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如煙如海的時空中，從光到宇宙、再到折疊的量子與人世凡塵的悲歡，無不伴隨著冰冷的概率，那些骰子在命運里不住旋轉(zhuǎn)，又不住奔向下一個不可知的方向。

? 女媧計劃和鳥少年那可怕的人體嫁接在林靜恒腦子里揮之不去，他嗓子有些發(fā)緊，強裝若無其事，試探問：“連戀愛都沒談過？那你在凱萊星上這二十多年都干什么了，只是拆裝機甲嗎？”

“我還攢緣分，”他沖林靜恒眨眨眼，“每天攢一點，攢了這么多年不就遇上你了嗎，將軍?！?/p>

“你不知道那種古老的傳說吧？這是有講究的，不小心撞在一起開口的人,?要互相打一下，先動手的走財運，挨打的會走桃花運，”陸必行一語雙關(guān)地說，“分你一點桃花運，不用謝?！?/p>

陸必行一把拉住他：“搜索可以自動運行，我要跟你去?！?/p>

林靜恒：“不……”

“如果是我一個人困在這，我可能要一邊寫遺書，一邊強顏歡笑；如果是你被困在這，我可能已經(jīng)哭了。”陸必行說，“但我們一起，我覺得不管怎么樣，都是可以面對的。就算生死有命，真的走投無路，能和你一起走到最后一秒，大概也是最幸運的死法了……當然，我知道你肯定不這么想。對不起，我長這么大，第一次說這種損人利己的自私話?！?/p>

湛盧十分驕傲地回答：“我認為先生并不喜歡花，比起花草，他似乎更欣賞真菌，前些日子他剛讓我把重三上的觀賞綠化帶清空了，要求種滿蘑菇……”

林靜恒的目光冷冷地掃過來：“湛盧，注意周圍異常能量波動，你知道這里是域外，而我們正在用非常容易被定位的遠程通訊聯(lián)系啟明星吧？中止無關(guān)進程?！?/p>

“好的，先生，”湛盧一邊聽命把收集能量的半徑擴大，一邊說，“順便把您的審美情趣數(shù)據(jù)加密，了解?！?/p>

“將軍，”陸必行湊上去，隔離面罩幾乎撞在一起，“你答應(yīng)讓我親你了嗎？”

林靜恒一臉冷漠：“……你沒別的事了嗎？我為什么要答應(yīng)帶你出來？”

“是你無事忙，我猜你一會沒準還要借口把機甲武器庫檢修一遍，就為了不跟我獨處。為什么呢？怕我？我還猜你喜歡我，”陸必行大言不慚道，“你還在重三上給我種菜?！?/p>

林靜恒：“我種什么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陸必行：“不喜歡我嗎？”

“不喜歡，走開?！?/p>

陸必行嘆氣嘆得一波三折：“生命只剩下最后幾天，死神在后面揚鞭催馬，你還是不喜歡我，心碎成渣了——再說一遍，你不喜歡我嗎？”

林靜恒：“……”

“坐下，”“我有話問你?！?/p>

“嗯？”

“你說你小時候感染過彩虹病毒，”“是怎么回事？”

“第八星系是彩虹病毒的故鄉(xiāng)，沒被感染過一兩次，出門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我就隨便感染了一下，不算大事，只有有抗體，睡一覺醒來就好了。”

“我問你是怎么感染的?！?/p>

“怎么感染的？傳統(tǒng)彩虹病毒就那幾種傳播方式吧？”“塵埃，接觸，還有誤食帶病尸體的腐食動物……”

“疼嗎？”

??（……）“彩虹病毒到了后期，會鈍化神經(jīng)，反而像止疼藥一樣?！?/p>

“……”

??“呃，這……”

“嗯？”

??“兩個人如果想要發(fā)展親密關(guān)系，是必須要有一定程度坦誠的，對吧？既然你問，我就不應(yīng)該只把開心的事分享給你?！?/p>

“比如呢？”?

