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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苦悶的象征》② 魯迅全集 魯迅翻譯作品

2022-10-14 02:43 作者:知識課代表  | 我要投稿

《魯迅全集》━苦悶的象征(魯迅譯)

目錄

第三 關(guān)于文藝的根本問題的考察

一 為豫言者的詩人

二 理想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

三 短篇項鏈

四 白日的夢

五 文藝與道德

六 酒與女人與歌

第四 文學(xué)的起源

一 祈禱與勞動

二 原人的夢

后記

附錄

項鏈 法國 摩泊桑 著 ?;?譯




  第三?關(guān)于文藝的根本問題的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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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為豫言者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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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相信將以上的所論作為基礎(chǔ),實際地應(yīng)用起來,便可以解決一般文藝上的根本問題。現(xiàn)在要避去在這里一一列舉許多問題之煩,單取了文學(xué)研究者至今還以為疑問的幾個問題,來顯示我那所說的應(yīng)用的實例,其余的便任憑讀者自己的考察和批判去。本章所說的事,可以當(dāng)作全是從以上說過的我那《創(chuàng)作論》和《批評論》當(dāng)然引申出來的系論(corollary)看,也可以當(dāng)作注疏看的。

  文藝者,是生命力以絕對的自由而被表現(xiàn)的唯一的時候。因為要跳進(jìn)更高更大更深的生活去的那創(chuàng)造的欲求,不受什么壓抑拘束地而被表現(xiàn)著,所以總暗示著偉大的未來。因為自過去以至現(xiàn)在繼續(xù)不斷的生命之流,惟獨在文藝作品上,能施展在別處所得不到的自由的飛躍,所以能夠比人類的別樣活動——這都從周圍受著各種的壓抑——更其突出向前,至十步,至二十步,而行所謂“精神底冒險”(spiritual adventure)。超越了常識和物質(zhì)、法則、因襲、形式的拘束,在這里常有新的世界被發(fā)見,被創(chuàng)造。在政治上經(jīng)濟(jì)上社會上還未出現(xiàn)的事,文藝上的作品里卻早經(jīng)暗示著,啟示著的緣由,即全在于此。

  嘉勒爾(Th. Carlyle)在那《英雄崇拜論》(On Heroes,Hero—Worship and the Heroic in History)和《朋士論》(An Essay on Burns)中,曾指出臘丁語的Vates這字,最初是豫言者的意思,后來轉(zhuǎn)變,也用到詩人這一個意義上去了。詩人云者,是先接了靈感,豫言者似的唱歌的人;也就是傳達(dá)神托,將常人所還未感得的事,先行感得,而宣示于一代的民眾的人。是和將神意傳給以色列百姓的古代的豫言者是一樣人物的意思。羅馬人又將這字轉(zhuǎn)用,也當(dāng)作教師的意義用了的例子,則尤有很深的興味。詩人——豫言者——教師,這三樣人物,都用Vates這一字說出來,于此就可以看見文藝家的偉大的使命了。

  文藝上的天才,是飛躍突進(jìn)的“精神底冒險者”。然而正如一個英雄的事業(yè)的后面,有著許多無名的英雄的努力一樣,在大藝術(shù)家的背后,也不能否認(rèn)其有“時代”,有“社會”,有“思潮”。既然文藝是盡量地個性的表現(xiàn),而其個性的別的半面,又有帶著普遍性的普遍的生命,這生命即遍在于同時代或同社會或同民族的一切的人們,則詩人自己來作為先驅(qū)者而表現(xiàn)出來的東西,可以見一代民心的歸趣,暗示時代精神的所在,也正是當(dāng)然的結(jié)果。在這暗示著更高更大的生活的可能這一點上,則文藝家就該如沛得所說似的,是“文化的先驅(qū)者”。

  凡在一個時代一個社會,總有這一時代的生命,這一社會的生命,繼續(xù)著不斷的流動和變化。這也就是思潮的流,是時代精神的變遷。這是為時運的大勢所促,隨處發(fā)動出來的力。當(dāng)初幾乎并沒有甚么整然的形,也不具體系,只是茫漠地不可捉摸的生命力。藝術(shù)家之所表現(xiàn)者,就是這生命力,決不是固定了凝結(jié)了的思想,也不是概念;自然更不是可稱為什么主義之類的性質(zhì)的東西。即使怎樣地加上壓抑作用,也禁壓抑制不住,不到那要到的處所,便不中止的生命力的具象底表現(xiàn),是文藝作品。雖然潛伏在一代民眾的心胸的深處,隱藏在那無意識心理的陰影里,尚只為不安焦躁之心所催促,而誰也不能將這捕捉住,表現(xiàn)出,藝術(shù)家卻仗了特異的天才的力,給以表現(xiàn),加以象征化而為“夢”的形狀。趕早地將這把握得,表現(xiàn)出,反映出來的東西,是文藝作品。如果這已經(jīng)編成一個有體系的思想或觀念,便成為哲學(xué),為學(xué)說;又如這思想和學(xué)說被實現(xiàn)于實行的世界上的時候,則為政治運動,為社會運動,軼出藝術(shù)的圈外去了。這樣的現(xiàn)象,是過去的文藝史屢次證明的事實,在法蘭西革命前,盧梭(J. J. Rousseau)這些人們的羅曼主義的文學(xué)是其先驅(qū);更近的事,則在維多利亞朝的保守底貴族底英國轉(zhuǎn)化為現(xiàn)在的民主底社會主義底英國之前,自前世紀(jì)末,已有蕭和威爾士的打破因襲的文學(xué)起來,比這更早,法蘭西頹唐派的文學(xué)也已輸入頑固的英國,近代英國的激變,早經(jīng)明明白白地現(xiàn)于詩文上面了??慈毡镜睦踩绱耍嚿疥柕募兾乃囎髌贰度毡就馐贰愤@敘事詩,是明治維新的先驅(qū),日、俄戰(zhàn)后所興起的自然主義文學(xué)的運動,早就是最近的民治運動和因襲打破社會改造運動的先驅(qū),都是一無可疑的文明史底事實。又就文藝作品而論,則最為原始底而且簡單的童謠和流行唄之類,是民眾的自然流露的聲音,其能洞達(dá)時勢,暗示大勢的潛移默化的事,實不但外國的古代為然,即在日本的歷史上,也是屢見的現(xiàn)象。古時,則見于《日本紀(jì)》的謠歌(Wazauta),就是純粹的民謠,豫言國民的吉兇禍福的就不少。到了一直近代,則從德川末年至明治初年之間民族生活動搖時代的流行唄(Hayariuta)之類,是怎樣地痛切的時代生活的批評、豫言、警告,便是現(xiàn)在,不也還在我們的記憶上么?

  美國的一個詩人的句子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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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irst from the people’s heart must spring

  The passions which he learns to sing;

  They are the wind,the harp is he,

  To voice their fitful melody.

  ——B. Taylor,Amran’s Wooing.

