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爭是如何“扭曲”人性的?從性格古怪的音樂家說起
本文首發(fā)自公眾號:Yusi音樂審美養(yǎng)成
未經允許嚴禁任何形式轉載

如果鋼琴大師霍洛維茨還活著,一定也為如今重陷戰(zhàn)火的烏克蘭感到焦心。

這位充滿才氣卻也以性格古怪著稱的鋼琴家,出生于119年前的烏克蘭首都基輔。彼時的基輔商販云集,生機盎然,世界正處在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之中,霍洛維茨在這里度過了一個幸福安穩(wěn)的童年。
父親是小有名氣的電器商人,總是忙碌于生意;母親溫柔賢惠,在家中照顧孩子們,并教姐弟倆彈鋼琴?;袈寰S茨八歲時,母親在家中為他和姐姐安排了一場小型音樂會,父親在聽完姐弟倆彈琴之后,去附近的基輔皇家音樂學院交了學費,兩人開始正式學習音樂。
正是在這一年,著名鋼琴家約瑟夫·霍夫曼來基輔演出,沒有搶到票的霍洛維茨偷偷鉆進禮堂,站在一個小小的角落里,在震驚中聽完了全程,而這場音樂會,也深深地影響了他的一生。

基輔,是寄托了霍洛維茨人生最美好回憶與音樂夢想起航的地方。
然而,好景不長。俄國十月革命開始后,戰(zhàn)火很快就燒到了烏克蘭,16歲的霍洛維茨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差一點被炮彈擊中。1919年,霍洛維茨家里的豪宅被軍隊占領,父親的電器行被沒收。一夜之間,從天堂到地獄。
霍洛維茨曾在后來的回憶說:
24小時內,我的家庭失去了一切,我親眼看到士兵把我的鋼琴從窗口扔到街上,我的書、樂曲和家具,一切的一切都在消滅之列。
那一年,霍洛維茨年僅16歲,開始為了一家人的生計而到處演出,換來一條面包、一塊黃油或一盒巧克力,在戰(zhàn)爭之后的廢墟上艱難地生存。在接下來的幾年里,霍洛維茨還被安排上山下鄉(xiāng),頂著凜冽的寒冬和隨時在舞臺上被砸的風險,為邊遠地區(qū)的民眾演奏。
1925年,為了改善自己的處境,在朋友的幫助下,霍洛維茨以逃難者的心態(tài),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逃離了自己苦難的家鄉(xiāng)。
在邊境的檢查中,因為鞋底私藏著美金,年輕的音樂家嚇得臉色發(fā)白,瑟瑟發(fā)抖。士兵反復檢查著護照,最后凝望著他的眼睛說道:不要忘記你的祖國。
但彼時的霍洛維茨,已做好了永遠回不來的打算。
霍洛維茨離開后,父親死于古拉格勞改營,哥哥在戰(zhàn)爭中喪命,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姐患了精神病,在精神病院自殺。故鄉(xiāng)留給他的,是家庭破碎、親人喪生的慘痛記憶。

而出走歐洲的他,迅速成名,成為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后來又移民美國,娶了著名指揮家托斯卡尼尼的女兒,生下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兒。

一切聽起來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發(fā)展,但光鮮亮麗的名利包裹下,是大眾對他性格的非議。沒錯,后來的霍洛維茨,除了音樂才華,古怪的性格也頗受矚目——易怒、冷漠、不懂禮節(jié),像是個處于叛逆期未長大的孩子。

在霍洛維茨的人生中,發(fā)生過很多讓常人無法理解的事跡。
比如有一次,合作很多年的調音師摩爾不小心說了一句話激怒了霍洛維茨,他順手就抓起手邊的杯子朝摩爾砸去,最后,眾人安撫半天,他才消氣。
還有一次,霍洛維茨邀請比他年長、且早已在業(yè)內享譽盛名的鋼琴家魯賓斯坦及他的夫人共進午餐,魯賓斯坦答應了,并特意推掉了原本的安排,風塵仆仆趕到巴黎赴約,可霍洛維茨本人當天竟然把這件事忘記了。

甚至唯一的女兒英年早逝,也絲毫沒有影響到他的情緒。在女兒去世后的一次聚餐上,妻子難掩哀傷提前離席,霍洛維茨毫不在意地向宴會主人致歉說:不要生氣,她的女兒死了,請你原諒她。
有人猜測,霍洛維茨之所以形成了這樣的性格,是因為從小被寵愛,又年少成名,不懂得愛人所導致的。這樣的分析或許有一定的道理,但并不全面。因為從他的音樂中,我們可以感受到霍洛維茨本身有著強烈且濃郁的情感,他的心里一定是有愛的。

