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 著

鈴鼓先生 譯

1-5

6

鼠的小說有兩個優(yōu)點。首先是不會出現(xiàn)性場景，其次是一個人也不會死。但再怎么說人都是會死的，也是會和女人睡覺的。事實就是這樣。

☆

“我難道搞錯了嗎？”那個女人問。

鼠喝了一口啤酒，緩緩搖頭?！罢f實在的呢，大家都搞錯了啊。”

“為什么這么講？”

“嗯……”鼠嘟囔著舔了舔上唇，并沒有回答。

“我拼了命地朝島上游，游得胳膊都快斷了，難受得恨不得死了算了。然后，我不知多少次這樣想。我或許是搞錯了，而你說不定才是對的。我受了這樣的苦，為什么你就能無所事事地在海上漂著？”

女人說到這里不由得輕笑，悲哀地按了按自己的雙眼。鼠茫然地掏了掏兜。他時隔三年突然無比渴望抽一根煙。

“你覺得我更應(yīng)該死掉嗎？”

“有一點吧?！?/p>

“真的只有一點？”

“……不記得了?！?/p>

兩個人都沉默了。鼠又一次感覺不得不說點什么了。

“你知道，人生而不平等?！?/p>

“這是誰說的？”

“約翰·F·肯尼迪?！?/p>

7

小時候，我是一個極度沉默寡言的少年。由于父母為此很擔(dān)心，我被送去了一位認識的精神科醫(yī)生家里。

醫(yī)生的家在一處看得到海的高地上，我坐在采光極佳的客廳沙發(fā)上，一位和藹的中年女性給我拿來冰鎮(zhèn)橙汁和兩個甜甜圈。我留意著不讓糖霜落在膝蓋上，吃了一半甜甜圈，喝完了橙汁。

“還想再喝點嗎？”醫(yī)生問我，我搖頭。我們兩個面對面坐著。對面墻上掛著的莫扎特肖像就像一只膽小的貓一樣嫉妒地盯著我。

“從前啊，有一只很善良的山羊?！?/p>

很不錯的開場。我閉上眼想象起善良的山羊。

“山羊總是在脖子上掛一個沉重的金表，走到哪里嘴里都喘著粗氣。不過那塊表不僅沉得要命，而且還壞掉了。于是一位兔子朋友就說：‘我說山羊啊，你為什么總是戴著一塊根本不走的表呢？這東西這么沉，還完全沒有用?！_實是挺沉的，’山羊說?！贿^呢，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不管是它的重量，還是它壞掉了這一點?！?/p>

醫(yī)生說到這里喝完他的橙汁，微笑著看向我。我沉默地等待他后面的話。

“有一天，山羊過生日，兔子送了一個扎著漂亮彩帶的小盒子。那里面裝的是一塊閃閃發(fā)光的、輕巧的、能夠正確顯示時間的新表。山羊特別高興，把它戴在脖子上向大家炫耀。”

然后故事就戛然而止了。

“你是山羊，我是兔子，表是你的心?！?/p>

我發(fā)覺自己好像上當(dāng)了，只能無奈地點點頭。

每周一次，在星期日的下午，我先坐電車后轉(zhuǎn)乘巴士前往醫(yī)生的家，在吃完咖啡面包卷、蘋果派、薄煎餅、或是蘸了糖漿的牛角面包后就會接受治療。就這樣過了一年。托他的福，我后來也開始看牙醫(y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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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就是關(guān)于傳達，他說。若是什么也無法傳達，就和不存在別無二致。明白吧，就是零。假如說你肚子餓了吧。你只要說一句 “我肚子餓了”就可以了。 我就會給你餅干?？梢猿耘丁＃ㄎ页粤艘粔K餅干。）但如果你不說話，那就沒有餅干。（醫(yī)生故作不懷好意地把餅干盒藏到桌子下面。）就是零。能理解吧？你不想說話，但是肚子卻餓了。所以你就想要不用語言表現(xiàn)出這一點。那就要用肢體姿勢。試試看。

我按著肚子露出苦惱的神情。醫(yī)生笑了。那是消化不良。

消化不良……

?