  先得從民眾的心里

  跳出他要來唱歌的情熱;

  那(情熱)是風(fēng),箜篌是他,

  響出他們(情熱)的繁變的好音。

  ——泰洛爾,《安蘭的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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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熱,這先萌發(fā)于民眾的心的深處,給以表現(xiàn)者,是文藝家。有如將不知所從來的風(fēng)捕在弦索上,以經(jīng)線發(fā)出殊勝的妙音的Aeolian lyre(風(fēng)籟琴)一樣,詩人也捉住了一代民心的動作的機(jī)微,而給以藝術(shù)底表現(xiàn)。是天才的銳敏的感性(sensibility),趕早地抓住了沒有“在眼里分明看見”的民眾的無意識心理的內(nèi)容,將這表現(xiàn)出來。在這樣的意義上,則在十九世紀(jì)初期的羅曼底時代,見于雪萊和裴倫的革命思想,乃是一切的近代史的豫言;自此更以后的嘉勒爾、托爾斯泰、伊孛生、默退林克、勃朗寧,也都是新時代的豫言者。

  從因襲道德、法則、常識之類的立腳地看來,所以文藝作品也就有見得很橫暴不合宜的時候罷。但正在這超越了一切的純一不雜的創(chuàng)造生活的所產(chǎn)這一點上,有著文藝的本質(zhì)。是從天馬(Pegasus)似的天才的飛躍處,被看出偉大的意義來。

  也如豫言者每不為故國所容一樣,因為詩人大概是那時代的先驅(qū)者,所以被迫害,被冷遇的例非常多。勃來克直到百年以后,才為世間所識為例,是最顯著的一個;但如雪萊,如斯溫班,如勃朗寧,又如伊孛生,那些革命底反抗底態(tài)度的詩人底豫言者,大抵在他們的前半生,或則將全身世,都送在軻不遇之中的例,可更其是不遑枚舉了。如便是孚羅培爾(G. Flaubert),生前也全然不被歡迎的事實,或如樂圣跋格納爾,到得了巴倫王路特惠錫(Ludwig)的知遇為止,早經(jīng)過很久的飄零落魄的生涯之類,在今日想起來,幾乎是莫名其妙的事。

  古人曾說,“民聲,神聲也?!保╒ox populi,vox Dei.)傳神聲者,代神叫喊者,這是豫言者,是詩人。然而所謂神,所謂inspiration(靈感)這些東西,人類以外是不存在的。其實,這無非就是民眾的內(nèi)部生命的欲求;是潛伏在無意識心理的陰影里的“生”的要求。是當(dāng)在經(jīng)濟(jì)生活、勞動生活、社會生活、政治生活等的時候,受著物質(zhì)主義、利害關(guān)系、常識主義、道德主義、因襲法則等類的壓抑束縛的那內(nèi)部生命的要求——換句話,就是那無意識心理的欲望,發(fā)揮出絕對自由的創(chuàng)造性,成為取了美的夢之形的“詩”的藝術(shù),而被表現(xiàn)。

  因為稱道無神論而逐出大學(xué),因為矯激的革命論而失了戀愛,終于淹在司沛企亞的海里,完結(jié)了可憐的三十年短生涯的抒情詩人雪萊,曾有托了怒吹垂歇的西風(fēng),披陳遐想的有名的大作,現(xiàn)在試看他那激調(diào)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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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rive my dead thought over the universe

  Like withered leaves to quicken a new birth!

  And,by the incantation of this ver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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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catter as from an unextinguished hearth

  Ashes and sparks,my words among mankind!

  Be through my lips to unawakened earth

  ?

  The trumpet of a prophecy!O Wind,

  If winter comes,can spring be far behind?

  ——Shelley,Ode to the West Wind.

  在宇宙上馳出我的死的思想去,

  如干枯的樹葉,來鼓舞新的誕生!

  而且,仗這詩的咒文,

  從不滅的火爐中,(撒出)灰和火星似的。

  向人間撒出我的許多言語!

  經(jīng)過了我的口唇,向不醒的世界

  去作豫言的喇叭罷!阿,風(fēng)呵,

  如果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yuǎn)么?

  ——雪萊,《寄西風(fēng)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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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自從革命詩人雪萊叫著“向不醒的世界去作豫言的喇叭罷”的這歌出來之后,經(jīng)了約一百余年的今日,波爾雪維主義已使世界戰(zhàn)栗,叫改造求自由的聲音,連地球的兩隅也遍及了。是世界的最大的抒情詩人的他,同時也是大的豫言者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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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理想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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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人說,文藝的社會底使命有兩方面。其一是那時代和社會的誠實的反映,別一面是對于那未來的豫言底使命。前者大抵是現(xiàn)實主義(realism)的作品,后者是理想主義(idealism)或羅曼主義(roman-ticism)的作品。但是從我的《創(chuàng)作論》的立腳地說,則這樣的區(qū)別幾乎不足以成問題。文藝只要能夠?qū)τ谀菚r代那社會盡量地極深地穿掘進(jìn)去,描寫出來,連潛伏在時代意識社會意識的底的底里的無意識心理都把握住,則這里自然會暗示著對于未來的要求和欲望。離了現(xiàn)在,未來是不存在的。如果能夠描寫現(xiàn)在,深深的徹到核仁,達(dá)了常人凡俗的目所不及的深處,這同時也就是對于未來的大的啟示的預(yù)言。從弗羅特一派的學(xué)子為夢的解釋而設(shè)的欲望說、象征說說起來,那想從夢以知未來的夢占(詳夢),也不能以為一定不過是癡人的迷妄。正一樣,經(jīng)了過去,現(xiàn)在而夢未來的是文藝。倘真是突進(jìn)了現(xiàn)在的生命的中心,在生命本身既有著永久性、普遍性,則就該經(jīng)了過去,現(xiàn)在而未來即被暗示出。用譬喻來說,就如名醫(yī)診察了人體,真確地看破了病源,知道了病苦的所在,則對于病的療法和病人的要求,也就自然明白了。說是不知道為病人的未來計的療法者,畢竟也還是對于病人現(xiàn)在的病狀,錯了診斷的庸醫(yī)的緣故。這是從我的在先論那創(chuàng)作,提起左拉的著作那一段,???也就明了的罷。我想倘說單寫現(xiàn)實,然而不盡他對于未來的豫言底使命的作品,畢竟是證明這作為藝術(shù)品是并不偉大的,也未必是過分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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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短篇項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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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摩泊桑(Guy de Maupassant)的短篇,而且有了杰作之一的定評的東西之中,有一篇《項鏈》(La Parure)。事情是極簡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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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小官的夫人,為著要赴夜會,從熟人借了鉆石的項鏈,出去了。當(dāng)夜,在回家的途中,卻將這東西失去。于是不得已,和丈夫商議,借了幾千金,買一個照樣的項鏈去賠償。從此至于十年之久,為了還債,拚命地節(jié)儉,勞作著,所過的全是沒有生趣的長久的時光。待到舊債漸得還清了的時候,詳細(xì)查考起來,才知道先前所借的是假鉆石,不過值到百數(shù)元錢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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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使單看夢的外形的這事象,象這小話,實在不過是極無聊的一篇閑話罷。統(tǒng)詩歌、戲曲、小說一切,所以有著藝術(shù)底創(chuàng)作的價值的東西,并不在乎所描寫的事象是怎樣。無論這是虛造,是事實,是作家的直接經(jīng)驗,或間接經(jīng)驗,是復(fù)雜,是簡單,是現(xiàn)實底,是夢幻底,從文藝的本質(zhì)說,都不是問題??梢猿蔀閱栴}的,是在這作為象征,有著多少刺激底暗示力這一點。作者取這事象做材料,怎樣使用,以創(chuàng)造了那夢。作者的無意識心理的底里,究竟?jié)摬刂鯓拥臇|西?這幾點,才正是我們應(yīng)當(dāng)首先著眼的處所。這項鏈的故事,摩泊桑是從別人聽來,或由想象造出,或采了直接經(jīng)驗,這些都且作為第二的問題;這作家的給與這描寫以可驚的現(xiàn)實性,巧妙地將讀者引進(jìn)幻覺的境地,暗示出那剎那生命現(xiàn)象之“真”的這伎倆,就先使我們敬服。將人生的極冷嘲底(ironical)的悲劇底的狀態(tài),毫不墮入概念底哲理,暗示我們,使我們直感底地,正是地,活現(xiàn)地受納進(jìn)去,和生命現(xiàn)象之“真”相觸,給我們寫得可以達(dá)到上文說過的鑒賞的第四階段的那出色的本領(lǐng),就足以驚人了。這個閑話,畢竟不過是當(dāng)作暗示的家伙用的象征。沙士比亞在那三十七篇戲曲里,是將胡說八道的歷史談,古話,婦女子的胡謅,報紙上社會欄的記事似的叢談作為材料,而縱橫無盡地營了他的創(chuàng)造創(chuàng)作的生活的。

