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愛”？我倒從來都沒感受過，但我身體的有機質(zhì)殘留會對此做出不同的回應(yīng)。

本文首發(fā)于未來事務(wù)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眾號

風(fēng)樹，原筆名鯨魚客，幻想小說作者、編劇，是虛擬現(xiàn)實企業(yè)及文創(chuàng)企業(yè)的合伙人。著有科幻小說《數(shù)字黑幫》《蜜月行動》《食物戀》，并為喜馬拉雅有聲劇《未來女友實驗室》編劇等。

蜜月行動

（全文約90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23分鐘）

一

她就靠在高墻另一端，帶著防護頭盔，看不見臉龐，邊緣有燒灼痕跡，金屬面罩似乎與皮下組織連成一片，可邊緣發(fā)梢與身材比例還是透露出性別。這女人周圍都是尸體，從裝束估計，一個清除小組剛剛來過，都是初級訓(xùn)練兵，我猜沒有我們這種高級殺手助陣，他們都犧牲了。

?“你的同伙呢？都死哪兒去了？”哈希的炮口指著她的頭，聲音有點兒抖。

我感到很興奮——呻吟——仿佛才是我回味的主題。這聲音長久未遇，像點燃欲望的開關(guān)，有聲音，有色彩，有嘶吟，有力度……為我們平凡的清除行動增加許多樂趣。這，或許就是我一直尋找的東西吧。我腦子里忽然掠過一個影像——躲在頭盔下面的這個女性，或許會有鮮艷的嘴唇，和豐滿的雙乳……她會被我們處決么？究竟應(yīng)不應(yīng)該，這么輕率，結(jié)束一個有機體的生命？或許在告別前，我可以把她摟在懷里，用肢體的交流喚起我的良知，請她帶上我飛翔，告訴我什么是人與機器的區(qū)別，什么叫……

?“沒有武器，只是一個還在供電的存儲單元，意識最小化，行為模塊終止。“庫達(dá)依據(jù)頭盔反饋數(shù)據(jù)重復(fù)道。

? 我使勁兒搖晃腦袋，拼命驅(qū)趕自己的心魔。

她緩緩?fù)鲁鰩讉€字：“都是～謊～言～”說的很吃力。

“什么？什么謊言？你說什么謊言？”哈希問。

我的腦電波同步接管了問題簇——什么謊言？細(xì)胞端粒停止發(fā)育生長？輸入知識有誤？西格斯不是星球創(chuàng)世粒子的名稱？孔夫子是史前人類偶像？我們不算是雜種？那我們到底配不配擁有情感……

我們?nèi)?，庫達(dá)、哈希和我，被稱作“清除單元組”，這是抵抗組織“871西區(qū)”的最小單元，我們的職業(yè)是“清除脫離團隊的叛徒”。我們管“清除行動”叫“出活兒”，也就是殺人?；顑汉茫褪菤⒌美?、干凈；活兒糙，就是殺得留下把柄，有跡可尋；撂活兒，就是不干。

庫達(dá)和哈希一起出過活兒，可我是第一次搭檔他倆。我雖然身手矯健，可我知道自己熱愛的不是“出活兒”，而是在每一片燒糊的土地和如山的垃圾上尋覓，這是我興奮的唯一理由。

我他媽的到底在找什么。

我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找什么，我那該死的記憶，在本體與移植體之間糾纏不清，讓我身心游離，有時，頭疼欲裂，奇奇怪怪的廢墟和人群會擠進(jìn)來，充斥著五顏六色的形狀和聲音，一幫小家伙，鼓敲得震天響，吉他、金屬、嘶吼……到底是什么，天曉得?；蛟S，我在尋找自己那迷失的過去？

眼前這個女人，是今天“清除行動”的收獲，發(fā)現(xiàn)她的時候，靠在墻邊，就在我們打算宿營的灰色建筑里——這里是一片瓦礫廢墟的邊界，從窗口朝外望去，白茫茫一片，除了山尖沒有被雪覆蓋。

