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囀無人能解,因風(fēng)飛過薔薇。
記得以前,寫過一首暮春的詩,云:
四月群芳盡,梨花香雪明。
莫傷春色逝,南國漸風(fēng)清。
寫此詩,余在深圳,無處得見暮春之景。
今年春,我在湘南,則全程見證了春來春去之景。
湘南春,杏、油菜花、李、桃,次第開放。
四月時,梨花早已衰謝,真正盛放的是薔薇。
我一直想看看春是如何消逝的,可從“新葉透光綠”到碧葉層層疊疊,到李桃結(jié)出果實,一切變化得悄無聲息。在我遺憾春天就這樣逝去,來不及和春告別之時。薔薇就這樣驚艷的、突兀的、不可忽視地闖入我的心靈。
她開得漫山遍野,肆意把清芬淡雅的香氣送入風(fēng)中,隨著南風(fēng)充盈整個天地?;ǘ涿髌G、繁麗、純潔、持久、旺盛,從壟頭溝壑,山林溪澗,路旁坡面,皆可見一叢一叢的薔薇花,于野性中見天真,于明麗中著淡雅,仿若貧家美女,不施粉黛,自秀色天成。

面對薔薇,只覺余之生命,不如其之自由爛漫。
可是她這樣美好,卻不得不令人傷感。
只因薔薇是春日最后的禮葬,當風(fēng)住花萎之時,意味夏天到了。
王靜安詞云:“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人是留不住春光的,亦如留不住花開的美好,盡管我想永遠留在春天里。
但就像我直到現(xiàn)在也不愿面對祖父離開的事實,卻不得不接受這一現(xiàn)實。
中國人惜春、傷春,是一個恒久的命題,
乃至可以說是傳統(tǒng)文人的一種儀式感,比節(jié)日還要鄭重。
而無論頌春還是傷春,多以花為媒。
“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古詩十九首·冉冉孤生竹》
“一片花飛減卻春,風(fēng)飄萬點正愁人?!保ǘ鸥Α肚住て湟弧罚?/p>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保ɡ铎稀独颂陨沉睢罚?/p>
“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保ㄐ翖壖病睹~兒》)