  但摩泊桑倘若在最先,就想將那可以稱為“人生的冷嘲(irony)”這一個抽象底概念,意識地表現(xiàn)出,于是寫了這《項鏈》,則以藝術(shù)品而論,這便簡單得多,而且墮入低級的諷喻(allegory)式一類里,更不能顯出那么強(qiáng)有力的實現(xiàn)性、實感味來,因此在作為“生命的表現(xiàn)”這一點上,一定是失敗的了。怕未必能夠使那可憐的官吏的夫婦兩個,活現(xiàn)地,各式各樣地在我們的眼前活躍了罷。正因為在摩泊桑無意識心理中的苦悶,夢似的受了象征化,這一篇《項鏈》才能成為出色的活的藝術(shù)品,而將生命的震動,傳到讀者的心中,并且引誘讀者,使他也做一樣的悲痛的夢。

  有些小說家,似乎竟以為倘不是自己的直接經(jīng)驗,便不能作為藝術(shù)品的材料。胡涂之至的謬見而已。設(shè)使如此,則為要描寫竊賊,作家便該自己去做賊,為要描寫害命,作家便該親手去殺人了。像沙士比亞那樣,從王侯到細(xì)民,從弒逆,從戀愛,從見鬼,從戰(zhàn)爭,從重利盤剝者,從什么到什么,都曾描寫了的人,如果一一都用自己去直接經(jīng)驗來做去,則人生五十年不消說,即使活到一百年一千年,也不是做得到的事。倘有描寫了奸情的作家,能說那小說家是一定自己犯了奸的么?只要描出的事象,儼然成功了一個象征,只要雖是間接經(jīng)驗,卻也如直接經(jīng)驗一般描寫著,只要雖是向壁虛造的杜撰,卻也并不像向壁虛造的杜撰一般描寫著,則這作品就有偉大的藝術(shù)底價值。因為文藝者,和夢一樣,是取象征底表現(xiàn)法的。

  關(guān)于直接經(jīng)驗的事,想起一些話來了。一向道心堅固地修行下來,度著極端的禁欲生活的一個和尚,卻詠著儼然的戀的歌。見了這個,疑心于這和尚的私行的人們很不少。雖然和尚,也是人的兒。即使直接經(jīng)驗上沒有戀愛過,但在他的體驗的世界里,也會有美人,有戀愛;尤其是在性欲上加了壓抑作用的精神底傷害,自然有著的罷。我想,我們將這看作托于稱為“歌”的一個夢之形而出現(xiàn),是并非無理的。

  再一想和尚的戀歌的事,就帶起心理學(xué)者所說的二重人格(double personality)和人格分裂這些話來了。就如那司提芬生(R. L. Stevenson)的杰作,有名的小說“Dr. Jekyll and Mr. Hyde”里面似的,同一人格,而可以看見善人的Jekyll和惡人的Hyde這兩個精神狀態(tài)。這就可以看作我首先說過的兩種力的沖突,受了具象化的。我以為所謂人的性格上有矛盾,究竟就可以用這人格的分裂,二重人格的方法來解釋。就是一面雖然有著罪惡性,而平日總被壓抑作用禁在無意識中,不現(xiàn)于意識的表面。然而一旦入了催眠狀態(tài),或者吟詠詩歌這些自由創(chuàng)造的境地的時候,這罪惡性和性底渴望便突然跳到意識的表面,做出和那善人那高僧平日的意識狀態(tài)不類的事,或吟出不類的歌來。如佛教上所謂“降魔”,如孚羅培爾的小說《圣安敦的誘惑》(La Tentation de Saint Antoine)那樣的時候,大約也就是精神底傷害的苦悶,從無意識跳上意識來的精神狀態(tài)的具象化。還有,平素極為沉悶的憎人底(misanthropic)的人們里,滑稽作家卻多,例如夏目漱石氏那樣正經(jīng)的陰郁的人,卻是做《哥兒》和《咱們是貓》的humorist,如斯惠夫德(J. Swift)那樣的人,卻做《桶的故事》(Tale of a Tub),又如據(jù)最近的研究,諧談作者十返舍一九,是一個極其沉悶的人物。凡這些,我相信也都可以用這人格分裂說來解釋。這豈不是因為平素受著壓抑,潛伏在無意識的圈內(nèi)的東西,只在純粹創(chuàng)造那文藝創(chuàng)作的時候,跳到表面,和自己意識聯(lián)結(jié)了的緣故么?精神分析學(xué)派的人們中間,也有并用這來解釋cynicism(嘲弄)之類的學(xué)者。

  將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時候,用比喻來說,就和酒醉時相同。血氣方剛的店員在公司或銀行的辦公室里,對著買辦和分行長總是低頭。這是因為連那利害攸關(guān)的年底的花紅也會有影響,所以自己加著壓抑作用的。然而在宴席上,往往向老買辦或課長有所放肆者,是酩酊的結(jié)果,利害關(guān)系和善惡批判的壓抑作用都已除去,所以現(xiàn)出那真生命猛然躍出的狀態(tài)來。至于到了明天,去到買辦那里,從邊門向太太告罪,拜托成全的時候,那是壓抑作用又來加了蓋子,塞了塞子,所以變成和前夜似像非象的別一人了。羅馬人曾說,“酒中有真。”(In vino veritas)正如酩酊時候一樣,藝術(shù)家當(dāng)創(chuàng)作之際,則表現(xiàn)著純真,最不虛假的自我。和供奉政府的報館主筆做著論說時候的心理狀態(tài),是正相反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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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白日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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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古以來,屢屢說過詩人和藝術(shù)家等的inspiration的事。譯起來,可以說是“神來的靈興”罷,并非這樣的東西會從天外飛下,這畢竟還是對于從作家自身的無意識心理的底里涌出來的生命的跳躍,所加的一個別名。是真的自我,真的個性。只因為這是無意識心理的所產(chǎn),所以獨為可貴。倘是從顯在意識那樣上層的表面的精神作用而來的東西,則那作品便成為虛物、虛事,更不能真將強(qiáng)有力的振動,傳到讀者那邊的中心生命去。我相信那所謂制作感興(Schaffensstimmung),也就是從深的無意識心理的底里出來的東西。