她緩慢抬起手，想要伸進(jìn)纖維外衣里掏什么東西。

“小心！“哈希喊道。

我才不管那么多，我站到她面前，蹲下身體，伸手到她懷里。

她的目光撫過我的臉龐，像是失落的色彩和光線撫過記憶，有一種異樣的熟悉。這眼神似曾相識，并非庸俗的勾搭，而是穿透所有廢墟灰色射出的一束光，好似把我過去的時空透白刺穿，我猜，這比傳說中的彩虹還要鮮艷吧。我愛死了。

“你——“聲音停滯了，她的目光讓人無法直視，從聲音里你也能聽出那種死爛的溫柔，我的眼匝肌痙攣似的跳。她想干嘛？要說什么？想表達(dá)什么？投降？引誘？是我幻聽么？隔著金屬絲襯墊，我仍能感受到那柔軟胸口傳導(dǎo)到手上的余溫。

?“你在干嘛？！“哈希又喊。

我在她懷里磨蹭半天，終于掏出一個小東西。它泛濫著銅綠，邊緣已經(jīng)失去鋒棱，里邊有個空腔，能從縫隙里看出裸露的芯片，這貨是古老的克羅米材質(zhì)，有探頭，有些奇怪的插槽，和我原來在聚會上見到的全息播放器很像，那玩意可以把方圓100平米點亮，讓你忘記身在何處。

“給我！”庫達(dá)突然說。

?我沒有直接交給庫達(dá)，卻把它放到地上。

??“你～～可以～～打開?！八?，緩緩的說。

她在挑逗我——我知道，也不會無動于衷。

“我特么恨透那種史前交互了，要開個房玩?zhèn)€游戲，眼睛都得眨爛?！拔夜室獬堕_話題，好讓大家忽略我的緊張，我知道自己在撒謊。她的目光和呻吟如反向時間軸，回饋著色彩和聲音的波浪，我奮力劃動，依舊被包圍著……

?“你是誰？”哈希問她,“為什么背叛組織？為什么背叛領(lǐng)袖？為什么放棄抵抗事業(yè)？”

她沒有回答。秀發(fā)從破損的頭盔邊緣探出很多波浪線，我想，美麗的輪廓線邊緣一定集中了有機人的情感所在，有挺拔的鼻梁、大大的眼睛、布滿生動的肉褶的紅色嘴唇，柔軟的胸……我沒法再想下去，頭疼欲裂。

“摁下去~~答案～～都在～～里邊。”她在鼓勵我，眼睛巴眨巴眨的。

“什么？“

她似乎用力想要抬手，但是沒有成功，便又努努嘴。我們面面相覷。這小破玩意兒貌似錄了一段見不得人的東西，是某種存儲器吧。

?“你真的相信么？”庫達(dá)用力按住我欲前行的軀體，“有很多炸彈是仿照存儲器單元做的。”

我附和著：“的確如此，上個月有好幾個小組都被炸飛了，也不知是什么東西作祟……”庫達(dá)的手很冰冷，我忽然覺得他想掩蓋什么。

“……不過開啟驗證一下，也無妨?！蔽艺f。

“別冒險。”庫達(dá)警告我。

“你們都退后，我做冤大頭，試試也無妨?！比缓?，便用力推開庫達(dá)的手走上前去……突然，一陣火光，煙霧升騰，地板上燒出一個大窟窿。

“你想干嘛？殺人滅口！”我憤怒的轉(zhuǎn)過頭來

火光是從哈希的炮管里發(fā)出來的，打歪了。

“我……練練槍法?！彼麧M不在乎。

我恨透這種虛偽的遮掩。這幫家伙今天稱兄道弟，明天反目成仇，個體與個體之間，沒有任何感情可言……這就是增強人的特質(zhì)?？晌摇退麄冎g，又有什么不同？

我已經(jīng)按下那個紫色按鈕，轉(zhuǎn)頭望著這倆慫貨：“看看它究竟會有什么變化，再毀掉也不遲。

“……這里有幾尺高的墻垣，這里有積滿冰渣的巷道，這里有廢棄的廠房……啊！舊機器！仿佛悲傷的野獸，舔舐著，長滿銹斑的傷口，在空曠的水泥柱中央，血在歌唱，抵抗，所有銀河系的奴隸們，起來抵抗！抵抗！……”

