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隨記
初秋,天高氣爽。
我還是同以往一樣走在路上。
身邊人影行色匆匆,他們在奔向各自的方向。
我以前會在路上駐足去聽心臟的跳動聲音。
活力,澎湃,混雜著柏油馬路的聒噪,都一起鉆進(jìn)了我的耳朵。從雜亂的音波中尋覓著自己的跳動旋律,然后長吁一口氣,又繼續(xù)走著。
現(xiàn)在不太會了,因為走在路上的人越來越少,他們都選擇了更好的出行方式。而我呢,我為了聽心臟的聲音以及省下兩塊錢的車費(fèi)可以買一瓶橘子汽水選擇在路上繼續(xù)走著。
有時候是橘子汽水,有時候是可樂,有時候則是一根冰棍,但那是夏天的事了。夏天又和秋天不一樣,夏天更加熱而且更喧鬧,遠(yuǎn)處的蛙鳴把馬路彰顯的更加凌亂了。我不知道四季存在的意義,但我覺得秋天要比夏天要好;就像我不知道晝夜為何交替,但明白夜晚要比白天更加恬靜。
世界就如此這般地運(yùn)轉(zhuǎn)著,夜晚換了白天,夏天又在秋天之后到來。它們,還有人們,背上似乎上著莫名的發(fā)條,咯吱咯吱地行進(jìn)著。那原先走在路上的學(xué)生也好,成年人也好,他們都不唱自己的歌。那些吵鬧的學(xué)生,周一到周五討論該死的作業(yè)與考試,周五則就笑逐顏開地大談特談電視節(jié)目,卻不會膩。成年人也沒什么不同,不過是青年人們更加鬧騰罷了。
那些人之前在路上走著,說著想要新生活的話,揮動著手臂,好像這樣做就能讓他們的愿望成真。路上偶爾會躥出幾只貓狗,他們于是便借題發(fā)揮說如果能變成貓狗便好,卻又不去考慮貓狗的生計問題,只是看到了動物們能夠無憂無慮的到處去跑、跳,做自己想做的事,然后等到冬天挨餓受凍的時候又記起生而為人的好了。
我在路上想著,花去了太多時間。幸好在討論他們的目的地的時候記起了我的終點(diǎn),我原先是要抱著畫布去公園里寫生的,后來臨出門時又把畫布落在了家里,于是空著手出的門,沒有畫布的提醒,我在路上失了神魂。
一個可悲的念想浮上了我的心頭,那就是我也是被那發(fā)條驅(qū)使著一步一步地走著,畫布便是我的發(fā)條。當(dāng)我走到路上發(fā)現(xiàn)手上空空的時候,那一刻的迷茫是真實存在的。那一刻的我便像停擺了的時鐘,我抬手看著表,卻正是一點(diǎn)四十分。
我繼續(xù)向著公園走去了,即便是沒有畫布,即便是會缺上一課的作業(yè),我也不再愿意費(fèi)來回的腳程了。況且公園畢竟是尋找美的地方,雖然不常能夠找到,但若是這一次覓得了,放在腦海里,等到回去時再把它印在畫布上也不遲。
我任由我的思緒繼續(xù)膨大,它能夠舉一反三地推理出許多我從來沒想過的問題,或大或小的都在我的腦袋里裝著,有些重要的能夠存放一個多月,有些不重要的,忘也就忘了。
我知道我沒有那些人口中的天分,我的畫也不過是他們之中最普通的。
但是為了每周末都能名正言順地出門以及抱著觀察生活地名號觀察行人,同時也觀察自己,這就與路上的行人們不同,我想找到的大概是這一種與眾不同的感覺。
作作品的經(jīng)不住批評,作批評的往往又給不出出色的作品。我從來沒看到過老師們的杰出著作某地某處的某個畫廊懸掛展覽,卻經(jīng)常聽到創(chuàng)作者們放棄自我的聲明。如果世間萬物的背后真都背著發(fā)條的話,我倒是想在批評家的發(fā)條上做些手腳了。但是我卻不能這樣做,因為這是為世人所不齒的行為;如果說每個人的目的是發(fā)條的話,那么人們設(shè)下的這些條條框框就是石英表的玻璃表面了。
人在思考一件事的時候身邊的時間總覺得流失得更加快,因為沒有閑心去管它。它于是發(fā)瘋似的逃,等到人回過神來就已經(jīng)無跡無蹤;可是作為青年,就算是消磨時間也是能被其他人所接受的,待到年紀(jì)再大一點(diǎn),就會覺得時間愈發(fā)無情,想拼命的挽回,卻還是讓它在生活的縫隙間消失了。