  作品倘真是作家的創(chuàng)造生活的所產(chǎn),則作為對象而描寫在作品里的事象,畢竟就是作家這人的生活內(nèi)容。描寫了“我”以外的人物事件,其實卻正是描出“我”來?!b賞者也因了深味這作品,而發(fā)見鑒賞者自己的“我”。所以為研究或一種作品計,即有知道那作家的閱歷和體驗的必要,而憑了作品,也能夠知道作家的人。哈里斯(Frank Harris)曾經(jīng)試過,不據(jù)古書舊記之類,但憑沙士比亞的戲曲,來論斷為“人”的沙士比亞。這雖然是足以驚倒歷來專主考據(jù)的學(xué)究們的大膽的態(tài)度,但我相信這樣的研究法也有著十分的意義。和瞿提的《威綏的煩惱》一起,并翻那可以當(dāng)作他的自傳的《詩與真》(Dichtung und Wahrheit),和盧梭的《新愛羅斯》(Julie,ou La Nouvelle Héloise)這戀愛譚一起,并讀他的《自白》(Confessions)第九卷的時候,在實際生活上敗于戀愛的這些天才的心底的苦悶,怎樣地作為“夢”而象征化于那些作品里,大概就能夠明白地知道了。

  見了我以上所說,將文藝創(chuàng)作的心境,解釋作一種的夢之后,讀者試去一查古來許多詩人和作家對于夢的經(jīng)驗如何著想,大概就有“思過半矣”的東西了。我從最近讀過的與謝野夫人隨筆集《愛和理性及勇氣》這一本里,引用了下面的一節(jié),以供參考之便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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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人似的在夢中感得好的詩歌那樣的經(jīng)驗雖然并沒有,然而將小說和童話的構(gòu)想在夢里捉住的事,卻是常有的。這些里面,自然也有空想底的東西,但大約因為在夢里,意識便集中在一處,輝煌起來了的緣故罷,不但是微妙的心理和復(fù)雜的生活狀態(tài),比醒著時可以更其寫實底地觀察,有時竟會適當(dāng)?shù)嘏浜昧嗣靼刀龋置鞯貥?gòu)成了一個藝術(shù)品,立體底地浮了出來。我想,在這樣的時候,和所謂人在做夢,并不是睡著,乃是正做著為藝術(shù)家的最純粹的活動這些話,是相合的。

  還有,平生惘然地想著的事,或者不知道怎么解釋才好,沒法對付的問題之類,有時也在夢中明明白白地有了判斷。在這樣的時候,似乎覺得夢和現(xiàn)實之間,并沒有什么界線。雖這樣說,我是絲毫也不相信夢的,但以為小野小町愛夢的心緒,在我仿佛也能夠想象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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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獨創(chuàng)作,即鑒賞也須被引進(jìn)了和我們?nèi)粘5膶嶋H生活離開的“夢”的境地,這才始成為可能。向來說,文藝的快感中,無關(guān)心(disin-terestedness)是要素,也就是指這一點。即惟其離了實際生活的利害,這才能對于現(xiàn)實來凝視,靜觀,觀照,并且批評,味識。譬如見了動物園里獅子的雄姿,直想到咆哮山野時的生活的時候,假使沒有鐵柵這一個間隔,我們便為了猛獸的危險就要臨頭這一種恐怖之故,想凝視靜觀獅子的真相,也到底不可能了。因為這里有著鐵柵,隔開彼我,置我們于無關(guān)心的狀態(tài),所以這藝術(shù)底觀照遂成立。假如一個穿著時髦的惹厭的服飾的男人,絆在石頭上跌倒了,這確乎是一場滑稽的場面。然而,倘使那人是自己的親弟兄或是什么,和自己之間有著利害關(guān)系或有實際上的interest,則我們豈不是不能將這當(dāng)作一場痛快的滑稽味么?惟其和自己的實際生活之間,存著或一余裕和距離,才能夠?qū)τ谧鳛楝F(xiàn)實的這場面,深深地感受,賞味。用了引用在前的與謝野夫人的話來說,就是在“夢”中,即更能夠?qū)憣嵉椎赜^察,更能夠做出為藝術(shù)家的活動來。有人說過,五感之中,為藝術(shù)的根本的,只有視覺和聽覺。就是這兩種感覺,不象別的味覺、嗅覺、觸覺那樣,為直接底實際底,而其間卻有距離存在;也就是視覺和聽覺,是隔著距離而觸的??v使是怎樣滑軟的天鵝絨,可口的肴饌,決不是完全的詩,也決不是什么藝術(shù)品。廚子未必能稱為藝術(shù)家罷。在觸覺、味覺之間,沒有這“間隔”,所以是不能自己走進(jìn)文藝的領(lǐng)地的感覺。因為這要作為藝術(shù)底,則還過于肉感底,過于實際底的緣故;因為和獅子的檻上沒有鐵柵時候一樣的緣故?!陨系乃^“夢”,是說離開著“實際底”(practical)的生活的意思。更加適當(dāng)?shù)恼f,即無非是“已覺者的白日的夢”,詩人之所謂“waking dream”。

  這“非實際底”的事,能使我們脫離利己底情欲及其他各樣雜念之煩,因而營那絕對自由不被拘囚的創(chuàng)造生活。即凡有一切除去壓抑而受了凈化的藝術(shù)生活、批評生活、思想生活等,必以這“非實際底”“非實利底”為最大條件之一而成立。見美人欲取為妻,見黃金想自己富,那是吾人的實際生活上的心境,假使僅以此終始,則是動物生活,不是有著靈底精神底方面的真的人類生活了。我們的生活,是從“實利”“實際”經(jīng)了凈化,經(jīng)了醇化,進(jìn)到能夠“離開著看”的“夢”的境地,而我們的生活這才被增高,被加深,被增強(qiáng),被擴(kuò)大的。將渾沌地?zé)o秩序無統(tǒng)一似的這世界,能被觀照為整然的有秩序有統(tǒng)一的世界者,只有在“夢的生活”中。拂去了從“實際底”所生的雜念的塵昏,進(jìn)了那清朗一碧,宛如明鏡止水的心境的時候,于是乃達(dá)于藝術(shù)底觀照生活的極致。???

  這樣子,在“白日的夢”里,我們的肉眼合,而心眼開。這就是入了靜思觀照的三昧境的時候。離開實行,脫卻欲念,遁出外圍的紛擾,而所至的自由的美鄉(xiāng),則有睿智的靈光,宛然懸在天心的朗月似的,普照著一切。這幻象,這情景除了憑象征來表現(xiàn)之外,是別無他道的。

