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四年，江笑笑的娘給她賣到了見不得人的地兒，從此她改了名兒叫“花蝴蝶”，管老鴇子叫媽。

???????漸漸的，她便記不得自己的本名了。人家問她姓什么，她總是咧著嘴傻樂，似乎天生一副貧賤樣，總是盼望著能從茶水費里摳出幾個大子兒來。

???????這一年冬，真冷，花蝴蝶哆嗦著往前門去，想買幾個糖堆兒，說到底，她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孩子。像她這樣傻不愣登，不太靈光的女孩，生意總是不好，也就沒有暖轎可以坐。只能踏著雪歪歪扭扭地前行，后面跟著一個灑掃的小丫頭。說是幫她提提東西，其實就是怕她跑了。大家心里都明白，可誰都把話藏在肚子里。嘴上照舊一口一個閨女的叫著，別提多親熱了。打門口過，您聽見了，肯定以為這是一對關(guān)系和美的親母女。但您只要抬抬頭，肯定被這門上的金匾“怡紅院”三個大字嚇得連走兩步。這能是普通人來的地界兒嗎？這是銷金窟！

???????這里的老鴇子人稱“賽西施”，據(jù)說年輕人也是一貌美的姑娘，如今年老色衰，早已成了昨日黃花。便成了一個怒目圓瞪的閻王奶奶，管著手下五十來個姑娘，個個花容月貌、軟香甜膩。如果您兜里沒個百八千塊銀元，勸您還是別踏她家的門。不然小心她拿著掃帚給您攆出去。當(dāng)然，如果您穿著大鍛棉襖，拿著金絲鳥籠，她一定笑臉相迎，絕不會讓您在寒風(fēng)里冷上一分鐘。

???????再說這花蝴蝶，作為一個無品無貌的下等妓女，早已看盡了人間冷暖。自打親娘把她賣進來，挨打挨罵便是家常便飯。她唯一記得的就是她的親娘臨走時給她買了一串糖葫蘆。那串糖葫蘆可真好吃，酸酸甜甜的山楂，中間還裹著棗泥兒，外面還粘著許多炒熟的芝麻，吃到嘴里真是噴噴兒香。她只記得她娘給她買了這串糖葫蘆，吩咐她好好坐著，她去買點東西馬上回來。從此，她就再也沒有見過她。漸漸的連她的模樣都給忘了。只有糖葫蘆的味道還停留在她的記憶里。所以，每逢過年過節(jié)，她總要到前門去買一串最大最好吃的糖葫蘆，一邊吃一邊流淚。她的旗袍被雪弄污了，她氣不過，就拿灑掃的小丫頭出氣，她也漸漸學(xué)會耍脾氣了。小丫頭歪著頭斜著眼看她，明顯不服她。她只好更大聲地吼，就像她媽賽西施一樣，活像個閻王奶奶。

???????怡紅院里擠滿了醉醺醺的客人，她忙拾掇拾掇臉面，就笑嘻嘻地貼上去，想看看有沒有熟人，掙個一兩塊銀元。

???????“花蝴蝶，你過來！”

???????花蝴蝶左右張望，看到賽西施叉腰站在樓梯下面，朝她招手，滿臉怒氣。一旁站著那個灑掃的丫頭，她都不記得她叫什么了，好像叫水仙。

???????啪的一巴掌，打得她頭暈?zāi)垦?，“好你個浪蹄子，大晚上的不好好干活，上外面找野男人去了！也不看看你算老幾?！辟愇魇┑男馗瑲獾霉墓牡?，像頭發(fā)怒的母牛，“要不是我讓水仙跟著你，還不知道你是這樣的作賤自己，好好的寨子不待，偏要給人家當(dāng)個沒名沒姓的小！你以為你能不要錢從這里出去，你休想，你老娘要了我三十塊銀元，沒有三百，你休想！”

??????水仙在一旁忍不住地壞笑，睥睨著花蝴蝶，仿佛贏了花蝴蝶，她便成了這怡紅院的女王。

??????花蝴蝶被關(guān)進了柴房，她不是不曉得怎么辯解，只是懶得辯解。她的嘴里還殘留著糖葫蘆的味道，她還在想著她的娘，她的親娘。不知道她還會不會來接她？她是不是真為了三十塊銀元把她給賣了？

???????第二天一早，賽西施命人捉了只貓來，她要給花蝴蝶些顏色瞧瞧。老鴇子總是用這招來懲治姑娘，美其名曰“打貓不打人”。

???????花蝴蝶的慘叫聲，貓的慘叫聲和在一起，讓人分辨不出來，到底是人慘還是貓慘。只知道第二天一早，這花蝴蝶就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被直截了當(dāng)?shù)厝拥搅藖y葬崗?！拔疫@親閨女喲，你怎么就這么禁不住打呢？媽媽我也就是教訓(xùn)教訓(xùn)你！”賽西施的眼淚說來就來，就像上了臺的花旦，一面哭一面命人到花蝴蝶的房里把體己錢搜刮出來。

???????亂葬崗真冷啊，還有野狗在老林子里等著，就等著天一黑，就來這人堆里轉(zhuǎn)悠?；ê还艘粚哟矄危稍谘├?，她覺得冷極了，就像她娘送她到怡紅院的那天早上。她想她肯定是活不成了。她等著，等著自己咽氣。

???????“孩子啊，娘找你找的好苦??！”幾滴熱淚打濕了花蝴蝶的臉，她睜開眼看到一個兩鬢斑白的婦人正抱著自己，“孩子，跟娘回家?！?/p>

???????這是發(fā)生了什么？花蝴蝶納悶極了。她不是被扔在亂葬崗了嗎？怎么又在這里，這里看著不像是亂葬崗。一個紅磚房里，鋪著一個雙人床，一個煤球爐上正熬著熱騰騰的肉湯。這個婦人給花蝴蝶倒了一些熱水，哄她喝下。又抱著她唱起了鄉(xiāng)間小調(diào)。第二天一早，花蝴蝶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呆住了。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孩，站在鏡子前，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彎彎的眉毛、潔白的牙齒……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自己啊！她一直覺得自己長得又粗又笨，從來不討人喜歡呢。

???????女人拿出一串糖葫蘆遞給花蝴蝶！啊！是娘！真的是娘！花蝴蝶開心地看著她的娘！她不知道這里是不是陰曹，是不是地府，她只知道她跟她的娘在一起。只要跟娘在一起，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不怕！

???????有娘真好，不用再挨罵！有娘真好，不用再挨打！有娘真好……

???????花蝴蝶的娘，為她穿衣；花蝴蝶的娘，為她做飯；花蝴蝶的娘，為她洗澡。一日，花蝴蝶的娘問她，愿不愿意做童模，花蝴蝶奶聲奶氣地問：“娘，什么是童模？”

???????“就是走走秀，穿穿衣裳，掙掙錢?！?/p>

???????“娘，你別賣俺！”花蝴蝶哭了起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哭。童模是干什么的？她怎么從來沒有聽說過？

???????“你別怕，就是拍拍照！你給娘掙錢，娘就不會不要你！”

???????“挨打不？挨餓不？”

???????“不挨打，不挨餓，就是一天穿個幾百身兒衣裳，掙的錢，娘都給你存起來！咱吃香的喝辣的！過人上人的生活！”

???????“娘，你別賣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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