我就這么想著,走到了公園,預(yù)計是中午到的,醒來時卻已經(jīng)天邊泛黃了。我于是很隨意的在公園的湖邊找了一張長椅——也是我最常坐的一張。因為畢竟是秋天,靠近那人造湖便覺得格外的寒。我記錄著這個公園三年的春夏秋冬:鳥鳴換了蛙鳴換了蟲鳴,那冬天是寂寥而且凜冽的,沒有行人走動時就能聽到雪落到松針上,又從松針上跌落到地上的聲音。等到雪完完全全的白了大地,湖面完完全全的結(jié)了冰,就會有好似達(dá)成某種條件后的獎勵般的冒出許許多多孩子來,他們用力地踩著雪,穿著厚重的衣裳,濺起一陣又一陣的冰花。
我這時是不愿意來的,因為活力會毀了美的構(gòu)圖。我了解這一點(diǎn),于是第二年、第三年,我便在家里坐著,保留著第一年冬的公園。那老師問我,為什么你三年來畫的東西都是一樣的?我就把公園的四季畫給他,他說千篇一律的東西不要再交上來了。老師不知道的是公園每一天每一年都在變著:花草的位置,噴泉的噴與不噴,上了白漆的松樹被砍倒,改種了更好看的楓。他們似乎并不在乎冬天的形貌,因為所有東西都埋在雪里,隔遠(yuǎn)了看都一模一樣。
秋天的公園因為楓的緣故,顯得潦草了很多。又因為有風(fēng),那地上的碎葉便又重新飛上了天,再享受了一回落葉歸根的旅程,但對于我來說著恰是美的景色,只是可惜沒有帶著畫布,因為記憶總會有些偏差,有些楓葉落下的速度、風(fēng)的來向,我都不會記得特別清楚。印在腦子里的畫面復(fù)現(xiàn)出來時總會帶些失真,不過是沒人注意那么多細(xì)節(jié)罷了。
他們只要求好的,不要求美的;只在乎有用的,不在乎已得到手的,眼前的,未來的,看得見的,看不見的,都一知半解地被吸收著,吐露出最后印上人類吻痕的產(chǎn)物。楓葉紛飛落下,激起湖面陣陣漣漪,這樣的景色被不知名的人攝入相簿,被做成商品上架出售,被人做成手機(jī)或者電腦的壁紙,這樣他們足不出戶便能享受到自然的美。對于此我不置可否,但當(dāng)我想到某地某人的鎖屏是我眼前的這個公園時,就有些于心不忍了。
我坐在長椅上,長椅承載著我和我三年以來的所有思緒。當(dāng)我離開時,它會不會如釋重負(fù)般的嘆一口氣,憤憤地說出“這個怪人早該走了!”之類的話?我想問一問它,找一找它的臉,于是俯下了身子,看到的卻是它的腳——那是堆滿銹痕與污漬的腳,在我來之前已然存在,在我未來離開后也會繼續(xù)呆在這很長時間。它成了公園的守望者,比我以更專注的的目光盯著公園里所有細(xì)微的轉(zhuǎn)變:它知道很多事,一些我從未聽說過的事。人的精力與見識是有限的,有些問題可能窮盡一生都找不出最優(yōu)解。但物件不一樣,它們以人類難以比擬的時間存續(xù)著,送走了前人,熬過了來者,長椅上坐過的屁股數(shù)不勝數(shù),它卻不會一一記住。
我就這樣彎著腰看了許久,最后曉得了人類機(jī)能的有限。于是我這時候便抬起身來,卻發(fā)現(xiàn)眼前站了一個女人,可能是女人,或許叫女生比較好。
“你在看什么?”她率先發(fā)問了。
“如你所見,長椅,準(zhǔn)確一點(diǎn)是長椅的腳?!?/p>
“女孩子在外面最好也不要露出這樣的動作比較好哦。”
哦,我也是女生來著。
“這個時候應(yīng)該不會有人來的?!?/p>
“這不都是散步的人嗎?”她無奈地指了指外面的人行道,那上面來來往往的都是飯后消食的人,我蠻不在乎地掏出了手腕上的表,好讓她能看到表上的時間。
“你看,一點(diǎn)四十。”
“你的表好像不走的欸。”
“靠,真的?!蔽仪昧饲媚菈K表,它依舊沒有什么反應(yīng)?!懊脶樍T工了?!?/p>
“你好奇怪?!?/p>
“我不叫奇怪?!?/p>
她一下子沒繃住笑,笑得很徹底,和我在路上遇到的那些并不一樣。
“呃...我是說...你像個怪人。”
“我就是個怪人,因為很多人都這么評價我?!蔽野杨^扭到一邊去,不再看著她,而她卻很熟稔地在我視線盡頭坐下了。
