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躺著被推進醫(yī)院，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我是在深夜發(fā)的病，當時我正在趕一份策劃書。我記得母親當時驚慌的樣子，還有父親撥打120時的焦急。

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我陷入了黑暗之中。耳邊能聽到的，是混亂的腳步聲，還有……還有父母的聲音。我竭力想要聽清楚?？墒?，聲音聽起來好遙遠，好遙遠，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

我會死。

這三個字硬生生闖進我的腦海里。我就像一個強迫癥患者一樣，反復想著這三個字，無法停止。

我不想死。

黑暗的世界被一絲光亮撕破，隨即有更多的光涌進來。眼前白茫茫一片，除了光，我依然什么也看不到。

意識逐漸模糊。

我想睡。

就這么睡下去吧……

                                                                            （二）

胸口異常的疼痛。

我驚醒了，才發(fā)現(xiàn)我正靜坐在書桌前。這里，是我的臥室。

心跳越來越快，我能清晰地聽到急促的心跳聲。我喘不上氣，呼吸越來越急促。我的手腳發(fā)軟，甚至有些顫抖。

我感到恐懼，頭腦混亂。身邊沒有人，沒有一個人。不管是誰都好，救救我……

“你會看到的，放在電腦旁邊的藥瓶。”

我“聽”到一個聲音，但不是用耳朵聽到的。

“你必須拿到它，吞下藥。”

我吃力地伸出手，抓住了藥瓶，然后試圖擰開蓋子。我感覺我用盡了全身最后一點兒氣力。

藥瓶幾次險些從我的手里掉落，還好，我終于是擰開了蓋子，倒出兩粒藥片，塞進嘴里。

我費勁兒地咽下藥片。瓶子，終于是拿不住了。一松手，瓶子滾落，一部分藥片灑落在地上。

我感到疼痛漸漸緩解，心跳也慢慢正常起來。

“你感覺好一些了，現(xiàn)在，起來走走?！?/p>

我的手搭在桌子上，支撐著我緩慢起身。手腳還是有點兒發(fā)軟，但總歸是有了些氣力。我在臥室里踱了幾圈。我的頭腦不再混亂，恢復了思考的能力。

剛才那是誰的聲音？聽起來很熟悉，可我分辨不出是誰。我的耳朵并沒有接收到任何人的說話聲，這聲音是憑空在我腦海里出現(xiàn)的。是錯覺嗎？

“誰在說話？”房間里回蕩我的聲音。

“喂，你是誰？”我又問了一遍。然而，除了我的聲音，房間里再沒有聲響。我忽然覺得自己很蠢，這里只有我一人，神經(jīng)質(zhì)般的自言自語。

我看到電腦屏幕上顯示著一份策劃書，一份還未完成的策劃書。屏幕右下角的時鐘提醒我，現(xiàn)在是二十三點，也就是深夜十一點。我之前在做什么？一直在做這份策劃書嗎？我一點兒印象也沒有。

“你的策劃書還沒有完成。但是，沒時間了，你必須去公司開會了。”我又“聽”到這個聲音。

“你到底是誰？”我又問了一次。這個聲音依然沒有回應我。這個聲音似乎拒絕與我對話。

不過，這個聲音倒是提醒了我，我該去公司開會了。隔三差五的在晚上開個會，這是公司的慣例，也不知這些個領(lǐng)導是多么喜歡會議。

我走出臥室。我看到每個房間的燈都是亮著的，卻不見一個人。父母房間的門是開著的，床鋪鋪地整整齊齊，沒有一絲褶皺。顯然是沒有人在床上坐過或躺過。床頭柜上有一個白色的小鬧鐘，鬧鐘的指針逆時針旋轉(zhuǎn)。

“你知道你沒有時間磨蹭了。會議遲到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苛刻的老板準會將你的獎金扣光。”

聲音提醒我快些出發(fā)。想到老板對著遲到的人一頓臭罵的樣子，我的頭皮陣陣發(fā)麻。

我住在七樓。

我走下一層一層的階梯，轉(zhuǎn)了一個又一個的彎。聲控燈捕捉到我的腳步聲，一盞一盞亮起來。

整個小區(qū)都沉浸在靜謐的夜色中。大部分人家的窗子漆黑一片，偶有一兩戶還看得到燈光。小區(qū)的大門緊閉，只有右邊的小門開著。

我穿過小門，瞥了眼旁邊的崗亭，空無一人。

夜風拂過，空氣里都帶有一絲涼意。路燈昏黃的光亮，將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街道上沒有一個行人，馬路上也沒有一輛車駛過，除了24小時營業(yè)的便利店，再沒有一家店是開著的。我經(jīng)過便利店的門口，自動門沒有任何反應，就這樣阻擋著我。透過玻璃，我看到便利店里擺滿商品的貨架，和沒有人的收銀臺。收銀臺邊上的關(guān)東煮還冒著熱氣，烤腸機里的烤腸還在緩緩轉(zhuǎn)動。