接下來我們會進入自由討論的部分。

“隨便說點關(guān)于貓的話吧。”

我裝作在思考的樣子，來回晃著腦袋。

“想到什么都可以說。”

“有四條腿的動物?！?/p>

“大象也有四條腿。”

“比大象小很多。”

“還有呢？”

“可以養(yǎng)在家里，有興趣的時候會殺老鼠?！?/p>

“它吃什么？”

“魚?！?/p>

“它吃香腸嗎？”

“也吃香腸?！?/p>

差不多就是這種情景。

醫(yī)生說的話是正確的。文明就是有關(guān)傳達。表現(xiàn)、傳達的能力消失時，文明也就走到了終點。啪的一聲……O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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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歲那年的春天，雖然說出來令人難以置信，但我像被沖垮的水壩一樣突然開始說話。雖然想不起來究竟都說了些什么，但我像是為了填補 過去14 年的空白一樣連續(xù)三個月說個不停，7 月中旬終于說盡之后發(fā)了 40 度高燒，三天沒有上學(xué)。退燒之后，我最終變成了一個既不沉默寡言也不滔滔不絕的平凡的少年。

8

或許是因為喉嚨干痛，我在早上六點不到就醒了過來。醒在別人家里總會讓我覺得像是被不由分說地往錯的身體里塞進了錯的靈魂。最終我從狹小的床上爬起來，到門邊簡陋的水池旁像馬一樣連干了幾杯水后又回到了床上。

從敞開的窗戶可以隱約窺見海面。微波倒映著閃耀的陽光，放眼望去能看到幾艘臟兮兮的貨輪筋疲力盡地漂浮在海面上?？磥磉@一天很熱。周圍的幾間人家似乎還都沉睡著，側(cè)耳傾聽不時能察覺到電車行過軌道的吱呀聲、還有依稀傳來的電臺廣播體操的旋律。

我赤裸著靠在床背上，點上煙注視著身邊安睡的女人。朝南的窗戶中直射進來的陽光灑滿了女人的身體。她把身上的毛巾被蹬到了腳踝，睡得很沉。偶爾加重的呼吸會讓形狀優(yōu)美的乳房上下?lián)u晃。她的身體原本被日光曬得很完美，但時間令膚色逐漸黯淡，被泳衣覆蓋而沒有曬到的部分卻白得有些異樣，看上去就像腐敗的顏色。

煙抽完后又過了十分鐘，我還是沒能想起這個女人的名字。甚至應(yīng)該說，我根本不記得我是否聽過她的名字。我放棄思考，打了個哈欠，又一次望向她的身體。她似乎還差幾年才能到20歲，不管怎么看都瘦得過頭了。我把手伸張到極限，從頭開始測量她的身高?？偣?8 只手的長度，最后距離腳部還有大概一根大拇指的距離。這樣看來大概是 158 厘米。

在她右側(cè)的乳房下有一塊10圓硬幣大小的斑，仿佛不小心濺到身上的醬料，小腹處纖細的陰毛如洪水過后在溪流中的水草一樣整齊得令人愉悅。除此之外，她的左手只有四根手指。

9

等到她醒來，已經(jīng)過了三個小時。清醒了之后，她又花了5分鐘的時間，似乎在理清一些事情的先后順序。在這期間，我雙手抱胸，凝望地平線上積壓的云層改換形狀，朝東方流去。

過了一會，我再看向她的時候，她把毛巾被扯到了脖子以上，以正在同胃里殘留的威士忌氣味作斗爭的冷淡表情仰頭看著我。

“你……誰?。俊?/p>

“不記得了嗎？”

她輕輕搖了下頭。我點起煙，順手遞給她一根，但被她忽略了。

“解釋一下?！?/p>

“從什么地方開始說？”

“從最開始吧。”

最開始究竟應(yīng)該是什么地方，我其實并不太確定，究竟該怎么說才能讓她理解，我也沒有概念。可能會很順利，也可能完全講不清楚。我思考了 10 秒鐘，然后開了口。

“這天雖然很熱，但我的心情很不錯。我下午去泳池游泳，回到家小睡了一會之后吃了飯。那時過了 8 點。之后我開車出去遛彎。我把車停在海岸通，邊聽電臺邊看海。我時常這樣。

30 分鐘后，我突然很想找個人見一面。?？炊嗔藭胍娙?，人見多了會想看海。很怪吧。然后我就去了 ‘杰氏酒吧’。那里既能喝啤酒，或許也能見到我的朋友。結(jié)果那家伙不在，所以我就自己一個人喝酒。一個小時之后我已經(jīng)喝了三杯?！?/p>

我說到這，把煙灰抖進煙灰缸里。

“說起來，你讀過《熱鐵皮屋頂上的貓》嗎？”