“確實。但你的手好好看哦?!彼堄信d致地打量著我撐在長椅上的手,“好像那種彈鋼琴的,細(xì)長細(xì)長,又白?!?/p>
“不清楚,沒人這么說過,你是第一個?!蔽液鷣y把手揣進(jìn)衛(wèi)衣的口袋里,她立馬就露出了遺憾的神色,不過也就持續(xù)了一小會。
我這才開始細(xì)細(xì)打量她,她這時穿著長衣長褲,然而也不算是太冷,頭發(fā)有章理地披在身后,又帶著一頂針織的帽子,給人一種很畏寒的感覺。
“所以你之前到底在干嘛?!?/p>
“呃...”我本來想如實告訴她我在代入椅子的視角,后面想了想她可能難以接受,“你可以理解成在給畫畫取材?!?/p>
“角度這么刁鉆啊。”她雖然一臉不可思議,但最后還是信了我說的話。
“那么你呢,我好像沒在這邊見過你?!?/p>
“沒見過...我的確是第一次來這邊。”
她穿的是一中的校褲,離這個街道至少要走上大半天。
“那是一段很遠(yuǎn)的路。”我說,“希望你會喜歡這個公園。”
“說起來確實好遠(yuǎn)哦...”她擺了擺手,“也不過是終點(diǎn)站到起點(diǎn)站而已咯?!?/p>
“終點(diǎn)...”我想起了我在路上想過的許多東西。
“你說你在畫畫,可是你啥都沒帶咋畫呢?”
“這——”我覺得忘記帶畫布這種事說出來有點(diǎn)難以自容,“可以記在腦子里?!?/p>
“記下來?”她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盎蛟S也是,人的潛能是無極限的。”
“學(xué)習(xí)好的人總是能輕而易舉地說出難以搞懂的話呢?!蔽腋胶椭c(diǎn)一點(diǎn)頭,理解萬歲理解萬歲。
“我覺得學(xué)習(xí)并不能衡量一個人?!?/p>
她很冷靜地說出這句話。
“雖然我是一中的,說出這種話聽起來也很怪。”
“不,我只是拿我自己對比罷了。如你所見,我是對知識沒有相性的?!?/p>
“但是你會畫畫呀?!?/p>
“但是會被人說笨?!蔽艺酒鹕韥?,望著湖的另一邊,那里有一只鴿子剛剛落下,在紅透了的公園里顯得格外的突兀。
這是一幅好的構(gòu)圖。我想,白鳥,紅楓,靜湖。如果交給老師的話或許能得一個高分。
“我原本也是想考四中的。”她對我說。
我扭頭看向聲音的主人,她眼中充滿情愫,不知道是看著湖,還是我,還是那只白鴿。
四中是我讀的學(xué)校,學(xué)風(fēng)很差,但是很適合搞藝術(shù)。
“可是四中不需要考,”我說,“所有人都能上。”
“除了我,”她說,她緩緩站起來,走到了湖邊上,“很多時候不是我想去就能去的?!?/p>
“哦,那也確實?!蔽衣牫隽怂捓锏囊馑?,于是結(jié)束了這個話題?!澳阋矔嫯嫞俊?/p>
“相比起畫畫,我個人喜歡唱歌些?!彼晕⑿匚?,我同樣以笑報之。
“唱歌的話,我不太會的?!?/p>
“小時候唱過很多比賽,”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半m然沒有得過什么獎,但我還是喜歡站在臺子上的那種感覺。”
“這叫享受他人的目光?!蔽艺J(rèn)可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享受也說不上,只是喜歡罷了。”
“喜歡也是很模糊的詞呢?!?/p>
模棱兩可,但又很敏感,喜歡這個詞在很多場合都是萬能的。
“那也是,但是我后來還去過一陣子的唱歌班誒?!?/p>
“我上過很多個補(bǔ)習(xí)班,但都沒什么用?!?/p>
什么奧數(shù),英語,我上了很多,都沒有后文。
“被人推著去做的都沒有結(jié)果吧?!彼恢朗菓阎趺礃拥那楦姓f出得這句話。
“先不聊什么補(bǔ)習(xí)班,你能唱首歌不?”我深情地望著她。
“啊?”她驚訝地喊了出來,“我好久沒在別人面前唱過歌了?!?/p>
“你認(rèn)識我嗎?”
