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云鄉(xiāng)先生自云“生長京國，久住申江，和朋友談天，常常詢我以北京舊事，自然也常常說到北京的吃食”。他在《云鄉(xiāng)話食》（河北教育出版社，二〇〇四年）一書中介紹了不少北京的吃食與同為老北京的梁實秋在《雅舍談吃》里談的可以相互印證。

我小時候住的西藏中路上有一家“九龍齋”就是北京風(fēng)味的食品店，京味月餅是其特色，但是不論是賣相還是味道都不敢恭維。對北京的月餅，鄧書中也有一篇“說起北京的風(fēng)土人情，飲食風(fēng)尚，其中固然不少是使人思念的。但也不能一味奉承，亂夸好。比方說起北京的月餅來，我就覺得怪寒傖，幾乎有點游夏不敢贊一詞了”。作者認為“論月餅，北方以山西為好……江南是蘇州的好，嶺南數(shù)廣東的好”。山西月餅我還沒吃過，不過蘇式、廣式月餅在上海還能吃到。家里愛吃月餅的人不多，最多的是愛鮮肉月餅，而我是喜愛吃甜口月餅的，所以蘇式、廣式都愛，還有三陽南貨店的寧（波）式苔菜月餅。一位臺北朋友看到上海菜的濃油赤醬覺得不健康，見到廣式月餅這么甜，對我說糖就是防腐劑，哪能這么吃。《雅舍談吃》里也提到“北方的翻毛月餅，并不優(yōu)于江南的月餅，更與廣式月餅不能相比”。

但是另一件北京名點倒是我喜愛的美食即薩其馬。鄧文里引用了《光緒順天府志》說到“賽利馬為喇嘛點心，今市肆為之，用面雜以國品，和糖及豬油蒸成，味極美?！薄堆派嵴劤浴防镆灿袑@一名點的介紹，“‘薩其馬’該是滿洲點心。我請教過滿洲旗人，據(jù)告薩其瑪是滿文的甜蜜之意，我想大概是的。這東西是油炸黃米面條，像蜜供似的，但是很細很細，加上蜜拌勻……”。對于“塊頭太大太厚，面條太粗太硬，蜜太少”者，梁氏覺得名存實亡矣。對于薩其馬的配料、制作方法以及切成的尺寸都有規(guī)定，今天上海上一點年紀的人可能也會與雅舍有同感。

北京吃食中以“豆汁”名氣最大，可謂是“臭名昭著”。我第一次去北京就嘗試了這種吃食，實在難以恭維，后來朋友說要和焦圈一起吃，但是仍舊敵不過它的臭還有它的酸。

鄧文說豆汁先從京劇《豆汁記》（又名《金玉奴》）講起。京劇的小生行當(dāng)，若再細分，有紗帽生、雉尾生、窮生、娃娃生等名目，《豆汁記》的男主角莫稽就是窮生的代表。鄧文首先告訴我們豆汁和豆腐乳、豆腐漿、豆腐腦都不一樣，不是同一類東西?！八皇且渣S豆制的豆腐類家族中的一員，它是以綠豆制的線粉類家族中的同宗”。原來豆汁是“制線粉粉房的副產(chǎn)品，粉房中水磨綠豆制粉條或團粉時，把淀粉取出后，剩下來淡綠泛青色的下腳，經(jīng)過定時發(fā)酵后再熬煮，就是‘豆汁兒’”。汪曾祺自稱“有毛的不吃撣子，有腿的不吃板凳，大葷不吃死人，小葷不吃蒼蠅”，北京同學(xué)請他喝豆汁，還說不能喝就不要勉強，他卻一口氣喝了幾碗。汪還說“豆汁兒沉底，干糊糊的，是麻豆腐。羊尾巴油炒麻豆腐，加幾個青豆嘴兒（剛出芽的青豆），極香?！边@個味道要我想想也難以接受，看來對“美”的理解真的是見仁見智，美食如此，美術(shù)亦如此。

近見吳湖帆早年對聯(lián)“新栗陳盤甚甘美，好花傍石亦清幽”。上述幾篇談吃的文章多有對栗子的青睞，鄧文也不例外?！氨本┑奶浅蠢踝邮怯杏凭脷v史的。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記有李和兒的故事”。原來李和兒本是北宋都城汴梁賣栗子的，金人攻陷汴梁后，李被擄到北京，思念故鄉(xiāng)，不能歸去。后來南宋使臣到燕山，他拿了許多炒栗，獻之馬前，并痛訴故國之情，這樣就留下了北京糖炒栗子?！氨本┑奈髅?、南面廣大的地區(qū)都出產(chǎn)栗子。”栗子的做法不但可以炒，還能做菜，栗子雞就是上海的家常美味，不知是否也源自京畿。說來也奇怪，隨著年紀的增加，原來不吃的東西會漸漸嘗試，栗子蛋糕就是一例。

我知道顧羨季先生是因為看了葉嘉瑩的幾本書后知道是她老師，顧先生齋號“駝庵”。而鄧云鄉(xiāng)也是顧的學(xué)生，他在回憶老師的時候說“他愛聽?wèi)?，也愛談戲，講課時常愛用戲來打比喻，常說：‘我就愛聽余叔巖的戲，又沙啞，又流利，聽了真痛快，像六月里吃冰鎮(zhèn)沙瓤大西瓜，又像數(shù)九天吃冰凍柿子一樣，真痛快呀——??！’說完了最后還做一個表情，‘啊’一聲，引得同學(xué)們哈哈大笑”。鄧懷念恩師也懷念三九天的凍柿子。北京產(chǎn)柿子，在西山一帶有漫山遍野的柿子樹。“出產(chǎn)最多的是蓋柿，就是所說的‘中有拗，形如蓋’的，其次出產(chǎn)一種小火柿，俗名牛眼睛柿?！毕胂肷虾Ｈ顺缘氖溜灳陀悬c像“牛眼睛柿”。柿餅當(dāng)然是副產(chǎn)品，性極涼，能治口瘡、咽喉炎等癥。鄧說它“又甜又涼，入口即化”，可惜這樣的柿餅我還沒有吃到過。

張大千在巴西的住所叫“八德園”，原來是一片柿子樹林，張大千曾指著園內(nèi)的幾株柿子樹說：“唐朝段成式《酉陽雜俎》曰：柿有七德，一長壽，二多陰，三無鳥巢，四無蟲，五霜葉可玩，六嘉實，七落葉肥大可臨書。近來勞作之余，翻翻醫(yī)書，才知道柿葉煎水可以治胃病。柿子樹豈不是具有八種功德嗎？”。后來因為圣保羅要建水庫，張大千不得不搬遷。大風(fēng)堂關(guān)門弟子孫家勤（孫傳芳子）繪有《八德園圖》，我們今天只能從中一窺盛況了。（施之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