  不但文學(xué),凡有一切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都是在看去似乎渾沌的不統(tǒng)一的日常生活的事象上,認(rèn)得統(tǒng)一,看出秩序來。就是仗著無意識心理的作用,作家和鑒賞者,都使自己的選擇作用動作。憑了人們各各的選擇作用,從各樣的地位,用各樣的態(tài)度,那有著統(tǒng)一的創(chuàng)造創(chuàng)作,就從這渾沌的事象里就緒了。用淺近的例來說,就譬如我的書齋里,原稿、紙張、文具、書籍、雜志、報章等等,紛然雜然地放得很混亂。從別人的眼睛看去,這狀態(tài)確乎是渾沌的。但是我,卻覺得別人進(jìn)了這屋子里,即單用一個指頭來一動就不愿意。在這里,用我自己的眼睛看去,是有著儼然的秩序和統(tǒng)一的。倘若由使女的手一整理,則因為經(jīng)了從別人的地位看來的選擇作用之故,緊要的原稿誤作廢紙,書籍的排列改了次序,該在手頭的卻在遠(yuǎn)處了,于我就要感到非常之不便。一到換了地位和態(tài)度來看事物,則因各人而有差異不待言,即在同一人,也能看出不同的統(tǒng)一。文藝的創(chuàng)作之所以竭力以個性為根基的原因就在此。譬如對于同一的景物,A看來和B看來,所看取的東西就很兩樣。還有從東看的和從西看的,或者從左右上下,各因了地位之差,各行其不同的選擇作用。這和雖是同一人看同一對象,從胯下倒看的風(fēng)景,和普通直立著所見的風(fēng)景全然異趣,是一樣的?!槺阏f,不知道“藝術(shù)底”地來看自然人生的形式、法則的萬能主義者或道學(xué)先生之流,比方起來,就如整理我的書齋的使女。什么也不懂,單靠著書籍的長短、顏色,或者單是用了因襲底的想法,來定硯匣和煙草盒的位置,于是我這個人的書齋的真味,因此破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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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文藝與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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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最后,我對于文藝和通常的道德的關(guān)系,還講幾句話罷:“文藝描寫罪惡,鼓吹不健全的思想,是不對的?!薄疤炔皇菍懶┏绺叩牡滥?,健全的思想的東西,豈不是不能稱為大著作么?”凡這些,都是沒有徹底地想過文藝和人生的關(guān)系的人們所常說的話。但只要看我以上的所述,這問題也該可以明白了。就是文藝者,乃是生命這東西的絕對自由的表現(xiàn);是離開了我們在社會生活、經(jīng)濟(jì)生活、勞動生活、政治生活等時候所見的善惡利害的一切估價,毫不受什么壓抑作用的純真的生命表現(xiàn)。所以是道德底或罪惡底,是美或是丑,是利益或不利益,在文藝的世界里都所不問。人類這東西,具有神性,一起也具有獸性和惡魔性,因此就不能否定在我們的生活上,有美的一面,而一起也有丑的一面的存在。在文藝的世界里,也如對于丑特使美增重,對于惡特將善高呼的作家之貴重一樣,近代的文學(xué)上特見其多的惡魔主義的詩人——例如波特來爾那樣的《惡之華》的贊美者,自然派者流那樣的獸欲描寫的作家,也各有其十足的存在的意義。只是文學(xué)也如不以moral為必要條件一樣,也原不以immoral為必要。這就如上文所說,因為是站在全然離開了通用于“實際底”的世界的一切估價的地位上的non—moral的東西。???

  問者也許說:那么,在歷來的文學(xué)里,將殺人、淫猥、貪欲之類作為材料的罪惡底的東西特別多,是什么緣故呢?從作家這一邊說來,這就因為平時受著最多的壓抑作用的生命的危險性、罪惡性、爆發(fā)性的一面,有著單在文藝的世界里自由地表現(xiàn)出來的傾向的緣故。又從讀者鑒賞者這一邊說,則是因為惟有與文藝作品相對的時候,存在于人性中的惡魔性罪惡性乃離了壓抑,于是和作品之間,起了共鳴共感,因而做著一種生命表現(xiàn)的緣故。只要人類的生命尚存,而且要求解放的欲望還有,則對于突破了壓抑作用的那所謂罪惡,人類的興味是永遠(yuǎn)不能滅的。便是文藝以外的東西,例如見于電影,報章的社會欄里的強(qiáng)盜、殺人、通奸等類的事件,不就是永遠(yuǎn)惹起人們的興味的么?法蘭西的古爾蒙(Remy de Gourmont)曾說,“有許多人都喜歡丑聞(scandal)。就因為在別人的丑行的敗露上,各式各樣地給看那隱蔽著的自己的丑的緣故?!边@就是我已經(jīng)說過的那自己發(fā)見的歡喜的共鳴共感。

  這樣子,在文藝的內(nèi)容中,有著人類生命的一切。不獨善和惡,美和丑而已。和歡喜一起,也看見悲哀;和愛欲一起,也看見憎惡。和心靈的叫喊一起,也可以聽到不可遏抑的欲情的叫喊。換句話,就是因為和人類生命的飛躍相接觸,所以這里有道德和法律所不能拘的流動無礙的新天地存在。深的自己省察,真的實在觀照,豈非都須進(jìn)了這毫不為什么所囚的“離開著看”的境地,這才成為可能的事么?——在這一點上,科學(xué)和文學(xué)都一樣的。就是科學(xué)也還是和“實際底”“實用底”的事離開著看的東西。兩點之間的最短距離是直線,惡貨幣驅(qū)逐良貨幣,科學(xué)的理論這樣說。然而這是道德底不是,是善還是惡,在科學(xué)都不問。為理論(theory)這字的語源的希臘語的Theoria,是靜觀凝視觀照的意思,而這又和戲場(Theatron)出于同一語源,從這樣的點看來,也是頗有興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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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酒與女人與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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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以上似的意義上,“為藝術(shù)的藝術(shù)”(L’art pour L’art)這一個主張,是正當(dāng)?shù)?。惟在藝術(shù)為藝術(shù)而存在,能營自由的個人的創(chuàng)造這一點上,藝術(shù)真是“為人生的藝術(shù)”的意義也存在。假如要使藝術(shù)隸屬于人生的別的什么目的,則這一剎那間,即使不過一部分,而藝術(shù)的絕對自由的創(chuàng)造性也已經(jīng)被否定,被毀損。那么,即不是“為藝術(shù)的藝術(shù),”同時也就不成其為“為人生的藝術(shù)”了。

  希臘古代的亞那克倫(?Anakreon)的抒情詩,波斯古詩人阿瑪凱揚(Omar Khayyám)的四行詩(Rubáiiyát),所歌的都是從酒和女人得來的剎那的歡樂。中世的歐洲大學(xué)的青年的學(xué)生,則說是“酒,女人,和歌?!保╓ein,Weib,und Gesang)將這三種的享樂,合為一而贊美之。誠然,在這三者,確有著古往今來,始終使道學(xué)先生們顰蹙的共通性。即酒和女人是肉感底地,歌即文學(xué)是精神底地,都是在得了生命的自由解放和昂奮跳躍的時候,給與愉悅和歡樂的東西。尋起那根柢來,也就是出于離了日常生活的壓抑作用的時候,意識地或無意識地,即使暫時,也想借此脫離人間苦的一種痛切的欲求。也無非是酒精陶醉和性欲滿足,都與文藝的創(chuàng)作鑒賞相同,能使人離了壓抑,因而嘗得暢然的“生的歡喜”,經(jīng)驗著“夢”的心底狀態(tài)的緣故。但這些都太偏于生活的肉感底感覺底方面,又不過是瞬息的無聊的淺薄的昂奮,這一點,和歌即文藝,那性質(zhì)是完全兩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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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文學(xué)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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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祈禱與勞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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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東西的發(fā)達(dá),是從單純進(jìn)向復(fù)雜的。所以要明白或一事物的本質(zhì),便該先去追溯本源,回顧這在最真純而且簡單的原始時代的狀態(tài)。

  所謂生活著,即是尋求著。在人類的生活上,是一定有些什么缺陷和不滿的。因此凡那力謀方法,想來彌補(bǔ)這缺陷和不滿的欲求,也就可以看作生命的創(chuàng)造性。有如進(jìn)了僧院,專度著禁欲生活的那修道之士,乍一看去,似乎是斷絕了一切的欲求和欲望的了,但其實并不如此。他們是為更大的欲望所動,想借脫離了現(xiàn)世底的肉欲和物欲之類,以尋求真的自由和解放,而靈底地進(jìn)到具足圓滿的超然的新生活境里去。凡極端和極端,往往是相似的,生的欲求至于極度地強(qiáng)烈者,豈不是竟有將絕了生命本身的自殺行為,來使這欲求得以滿足的時候么?