我又走了一段路，沒有行人，沒有車，安靜地可怕。我心里很疑惑，卻不曾開口問，因為我知道那個聲音不會回答我的。那個聲音似乎只是在引導我，提醒我該去做什么。而我，也習慣性服從。服從，會讓我覺得安心。

這幢辦公大樓有十層高，但只有五六兩層是我所在的公司辦公的地方，整幢樓也只有這兩層的窗子里透出燈光。畢竟，不是每個公司都有大晚上開會的條例。我進入電梯，按了六樓的按鈕。

“你有些焦急，因為電梯太慢了?！?/p>

聲音又出現(xiàn)了。

電梯緩緩上升。1，2，3……我看著數(shù)字一下，一下的變動著。

我該焦急嗎？

我急什么呢？

急著去開會，急著去工作，應該急一些，快一些。

數(shù)字停在了6，電梯門緩緩開了。我一路走到會議室門口，推開門……

一張張椅子圍繞著圓桌擺放，投影儀將幻燈片投影在墻上，桌前的白板寫了一些字。一切都準備就緒，只是沒有人。

“時間剛剛好?！甭曇粽f。

我抬頭看了一眼墻上的鐘，現(xiàn)在是二十二點，深夜十點。

“看看白板，上面寫了什么？”

白板上寫著同事們的名字，列舉了他們最近的一系列錯誤，甚至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被寫上去。我掃視了一遍，并沒有看到我的名字。我松了一口氣。

“現(xiàn)在，你坐在屬于你的位置上，會議要開始了。雖然，恩，的確是挺無聊的。但是你必須忍耐?！?/p>

我拉開椅子，坐了下去。我一直一直靜坐著，微瞇著眼睛。

我，很累……

我好像聽到了老板拍著桌子罵人，這之后，會議開始了。

事實上，只有我一個人坐在會議室里開會。

我突然覺得我這樣做很蠢。

蠢的無可救藥。

“你在會議中表現(xiàn)得很認真?！?/p>

我猛然站起來。

“額，恩……你有意見，急切的想要發(fā)言?！?/p>

我踢開椅子，跑出會議室。

“啊，好吧……你非常非常急著想要去廁所，所以不顧形象的跑出去，你……”

我跑進了電梯，不停的按一樓的按鍵，我懷疑我再按下去，按鍵都該壞了。電梯門緩緩關(guān)上，開始下降。

“喂，你在做什么？”那個聲音聽起來有些慌亂。而我也很意外，我以為那個聲音只會從容不迫地指引我。

“你一時昏了頭，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感到很抱歉，所以，你準備回去好好的和老板道歉?！?/p>

電梯停在五樓，門自動開了。門外，沒有一個人。

我一個勁兒地按關(guān)門鍵。

電梯門緩緩關(guān)上，繼續(xù)下降。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你這樣會丟掉你的工作！你以為再找一份工作很容易嗎？別犯傻了?！甭曇粲行┲?。

電梯停在四樓，門又開了，外面仍然沒有人。

我沖出電梯。雖然四樓沒有開燈，但我憑著印象摸索到了樓梯間。

“你一直都是最勤奮的好員工，現(xiàn)在回去，好好道歉，老板回諒解你的，快回去。”

我只顧跑下樓梯，并不理睬那個聲音，就像那個聲音不回應我的問題一樣。

“快點回去吧，現(xiàn)在還來得及。雖然這份工作很辛苦，但都是值得的。忍耐，要學會忍耐?！甭曇暨€在繼續(xù)勸說我。

“呃啊！”

在跑到最后兩層臺階時，我踩了空，直接撲下來。所幸離地面并不怎么高，只是擦破了膝蓋和手肘。

玻璃大門緊閉著，防盜鏈從外面鎖住了大門。在我進來時，這個大門還沒有上鎖。

我打開滅火器箱，取出滅火器，然后我抱著滅火器奔向玻璃大門。

“不不不，你不能這么做！快住手！從這里出去，你就再也不能回來了！你會后悔的！”