??“你是默認嗎？默認試著和我發(fā)展親密關(guān)系？”

??“你為什么會知道彩虹病毒后期的感受？”

————————

??“你看吧，”“這點破事既不愉快，對我們目前要解決的問題也沒什么幫助，你干嘛非得要問？先說好，這事你聽過就算，不用安慰也不用可憐我，不然跟你翻臉，我翻臉很兇的?！?/p>

你弄暈我，打算把我丟在機甲里自動返航，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英雄？還是在你眼里，我就是一個沒心沒肺、茍延殘喘下去也無所謂的白癡？”???“你是不是還覺得，我說喜歡你，只是閑得沒事消遣著玩，即便當真也當?shù)煤苡邢?，過幾天就忘了，對吧？”陸必行頓了頓，抬起手背，在林靜恒燒出了血色的臉上輕輕地蹭了一下，像是把接下來的話反復(fù)提起，又反復(fù)咽下，來回幾次，他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可是你是我第一個這么喜歡的人，你能認真一點、過點腦子，好好看看我嗎……林靜恒，你怎么能這樣？”

他一直空蕩蕩漂在聯(lián)盟議會大樓上的靈魂終于找到了梯子，一步一步地走到人間。

而悲喜交加的人間，給了他一個混雜著芬芳與腐臭氣息的擁抱。

近四十年過去，林靜恒看著眼前的青年，心里涌起某種難以言喻的東西。

他想：這是給我的禮物嗎？

這時，陸必行可能是一個姿勢不舒服，忽然動了一下，靠在冰箱門上的頭滾到一邊，打破了平衡，眼看要向一邊倒下去，林靜恒連忙伸手托住他，冰冷的手指裹住他的側(cè)臉，陸必行激靈一下醒了過來。

他有點睡懵了，一時忘了自己在哪，看著眼前的林靜恒，腦子里一片空白：“呃，我……”

“嗯？”

“我來送點東西，呃……那、那個門一推就開，你……”

“我設(shè)置了你的通過權(quán)限?！?/p>

“我這個人不太好相處，對你也不怎么樣，為什么會選擇我？”

陸必行：“……”

???你很煞風景啊大哥，需要就此交一篇論文嗎？

“先給通過權(quán)限再面試——將軍，你們白銀要塞的人事任免程序是不是有點問題啊？你既然想親吻我，為什么要忍著？”

“兩年前，我要走，不會告訴你。”林靜恒頓了頓，似乎覺得后面的話有些難以啟齒似的，然而他遲疑了幾秒，還是說了，“現(xiàn)在，只要你在，我就不會走?！?/p>

林靜恒看著他，又補充了一句：“即使有什么事必須離開一會，只要你還在，我就還會回來。”

湛盧的聲音依然冷靜平和，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先生，我的核心處理器受損嚴重，故障無法排除，正在不斷升溫，預(yù)計會在一分鐘之后自我焚毀。我的可變形材料外殼在躍遷點爆炸中破損率接近80%，現(xiàn)已無力支撐防護罩，很快，您將置身于爆炸后的高能粒子流下，抱歉，我無法再保護您了?！?/p>

湛……盧……

“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分鐘，請允許我向您表示感謝，感謝您多年來的包容與愛惜，很多時候我無法領(lǐng)會您獨特的幽默感，非常遺憾，如果有機會，我希望能給自己的數(shù)據(jù)庫進行一次全面的升級?！?/p>

“陸信將軍為我設(shè)定了最后的告別語，他讓我轉(zhuǎn)告您：我愛你，孩子，像愛自己親生的兒子，我希望聯(lián)盟太平繁榮，希望你幸福平安，如果兩者不能兼得，那么后者對我來說更為重要，你是我的驕傲?！?/p>

“……那么，再見了，先生。希望您會想念我?！?/p>

湛盧的精神網(wǎng)煙消云散了。

聯(lián)盟開創(chuàng)了人類歷史上第一個大一統(tǒng)的新星歷紀元，在域外海盜入侵、四分五裂一年半之后，雖茍延殘喘，但榮光猶在、精神猶在。依然有人愿意將數(shù)星系以外、素不相識之人視作同胞手足，為其奮不顧身。

至此，終于隨著聯(lián)盟最后一位上將，最后一個眷戀聯(lián)盟、妄想它修修補補后仍能回歸舊日繁華的人，最后一個不肯放下自由宣言的傻子一起，沉寂在爆炸的余波里。

他惶惶然地轉(zhuǎn)動著目光，想去觀察其他人的反應(yīng)，以期能找到一點參照,?可是他一時看不清——他確定自己沒有哭,?眼睛應(yīng)該也沒出什么問題,?但所有的感官就像在蟲洞里那樣，被嚴重扭曲、遲鈍了。別人的臉就像糊著一層毛玻璃，影影綽綽的，離他很遠。