她沒回答，只是像被沖上海岸的人魚一樣又裹緊了自己的毛巾被，出神地望著天花板。我沒有在意，又說了下去。

“我想說的是，每當(dāng)我一個人喝酒，我就會想起那個故事：腦子里突然喀嗒一聲，然后就變得輕松愉快。但現(xiàn)實里是不會發(fā)生這種事的。聲音什么的也不會有。最后我不想等了，就往那家伙的公寓打了電話。我本來是想叫他出來一起喝酒的。結(jié)果呢，接電話的是一個女人……這讓我很詫異。那家伙不是這樣的人。就算往屋子里帶了 50 個女人還喝得酩酊大醉，他也一定會自己接電話。能想象吧？

我假裝打錯號碼，道歉后掛斷了電話。掛了電話之后，我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至于為什么，我也沒想明白。然后我就又喝了一杯啤酒，心情卻始終沒有變好。我當(dāng)然知道這樣很傻，但是事實就是如此。喝完啤酒后，我叫杰來結(jié)賬，想著回家看完體育新聞播報的棒球賽結(jié)果就睡覺的。杰讓我去洗把臉。他相信：就算喝了一整箱啤酒，只要洗把臉就能去開車了。我沒有辦法，只好跑去洗手間洗臉。實際上我并不打算真的洗臉，只是去做做樣子。那家店大部分洗手池的水龍頭都堵死了，還積著水，所以我其實都不太想進去。但是昨晚不太一樣，沒有積水。而你則躺在地板上?！?/p>

她嘆息著閉上雙眼。

“然后呢？”

“我把你抱起來，搬出洗手間，問店里有沒有人認識你。但是所有人都說不認識。然后我就和杰一起幫你處理了傷口。”

“傷口？”

“把你搬出來的時候不小心讓你的頭撞到某個桌角了。但也不是什么大傷?！?/p>

她點點頭，將手從被子里抽出來，輕輕按壓自己額頭上的傷口。

“然后我跟杰商量了一下，到底應(yīng)該怎么處理你。最后我開車把你送回家了。我把你的包翻了一遍，翻出了你的錢包、鑰匙鏈、還有一張寄給你的明信片。我用錢包里的錢付了帳，照著明信片上的地址把你送到這里，然后用鑰匙開門，把你安頓在床上。就是這么回事。發(fā)票放在錢包里了?！?/p>

她深呼吸。

“為什么要留下？”

“？”

“為什么送我回來之后不直接離開？”

“我有個朋友因為急性酒精中毒去世了。他猛灌了好多威士忌后向我們告辭，精神煥發(fā)地回了家，刷牙更衣后就睡下了。到了早上，他已經(jīng)是一具冰冷的尸體了。他的葬禮很盛大?！?/p>

“……所以你是留下來照顧了我一晚上？”

“原本到了四點鐘的時候我是打算回去的。但我實在是困了，就想著早上睡起來再回家。只不過最后沒那么做?！?/p>

“為什么？”

“我覺得多少有必要和你說明情況?！?/p>

“那你還真是體貼啊？”

我從她的話中感覺到了敵意，不由得聳了聳肩。然后我看向云層。

“我……有說什么話嗎？”

“有說一些?！?/p>

“說的什么？”

“說了好幾句。但我記不得了。沒什么要緊事?！?/p>

她閉上眼，喉嚨深處壓出一聲怒吼。

“明信片呢？”

“放你包里了?！?/p>

“你讀了？”

“怎么會。”

“為什么沒有讀？”

“因為沒有讀的必要啊?！?/p>

我煩躁地回答她。她的語氣中有什么勾起了我的怒氣。但若是拋開這一點，她卻讓我突然有所懷念，懷念很久之前的什么事物。假如能在比這平常的情況下相遇，或許我們還能一起度過一段更令人愉快的時光吧。我這樣想。然而事實是，即使我真的在更平常的情況下與一位女子相遇，對于屆時會發(fā)生什么，我也完全無法想象。

“幾點了？”

她問我。我稍微平復(fù)了情緒，起身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電子時鐘，倒了一杯水后回到床上。

“9 點?！?/p>

她虛弱地點點頭，下了床，靠著墻一口就喝完了水。

“我喝了不少吧？”

“相當(dāng)多。換我的話可能會死?！?/p>

“我也會死的。”

她伸手取來枕頭下壓著的煙，點上火，嘆息著吐出煙霧，忽然將火柴棒從開著的窗戶扔向了港口。

“衣服給我?！?/p>

“哪件？”

她叼著煙，又閉上眼?！澳募夹小Ｂ闊┠銊e問了?！?/p>

我打開正對床的衣柜，稍作思考后選了一件無袖的藍色連衣裙遞給她。她沒有穿內(nèi)衣就直接把頭套了進去，自己拉上背后的拉鏈，然后又嘆息一聲。

“我得走了。”

“去哪里？”

“去上班。”