這是一首歌，從全息播放器擴撒至周圍，伴隨著歌聲，一些模糊的影子在空氣中跳躍，似乎是一個人聲鼎沸的聚集地。

“什么鬼！“庫達(dá)說。

“是～老喬治的～～《抵抗》～～”地上的女人認(rèn)真回答道。她停了幾秒鐘，我能感覺到那昏暗的視線如燈塔的光線掠過我的臉龐，“～～你聽過么？“她在點亮我回航的路。

這影像和聲音有種奇妙的魔力，仿佛是一個開關(guān)，正在把我的腦回路連接起來，嘯叫，抵抗，老喬治，配著磁性的嗓音……這感受讓我莫名沉迷，每個詞匯我應(yīng)該都在哪兒聽過，但就是沒法串聯(lián)成一種有效記憶。

“ 她在說什么？“我故意問庫達(dá)。

庫達(dá)的目光在我和哈希之間逡巡一遍，看我的時間似乎更多，他頭兩側(cè)的褶皺一起一伏，呼吸強度加劇，這是機器增強的痕跡，曾有過一段時間，星盟委員會推廣過這種技術(shù)，增大肺的進(jìn)氣量，提升運動機能，這實驗很快出現(xiàn)不良品，很多被迫改造的家伙失蹤了。流放到西格斯這樣鳥不拉屎的星球。這種人連聲音都要編輯，讓你聽不清究竟是人還是鳥在叫喚。

“完全不明白?！睅爝_(dá)回我。

“現(xiàn)在怎么辦？”哈希問。

按照慣例，我們似乎該“出活兒了。”但我不愿意這樣，她的目光和行為讓我的身體產(chǎn)生了某種依賴性，而這種性質(zhì)似乎與我的過往有關(guān)。這是一個謎團，我想揭開這個謎團，這顯然需要一定的時間。

“動手吧。”庫達(dá)說。

哈希已經(jīng)拿起手中的粒子炮。

“等等！”我說。

“為什么？”哈希問。

“我覺得……”我想說和我有關(guān)，可這話很難表述。

“是的，沒錯！”她的聲音第一次連續(xù)，就像在最后申訴，“我～～是來找你的?！彼摇?/p>

“找我？”我?guī)缀醪恍枰诮忉屪约旱母惺堋啊獮槭裁矗俊?/p>

“抵抗，不僅是一個詞匯，也是一種生活方式和態(tài)度——”她大聲說，就像念誦一段臺詞。

這句話似乎有某種特殊效果……它神秘地調(diào)動我僅存的欲望，欲罷不能。難道，這就是我想要的答案？我一直在尋找的，僅僅是這一句話的意義嗎？或者里邊某個詞？比如抵抗？或者是對某個人——比如馬基的個人崇拜？

“她在引誘你。”哈希的目光不懷好意。

“沒那么簡單?！蔽沂疽夤ＭＶ剐袆樱拔蚁肼犓忉??！?/p>

“解釋什么？”哈?？纯次遥v出一只手放在兩腿之間，比劃了一個沖天炮。

糟了！他一定看見我的狼狽，信息未經(jīng)加工就向下傳遞，欲望并未在算法控制內(nèi)，它脫離主控程序，回饋到雙腿之間。我可沒法控制雙腿間的軟骨上抬——這是觸發(fā)體驗?zāi)K的第一個環(huán)節(jié)，觸發(fā)機關(guān)的確是眼前這個女人。可這能說明什么？