  缺陷和不滿者,就是生命的力在內(nèi)底和外底兩面都被壓抑阻止著的狀態(tài),這也就是人類的懊惱的苦悶。個人的生活,是欲望和滿足的無限的連續(xù),得一滿足,便再生出其次的新的欲望來,于是從其次又到其次,無窮無盡地接下去。人類的歷史也一樣,從原始時代以至今日,不,更向著未來永劫,這狀態(tài)也還是永久地反復(fù)著的。

  為想解脫那壓抑所生的苦悶,尋求暢然地自由的生命的表現(xiàn),而得到“生的歡喜”起見,原始時代的人類怎么做了呢?和文明的進(jìn)步一同,我們的生活,也就在精神底和物質(zhì)底兩方面都增起復(fù)雜的度數(shù)來,所以在現(xiàn)代,以至在未來,和變化的增加一同,也越發(fā)加多復(fù)雜性。但人類生命的本來的要求既沒有變,換了話說,就是在根本上并不變化的人間性既然儼然存在,則見于原始人類的單純生活的現(xiàn)象,便是在現(xiàn)在,在未來,也還是永久地反復(fù)著的。

  表示歐洲中世培內(nèi)狄克(Benedikt)派道院的生活的話里,有一句是“祈禱和勞動”(orare et laborare)。這所指的生活,和在日本的禪院里,托缽的和尚將衣食住一切事;也和坐禪以及勤行一同,作為宗教底的修養(yǎng),以虔敬的心,自行處理的事,是一樣的。和這相仿的事,也可以想到作為人類而過了極簡單的生活的那原始人類去。就是原始時代的人們,為要滿足那切近的日常生活上的衣食住之類的物底欲求,去做打獵耕田的勞動,而一面又跪在古怪的異教的神們的座下,向木石所做的偶像面前叩頭。在這時代,作為生命宇宙的發(fā)現(xiàn),最顯著地牽惹他們的眼睛的有兩樣。換句話,就是他們將這兩者作為對象,而描寫其“夢”。這兩者就是日月星辰和作為性欲的表象的那生殖器。在露天底下起臥,無晝無夜地,他們仰看天體,于是夢著主宰宇宙的不變的法則,和無始無終的悠久的世界;也認(rèn)知了人類所無可如何的絕大的無限力。又轉(zhuǎn)眼一看自己,則想到身內(nèi)燃燒著的烈火似的欲望,以性欲為中心,達(dá)于白熱點。在為人類的生活意志的最強(qiáng)烈的表現(xiàn)的那食欲和性欲之中,他們又知道前者即使不完全,也還借勞動可以得到,后者的欲求卻尤為強(qiáng)有力的東西了。因為在兩性相交而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生命,借此保存種族這一個事實之前,他們是不禁生了最大的驚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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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原人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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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將這兩個現(xiàn)象放在兩極端,而在那中間,夢見森羅萬象,對之贊頌,禮拜,唱贊美歌,誦咒文,做祈禱。將自己生命的要求欲望,向這些客觀界的具象底的事物放射出去,以行那極其幼稚簡單的表現(xiàn)。生的躍動,使他們在有限界而神往于無限界,使他們希求絕大的欲望的充足的時候,這就生出原始宗教的最普通的形式的那天然神教和生殖器崇拜教來。倘將那因為欲求受了制限壓抑而生的人間苦,和原始宗教,更和夢和象征,加了聯(lián)絡(luò),思索起來,則聰明的讀者,就該明白文藝起源,究在那里的罷。在原始時代的宗教的祭儀和文藝的關(guān)系,誠然是姊妹,是兄弟。所謂“一切藝術(shù)生于宗教的祭壇”這句話的意思,也就可以明白了。無論在日本,在支那,在埃及、希臘,在印度、巴勒斯丁,或者在今日還是原始狀態(tài)的蠻民的國土里,這種現(xiàn)象,都是可以指點出來的事實。

  在原始狀態(tài)的人類的欲求,是極其簡單,而那表現(xiàn)也極其單純。先從日常生活上的實利底的欲求發(fā)端,于是成立簡單的夢。譬如苦于亢早,求雨心切的時候,偶然望見云霓,則他們便祈天;祈天而雨下,則他們又奉獻(xiàn)感謝和贊美。谷物、牲畜為水害、風(fēng)災(zāi)所奪的時候,則他們詛咒這自然現(xiàn)象,但同時也必至于非常恐怖,畏懼的罷。因為他們對于自然力,抵抗的力量很微弱,所以無論對于地水火風(fēng),對于日月星辰,只是用了感謝,贊嘆,或者詛咒,恐怖的感情去相向,于是乎星辰、太空、風(fēng)、雨,便都成了被詩化,被象征化的夢而被表現(xiàn)。尤其是,在原始人類的幼稚的頭腦里,自己和外界自然物的差別是很不分明的,因此就以為森羅萬象都象自己一般的活著,而且還要看出萬物的喜怒哀樂之情來。殷殷的雷鳴,當(dāng)作神的怒聲,瞻望著鳥啼花放,便以為是春的女神的消息。是將這樣的感情,這樣的想象,作為一個搖籃,而詩和宗教這雙生子,就在這里生長了。

  比這原始狀態(tài)更進(jìn)一步去,則加上智力的作用,起了好奇心,也發(fā)生模仿欲。而且,先前的畏敬和恐怖,一轉(zhuǎn)而為無限的信仰,也成為信賴。無論看見火,看見生殖器,看見猴子臀部的通紅的地方,都想考究那些的由來,加上理由去,而終于向之贊頌,渴仰、崇拜。尋起根本來,也就是生命的自由的飛躍因為受了阻止和壓抑而生苦悶,即精神底傷害,這無非就從那傷害發(fā)生出來的象征的夢。是不得滿足的欲求,不能照樣地移到實行的世界去的生的要求,變了形態(tài)而被表現(xiàn)的東西。詩是個人的夢,神話是民族的夢。

  從最為單純的原始狀態(tài)看起來,祈禱禮拜時候的心緒,和在文藝的創(chuàng)作鑒賞時候的心境,是這樣明白地有著一致,而且能夠看見共通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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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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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倉十月的秋暖之日,廚川夫人和矢野君和我,站在先生的別邸的廢墟上,沉在散漫的思想中的時候,掘土的工人尋出一個栗色紙的包裹,送到我們這里來了。那就是這《苦悶的象征》的原稿。

  《苦悶的象征》是先生的不朽的大作的未定稿的一部分。將這未定稿遽向世間發(fā)表,在我們之間,最初也曾經(jīng)有了不少的議論。有的還以為對于自己的著作有著鋒利的良心的先生,怕未必喜歡這以推敲未足的就是如此的形式,便以問世的。

  但是,本書的后半,是未經(jīng)公表的部分居多。將深邃的造詣和豐滿的鑒賞的力量,打成不可思議的融合的先生在講壇上的豐采,不過在本書里,遺留少許罷了。因了我們不忍深藏筐底的心意,遂將這刊印出來。

