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偶

大型不說人話現(xiàn)場。
什么叫以辭害意啊(戰(zhàn)術(shù)后仰)。
一、
我喜歡她的笑。
每當(dāng)坐到她身邊,世界便變得狹小而二維化,只容得下余光里那條飄忽的曲線,單薄而喜悅。
我是她的摯友。
白天的書案,夜晚的閨閣,我們形影不離,幾乎說遍一切言語。我知曉她笑容中最鄙猥之處,知曉她津津樂道的話題有多么無趣,知曉她某些笑點全然悖逆我的家教與審美。
但我依舊喜歡她的笑,就像亨伯特飽讀詩書,卻能欣賞多洛蕾絲的粗俗乏味之處。
(“亨伯特”,《洛麗塔》男主角?!岸嗦謇俳z”,“洛麗塔”的本名,女主角。下文中的“洛”,“多洛蕾絲”的昵稱。)
何況我的洛又不止于此。
我們是街坊,從小一起長大。她的母親對我很放心:我向來是“別人家的孩子”,至少看上去文靜優(yōu)雅。
上學(xué)時,她總是繞遠(yuǎn)路去公園喂流浪貓狗。貓狗一律吃狗糧,居民樓下小賣部最廉價的種類,而即使這樣也需要她偷偷縮減午飯開支。她家很不富裕。
我偶爾會替她買些貓糧,當(dāng)然,會稍微貴一些。
我們起的很早,從未因此遲到。
那時她的笑,用“天使”形容恰如其分,卻又失之庸俗。
可惜,后來她的母親得了肺癌,茍延殘喘了些時日,死掉了。
她失去笑容的樣子,我不喜歡。
二、
“辛苦。”我四仰八叉倒在沙發(fā)里,向門口舉易拉罐致意。
“又喝酒?”他不緊不慢換下皮鞋,公文包擱在鞋柜上:“我就想不明白,你個無業(yè)游民憑什么每天睡得比我還晚。”
“996了不起啊,”我坐起身,盯著電視機里那群上竄下跳的猩猩,“還有,什么叫‘無業(yè)游民’,我這叫自由職業(yè)者?!?/p>
“你也真不怕埋汰別人...自由職業(yè)者?每個月不領(lǐng)家里救濟連自己都喂不活的自由職業(yè)者?”
“我是個詩人,不慕榮利...”等他穿上睡衣回到客廳,我接著說道。
“仁兄可曾讀過‘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這兩句詩...還不慕榮利,陶淵明都知道種田呢,你每天除了坐在電腦前邊兒等退稿郵件還干什么了?”
他把我推開,坐下。
音箱里淌出《藍(lán)色多瑙河》的旋律。
“聽說沒?”。
“什么?”他腳下不自覺踩出三拍子。
“雨人啊,最近傳得很厲害那個?!?/p>
“哦。聽說了。”
隨手把瓜子殼扔進煙灰缸,我頓時來了勁:“雨夜,怪人披上雨衣,擋住面容,為夜行的有緣人實現(xiàn)愿望。浪漫又可愛的內(nèi)心,掩藏在神秘可怖的外表下,簡直是我輩楷模...”
他斜我一眼,摸出手機劃拉幾下,遞過來。
我伸長脖子,看清屏幕上的新聞標(biāo)題后差點控制不住表情:震驚!神秘俠客“雨人”或成殺人兇手?
他收起手機,身體平移至兩米開外:“嗯,爾輩楷模?!?/p>
“這種無良自媒體,豈足為信!”
“你那么激動干什么...至少這次他們說了真話?!?/p>
他相當(dāng)篤定,我不禁有點動搖:“為什么?”