庫達(dá)沒有笑。

我試圖自圓其說：“ 這是程序的一種自主回饋，我向你們保證，我并不是因為這個才叫停?！庇袝r候，解釋會進(jìn)一步把你推向黑暗深淵。

她的臉也紅了。

“我想了解更多……”我還在補充。

“了解更多？別扯了……你的腦海一片空白？比現(xiàn)在看見的雪還白？嗯？這有什么不能承認(rèn)的，馬基又不在，不會懲罰你?！肮Ｕf。

每次說到馬基，哈希的眼神就充滿光彩，仿佛這個詞語給他帶來了指引，可我知道哈希和馬基之間并不像他表現(xiàn)的那么親密。馬基是抵抗組織的大腦——西格斯星球上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懂行的專家，很多名字都是他命名的，比如，抵抗組織——871西區(qū)，地球——西格斯星，還有用機器給大家灌輸?shù)摹R體系’……可他已經(jīng)很久沒出現(xiàn)了，像我這新兵蛋子也只在傳說中聽過他的名字。

我聳聳肩。

哈希從鼻孔哼了一聲：“欲望沒法欺騙身體?！?/p>

是的，欲望騙不了身體，感官會很快給出答案。我聽說火星上的有機佬都被人工絕育，為了最優(yōu)良的后代，做愛被嚴(yán)格控制（那是什么行為？），只有經(jīng)過層層考驗和審批的人類才被贈予這種快樂。而普通人……只有貢獻(xiàn)基因的份。即使抵抗組織也被嚴(yán)格控制交配行為。欲望更像是法外開恩。

我是否具備貢獻(xiàn)基因的資格呢？

她突然問：“你倆，打算～～瞞到～～什么～～時候？“她的目光掃過“我們”，并停留在他倆身上——這種指代顯然排除了我。有一個秘密僅僅在“我們”之中的局部流傳。

“你說這話很危險?！惫Ｕf。

?“人機混合種能力在增強，已經(jīng)突破機器的極限了?！彼穆曇敉蝗贿B續(xù)起來，“你們卻在互相猜疑?！?/p>

庫達(dá)沒有說話，目光越來越冷。

?“你的偽裝騙不了我，”她對庫達(dá)說，“你一直在尋找合適的機會，準(zhǔn)備取代馬基，卻又不敢確定他是否知道?！彼坪鯇Φ挚菇M織很熟悉。

“你竟然沒受傷——”庫達(dá)還沒講完。

“殺了馬基，下一個就是你?！彼謱Ｕf。

庫達(dá)說：“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么?！边@話是對哈希說的。

我唯一能確定的是，庫達(dá)和哈希有事瞞著我。

“我已經(jīng)受夠了，”哈希突然說，“我們結(jié)伙抵抗的意義是什么？相互壯膽？把自己送到火星？追求不曾存在的高等自由與高級希望？別做夢了！火星的史前有機佬，耗光了地球資源，把判定為罪犯的家伙留在地面，自己去了火星……是么？都是些廢物，靠著拆散的零件湊出個身體，和其它垃圾擠在一起，然后還相互猜忌，自相殘殺……你不覺得這很可恥么！兄弟！別懷疑了，要不咱們現(xiàn)在就說透……”他這話似乎是對著庫達(dá)講。

庫達(dá)搖搖頭。

“灰色建筑是那幫移民火星的高等動物在地球上留下的垃圾桶——他們把什么都帶走了——扯淡的技術(shù)，政客，條子，狗……剩下的我們算什么？都是垃圾，都是他們眼中的垃圾，懂嗎……所以，別把自己弄得跟有機佬似的，我們應(yīng)該坦白。”哈希說。這家伙第一次能完整輸出感受，仿佛是在緩存里堆積太久，然后溢出。

庫達(dá)突然打斷他：“別上她的當(dāng)?！?/p>

“但這就是我們的生活？選擇這片廢墟，不，被遺棄在這里，就意味著必須得跟一幫抵抗的家伙一起高呼口號，殺人，尋覓剩下的雌性生物，在空地上放放煙火，這就是一切么？不對，庫達(dá)，我覺得你在利用我?！?/p>

“你想干什么？”庫達(dá)問。

哈希望著庫達(dá)：“她說的對么？”

“什么？”

“你也隱瞞了我。”

“隱瞞你什么？”

