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曰：“于不可已而已者，無所不已；于所厚者薄，無所不薄也。其進銳者，其退速。” 孟子這一類的文字，年輕人看來，會感到頭痛?！安豢梢选?、“而已”、“不已”，已來已去，兩句話中三個已，其他多是虛字，不知他說了些什么。他這兩句話如果翻譯成白話，就是說：“有些人，對于明知做不到的事，偏要去做，做得亂七八糟。這種作風(fēng)發(fā)展下去，就沒有他不敢做的事了?！边@就是說，個性僵化的人，對于一切事，都僵到底。 這種倔強的個性，有時候是很可愛的，但是犯了一個“于所厚者薄，無所不薄也”的毛病，對輕重厚薄分不清楚。這類個性并不是壞事，一個人除了缺點以外沒有長處，任何一個人都有他的缺點，但是他的長處亦就在他的缺點上。例如老實是長處，老實人就笨，笨即缺點，但人不笨就不老實了。長處也是一樣，太過分就是缺點，人若聰明過分，就會滑頭。所以人要能認(rèn)清自己的長處與缺點，輕重厚薄也能分得清楚，那么缺點就會變成長處了。該厚的時候厚，該薄的時候薄，該輕的時候輕，該重的時候重，對自己處理得恰到好處。所以僵化的個性，不是不可以，但是也要做到適當(dāng)?shù)某潭炔藕谩?因此孟子下一個結(jié)論，也是千古不易的鐵則：“其進銳者，其退速?！边M步得太快，退下來一定也很快。就教育而言，有些父母，如果自己的子女聰明過度，不能再把他當(dāng)作聰明去培養(yǎng)，不能使他做超越年齡的進步；寧可培養(yǎng)他的厚重，讓他在知識上的進步慢一點，向下扎根基深厚一點，培養(yǎng)健壯的身體。否則的話，把他當(dāng)“天才”去教育，到最后會把孩子弄到岔路上，這就是進步得太快，退步得更快。做事業(yè)如此，做學(xué)問如此，做工夫談修養(yǎng)也是如此，不要求急進，太快了不是好事。急進容易落于僥幸，僥幸得來的，就不能長遠(yuǎn)保存，一定要工夫到了才行。凡事要慢慢來，這就要記住孟子這兩句名言“其進銳者，其退速”?，F(xiàn)代青年，往往犯了“喜歡快速成就”的毛病，結(jié)果基礎(chǔ)不穩(wěn)固。就像寫毛筆書法，只求快意，草書不像草書，簡直是鬼畫桃符，他自己卻說是創(chuàng)新的書法。假如古代有草圣之譽的米南宮（米芾）見到，恐怕也要跪下來投降了。 孟子曰：“君子之于物也，愛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 這是中國文化的中心思想：“親親”、“仁民”、“愛物”三個階段。 美國以前的總統(tǒng)卡特，一上臺就大談人道主義，于是人道主義的口號，在美國盛行起來，西方一些國家也跟著喊。但是做了多少？做了沒有？越南難民漂流在海上，外國輪船望望然而去之，雖見而不理不睬。我們臺灣的輪船、漁船把他們救回來，一批又一批，安頓在澎湖好好生活。我們?nèi)绻搅送鈬?，或者遇到外國人，可以告訴他們，中國幾千年以來“仁”的文化，早已經(jīng)是“超人道”的了?？ㄌ氐娜说乐皇且匀藶楸疚?，是自由主義的個人立場，是人與人之間的；中華傳統(tǒng)的仁道是“親親”、“仁民”、“愛物”。現(xiàn)在美國人所號稱的人道主義，是以個人立場爭取自由，只是“親親”之后“仁民”階段中的一個小節(jié)而已。 至于孟子說的“愛物”是什么內(nèi)容呢？這是說人對于萬物，包括動物、植物、礦物也都須要對它們有愛心，這是仁義之仁的“仁道”，不同于現(xiàn)代西方人所說的“人道主義”。雖然愛心也由仁心而來，但到底不像對人那樣仁慈，所以孟子說“愛之而弗仁”。他進一步說，對于人類，“仁之而弗親”，人與人之間是相愛的，是仁慈的，但是不如對自己親密的人那么親切。這也就是前面所引述過的，假若孔子與釋迦牟尼，救兩人溺水的母親，誰先誰后的道理?！坝H親而仁民”，儒家的仁是個人先親自己的親人，然后再推而廣之，以及于整個人類，所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就是“仁民”，然后進一步“愛物”。所以修養(yǎng)是以自己為基礎(chǔ)，然后擴充范圍，及于天下，次序是慢慢來的。 