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06

初唐詩壇概況

1

武則天作為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帝，向來總能掀起狂風(fēng)暴雨。

這位作風(fēng)強悍的女政治家智略過人，一體革新開創(chuàng)殿試、武舉及試官等制度。殊不知這些政策不僅影響后世社會格局，也深深左右了文壇走勢。

從681年開始，進士科加試文詞逐步制度化，辭賦日漸成為文士們的立身修養(yǎng)；在宋之問、沈佺期定律近體詩的同時，陳子昂卻高舉復(fù)古的旗幟；風(fēng)起云涌的數(shù)十年間，大唐詩壇迎來了它的第一個發(fā)展小高潮。

她的周邊也聚集起一批御用宮廷文人，其中對后世具有影響力的有杜審言、宋之問和沈佺期。由于政治站位和武則天的特殊身份，更由于宋之問和沈佺期的作品中酬奉的痕跡過重，因此這兩位風(fēng)評不佳。然而拋開立場的束縛，這兩位對中國詩歌的律化確實有著不可磨滅的功績。

2

自唐而始的近體詩主要分為五、七絕句和五、七律詩。古有“兩句一聯(lián)，四句一絕”之說，絕句相對簡單，就是四句起承轉(zhuǎn)合，構(gòu)成一個整體。所謂的律詩，就是把絕句的平仄安排重復(fù)一次，但中間四句必須運用對偶，使胸腹飽滿，符合奇偶相生的法則。這對偶的構(gòu)成，在詞義上要虛實相當(dāng)、誅兩悉稱，在字調(diào)上卻要平仄相反，剛?cè)嵯酀罱K達到字正腔圓、諧協(xié)美聽的境界。

關(guān)于詩歌律體的起源和發(fā)展，明學(xué)者胡應(yīng)麟在《詩藪》中有精要描寫：

五言律體，兆自梁、陳。唐初四子，靡縟相矜，時或拗澀，未堪正始。神龍以還，卓然成調(diào)。沈、宋、蘇、李，合軌于先；王、孟、高、岑，并馳于后。新制迭出，古體攸分，實詞章改革之大機，氣運推遷之一會也。

其中的“神龍以還”，指的就是武周朝至中宗景龍這一時期。當(dāng)然，律詩定型非一人一時所能，但其中特別肯定以沈、宋為首的初唐詩人對于律體法度的確定之功。

沈、宋的作品中，奉和、應(yīng)制詩占據(jù)了相當(dāng)?shù)谋戎亍＿@類詩歌，內(nèi)容不由詩人選擇，詩歌基調(diào)則主要是空洞的頌揚。因此，在創(chuàng)作內(nèi)容既定的前提下，詩人可以把更多的精力投注于對形式的推敲上；另一方面，出于表達這類內(nèi)容的需要，形式上不免要追求藻飾，強調(diào)對仗，以形成莊嚴、恭穆而又華貴的皇家氣象。

這就使這一時期的作品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這樣的特色：作品缺少思想內(nèi)涵，同時卻在聲律技巧用語等形式方面達到極高的水平。

3

沈佺期存詩151首，宋之問存詩201首，近體詩合格率在90%以上。另據(jù)學(xué)者李娟針對沈佺期和宋之問的大部作品所作的統(tǒng)計，在用韻方面，除了偶有幾首初具雛形的律詩出韻外，幾乎所有的詩歌都嚴格做到了一韻到底。

以沈佺期的《餞高唐州詢》為例，即便使用了平仄的特殊形式，將“平平平仄仄”改為“平平仄平仄”，但整體來看依然符合“對”“粘”規(guī)范：

餞高唐州詢

弱冠相知早，中年不見多。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生涯在王事，客鬢各蹉跎。

（平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

良守初分岳，嘉聲即潤河。

（平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還從漢闕下，傾耳聽中和。

（仄平仄平平，平仄仄平平）

此外，沈佺期在七律詩歌的創(chuàng)作上也被頗為人稱道，他有七言詩歌20首，雖然不能完全合律，但在當(dāng)時有首開風(fēng)氣之功。其中的一首《古意呈喬補闕知之》寫得尤為嚴密工整。

古意呈喬補闕知之

盧家少婦郁金堂，（平平仄仄仄平平）

海燕雙棲玳瑁梁。（仄仄平平仄仄平）

九月寒砧催木葉，（仄仄平平平仄仄）

十年征戍憶遼陽。（仄平平仄仄平平）

白狼河北音書斷，（仄平平仄平平仄）

丹鳳城南秋夜長。（平仄平平平仄平）

誰謂含愁獨不見，（平仄平平仄仄仄）

更教明月照流黃。（仄仄平仄仄平平）

此詩為傳統(tǒng)的閨怨題材，但詩作多用比興，并追尋閨婦的思緒，架構(gòu)出時空交錯感，在古今眾多的閨怨詩中也獨有所長。它還曾被后世詩評家譽為唐人七律第一，與崔浩那首著名的《黃鶴樓》齊名。

