極佳,隱世之門所修不同,不忍其天賦旁落,便斥重諾于江氏,送其往云夢修習。
魏嬰天資卓著,九歲入門,十歲引氣入體巔峰,十二歲結成金丹,天下皆驚。
卻不曾想,結成金丹后,魏無羨此人卻出乎所有人預料,自請前往云夢所轄邊境的夷陵城,駐守夷陵駐查驛。
夷陵駐查驛,那是云夢近些年里,于夷陵西城門外設立的駐查之所,是江氏為夷陵之外的那處兇地落下的一道閘口。每隔半年,云夢弟子都會交換一批前往駐守,用以料理兇地四處的異事,并監(jiān)視亂葬崗怨氣外泄的跡象。
但魏無羨自請的,卻是長駐那處。
那一年,這人也才年方十二,正是少年意氣、風發(fā)恣意的年紀。
可俊逸瀟灑的少年郎卻毅然掀袍、半跪在江楓眠跟前,桃花眼定定地盯著人不挪眼,字字深重的篤定。
江澄不是沒埋怨過他離去的決絕,江厭離也不是沒有含著淚留戀不舍。
魏無羨訕笑著輕聲安慰哭泣的師姐,再嬉鬧著拍拍江少主的肩頭,應承著肯定每年都跑回來喝蓮藕排骨湯,沒心沒肺吊兒郎當的樣子,讓人一點也看不出請求時的毅然決然。
但是啊——這是早就決定好了的事情;
比之他來到云夢學習的時候,還要早的以前,就已經決定好的了。
月朗星稀的幽深長夜里,兩個少年人一路拌著嘴,推推搡搡著便也走到了目的地。
蓮花塢的正堂,江楓眠和江厭離都在堂內,除卻少見的虞夫人,江家之人像是都早有默契一般,入了夜也都聚集到了這里。
“阿羨。”
鳶尾色衣衫的溫婉少女端坐在堂下,柔美的容顏上淡雅出塵的笑,是觀之便心上輕暖的女子。她招招手,是悅耳如銀鈴的親昵呼喚,一下子就讓魏無羨笑開了花,甜甜笑著忙湊過去,“師姐師姐!”
江澄也真切地咧開嘴,傻笑著迎上去。
江楓眠端正的五官軟化了些,淡笑不語,旁觀著家中小輩其樂融融的一幕,待三人親昵招呼了一番后,才開口打斷道:“阿羨,是明日就要出發(fā)了吧?”
一句話,點醒了堂內的少年少女們,三人齊齊看向正中座位的男人,魏無羨率先反應,含笑著點頭回應:“是的,江叔叔,明日一早我便出發(fā)返回夷陵了?!?/p>
身后的江澄和江厭離面色黯了黯,卻也還是不發(fā)一語,似是也都司空見慣了。
江楓眠沉沉頷首,眉眼威嚴的同時也隱含憂愁,“這些年虧得藍銀長老的辛苦,亂葬崗的怨氣再也沒有外泄之象,雖是夷陵四處異象仍頻,但有你在駐查驛,江叔叔也很放心?!?/p>
“唐公子他......閉關以來這些年,傷勢可有好些?”
似乎也是沒預料到江楓眠會突然提及唐三,魏無羨一直燦笑著的俊臉驀地怔住,有淺淡的失落極少見地掠過那張明媚的容顏。他回過神來,又是耀目的笑靨,只輕輕搖頭,朗聲里聽不清明情緒波動。
“三哥還在閉關,傷勢應該一直在恢復了,多謝江叔叔掛心。”
“若是他出關了,我肯定拉著他來蓮花塢看看!”
豐神俊朗的少年郎笑彎了眉眼,綴滿了繁星的桃花眼里波光粼粼的篤定,江楓眠也未曾覺察出什么不對勁。
第二日臨行前,輕車熟路地挎上大包小袋,享受著江厭離的諄諄關切,魏無羨拽著人的衣袖甜甜地撒嬌,惦念著下回回來給他的師姐也買些好看的小玩意兒。
江澄在一旁看不下去了,趕忙過來拽開黏人的少年,面帶嫌棄似的捶了捶魏無羨的胸口,苦口婆心地提醒:“回去了記得給我們送傳音符。還有,別忘了三個月后要和我們一起去姑蘇聽學的,得在云深不知處待三個月呢,你都答應了的!”
魏無羨提著隨便挑眸,劍眉蹙緊這才終于回想起來,好像是答應了這么個事兒。
他是個極重承諾之人,即是應承下來了,便自然不會耍賴不去。原本嚴格上說,他也并不算云夢的弟子,只是近些年江家信守承諾,他與藍銀王長老也看在眼里,人世難能可貴的溫暖不易得,江家此次也是希望自己能去云深好好學習,結交同輩之人;
江氏另外那點滴的小心思,比如“魏嬰魏無羨名聲在外,是云夢江氏的一面活招牌”這樣的更深層含義,他看得透,卻也并不想時時都計較得如此分明。
人生在世,本就難得糊涂。
浪得一時是一世,心有正道的同時,自在逍遙方是他魏無羨的信條。
這些年,他自十二歲結丹起便駐守夷陵,手刃怨鬼無數,得見的人間慘劇也不算少;
從八歲那年開始,從離了那人的身邊以后,他便也就不再天真純然了。人情世故之所在,他該學會的也都學會了;就像他從小開始,該記在心里的也都會好好記在心里。
對他好的,對他不好的,心有權衡,不偏不倚。
玄色暗紋的衣袍內墊著赤紅的里襯,黑紅相間的暗色卻襯極了那張明媚張揚的俊臉,少年的肆性恣意掛上了眉梢,桃花眼笑意滿滿,他揉了揉被江少主捶到的胸口,手里攥著隨便撐在腦后,嘴里懶懶地回聲,“知道了知道了!江澄你越來越啰嗦了,這樣可不會有小姑娘喜歡你的哦!”