而以薔薇表惜春者,不勝枚舉。
“四面垂條密,浮陰入夏清。綠攢傷手刺,紅墮斷腸英。粉著蜂須膩,光凝蝶翅明。雨中看亦好,況復(fù)值初晴。”(朱慶馀《題薔薇花》)
“萬朵當軒紅灼灼,晚陰照水塵不著。”(無名氏《明月湖醉后薔薇花歌》)
“濃似猩猩初染素,輕如燕燕欲凌空??蓱z細麗難勝日,照得深紅作淺紅?!保ㄆと招荨吨仡}薔薇》)
“東風(fēng)折盡諸花卉,是個亭臺冷如水。黃鸝舌滑跳柳陰,教看薔薇吐金蕊。雙成涌出瑠璃宮,天香闊罩紅熏籠?!保◤埍獭读謺浰N薇》)
對薔薇的描寫美則美矣,卻都缺少了寄托,是游離在外的欣賞。
而最令我動容的,還屬黃庭堅的《清平樂》一詞:
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
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
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
百囀無人能解,因風(fēng)飛過薔薇。
倘若我在今春,沒有親賞薔薇,亦沒有經(jīng)歷整個春之尾聲,對此詞之體會,恐怕會一直停留在淺表的層次。這也是許多詩詞的一個共性,倘若沒有相似的體驗和經(jīng)歷,是永遠沒法深刻領(lǐng)悟其深意的。最多只能作技術(shù)性上的分析。
我在“詩歌與孤獨”一文中說過,寂寞是靈魂的空虛,會促使人去合群,去追逐熱鬧與繁華,以滿足心靈的需求。而孤獨則促使人隔離與疏離,保持自身的獨立性,保持與事物的距離,從而顯得與世界格格不入。
當然,我不是說黃庭堅寂寞是因為內(nèi)心空虛,而是他的心靈已近絕望,枯萎了。春天便是他的希望和靈魂,但它將要歸去、消失,心靈便再也沒了寄托,只能在絕望中逐漸心衰。
但他心里還抱有希望——“若有人知春去處”。
如果找到了怎么辦,他要“喚取歸來同住”。這是一種強烈的愿望。
可惜,不會有人知道春歸何處,于是希望便要落空,但他不甘心,他本該就此死心,從癡幻中清醒,回歸現(xiàn)實。可他還是選擇了再次追尋——“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p>
可黃鸝畢竟和人不是一個世界,它又怎么得知春天的蹤跡呢?
作者仿若在絕望的幻境中,想竭力尋得一個安慰和解脫。然黃鸝舌滑,只會不停鳴叫,但人卻聽不懂絲毫。
最后,眼睜睜看著黃鸝隨風(fēng)飛過薔薇花叢。
作者驀然驚覺:薔薇花開,意味著夏已來臨。春天,確乎是回不來了。
無論愿不愿接受。
有時人的清醒,是因為徹底的失去。
讀到最后,才能體會薔薇的殘忍。
她不僅意味著春的逝去,也是希望的破滅。
但薔薇又何意殘忍?她兀自開著,只是在恰當?shù)臅r間。
而春天的離去,跟她又有何關(guān)系?
薔薇的花開,只是為了呈現(xiàn)自己的繁盛與明麗。
只有作者在意這一切。
哀莫大于心死。
難道黃庭堅不明白,春去了來年還會來,薔薇花謝了來年還會開,年年如此。
可是,那夏秋冬的過程,才是最難捱的。
他只是知道,他捱不過了。
里爾克說:
“那些久已逝去的人們,依然存在于我們的生命里,作為我們的稟賦,作為我們命運的負擔(dān),作為循環(huán)著的血液,作為從時間的深處生發(fā)出來的姿態(tài)。”
我亦曾身處絕境過,身患重病,
又于近幾年,陸續(xù)經(jīng)歷了三位親人的離世。
人生的很多事情,是我們無法避開的。
絕境,未嘗不是向死而生的磨礪。
哪怕是親人的辭世,也只是以一種缺憾的離席,獲得恒久的在場。
我亦慶幸,能夠捱過寒冬,再見春光。
現(xiàn)在始知生命中的許多事物如此可貴,而許多事物又如此不值一提。
現(xiàn)在才感受到,春天是從自己、從萬物的身體中長出來的。
萬物自然是一體的,終將走向夏的明亮和繁盛。
因此,薔薇于我,不是一種殘忍。

看花年年,花亦看人年年。
惜春歲歲,春也溫暖人歲歲。
然而黃庭堅的悲哀,我深刻理解。
我以前說過:世人無法給你安慰。但自然可以,它無私的饋贈,在某種時刻,它讓你感覺擁有全世界。江上之清風(fēng),松間之明月,溪花山草,亭云雨露,永遠向你敞開懷抱。
春天雖會離去,但它來時,會將美好無私給予你。
黃鸝之音雖不解,但不會搖唇攻訐,黨同伐異。
然這不是人類社會的悲哀么?處處充滿了傷害。
已知天命的黃庭堅,已經(jīng)絕望的黃庭堅,連自然也無法給他安慰了。
“滿船明月從此去,本是江湖寂寞人。”
寂寞的人,即便擁有滿船明月,依然是寂寞難捱的。
他只有看著薔薇花送了春去,一點點地凋盡開敗,最終在盛夏來臨之際,離開了這個世界。
他于崇寧四年四月寫下這首詞,在五月二十五日逝世。
詞作背景:
北宋元豐、元祐年間,黨爭激烈,改革派和保守派輪流登上政治舞臺,清除異己。
自紹圣元年(1094)伊始,黃庭堅先后被貶貴州黔南、四川戎州、廣西宜州,歷盡千辛,飽嘗炎涼。且有一大家人要養(yǎng)活:“某兄弟同胞蓋四十口,得罪以來,勢不可扶攜,皆寓太平州之蕪湖縣,粗營柴米之資,令可卒歲?!边@是他的無奈,也是在古代做官的無奈。他注定不能像其他詩人一樣,還有不死的心靈能夠從容面對命運的摧折。那個“滿船明月從此去”的江湖之夢,從一開始沒有實現(xiàn),后來再也無法實現(xià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