她如同吐氣一樣吐出了這句話，踉踉蹌蹌地從床上站起來。我坐在床邊，興致索然地注視著她洗臉、梳頭。

這間屋子收拾得還算整潔，但也只是算得上整潔而已。“無論再做什么嘗試都毫無意義”的這種感覺四處飄散，這使我感到有些沉重。

六疊大小的房間里放滿了廉價家具，剩余的空間幾乎只夠站下一個人。她就站在那里梳頭發(fā)。

“是什么工作？”

“和你無關(guān)吧?！?/p>

確實如此。

一根煙燃燒的時間里，我都保持了沉默。她則背對著我，對著鏡子用手指按住眼睛下面的青筋。

“幾點了？”她又問了一次。

“過了十分鐘?！?/p>

“沒時間了。你也趁早穿衣服回自己家吧?！彼f著往腋下噴香水。“你應(yīng)該有家的吧？”

有的，我說著穿上 T 恤，坐在床邊再次遠眺窗外。

“你要去哪里？”

“港口附近。怎么了？”

“我開車送你。遲到就不好了?！?/p>

她一只手握住梳子，用一副要哭出來的眼神看著我?？蕹鰜砭蜁檬芤稽c吧，我想。但是她沒有哭。

“我說，我只希望你記住這一點：我確實喝了太多，醉倒了。所以就算發(fā)生了讓人難受的事，那也是我的責(zé)任?！?/p>

她說完，近乎毫無感情地用梳子柄敲了敲手心。我保持沉默，等著她說下去。

“沒問題吧？”

“應(yīng)該吧?！?/p>

“但是，和喪失意識的女孩子睡覺的你實在是……爛人。”

“但我什么都沒做啊。”

她似乎是在克制自己的情緒，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那，我為什么是裸著的？”

“你自己脫的?！?/p>

“我不相信?！?/p>

她把梳子丟在床上，往肩包里塞進錢包、口紅和頭痛藥之類的東西。

“我說，你能證明自己真的什么也沒做嗎？”

“你自己研究吧?！?/p>

“要怎么做？”

她似乎真的生氣了。

“我可以發(fā)誓。”

“我不相信。”

“你只能相信?！蔽疫@樣回答，心情變得很糟糕。

她放棄了與我的對話，把我逐出屋外，自己也跟了出來鎖上房門。

?

我們一言不發(fā)，順著河畔的柏油路走到我停車的空地。

在我用紙巾拭去前窗上積累的灰塵時，她面帶疑惑繞著車身緩緩走了一圈，然后一直盯著引擎蓋上用白漆刷出的巨大牛頭。牛鼻上套了一個巨大的鼻環(huán)，帶笑的嘴里叼著一朵白色玫瑰。它的笑容非常猥瑣。

“你畫的？”

“不是，前任車主干的?！?/p>

“為什么要畫牛？”

“不知道啊?！蔽一卮稹?/p>

她退后兩步，再次端詳那只牛，隨后似乎后悔于開口和我說話一事，沉默地上了車。

車里面熱得要命，去港口的路上她一言不發(fā)，只是用毛巾不斷擦拭滴落的汗水，一支接一支地吸煙。她點火之后吸上三口，隨后就像是在端詳留下的口紅印一樣一直看著煙嘴，接著就把煙按在了車的煙灰盒里，再拿出一支煙點燃。

“我問你，昨天晚上，我到底說了什么？”

下車的時候，她突然問道。

“說了好幾句，大概吧?！?/p>

“就一句也好。告訴我?！?/p>

“肯尼迪的話?！?/p>

“肯尼迪？”

“約翰·F·肯尼迪。”

她搖頭嘆息。

“什么都不記得了啊?！?/p>

?

下車的時候，她一聲不響地把一張千元鈔票塞在了后視鏡后面。

10

這是非常熱的一夜，感覺熱得可以把蛋烘得半熟。

我像往常一樣用后背頂開“杰氏酒吧”沉重的店門，大口呼吸空調(diào)吹出來的涼風(fēng)。店里繚繞著煙草、威士忌、炸薯條以及腋下冒出的汗水的味道，它們像年輪蛋糕一樣層層疊疊地堆積在一起。

我坐到自己常坐的柜臺一端的椅子上，背靠墻壁打量著店里的情況。三個身著不常見的制服的法國水兵，和他們坐在一起的兩個女人，一對20歲左右的情侶，客人就是這些。我沒看到鼠的身影。