“剛剛認(rèn)識?!?/p>
“剛剛之前呢?”
“不認(rèn)識?!?/p>
“那就好辦了,”我說,“你只要想著再來公園路上的樣子就好了?!?/p>
“我試試吧,”她有些忐忑,但還是開始了他的歌唱:
“到第三日 他帶回主的光輝?
?那時黑暗退卻 太陽浮現(xiàn) 萬物復(fù)蘇
?他會笑著將真理播撒
?而福音亦隨他而至 ”
她以一個漸弱的音調(diào)結(jié)束了她的演唱。
“是教堂的曲子呢,”我認(rèn)可地說到,“你是信基督教的人嗎?”
“不算是,”她咳嗽了一聲,“我奶奶是信這個的,但是的話小時候一老去哪里的唱詩班?!?/p>
“因為可以名正言順的唱歌嗎?”
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隨后又扭頭看著湖面,眼睛里塞滿了無奈。
“你利用了教會?!蔽夜首鲊?yán)峻地說道,這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這么說是不是有那種老電影的感覺?”
“你真的好奇怪!”她氣鼓鼓地說道,隨后又盒盒地笑出來了。
“隨你怎么說,”我撇了撇嘴,“沒有人把我當(dāng)正常人。”
“我覺得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也不錯?!彼龑W(xué)著我的樣子也撇了撇嘴,還浮夸地叉起了腰。
“以后呢,”我說,“我每周都回來這個公園?!?/p>
“每周周末嗎?”
“有時候周六,有時候是周天,也說不定?!蔽衣唤?jīng)心地說著,“我會在這里花很多時間?!?/p>
但我有很多時間都在路上,我心里想著,沒有說出口。
“這里確實很漂亮,”她似乎很認(rèn)可公園的景色,“值得多來幾次。”
她看到天空越來越黑,突然意識到時間不早了。
“我說,我唱歌給你聽了,你能不能把你的畫給我看?”
“我?我只會畫這個公園哦?!?/p>
“無所謂,我只是挽回?fù)p失而已?!彼@樣說,“說到底你到底是不是美術(shù)生啊,也不打扮自己,也不化妝,出來就穿著校服......”
“你自己不也是?”
“但是你真的不像藝術(shù)生哦?!?/p>
“那是她們,我是我。”我搖了搖頭,我知道她口中的藝術(shù)生長的什么樣子。
我不想變成那個樣子。
“你真的跟我印象中的藝術(shù)生差好遠(yuǎn)?!彼蝗恍χf道。
“有什么好笑的......”
“不不不,我只是冥冥之中覺得我們聊的來?!?/p>
“冥冥之中是什么感覺?”
“就是憑感覺!”她有些著急地說道,好像到分別的時候了。
“你也很奇怪,”我冷冷地說到,“幾乎沒有人能和我聊這么久?!?/p>
“可能吧,但我覺得我是正常人?!?/p>
“正常人再不走要趕不上末班車了哦,怪人可以慢慢走回家哦?!?/p>
我提腳就要走,卻被她喊住了。
“慢著!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
“算了,你叫我雨吧,下雨的雨,下次見面再說吧!”
“哦~”
她終于還是抵不過汽車發(fā)動機(jī)的發(fā)動聲,逃也似的從公園跑走了。
“記—得—帶—上—你—的—畫—!”
“哦?!?/p>
帶不帶的,到時候再說吧。
我也得回家完成老師的任務(w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