一下，兩下，三下……

我使出全身力氣砸門。

“快住手，聽我的，我為你著想，是不會害你的?！?/p>

清脆響亮的碎裂聲……

我不顧一地的碎玻璃渣和殘留在上面的尖銳的玻璃片，跨出了門。此時，我心里只有反抗的快感。

我站在外面。那個聲音安靜了許久，久到我以為那個聲音不會再說什么了。

“好吧，好吧，隨你高興吧。我不管你了?！被蛟S這會是那個聲音說的最后一句話。

我沿著人行道一直往前走。我不想看見那幢辦公大樓，走的越遠越好，我不想看見。

那個聲音不再出現(xiàn)，似乎是真的不愿再管我了。

我不知走了多久，我只是走著，漫無目的的走著。

我不知道我要去做什么，或者說，我該去做什么。

要是有人能告訴我現(xiàn)在該做什么就好了。

真是可笑，我剛才不是拒絕了那個一直在告訴我該做什么的聲音嗎？

我感到迷茫。

                                                                       （三）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

我停下了腳步，因為，我看到了我曾讀過的學校。

這個學校已經(jīng)成為了過去式，因為它的名字已經(jīng)從這個城市的學校名單里刪去了。

學校的一半已經(jīng)被拆成廢墟。不用多久，這里會被徹底拆掉，改建成別的建筑。

我想再進學?？纯?。

我走進教學樓，登上四樓，穿過漆黑的，漫長的走廊。走廊盡頭有亮光，是從盡頭教室的窗戶透出的。我知道這個教室，因為我在這個教室學習了三年。

一進門，我就看到掛在后面墻壁上的時鐘。時鐘的指針告訴我，現(xiàn)在是二十一點，晚上九點。我記得這個時鐘一直走的很準，但是大家經(jīng)常說它慢了，有時也會說它快了。

教室里的一切都和以前一樣，桌椅的數(shù)量和擺放位置，也沒有任何變化。我的位置在中間的第三排，離講臺不近，也不遠。

靠后窗的最后一排，只有一張桌子。我記得這張桌子曾經(jīng)的主人，是一個喜歡獨行的男生。

他獨自坐在靠窗的角落，這是他自己向老師要求的。除了一兩門有興趣的課程，他這三年來幾乎沒聽過幾堂課。成績，自然是慘不忍睹的。老師拿他沒轍，也就不管他了，坐在角落里不影響其他人就夠了。

他總是獨來獨往，不似其他同學，不論做什么總要成群結(jié)隊。但他不是一個冷漠的人。不論見到誰，他總是微笑著。

他的課桌上從來沒有空過，堆滿了許多書。我的課桌上也堆滿了書。不同的是，我的書，全是各類教輔；他的書，全與學習無關(guān)，至少與學校的學習無關(guān)。

“他只和你說過幾次話?！甭曇粲殖霈F(xiàn)了。我本以為這個聲音再也不會出現(xiàn)。

“有一句話，你一直都記得。”

我一直記得的一句話，只有……

“高銳，你累嗎？”

他什么時候?qū)ξ艺f的這句話，我記不清了。我只記得我當時差一點想把桌上的書全都推掉，然后告訴他，我很累，我真的很累。

我不喜歡學習，不喜歡考試，看到課本和教輔我就惡心。但是我必須做一個別人眼中的學霸，拼命的學習，考出好成績，然后享受別人的稱贊。

“其實你毫無天賦，你什么都不會，什么都做不來。”

不，并不是這樣。我只是沒有去做罷了，如果我嘗試去做了，如果我嘗試去做了……

“事實是你什么也沒去做，你害怕嘗試?！?/p>

我并不是害怕嘗試，我害怕的是出錯，做不到最好，這讓我無法忍受。就像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摔倒出丑一樣尷尬難受。所以，不做不錯。我只能去做最有把握的，拼命做到最好，然后經(jīng)常羨慕別人，幻想自己如果去做也能做的這么好。

“你很后悔?！?/p>

是的，我后悔。

我走出教學樓。沒有什么可以看的了，其他地方已經(jīng)被拆成了廢墟。我離開了學校。

                                                                     （四）

我來到一座小公園里。公園的附近是一些老房子。小的時候，我住在這里。

公園里有幾張很臟很舊的長椅。我感到疲憊，坐在長椅上休息。

“現(xiàn)在是二十點，晚上八點。”

我向后一仰，靠著椅背，看著夜空。這個城市的夜空，難得能清晰看見明亮的月亮，和閃爍的繁星。以往，總是烏云密布，或者黑漆漆一片。

“時間不多了?！?/p>

我知道。

“你累嗎？”

累，好累。

“無論多累，都要忍耐。你能做到最好。”

不，這不值。

總是忍耐著，服從著，總想做到最好……這不值。

我真想一切都重新來過一遍。

我起身，出了公園，向著一條幽靜的小巷走去。我感到那里的盡頭，有什么在吸引著我。

“已經(jīng)過去的不會再重來，你是知道的?！?/p>

那就讓我重新生活。

我絕不會再累垮自己。

我看到了那個盡頭，是光。讓我感到溫暖，舒適的光。這光是那么的柔和。

我不想死。

我想活。

“高銳，過去吧?！?/p>

我穿過了光。

我聽到了一個聲音。

“病人經(jīng)搶救無效死亡，確定死亡時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