“那你告訴我，你又是誰？”哈希反問庫達(dá)。

他們的對話完全忽略了我。就在一個三人組里，分裂成三個互不相干的思考方式和三股勢力，這的確很危險，該給他們注射點“神經(jīng)阻斷劑”了。

“你失控了。”庫達(dá)說。

“還能瞞多久呢？“哈希說，”我上個月就發(fā)現(xiàn)你不對勁兒，馬基到底是不是個雜種，其它人會不會懷疑發(fā)生的一切，或者你也一樣，我們都被欺騙了，我們都在尋找虛幻的東西……再說我們憑什么懷疑……“

他的話引起我的共鳴，我到底在尋找什么，她的出現(xiàn)讓我相信，那一定是我植入知識前，遺落在記憶中的東西……那感覺和金屬聲很接近，與她要透露的秘密有關(guān)聯(lián)。

“轟——”的一聲，哈希沒把話說完。

死亡比想象的還要簡陋，本以為整個過程會精心布置，等待著內(nèi)心的恐懼沖上門來，然后與懦弱大干一場……粒子炮和激光槍交火……我就能夠有吹牛逼的資格。媽蛋！庫達(dá)沒給我輸入恐懼的機會，就完成一次清除。

對象是哈希。

“你殺了他?！蔽艺f。

我承認(rèn)看不上哈希，這雜種太狂妄，但被庫達(dá)解決還是大出意料，起碼哈希還有點憐憫之心，庫達(dá)真是糟透了。

我抽出粒子炮握在手里，黑色的碳纖維手柄，一個被手指磨亮的扳機。據(jù)說只要一下，就能把一切叛徒送下地獄。

“把那兒玩意兒放下?！彼啊?/p>

我額頭濕乎乎的，汗水在有機皮質(zhì)外不斷滲出。

“最后說一次，放下武器！”

我故意蹲下身體，準(zhǔn)備放下粒子炮同時，順便從腿部抽出激光劍。

“別做夢了，沒用的，所有能量模塊都被我置換過。你渾身上下沒有任何能量模塊可使用。”庫達(dá)說。

“為什么這樣？你到底是誰？”我有些憤怒。決斗是我喜歡的方式，不論技術(shù)、速度、耐心還是勇猛，誰的能量或體液最先耗盡，都有公平的數(shù)據(jù)。但不對等的清除行為會讓我發(fā)狂。

“現(xiàn)在，轉(zhuǎn)過頭去，我不想最后再看著你那張臉上的表情，畢竟咱們兄弟過?！?/p>

“為什么？“我狠狠的盯著他。

“如果你轉(zhuǎn)過身，我給你一個完整理由。”

“好吧?！蔽肄D(zhuǎn)過身，一千種對抗方案劃過腦海，結(jié)果無一可行。

“我就早就發(fā)現(xiàn)你有問題?！睅爝_(dá)嘆了口氣，“……你的大腦還有殘留，對過去記憶的殘留……在抵抗組織里邊，只能有植入的知識和記憶，不容許其他內(nèi)容存留，這個你很清楚，我不知道在你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但我已經(jīng)無法再相信你?！八麥?zhǔn)備用這段話為我送行。

“不，我知道?！蔽艺f，“這些遠(yuǎn)遠(yuǎn)不夠，你還有什么隱瞞我，都說了吧?！?/p>

“就這么多?！拔衣犚娝_安全閥的聲音，這個背信棄義的雜種！

我嘆了一口氣，深呼吸，閉上眼睛，臨終前最后一刻，不得不承認(rèn)，我的一切欲望與記憶有關(guān)，我的腦海飛快地掠過一些光影，并加載了一段音樂。

沒機會了。

?

二

片刻之間，我聽見“嘶”的一聲，這不是庫達(dá)手中的粒子炮音，而是動能槍聲。我下意識追問自己，是哪塊軀干與肢體分離，從而產(chǎn)生幻覺？這些腦部纖維從來沒有加強過，讓我可以冷靜臆斷意識究竟在欲望第幾層？或者，我在這”嘶“聲音中已經(jīng)死去，困惑不過是電流聚合后冷卻的余輝。