孟子曰：“知者無不知也，當(dāng)務(wù)之為急；仁者無不愛也，急親賢之為務(wù)。堯舜之知而不徧物，急先務(wù)也；堯舜之仁不徧愛人，急親賢也?！? 孟子說：“知者無不知也，當(dāng)務(wù)之為急；”“務(wù)”就是當(dāng)前必須做、應(yīng)該做的，也就是“時務(wù)”。大智慧的智者，對萬法的根源，沒有不知道的。所以“知者”在運用智能處理許多事務(wù)時，就看哪一件事在時間、空間上最為緊要，要先做緊要的，這就是“當(dāng)務(wù)之為急”。 例如在一個廢墟上開始建設(shè)，若想三個月內(nèi)，把一切都同時完成，那是一樣也做不好的。一定要先開道路、接電源，一步一步來?！叭收邿o不愛也，急親賢之為務(wù)”，一個仁者，心懷仁慈，對萬物都慈悲，對所有的人都愛，這也是一下子所難做到的。第一步要親近有道之士，之后有了仁心，才能救天下。“堯舜之知而不徧物”，堯舜是圣人，他們的智能，也不可能一下子把天下治好；圣人要“急先務(wù)也”，也是要先看清楚，什么是最重要的，應(yīng)該先做的先做?！皥蛩粗什粡虗廴?，急親賢也”，堯舜是圣人，極仁愛，愛天下之人，他們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平均普遍地愛盡天下人，所以他先要找好的人來治理并教化老百姓。 “不能三年之喪，而緦、小功之察；放飯流歠，而問無齒決；是之謂不知務(wù)。” 這里是從孝道的禮節(jié)上，來作一個結(jié)論。 孟子說：在孝道上，為人子女的，對生身父母不能夠服三年之喪，以反報父母三年懷抱的愛心，反而要求晚了好幾輩的孫子、曾孫、玄孫們守孝，責(zé)備他們?yōu)槭裁床豢?。事實上隔了幾代的人，時光又差這么遠(yuǎn)，實在沒有情感，哭不出來，父母卻一定要他們哭。 孟子又引用《禮記·曲禮》所說進食之禮的道理說：“放飯流歠，而問無齒決”，用手抓飯抓菜送到口里，喝湯的時候，發(fā)出“呼嚕呼?！钡穆曇簦瑢τ谶@樣有失飲食禮儀的，不加過問；而對于別人咬肉干時，牙齒響了一下，卻去注意有沒有掉牙齒，這就是只注意不相干的事。世界上有許多人都是如此，當(dāng)注意的不注意，不當(dāng)注意的去注意，都是不急之務(wù)?，F(xiàn)代許多青年，最應(yīng)該關(guān)心的是自己的學(xué)業(yè)前途，但他不去關(guān)心，卻去關(guān)心一些不相干的事。 剛才孟子舉出的“緦”、“小功”、“三年之喪”，是有關(guān)喪祭的禮節(jié)，在中國文化中，占了很重要的分量。不但孟子屢次提到，在《論語》中，孔子也多次提到?？鬃釉谡矶Y樂的時候，在《禮記》中，除了有《喪服小記》一章專門記載這個問題以外，在《曲禮》、《檀弓》等等篇章中，也有所記述。對于喪事的禮節(jié)，規(guī)定得非常詳細(xì)，連一根喪杖的粗細(xì)，束頭發(fā)的繩子或簪子的質(zhì)料形狀，也都有記載，可知古代對于喪事的安排和禮節(jié)，是非常嚴(yán)謹(jǐn)而鄭重的。 這些記載，讀起來似乎很繁瑣，但做起來并不麻煩，可以恰當(dāng)?shù)乇磉_后人的傷痛情感和尊敬；在形態(tài)上也很能表現(xiàn)出家庭親族，以及社會倫常，對一個生命消失的悼念。只是后世的人，有些在“做給別人看”的目的下，增加了許多鋪張，甚至把喪事幾乎變成了喜事，吊喪有如參加酒會，藉此交際應(yīng)酬，在經(jīng)濟上更形成一種無謂的浪費，而為大家所詬病。 尤其近二三十年來，喪禮的儀式與精神，幾乎完全沒有了，而美其名為簡化，但所做的，則正是那些不應(yīng)該有的鋪張浪費。這種情形，不但在殯儀館中可以見到，在馬路上的出殯行列，也每使人有不知所云之感。即以報喪一事來說，應(yīng)由喪主親往有限的親族家中報喪，才是盡禮，不該報的則不可去報?，F(xiàn)在卻不行登門報喪的禮儀，而浪費上千上萬的金錢，在報紙上大登其訃告，而所有刊出的訃聞，連輩分、喪服都錯誤百出。這里順便作一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