我點了啤酒和腌牛肉三明治，掏出書，靜靜等待鼠的到來。

十分鐘后，一位乳房似葡萄柚、身著性感連衣裙的 30 歲女性走進店里，坐到隔我一個座位的地方。她和我一樣打量一番店里的狀況后點了一杯金萊特。她只喝了一口之后就站起來，打了個長得要命的電話，掛斷后拿起提包走進廁所。最后在 40 分鐘的時間里重復(fù)了三次。喝一口金萊特，打長電話，提包，廁所。

酒保杰走到我面前，面帶厭惡。不把屁股磨掉才怪呢，他說。他是中國人，日語說得卻比我好得多。

那個女的第三次從廁所歸來的時候，看了看周圍，靠到我身邊，小聲對我說：

“那個，抱歉打擾一下，但請問能不能管你借幾個硬幣？”

我點頭，從兜里掏出硬幣，全都擺在了柜臺上。10 元硬幣總共 13 個。

“謝謝。幫大忙了。再在店里換錢會招人煩的。”

“不客氣。我身上也輕松不少?！?/p>

她微笑點頭，輕快地拾起硬幣消失在電話的方向。

我放下書，麻煩杰把便攜電視搬到柜臺上，喝著啤酒看棒球賽回放。這場比賽很精彩。前四回合就有兩個投手打出本壘打，總共擊中六次，一個外野手因貧血倒地，交換投手期間插入了六條廣告。分別是啤酒、人壽險、維生素、航空公司、薯片和衛(wèi)生巾。

有一個像是女伴被搶了的法國水兵端著啤酒杯走到我身后，在看什么呢，他用法語問我。

“棒球。”我用英語回答。

“Baseball？”

我簡單介紹了一下規(guī)則。那個男的是投球的，這個人要用棒子打球，跑完一圈得一分。水兵看了五分鐘電視后，就開始播廣告了。為什么點唱機里沒有約翰尼·阿利代的歌，他問我。

“因為他不火吧?！蔽一卮稹?/p>

“那哪個法國歌手比較火？”

“阿戴莫?！?/p>

“他是比利時人。”

“米歇爾·波魯納雷夫?！?/p>

“狗屎?！?/p>

水兵說完就回到自己那張桌子去了。

?

到第五輪時，那個女人回來了。

“十分感謝。我請你一杯吧？”

“不用在意的?！?/p>

“我是那種欠了別人就一定要還的性格。不論恩怨都是這樣?！?/p>

我沒能微笑回應(yīng)，只是沉默地點點頭。她勾手叫杰過來，給這個人一杯啤酒，再給我來一杯金萊特，她說。杰確認了整整三遍，才消失在柜臺后。

“我等的人不來了，唉。你呢？”

“似乎也差不多。”

“在等女孩子？”

“男的?！?/p>

“和我一樣啊。很投緣嘛?！?/p>

我只能點頭。

“你說，我看上去多少歲了？”

“28?！?/p>

“別騙人嘛。”

“26?！?/p>

女人笑了。

“這么說我沒意見哦。你看我是單身呢？還是已經(jīng)有丈夫了呢？”

“答對有獎嗎？”

“如果答出來也不是不可以有哦?！?/p>

“結(jié)婚了?！?/p>

“嗯……對了一半。我上個月已經(jīng)離婚了。你有和離了婚的女人聊過天嗎？”

“沒有。但是我見過犯神經(jīng)痛的牛?！?/p>

“什么地方見的？”

“大學(xué)的實驗室里。5 個人才把它抬進了教室里?！?/p>

女人開心地笑了。

“你是學(xué)生？”

“對?！?/p>

“我原來也是個學(xué)生呢。那是60年代的事了。那時真好啊?！?/p>

“哪里好？”

她什么也不說，只是咯咯笑著喝了一口金萊特，隨后猛然想起什么似的看了一眼手表。

“又得打電話了。”她說，然后拿起提包離席。

她離開之后，我那沒有得到答案的提問繼續(xù)在空中徘徊。

喝了一半啤酒后，我叫杰來結(jié)賬。

“你要溜了？”杰問我。

“對。”

“不喜歡年紀(jì)比你大的？”

“和年齡無關(guān)。順便如果鼠來了就幫我問候一聲。”

我離開酒吧的時候，那個女人打完了電話，第四次進入廁所。

?

回家路上，我一直在吹口哨。那是在某處聽過的某段旋律，歌名似乎就懸在嘴邊，但是怎么也想不起來。是一首很老的歌。我把車停在了海岸通，遙望黑夜中的海面，絞盡腦汁回憶這首歌的名字。

是《米奇妙妙屋之歌》。我記得歌詞好像是這樣的：

?

“大家都喜歡的口令，MIC·KEY·MOUSE?！?/p>

?

說不定那確實是一個好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