  題名的《苦悶的象征》,是出于本書前半在《改造》志上發(fā)表時候的一個端緒。但是,只要略略知道先生的內(nèi)生活的人,大約就相信這題名用在先生的著作上,并沒有什么不調(diào)和的罷。因為先生的生涯,是說盡在雪萊的詩的“They learn in suffering what they teach in song.”這一句里的。

  當(dāng)本書校訂之際,難決的處所,則請教于新村出、阪?zhèn)}篤太郎兩先生。而且,也受同窗的朋友矢野峰人氏的照應(yīng),都在此申明厚的感謝的意思。

  本書中的《創(chuàng)作論》分為六節(jié),雖然首先原有著《兩種力》、《創(chuàng)造生活的欲求》等的標(biāo)記,但其余的部分,卻并未設(shè)立這樣的區(qū)分。不得已,便單據(jù)我個人的意見,分了節(jié),又加上自信為適當(dāng)?shù)臉?biāo)題。此外關(guān)于本書的內(nèi)容和外形,倘有些不備之處,那就是因為我的無知無識而致的:這也在此表明我的責(zé)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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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年二月二日,山本修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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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錄

  項鏈?法國?摩泊桑?著??;?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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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些美麗可愛的姑娘們中的一個,好象運命的舛錯,生在一個員司的家里。她沒有妝奩,也沒有別的希望,又沒有一個法子讓一個體面而且有錢的人結(jié)識,了解,愛惜,聘娶;她只得嫁了一個教育部的小書記。

  她是樸素不能打扮,但是可憐如同一個破落戶似的;因為婦女們本沒有門第和種族的分別,她們的美貌,她們的豐姿和她們的妖冶就是她們的出身和家世。她們天生的聰穎,她們高雅的本能,她們性情的和藹,乃是她們唯一的資格,可以使平凡的女子與華貴的夫人平等。

  她覺得生來就是為過一切的雅致和奢華的生活,因此不住的痛苦。她痛恨住所的貧寒,墻壁的蕭索,坐位的破爛,幔帳的簡陋。這些東西,在別的同她一樣等級的婦人一點看不出,使她憂愁和使她憤怒。小女仆做她粗糙的雜事的影子竟引起她悲哀的感慨和狂亂的夢想。她夢想那些寂靜的前廳,懸掛著東方的壁衣,高大的古銅燈照耀著,還有兩個短褲的仆人,躺在寬大的椅中,被暖爐的熱氣烘得他們打盹兒。她幻想那些闊大的客廳里,裝璜著那古式的錦幕,精巧的木器,還陳設(shè)些珍奇的古玩,和那些雅潔,清馨的小客室,為下午同一般最親密的朋友,或為一般女人最仰慕,最樂于結(jié)識的男子們談話之所。

  當(dāng)她坐下,吃晚飯的時候,在蒙著一塊三天沒洗的臺布的圓桌前邊,對面,她的丈夫掀起湯鍋來,面帶驚喜的神氣:“呵!好香的肉湯!我覺得沒有再比這好的了……”她就夢想到那些精致的晚餐,晶亮的銀器,掛在墻上古代人物的和仙林奇異禽鳥的壁毯;她就夢想到上好的盤碟盛著的佳肴,又夢想到一種狡然微笑的聽著那情話喁喁,更夢想到一邊吃著鱸魚的嫩肉或小雞的翅膀。

  她沒有服裝,沒有珠寶,一無所有。然而她正是喜愛這些;她自己覺著生來是合于這些的。她極想望嬌媚,得人艷羨,能夠動人而脫俗。

  她有一個闊朋友,在修道院時的一個同伴,她再不想去看望的了,看望回來她多么苦痛。她整天的哭,因為憂愁、悔恨、絕望和貧乏。

  然而,一天晚上,她的丈夫回來,得意的神氣手里拿著一個寬信封。

  ——看呀,他說,這里有點東西為你的。

  她趕緊拆開信封,抽出一張印字的請柬,上面寫著這些話:

  “教育總長與柔惹朗伯那夫人恭請路娃栽先生及其夫人于一月十八日星期一惠臨教育部禮堂夜會?!?/span>

  她本該喜歡,象她的丈夫所想那樣,但她忿然把請柬擲在桌上,嘟噥著:

  ——你要我把這怎樣辦呢?

  ——但是,我的親愛的,我原想著你必喜歡。你從不出門,而這卻是一個機(jī)會,這個,一個最好的!我多么費事才得到它。人人都惦記這個的:這是很難尋求并且不常給書記們。你在那兒可以看見一切的官員。

  她用惱怒的眼睛瞧他,不耐煩的發(fā)作了:

  ——你打算讓我身上穿什么去呢?

  他沒有料到這個;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

  ——就是你上戲園子穿的那件衣裳。我覺得很好,依我……

  他住了口,驚愕,惶恐,因為見他的妻子哭了。兩顆大的淚珠慢慢的順著眼角流到嘴角來了。他吃吃的說: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但是,使著強(qiáng)烈的壓力,她制住了她的悲痛并擦干她的潮濕的兩腮,用平和的聲音回答:

  ——沒有什么。只是我沒有服裝所以我不能赴這宴會。把你的請柬送給別的同事他那妻子比我打扮的好的吧。

  他難受了。于是說:

  ——比如,馬底爾得。那得值多少錢呢,一身合式的衣服,讓你在別的機(jī)會也還能穿的,要那最簡素的東西?

  她想了幾秒鐘,合計妥了并且還想好她能夠要的錢數(shù)而不致招出這省儉的書記當(dāng)時的拒絕和驚駭?shù)穆曇魜怼?/span>

  末了,她遲疑著答道:

  ——我不知道的確,但是我想差不多四百弗郎我可以辦到。

  他臉色有點白了,因為他正存著這么一筆款子為是買一桿獵槍好加入打獵的團(tuán)體,到夏天,在南代爾平原,星期的日子,同著幾個朋友在那兒打白鴿。

  然而他說:

  ——就是罷。我給你四百弗郎。但是該當(dāng)有一件好看的長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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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會的日子近了,但路娃栽夫人好象是郁悶,不安,憂愁。然而她的衣服卻是做齊了。她的丈夫一天晚上對她說:

  ——你怎么了?看看,這三天來你是非常的奇怪。

  她就回答道:

  ——所讓我發(fā)愁的是沒有一件首飾,連一塊寶石都沒有,沒有可以戴的。我處處帶著窮氣。我很想不赴這宴會。

  他于是說:

  ——你戴上幾朵鮮花,在現(xiàn)在的節(jié)季這是很時興的?;畟€弗郎你就能買兩三朵鮮艷的玫瑰。

  她還是不聽從。

  ——不……在闊太太們?nèi)豪锿钢F氣是再沒有那么寒磣的了。

  她的丈夫大聲說:

  ——你多么愚呀!去找你的朋友佛來思節(jié)夫人向她借幾樣珠寶。你同她很親近,能做到這點事的。

  她發(fā)出驚喜的呼聲。

  ——真的。我倒沒有想到這兒。

  第二天她到她的朋友家里,向她述說她的困難。

  佛來思節(jié)夫人走近她的嵌鏡子的衣柜,取出一個寬的匣子拿過來,打開它,于是對路娃栽夫人說:

  ——挑吧,我的親愛的。

  她先看了幾副鐲子,后來是一掛珍珠的項圈,隨又看見一支維尼先式的寶石和金鑲的十字架,確是精巧的手工。她在鏡子前邊試這些首飾,猶豫了,舍不得把它們離開,把它們退還。她總是問:

  ——你再沒有別的了么?