“我是目擊者?!?/p>
“哈!??。浚。俊?/p>
可能是分貝太高,話音剛落,頭頂就傳來鄰人的怒吼。
三、
再一次掛斷桑切茲人偶公司的來電。
嘆息。
白色的房間,病床上時有時無的呻吟,越來越沉重的債務(wù),心底不斷滋生的厭煩。
母親住院后,時間仿佛凝固在了這樣的情形里。父親也許就是在這時決定離開的吧。也許吧,誰知道呢。
只有她,是那段日子唯一的光。
我和她從小一起長大,兒時形影不離。即使家境因母親的病愈加敗落后,我也從未被她拋棄。
她是個優(yōu)雅文靜的孩子,但天性幽默,總能讓病房填滿笑聲。只要有她在,連母親的臉色也會重?zé)ㄉ鷻C——我不意外,她永遠(yuǎn)那么引人注目,死神一時忘記工作情有可原。
為了籌錢,我用盡了幾乎所有辦法。
幾乎所有辦法。
債務(wù)越發(fā)沉重。我知道她家境不錯。那時,她正在父親的公司實習(xí)。
但我唯獨沒有向她伸手。
如果神真的存在,那金錢一定是尊邪神,任你多么純潔美麗的幻想也會被祂的神力所腐化。
我害怕失去那道光。
桑切茲方面開出了很高的價碼,足夠解決我的債務(wù),甚至還能為母親提供更好的治療條件。他們想買下我死后尸體的使用權(quán),運氣好的話那將是幾十年后的遙遠(yuǎn)事項,而且實際上與我毫無關(guān)系,我相當(dāng)于白拿一大筆錢。這是他們的說辭,我覺得有理。
我本該答應(yīng)他們的。
我曾和某位點頭之交去逛街。路過桑切茲人偶店時,那個朋友忽然駐足。
我抬頭,看見我們曾經(jīng)共同的“敵人”(原諒我想不出更合適的詞)站在櫥窗里,面露無機質(zhì)的笑容,被明碼標(biāo)價。一個我永遠(yuǎn)無法負(fù)擔(dān)的價格。
我遠(yuǎn)沒有看上去那么討厭這個所謂的“敵人”,但為了不落到同樣孤立無援的境地,我不得不加入對一個又一個“敵人”的排擠攻訐。
朋友不由分說走進去買下了這個人偶(“請留下地址和聯(lián)系方式,我們會盡快為您送貨上門?!钡陠T笑容可掬。),臉上的狂熱使我遍體生寒。
電話那頭是個溫和磁性的男聲。今天,我還是拒絕了他。
但掛斷電話前,我第一次猶豫了。
嘆息。
四、
昨天聽說,那個姑娘最終沒能救回自己的母親。意料之中的結(jié)局。
我感到遺憾。我能察覺她每次通話時的掙扎,我能聽出她是個多么真誠善良的好孩子。
“雨人”第一次行兇只是數(shù)周前的事,可在舊柯城,這兩個字已然成為“殺人魔”的代名詞,影響之惡劣,甚于“開膛手”之于倫敦。
后者至少有明確目標(biāo)群體,前者只是在無差別殺人。
夜幕下,街道逐漸冷清。
兩位數(shù)的“雨人”落網(wǎng)后,宵禁開始了。
這之前的某個凌晨,我迷迷糊糊起夜又匆匆忙忙沖向被窩,企圖抓住天明前最后一絲睡意。失敗了。
因為我發(fā)現(xiàn),他臥室門虛掩,燈亮著。
推開門,偌大的房,寂寞的床。
(蘇打綠的歌詞。)
從此,他再沒有回到這里。
合同到期后,我一個人租下了整套房,不再尋找下一個室友。存款綽綽有余。
警方通知了他的家人,而那個只見其錢未見其人的“父親”別說跨省來訪,連個回電也欠奉。
意料之中的結(jié)局。
整件事的邏輯早已清晰——從我翻出他箱底三件一模一樣的雨衣算起。
他一向那么幼稚。
五、
人偶到了。
最初,我遲疑了很久,卻還是被他們說服。
他們只問了我一個問題,非常簡單:她吸引我的,到底是什么?
三天后,我“雇傭”了他們。
我拒絕了桑切茲送貨員的好意,獨自撬開箱子,在手上添了幾道傷口。
木板背后,朝思暮想的人躺在細(xì)膩的天鵝絨中央,笑靨如花。
顫抖消失了。躬身,小心翼翼。
我捧著她的臉,輕輕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