至少，會伴著地上的溫軟一起冷卻。我想。

又過了1分鐘，我試著睜開眼睛，我的身體什么都沒變，沒有殘破的肢體，也沒有滾落的眼珠。

我轉(zhuǎn)過頭，卻看見庫達(dá)的尸體！他的胸口有一個燒灼的大洞。她站著，手里握住一把動能槍。

“你果然在裝?！拔铱嘈?。

我看著她把手上的槍插入槍套，走到庫達(dá)的尸體邊，將頭盔一把揭開。

“自己看吧?！?/p>

金屬面罩下，一張百分百人臉，鼻子，眼眶，眉毛，粘連的血管和肌肉——庫達(dá)是個純種人！

我很吃驚，立刻走過去，把庫達(dá)破損的賽璐珞外衣拉鏈完全扯開，里邊果然全是血肉——那些粘連褶皺，邊緣的溝壑，全都是頭盔和外衣偽裝結(jié)構(gòu)的一部分。

我苦笑道：“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她笑了，驀的取下面罩，仿佛才真正揭示驚訝的源頭。

這張臉，一定在我碎片的夢境中出現(xiàn)過……那秀發(fā)的波形彎曲輕撩心房，栗色皮膚脫離了現(xiàn)實的灰，拱衛(wèi)出一座堅挺的鼻梁，旖旎的梁柱末端，是兩個多彩棱鏡，折射出碎片般的光輝，似乎準(zhǔn)備照亮我的過去。

“驚訝么？”

“老實說，是的?！?/p>

她捋了捋秀發(fā)：“你知道，為了設(shè)計這次行動，我冒了很大的風(fēng)險?！?/p>

設(shè)計的行動？為什么設(shè)計？她為什么要設(shè)計？因為哈希，庫達(dá)，還是我？為什么我會覺得和她似曾相識？她要設(shè)計我什么……問題簇神經(jīng)開始工作。

見我無言，她接著說道：“其實我很想這樣說……嗯，因為你是增強人中的佼佼者，因為你富于感情，同情人類，不愿殺戮，所以我來救你……“她停止了敘述，嘴唇像浴火重生的峰巒，準(zhǔn)備用一重又一重的熱巖漿包裹我。

“但——真實情況——卻不是這樣？”我問。

“我剛剛說過，人機混合種的能力已經(jīng)突破人類極限，非常危險，誰能控制這個組織，誰就可能統(tǒng)治整個銀河系，而庫達(dá)混入抵抗組織中，分化瓦解，鏟除異己，他想控制一切?！?/p>

“庫達(dá)是間諜？”我忽然意識到這一點。

她點頭。

“可，馬基才是組織的頭兒啊，難道……他殺了馬基？”我聲音有些顫抖，估計大腦因缺乏運算增強而短路，一千個疑問都被防御性的彈回，這是人機混合種的能力缺陷，意識會把情感中的不確定性包裹起來，為了讓這種連接的時間和可能性增強到無限大，甚至出現(xiàn)一個空白區(qū)。

“你說馬基？“她重復(fù)了一遍。

我點點頭。

她來回踱了幾步，說道：“……馬基能力畢竟有限，在他輸入的過程中，出現(xiàn)了很多冗余和錯誤，導(dǎo)致很多災(zāi)難的崩潰和死亡，但他很聰明，刪除了多余記憶，使得人們都服從于他的引導(dǎo)……”

我語言功短暫喪失，感到深深困惑。我們大腦里和肢體中存在很多微電路，又需要不斷攝入某種液體，這就是我所了解的全部。我們究竟算電線聚合體還是有機肉質(zhì)殘片？如果僅僅是電路單元，為什么我會有情感？會有愛和恐懼？這種模式與機器有什么不同？還有，我為什么失憶了？記憶里到底填充了什么東西？是人機混合體的能力體現(xiàn)么？它的邊界在哪里？……我究竟是誰？為什么會對她有難以言說的感受？

?“所以，你就設(shè)計這次行動，準(zhǔn)備拯救另一個具有殘余記憶的雜種？”我略感失望的搖搖頭。我在尋找什么，似乎還是沒有答案。我知道，自己是一個記憶四分五裂的倒霉蛋，或許眼前這個女孩認(rèn)識我，愿意收容我，僅此而已。