于是一個孤獨的念頭冒出來，陸必行想：?我終于瘋了嗎？

“我……我晚上沒事干的時候，偶爾會爬到一個樓頂上看星星?！绷朱o恒并不是個演說家，簡短和冷淡是他一貫風格，因此這話他說出來顯得格外吃力，還顯得沒什么條理，“躍遷點雖然炸了，但光還是能穿過來，我在第六星系的一個無名小行星上，小行星公轉(zhuǎn)周期不是一個標準沃托年，我在那上面待了十四年，平均算下來，一年里大概有十個月左右，可以在樓頂上看見第八太陽……雖然肉眼看見的只是很久以前的第八星系?！薄拔蚁肽阍诟墒裁矗胂蟮诎颂柕男枪饴涞轿已劬锏臅r候，是不是也曾經(jīng)從你身邊穿過，算起來如果真有那么一束光，它穿過你身邊的時候，我還不認識你?！薄拔蚁肽阋婚_始可能會傷心，可能會不接受，但獨眼鷹和總長總會照顧你，獨眼鷹別的不行，這件事干得一直有板有眼。我想……可能三年、五年，也就差不多忘了我這個過客了。一想起來，有時候就后悔對你不夠好，有時候又覺得不夠好是對的，怕你太往心里去?！?/p>

“我就是那個渾身都疼的孤魂野鬼，我就是那個嚇得一動不敢動的人，林……我……我可能……很多東西縫不上了，我沒法把你曾經(jīng)有點喜歡的那個人還給你……”

林靜恒驟然湊近，打斷了他：“你不相信我了嗎？”

“獨眼鷹那時候整天在背后說我壞話，想讓你離我遠點，你拉偏架，相信我，凱萊親王圍攻基地，我支使一群剛學(xué)會開機甲的菜鳥當誘餌去送死，你好像也相信我，我沒有承諾過要保全那個破基地，也沒跟你自我介紹說我是個好人，是你一直在盲目地相信?！绷朱o恒說，“我就只答應(yīng)過你一件事，我說‘只要你還在，我就還會回來’，只有這句，你不信了……是我讓你失望了嗎？

陸必行的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林靜恒用手背蹭了蹭他的臉：“那……再給我一次機會行嗎？”

陸必行呆呆地看著他。

林靜恒又靠回了門板：“坦白說，這么多年，我還真喜歡過一個人。”“是個臉皮很厚的小青年。”林靜恒好像沒有察覺到，繼續(xù)說，“他半夜三更跑到我房間里來勾引我，手法拙劣，但是長得倒是還不錯，所以我也沒有十分柳下惠……”

林靜恒：“……因為他跟我說，‘你既然想親吻我，為什么要忍著’？”

“我會自己把你留住?！?/p>

“我不想再給你機會了，我要判你無期徒刑。”

她的長發(fā)早就被保護性氣體弄散了，亂七八糟，海藻一樣地垂在胸前肩頭。

這一次，她深深地看著林靜恒，好一會沒說話。

“我小時候求你留下來，少年時求你來接我，長大以后……求你別離開我，”她幾不可聞地開了口，“我不再求你了?！?/p>

通訊屏幕上突然亮起了詭異的光，林靜恒睜大了眼睛。

林靜姝的機甲被一枚導(dǎo)彈撞了個正著，火光一剎那爆開了，只一瞬，隨后通訊斷開，屏幕上的畫面永遠定格在了火光掃過來的那一剎那。

林靜姝的口型似乎是在叫“哥哥”。

我不再求你了，哥哥。

??陸必行一愣，隨后明白了他的意思，輕輕地問：“這樣風險很大啊，統(tǒng)帥，指揮艦一旦被擊落，敵人可就省事了——你要和我在一起嗎？”

??林靜恒掃了他一眼：“現(xiàn)在所有人都在鋼絲上，喘氣就是風險……”

“不，”陸必行接管了指揮艦的駕駛權(quán)限，目光卻沒有離開林靜恒的眼睛，“我說的是——你要和我在一起嗎？允許我用一枚戒指綁住你，在法律規(guī)定下，把余生分一半給我的那種?！?/p>

??林靜恒苦笑：“‘余生’弄不好就剩下幾分鐘了?！?/p>

“剩下一秒也是我的?！?/p>

“但是人的一生，成敗悲喜，很大程度上不取決于個人所作所為的因果，而是時運。一個驚才絕艷的人，晚兩百年，會成為傳奇，早兩百年，就只能是一顆顛覆世界的雷，隨砂石塵土一起成灰。再好的花，也要應(yīng)季才能開啊?！?/p>

人們生于信仰，毀于信仰。

人們在信仰的灰燼里重生。

“比金錢更珍貴的是知識，比知識更珍貴的是無休止的好奇心，而比好奇心更珍貴的，是我們頭上的星空?！?/p>

[20200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