4

都說詩品如人品，無論怎樣粉飾，詩歌總能真實的還原一個人的內(nèi)心。

宋之問早年就有為了一首詩殺了外甥劉希夷的傳聞。被貶之后居然逃歸洛陽，以告密之功擢鴻臚主簿，遷考功員外郎。之后事太平公主，又依附安樂公主，為太平公主告發(fā)，貶汴州長史，改越州長史，李隆基登基后就直接將他賜死于徙所。這人品也著實沒誰了，是以廣受后世詬病。篇幅有限此處就不詳細展開討論，接下來我們將重點梳理沈佺期的作品和心路歷程。

當(dāng)時為沈佺期贏得地位和聲譽的是他的多首應(yīng)制詩作，如《明河篇》《龍池篇》等，單從詩歌技巧方面來說，這些精致細巧又華貴的作品確實稱得上應(yīng)用詩寫作上的典范，但思想的空洞使得這些作品沒有太多的欣賞價值。

他的幾首感遇、傷懷作品倒并非言之無物的空泛之作，在《釣竿篇》中“為看芳餌下，貪得會無筌”是幽默的自嘲；《枉系二首》中“吾憐姬公旦，非無鴟鸮詩”有深深的感傷。

此外，他還寫過很是不錯的樂府題材詩作，如《隴頭水》《關(guān)山月》《出塞》等，宇文所安先生認為他出色的地方在于“用詩意的統(tǒng)一代替了舊的修辭表現(xiàn)的統(tǒng)一”，外語體系的學(xué)術(shù)比較晦澀和跳躍，用我們自己的語義表達應(yīng)該就是說他的這幾首樂府更側(cè)重于詩意的貫通，而非僅為辭章的巧構(gòu)。

雜詩三首

聞道黃龍戍，頻年不解兵。

可憐閨里月，長在漢家營。

少婦今春意，良人昨夜情。

誰能將旗鼓，一為取龍城。

5

唐初皇室之間的宮斗向來不輸清廷。神龍元年，武則天病重，宰相張柬之、崔玄暐與大臣敬暉、桓彥范、袁恕己等，交結(jié)禁軍統(tǒng)領(lǐng)李多祚，發(fā)動政變，率禁軍五百余人，沖入宮城，殺死武則天的寵臣張易之、張昌宗兄弟，包圍武則天所寢集仙殿要求她退位。武則天被迫禪位于太子李顯，隨后徙居上陽宮，武周一朝自此結(jié)束。

當(dāng)時與張易之兄弟交好的大批文人受到牽連，杜審言、沈佺期、宋之問都在其中。沈佺期被流放的驩州（今越南北部）最遠，他從洛陽出發(fā)，一路經(jīng)過郴州、容州、陸州、交州、愛州，最后到達驩州，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

這一路他既要忍受旅途的艱辛，又無法排解內(nèi)心的悲傷愁怨，是以他一路悲歌。到達驩州之后，沈佺期也寫了大量尖刻、怨悲的貶逐詩作。當(dāng)然貶黜也不全然是不好，這山遙水長的漫漫一路大大開闊了詩人的眼界。都說苦難使人深刻，沈佺期在驩州生活了1年，那一年他的作品無一不流露出濃重的思鄉(xiāng)、望歸的深切情感，比之前的那些歌功頌德的詩作都要感人得多。也是由此，我們才能更為全面的認識一個徒留于政治旋渦里的現(xiàn)實人生。

驩州南亭夜望

昨夜南亭望，分明夢洛中。

室家誰道別，兒女案嘗同。

忽覺猶言是，沉思始悟空。

肝腸余幾寸，拭淚坐春風(fēng)。

幾度夢回洛中，夢中與家人兒女團聚的情景歷歷在目，醒來卻方知一切皆空，淚流滿面獨坐春風(fēng)中。當(dāng)時沈佺期大約50歲，從他的詩篇《赦到不得歸題江上石》中“小兒應(yīng)離褓，幼女未攀笄”之句來看，他離家之時估計小兒子還未出生，一家老弱正不讓他牽掛。除了對家中妻兒的牽掛和思念之外，更多的還是對未來渺茫的悲絕。

6

所以他在接到赦書的那一刻，其中的喜悅簡直無以言表，高呼“喜氣迎怨氣”，要知道他剛剛于上一年換到了一個更為荒僻的地方任職，可謂有絕境逢生的戲劇感。那一年大約是公元707年，長途跋涉回到長安后，沈佺期領(lǐng)著文職將日子過得平靜如水。

但大唐的宮廷卻并不寧靜，710年，李隆基就和太平公主聯(lián)手，誅滅了韋后集團。之后公元712年，大權(quán)在握的李隆基賜死了曾經(jīng)的盟友太平公主，并接受了父親的禪讓于太極宮登基為帝。

沈佺期回歸后官拜起居郎，修文館直學(xué)士，歷中書舍人，太子少詹事直至去世，也算是有個善終。關(guān)于沈佺期去世時間一向沒有定論，左不過在713-716年之間?？偫ㄉ騺缙诘囊簧荒苷f他是隨波逐流，也不能說他趨炎附勢。人生實難，現(xiàn)實總是強過于理想。沈佺期的作品多是矜持、內(nèi)斂的，但我們依然能夠讀出他的無奈，他的真誠，他溫和胸腹中的一點熱火。正如他在《寒食》一詩中所言：“不知何處火，來就客心燃”。

茫茫灰燼中，總還有余溫可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