“你比你想象的重要得多?！彼⑿χ卮鹞摇?/p>

“是么？”我重燃了尋找線索的希望。我是誰？我是馬基？是么？我?guī)е恢Р筷爮幕鹦窍路?，把殘疾的有機人和破損的機械零件組合在一起，用“思維移植術(shù)”喚醒了大家的斗爭欲望，準(zhǔn)備從有機人那兒重新奪回自己的尊嚴(yán)……可我怎么一點兒也記不得，過去記憶的殘片，除了沒落和頹廢，什么都沒有，而且，統(tǒng)御一切的欲望消失殆盡。

“抵抗，不僅是一個詞匯，也是一種生活方式和態(tài)度——”她說。

“我知道了。”我更堅定自己的猜測，預(yù)感到某種質(zhì)的變化，等待她揭示謎底，那才是我足以自豪的環(huán)節(jié)——我的過去是一次探險，是一個足以改變命運的傳奇。

“那時候我對一切都深感絕望?！彼f，“全世界都在忙著逃離家園，而你卻拉著我的手，告訴我這句話?！?/p>

關(guān)于生活，我不是沒有抱怨過，我只記得剛加入抵抗組織的時候，也會躥來跳去，對著燒糊的尸體吐吐沫，等著那些女人對我們表示傾慕，后來就不會了，下半身被反抗填充，到處跑來跑去，就等著解放整個太陽系，去實現(xiàn)要什么有什么的組織承諾——但我從未期待過?，F(xiàn)在我的心情完全不同，我可能是這個組織的發(fā)起者，并且即將擁有一位仰慕者，這一刻我等了很久，等待一個輝煌的過去從她口輸出。

欲望真美好。

她忽然轉(zhuǎn)過頭來，對我眨眨眼睛：“老喬治的演唱會，你還記得么？“

“不太記得，好像只有些音樂。”她怎么還不透露答案，我有些迫不及待了。

“那時的你，是一個不斷尋找機會，不斷試錯的男孩……”她在幫我回憶，“……地球被慌亂的聲音淹沒，你卻像置身世外……”

?我討厭這種欲言又止的游戲。

“你終于想起來了？“她誤會了我的沉默。

“沒有。我只是感慨?！?/p>

“感慨什么？”

反抗的復(fù)雜性和長期性鍛煉了我，除了熱情，要保持冷靜，要保存身軀里唯一屬于“自我”的意識，其它都是扯淡。

“你繼續(xù)說吧?！蔽冶３宙?zhèn)定。

“你自作聰明，結(jié)果反被暗算，你的記憶被清洗， 但誰都不敢肯定你是真的糊涂還是裝的，“她興致勃勃，”還好并不徹底，所以我才，我才冒險準(zhǔn)備這次行動?！?/p>

“被清洗過？怪不得我什么都記不起來了，腦勺被插管的后果就是這樣。”我順著她的話說。

她帶著我走出灰色建筑，指著外邊停放的一輛雪地車。

“關(guān)于我的過去，你了解多少？”我問，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但已經(jīng)爬上車，身體和一切已經(jīng)決定把信任交付給她。

“得視我們的默契程度來決定?！彼p點了一下頭。噢！就這么一下，她的臉龐、頭發(fā)、柔軟的上半身、還有下半身，都將在我的存儲中長久駐留……增強人真的突破人類極限了么？也許是的，至少在欲望層面，我們比人類更不理智。

“嗯，增強人也會臉紅……”她仿佛掌握了我的內(nèi)心，直言不諱，“人類早已省略了戀愛環(huán)節(jié)，算法會對異性結(jié)合做最優(yōu)化匹配，所以，我只想問，你愿意——愿意相信我，和我一起行動么？”她問。

我該怎么說呢？還需要繼續(xù)矜持么……

?“落魄蛋，你忘了自己是誰嗎？”她的音調(diào)變了，答案呼之欲出。

我苦笑道：“的確忘了?！?/p>

“——嗯，你知道嗎？其實——”她又轉(zhuǎn)頭看了我一次，“——其實——”