某人氣急敗壞地跳腳:“魏無羨你說什么!?”
“好啦,我要出發(fā)啦!去姑蘇也要途徑夷陵,你和師姐不如早出發(fā)幾日來尋我,咱們也能同行?”
好看的少年天生的笑臉,會讓人看了就心情愉悅,他自顧自地安排著,也不去聽江澄的答案,徑自敲定了行程,“就這么決定了!到時候我在夷陵等你們啊!”
江澄好像真是也無比習慣這人聽風就是雨的性子了,雖還是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倒也覺得這般安排挺好,便應聲下來。
已經站在蓮花塢碼頭,行船上放著些江澄和江厭離置辦的物件,重要的都讓魏無羨收進了乾坤袋中,剩下大件的便都塞進了船廂里,魏無羨長腿一邁跨上船,回身朝岸上的人大力揮手招呼,嘴里還不住貧著。
“我走啦!江澄你就不用想我了!師姐要記得想我哦??!”
“咱們到時候夷陵見!”
行船隨著江河很快走遠,魏無羨脫了鞋襪,坐在船頭浸著腳神色難明,似是煩惱,又似歡欣。
或許包括江家的人在內都不太能理解,十二歲那年他為何非要自請駐守夷陵。
只有魏嬰和藍銀王知道,他結丹的那一年,正是唐三傷重昏迷后,意識終于恢復過來的一年。
自八歲那年起,至他結丹,足足四年,魏無羨不論多么廢寢忘食的修行,每年都會定時隔幾個月,便回一趟夷陵看望看望長老。
而他修習了靈力之術以后,體內玄天功力與靈力并存,有了一定的自保之力,藍銀長老不再拒著他往亂葬崗深處跑,他便總雷打不動地要去冥王殿偏殿守著,大部分時候都會待上一整天,只陪著那草繭說上一天的話。絮絮叨叨的從他學會了一個新的術式,一直講到他的劍法再精進了多少;從平日里他捉弄江澄的小把戲,談到江厭離近日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這人一定非常想知道這些,所以魏嬰便也總是悉心珍藏著生活里的點點滴滴,拿回來攤在他的面前,讓他知曉自己這些年的一切,仿佛他從未離開過一般。
這樣的情況,就是在十二歲那年結束的。
他說著自己將江澄某段暗戀說漏嘴的糗事,正口干舌燥地想要端起身旁的水壺灌上一口的時候,漂亮的草繭上松下了兩條瑩光閃爍的藤蔓,藍銀皇燦金的葉脈一派內斂的尊貴,卻在他怔怔的目光里,一根顫巍巍地卷上他的手腕,另一根纏緊了水壺,晃悠著遞向了他。
那一日,冥王殿里響徹不斷的少年哭聲,讓來尋人的藍銀王長老差點慌了神。
自請駐守夷陵駐查驛,是他與藍銀王長老商議以后的決定。
一方面,魏嬰并不是忘恩負義的人,雖然他能去云夢學習也是他家三哥的救命之恩交換來的,沒什么欠不欠的;但往日里的照顧和教習并不假,他也不會學會了就拍拍屁股走人;另一方面,這些年他與藍銀王長老接觸下來,他家三哥的來歷也被他知曉得七七八八,即便是為了將來三哥蘇醒后考慮,與江家交好也不是壞事。
魏嬰可以徑直離開江家,切斷這段時日的羈絆回來守著他的三哥——但這顯然不是他的處事之道。
駐守夷陵駐查驛,與江氏保持關聯的同時,也能多多向外夜獵實戰(zhàn),還能常常去探望他的三哥。
——如此三全其美的事情,何樂而不為呢?
只是......在他來云夢前的一整個月里,三哥身邊的小草兒都沒再有反應了....
會不會有什么變故啊......
關心則亂,魏無羨近幾日在云夢捉雞摸魚的歡快背后,也是隱隱的憂慮。
若不是藍銀王長老信誓旦旦地向他打包票,他甚至近些天都不太想離開夷陵的。
魏無羨在這邊的行船上嘟嘟囔囔的憂心,卻不知另一邊亂葬崗的異象頻生。
七年前,唐三重傷沉眠,兼之他作為修羅神九考印記擁有者應承下來的提議,與他一并投入休眠的,還有冥王弓陽淵的大部分意識。
藍銀王確是可以與冥王弓稍有交談,卻大多只是意識上的隱晦傳達。神器沉眠修復的意識中只分出來了一縷,根本原因也只是為了顧看好冥王殿的封印和亂葬崗的怨氣,可以直接交流的大部分似乎都附在了草繭之內的人身上。
然而就在方才,在他一如往日一般,驅使著藍銀草們奉獻出部分生命力供向唐三的草繭之時,一道久未耳聞的少年音響徹偏殿,傳入耳膜,洞穴之中回聲悠悠
“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冥王殿偏殿,洞穴四壁都被藍銀草和藍銀皇的草植占領,原本錯落的萬千燭臺被人收去了偏殿之外的正殿,此處是一整片的瑩藍草兒的世界,剔透晶瑩的美麗小草肆意生長,欣欣向榮的繁茂,四處飄舞的魂力光團明滅不斷,宛若仙境。
如夢似幻的藍銀草的領域里,狀如獠牙的怪異血池突兀的紅,那鮮活的赤色平靜了七年,今日在藍銀王灼灼的淚眼中,終是又有了隱隱沸騰的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