那么,是什么造成了他如此自私與冷漠?戰(zhàn)爭與多年背井離鄉(xiāng)的漂泊,或許是我們無法回避的重要原因。
親身經歷了殘酷的戰(zhàn)爭,目睹了平民百姓的生靈涂炭,又經歷了至親的慘烈死亡,再加上幾十年的他鄉(xiāng)流亡,讓霍洛維茨不得不為自己的心包上一層堅硬的外殼。他看似得到了世間無限的關注與寵愛,但心靈已經很難打開來真正接納;更因為有“殼”的存在,他無法釋放愛。
事實上,他在后來的日子里,也備受抑郁情緒的困擾?;袈寰S茨多次因為精神和情緒問題隱退,最長的一次達十二年。
巨大的痛楚造就了他促狹、執(zhí)拗的個性,也成為了霍洛維茨一生中無解的難題。

1986年,闊別故土六十年后,他終于回到充滿恩怨與情感波瀾的莫斯科舉行鋼琴獨奏會。
音樂會上,他演奏了舒曼的《童年情景》,霍洛維茨說,他在演奏時想起了自己的母親、父親、姐姐,想起午餐后燒起俄式茶飲,鄰居們到他家里喝茶吃點心。一滴淚珠從這位83歲的老人臉頰上流過,觀眾們也在音樂聲中淚灑衣衫。
幸好還有音樂在,成為緩解這刺骨傷痛的唯一良藥。

霍洛維茨并不是唯一被戰(zhàn)爭改變命運與性格的音樂家。事實上,在我們熟悉的其他音樂家身上,同樣有著與他相似的憤怒與淡漠。
1830年,因為波蘭陷入戰(zhàn)爭,20歲的肖邦離開故土,開始了長期的流亡生活。幾乎所有人都知道肖邦的波蘭情結,熟悉他音樂創(chuàng)作中的愛國情懷,卻很少有人知道他個性中的偏執(zhí)與矛盾。

從幼時起,肖邦就有了揮之不去的戰(zhàn)爭陰影,再加上成年后的長期漂泊,肖邦身上早早地籠罩起一層悲劇色彩。
他的內心是悲情的、傷痛的,但是為了應酬,又不得不常常出入貴族沙龍,這讓他更加感受到和大家的距離,認為自己是個局外人,于是緊緊裹上外殼,壓抑著自己的沮喪。
他常常會把自己關在房間好幾天,要么砸椅子、折斷鉛筆,要么輕輕啜泣流淚;但與此同時,他又憎恨孤獨,總想讓人陪伴和圍繞。

盡管身邊的朋友都對肖邦熱情且真誠,卻很難真正走近他的內心。他很少聽別人創(chuàng)作的作曲,單純地活在自我世界中。舒曼和李斯特都曾給他寄來自己創(chuàng)作的曲子,并向他致意,但他總是會拖很久,草草寫下一兩句感激之詞作為回復。
戰(zhàn)爭和破碎的國家讓他徹底失去了安全感,也失去了打開內心、與外界正常交往的能力。
這或許也是為什么,霍洛維茨彈奏起肖邦的作品,往往更有力量,更動人。他們更像是穿越時空,有著相似經歷與精神世界的知音。

當然,他們或許還有另一位知己:拉赫瑪尼諾夫。
霍洛維茨一生視拉赫為精神上的“父親”。他說只要工作時看到墻上拉赫的畫像,內心就會感到安定。移居美國后,霍洛維茨曾多次得到拉赫的提攜,不僅僅因為兩人音樂理念上的一致,或許更是因為同在異鄉(xiāng)漂泊,同樣經歷戰(zhàn)火后相似的悲情與痛苦。

拉赫瑪尼諾夫雖然出生于俄羅斯一個經濟優(yōu)渥的家庭,但是生活并不順利。早年時父母離異,和自己相依為命的姐姐又早早離世。戰(zhàn)爭來臨后,作為貴族階級的他不得不流亡海外。
這樣的經歷在拉赫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跡,他陷入了一種不可自拔的憂郁之中,成為了一個悲觀主義者。即便在事業(yè)最輝煌的時期,他也始終缺乏安全感,認為自己做得還不夠好。抑郁情緒甚至一度成為他生命里的頑疾,精神狀況也隨之受到影響。
拉赫的安全感缺失,與經歷兩次世界大戰(zhàn),遠離祖國不無關系。他后期的作品中,繁復的手法,陰暗的色彩,似乎都在隱隱講述他背井離鄉(xiāng)的凄涼與悲傷。而拉赫自己也沒想到,1917年一別之后,他再也沒能回去自己的故鄉(xiāng)。

百年前的音樂家們在面對戰(zhàn)爭時經歷了什么,百年后的今天也是同樣。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那一年,德彪西說他再也不想碰琴了,因為他認為一個藝術家在這種充滿血腥悲慘的時刻,根本無法進行創(chuàng)作。
這就是戰(zhàn)爭的殘酷,它帶來的唯一主題,只有“失去”。失去陽光,失去自由,失去原本應該正常、健康生長的軌道。
愿世界和平,愿音樂常在,愿每個人都能不受戰(zhàn)火的侵擾,活成自己本來的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