我心里喋喋不休的念叨“要不我先說吧，我愿意參加你的組織，一起去面對任何困難。在我心里，這樣的臺詞已經(jīng)念叨了好幾遍。很多事情我都沒弄明白，但是我確信一點——增強人也有欲望，而且比人類更直接。我做好準(zhǔn)備了迎接這統(tǒng)治的時刻，讓馬基帶著他的仰慕者——一位性感的少女一起，解放地球，抵抗火星，沖出太陽系……”

“其實你——”她頓住了。

好吧！我妥協(xié)，我已經(jīng)忍受不了她的欲言又止，不論誰說這個答案，結(jié)果都不會變。

“我知道我是馬基?！?我吹著口哨，輕描淡寫。

她的車開得飛快。

“不，你不是?！?/p>

怎么？！我一直誤會她的意思？？！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犯下一個原則性錯誤，萬一這是她編織的更大謊言呢？那她究竟要達(dá)到什么目的？我的思維沒法再前進(jìn)一步——她的目光，她的嘴唇，她的身軀，都像是一堵隔離墻。我感覺身體正在失去控制，邏輯短路，知覺系統(tǒng)被不知名的情緒索引，硬盤，軟骨，有機質(zhì)……所有都失序了，這一切……不過是一個增強人對人類的癡心妄想？好吧，我的欲望就是特么一次漫無邊際的愚蠢旅行，永遠(yuǎn)也沒有?？康男窍怠?/p>

她按下某個按鈕，車上再次響起剛才的那首歌曲：

……這里有幾尺高的墻垣，這里有積滿冰渣的巷道，這里有廢棄的廠房……??！舊機器！仿佛悲傷的野獸，舔舐著，長滿銹斑的傷口，在空曠的水泥柱中央，血在歌唱，抵抗，所有銀河系的奴隸們，起來抵抗！抵抗！……

多么熟悉的聲音！我的腦子里邊灌入太多金屬的聲音，要不就是糖豆和鐘表的滴答聲，但她的目光合著色彩和特定的歌聲，正在從回憶的海洋中慢慢浮起。那是什么時候的事？盡管沒有完整的存儲，但那時我在高低錯落的垃圾桶里邊住，那時的我，腦袋里一定沒有穿入電線后頸也沒有接口，那時我一定還是個有機佬……

?“這是你寫給我的歌曲。還記得嗎？”她的臉驀然紅了，“——那時我們剛新婚，正在度蜜月，你就失蹤了……我一直在找你，后來，發(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加入抵抗組織871西區(qū)，差點被發(fā)現(xiàn)……“她與我對視一眼，“……你被叛徒折磨，以至于周圍的人或機器或人機混合體，都無法準(zhǔn)確把握你的真實感受，“她眼里露出晨曦般的光芒，“而只有我相信，你沒有完全喪失過去，一定還有最堅固的地方存留著，那個最本質(zhì)的存在?！?/p>

我，終于，知道，自己一直在廢墟中尋找什么了。

“我——愛——你?！八低乙谎郏撮W開，說最后一個詞的時候，聲音只有虐蠅才能聽見。

什么是“愛”？我倒從來都沒感受過，但我身體的有機質(zhì)殘留會對此做出不同的回應(yīng)，這或許證明，這詞匯在人類歷史上延續(xù)很長時間，以至于成為肌肉記憶的一部分被留存——至少身體用回饋教過我——對于異性柔軟肢體的接觸，就叫“愛”。

“咱們……還沒度蜜月呢，”她嘟囔著，一只手扶著操縱桿，一只手伸過來握住我的手，“這次行動，我稱為蜜月行動?！?/p>

末日后的廢土世界，“清除單元組”出發(fā)執(zhí)行消滅叛徒的行動。一邊是隱藏在頭盔下的迷人女性，一邊是以“人與機器的結(jié)合物”身份茍存的賽博人，性和欲望究竟代表什么？戀愛是否還存在？廢土是科幻中常見的題材，它的難點在于，當(dāng)一切重來，新的社會、道德和情感模式重建后，如何讓讀者產(chǎn)生帶入感，有興趣去了解這個世界。

——責(zé)編 ?宇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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