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的老鼠哲學(xué)
講到吳起,順便講一段儒家末流支派的插曲。 我們都知道孔子傳道給曾子,曾子寫了篇心得報告《大學(xué)》。曾子傳道給孔子的孫子子思,子思又寫了篇心得報告《中庸》。子思則傳道給孟子,孟子不錯,寫了不少論文。至于荀子,也有一部著作傳世,但到底有點摻水了。而且他的學(xué)生出了幾個半吊子,像李斯、吳起這些人便是例子。 就李斯來說吧!我們?nèi)绻v政治哲學(xué)史,李斯的哲學(xué)是什么呢?我們可以叫他是老鼠哲學(xué)。什么是老鼠哲學(xué)呢?先要了解人類思想與歷史演變有絕對關(guān)系,我們只要翻開《史記》一看《李斯傳》,就可知道李斯的老鼠哲學(xué)了。李斯少年時跟荀子念書,他當時很窮,時代到了孟子以后的戰(zhàn)國末期,人都現(xiàn)實了。世界越亂,人心越現(xiàn)實;國家社會安定了,仁義之心、道德之行才比較常見。李斯的思想,后來影響秦始皇,就是被現(xiàn)實所困而來。他有一天上廁所,不是現(xiàn)在的抽水馬桶,是古時農(nóng)村社會的大糞坑。又深又大,坑上放一塊木板,人就蹲在板上大便,謂之蹬坑。這種糞坑,更重疊遠望如高樓。坑深的,大便落坑,時間長,聲音大,每把偷糞吃的老鼠驚嚇逃散。一天,李斯這個窮小子蹬坑,看到糞坑老鼠,又小又瘦,見人驚逃的倉皇樣子,十分可憐。后來又看到米倉中偷米吃的老鼠,又肥又大,看見人來,不但不走避,反而瞪瞪眼很神氣的樣子。李斯覺得很奇怪,仔細一想,結(jié)果給他悟出一個現(xiàn)實的道理來了。原來又瘦又小見人就逃的老鼠,是無所憑藉;而又肥又大見人不避的米倉老鼠,是有所憑藉的。分別在此而已。憑藉,就是有本事,有靠山,或有本錢之類。李斯悟出道理以后,于是向老師荀子報告,不要讀書了。荀子問他不讀書要去干什么?他說要去游說諸侯,求功名富貴。荀子說,你還不行,學(xué)問還沒有成就。李斯說,人窮到飯都沒得吃,還去講什么學(xué)問道德?這像什么話!老師一聽這種話就說,你這個學(xué)生這種思想真糟,你去吧!就這樣把李斯開除了。結(jié)果李斯碰到秦始皇這樣一個混蛋,兩個搞在一起,于是把一個國家搞得民不聊生?!笆竽看绻狻保桓憷鲜笳軐W(xué)注重現(xiàn)實,不知仁義道德為何物的結(jié)果,自秦始皇身死沙丘之后,李斯也自家難保。所以在他父子臨刑的時候,他對兒子說:“此時要想和你牽黃犬出東門也不可能了?!?李斯搞老鼠哲學(xué),為什么會被他弄成功呢?這就要看當時的環(huán)境。春秋戰(zhàn)國三四百年動亂下來,民窮財盡,不止經(jīng)濟上貧困,人才也都完了。真正人才的培養(yǎng),總要百多年來的安定社會才行。不談別的,就說溥儒的畫吧!人家說真好,別無第二人。我說你認為溥儒的藝術(shù)好,但可知他成本多大?清以孤兒寡婦率領(lǐng)了兩三百萬人入關(guān),三百年來稱帝,在宮廷里就培養(yǎng)了這樣一個藝術(shù)家。你說成本多大?譬如李后主的詞好。當然好!“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fēng)?!闭婧?!但成本多大?一個萬乘之尊,玩掉了一個國家,才寫出這樣的詞。別人的確寫不出,在氣魄上,沒當皇帝的人,硬寫不出那種境界。如果是個窮小子站在西門町的大街上,可能便寫“車如流水馬如龍,口袋太空空”。所以說一個國家的人才,要幾百年社會安定的文化才能培養(yǎng)得出來。但戰(zhàn)爭一來,又都光了。因此到了戰(zhàn)國時代,只有蘇秦、張儀這兩個半吊子的同學(xué),玩弄了天下。他們是當時的驕子,如果把春秋時代的子貢、子路這班人才,來與蘇秦、張儀相比,子貢、子路一定連正眼都不看他們??墒堑搅藨?zhàn)國末期,像蘇秦、張儀等的人才,也過去了,如李斯這些人居然也出來旋乾轉(zhuǎn)坤,大擺烏龍了。由此可見當時人才之荒的嚴重。歷史是要這樣看、這樣讀的。不能光讀故事,要把環(huán)境、地理,一切搞清楚才能了解。到了漢高祖、項羽出來的時候,人家說漢高祖是流氓出身。那時候,沒有什么流氓不流氓,四百多年戰(zhàn)爭打下來,再給秦始皇、李斯兩個家伙一搞以后,根本天下人各個都是如此,又豈止是漢高祖?文化的重行建立,是在漢文帝、漢武帝的時候,其中有近百年空檔,幾乎可以說沒有文化,所以漢文、漢武對于文化整建的功勛,的確是可圈可點的。 吳起是曾子的學(xué)生,同樣是沒有畢業(yè)的,都是書不要讀了,追求現(xiàn)實名利的角色;這就看出當時文化演變的衰退情形。吳起后來當大將,有個士兵生瘡,吳起用口替他吸出膿血。這一來,士兵的母親哭了,她說孩子的父親當年生瘡,吳大帥也是這樣待他,所以為吳大帥賣了命;如今又對我兒子這樣,這條命又要賣給吳大帥了。 我們?yōu)槭裁凑f到這些?是因為這節(jié)書引起的。我們現(xiàn)在再回到原文:找不出伯牛的病在什么地方,而孔子在伯牛臨死之前,還來握握手,看他一下。看他一下這件平常的事,卻慎重地把它記載下來,編在《論語》里,可見平凡中有值得研究的地方。 伯牛的病,是個很大的疑案。我們暫時把它保留在這里,等到以后再來討論。至少有一個字,我們可以在這里討論:“亡之,命矣夫”的“亡”,在古人的解釋,認為孔子當時握著他的手,很悲傷地感嘆,他得了絕癥,這真是命!但是我的看法,古文中“亡”字往往與“無”字相通。拿白話文來解釋,是孔子很傷感地說,命真不可信嗎?真沒有命運嗎?意思也是說像這樣好的人,怎么會這樣短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