  ——還有呢。找呵。我不知道那樣合你的意。

  忽然她發(fā)見在一個青緞子的盒子里,一掛精美的鉆石項鏈;她的心不能不因極度的愿望而跳起了。她兩手拿的時候哆嗦了。她把它系在脖子上,在她的高領(lǐng)的長衣上,她甚至于站在自己面前木然神往了。

  隨后,她問,遲疑著,又很著急:

  ——你能借給我這樣么,只要這樣?

  ——自然,一定能的。

  她摟住她的朋友的脖子,狂熱的親她,跟著拿起她的寶物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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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會的日子到了。路娃栽夫人得了勝利。她比一切婦女們都美麗,雅致,風(fēng)流,含笑而且樂得發(fā)狂。所有的男子都看她,打聽她的名姓,求人給介紹。所有閣員們都愿和她跳舞。就是總長也注意她了。

  沉醉的瘋狂的跳舞,快樂得眩迷了,在她的美貌的得意里,在她的成功的光榮里;在那一切的尊敬,一切的贊美,一切的妒羨和婦人的心中以為是最美滿最甜蜜的勝利所合成的幸福的云霧里,她什么都不想了。

  她在天亮四點鐘才動身。她的丈夫,從半夜里,就和三位別的先生,他們的妻子也都是作樂的,在一間空寂的小客室里睡了。

  他把他帶的為臨走穿的衣服給她披在肩膀上,這是家常日用的樸素的衣服,同跳舞的衣服比著自然顯得寒磣。她覺出來便想趕緊走,好讓那些披著細(xì)毛的皮衣的夫人們不能看見。

  路娃栽把她拉住:

  ——等等呵。你到外邊要著涼的。我去叫一輛馬車罷。

  但她一點也不聽他的。趕忙的就下了樓梯。等他們到了街上,沒有看見一輛車;于是滿處找,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車夫就喊。

  他們順著賽因河走去,失望,顫抖。終于在河岸上他們找著一輛拉晚的破馬車,在巴黎只有天黑才能看得見,好象在白天它們羞愧自己的破爛似的。

  車把他們一直拉到他們的門口,馬丁街中,他們敗興的進(jìn)了家。在她呢,這是完了。他呢,他就想著十點鐘須要到部里去。

  她脫下她披在肩膀上的衣服,站在鏡子前邊,為是乘著在這榮耀里,她再自己照一照。但是猛然她喊了一聲。她沒有了在她脖子上的項鏈了。

  她的丈夫,已經(jīng)脫了一半衣服,就問:

  ——你有什么事情?

  她轉(zhuǎn)身向著他,昏迷了:

  ——我……我……我沒了佛來思節(jié)夫人的項鏈了。

  他直著身子,慌亂了。

  ——什么!……怎樣!……這絕不能夠!

  于是他們在長衫折里尋找,在大衣折里,在各處的口袋里。他們竟沒有找到。

  他問:

  ——你確信離跳舞會的時候你還有它么?

  ——是的,在部院的門口我還摸它呢。

  ——但是如果你要丟在街上,我們總聽得見它掉的。這必落在車?yán)锪恕?/span>

  ——是的。這準(zhǔn)是的。你記得車的號碼么?

  ——沒有。你呢,你沒有看過么?

  ——沒有。

  他們驚慌的對望著。末后路娃栽再穿起衣服。

  ——我去,他說,把我們步行經(jīng)過的路再踏勘一遍,看我或許找著它。

  他出去了。她穿著晚裝呆怔著,沒有睡覺的力氣,只傾倒在一把椅子上,沒有心思,也沒有計劃了。

  七點鐘她的丈夫回來了。他什么也沒有找著。

  他到警察廳,到各報館,為是懸賞尋求,到那各車行,總之有一線希望之處他都去到了。

  她整天的等候著,始終在驚恐的狀態(tài)里望著這不幸的災(zāi)禍。

  路娃栽晚上回家,臉上蒼白,瘦弱;他一無所得。

  ——該當(dāng),他說,給你的朋友寫信說你把她的項鏈弄壞了,你正給她收拾呢。這樣能容給我們找的工夫。

  她照他所說的寫去。

  到了一個星期,他們所有的希望絕了。

  路娃栽,似老去了五年,決然說:

  ——該當(dāng)想法賠償這件首飾了。

  第二天他們拿了盛項鏈的盒子,便到這盒里所有的字號的寶石商人的店里。他就查他的帳簿:

  ——太太,這不是我賣的這掛項鏈;我只賣了這個盒子。

  于是他們就從這家珠寶店繞到那家珠寶店,找一掛合先前的同樣的,又查人家的舊帳,兩個人都憂愁,苦惱壞了。

  在宮殿街的一家鋪子里,他們看見一掛鉆石項鏈正和他們所要找的一樣。它價值四萬弗郎。人家讓他們?nèi)f六千弗郎。

  他們求這寶石商人三天以內(nèi)不要賣出它去。他們又訂了約,如果那一掛在二月底以前找著,那么他再退出三萬四千弗郎把這掛收回。

  路娃栽存有他的父親遺留的一萬八千弗郎。其余的他去借。

  他去摘借,向這一個借一千,那一個借五百,從這兒借五個路易,那兒三個路易。他立些債券,訂些使他破產(chǎn)的契約,合一些吃重利的人和所有各種放帳的摘借。他陷于最窘迫的地位了,冒險簽他的名字而并不知道他能保持他的信用不能,并且,被未來的煩惱,將要臨到他的身上的黑暗的前途,物質(zhì)匱乏的憂愁和一切精神上的痛苦恐嚇著,他把三萬六千弗郎放在商人的柜臺上,取去新的項鏈。

  路娃栽夫人給佛來思節(jié)夫人拿去了項鏈,她一種冷淡的樣子對她說:

  ——你該當(dāng)早一點還我,因為我先要用的。

  她沒有打開盒子,這正是她的朋友擔(dān)心的地方。如果她要看出來更換了,她將怎樣想呢?她將怎樣說呢?她不把她當(dāng)一個賊么?

  ?

  路娃栽夫人曉得窮人的艱難生活了。她又,猛然,勇敢的打定了她的主意。該當(dāng)償還這筆可怕的債務(wù)。她去償還。于是辭退了女仆;遷了住所,賃了一間樓頂上的小屋。

  她曉得家里一切粗笨的工作和廚房里的討厭的雜事了。她刷洗碟碗,用她粉嫩的指尖摸那油膩的盆沿和鍋底。她淍洗臟衣服、襯衣和搌布,她曬在一條繩子上;見天早晨,她提下穢土到街上,再提上水去,每上到一層樓她就站住喘氣。而且,穿得象一個窮苦的女人,她到果局里,雜貨店里,肉鋪里,胳膊上挎著籃子,爭價錢,咒罵著,一個銅子,一個銅子的儉省她那艱難的錢。

  月月須得歸一撥債券,再借些新的,好延長時日。

  她的丈夫晚上工作,給一個商人謄寫帳目,常常的,在夜間,他還鈔那五個銅子一篇的謄錄。

  這種生活延遲了十年。

  到了十年,他們都償還了,連那額外的利息,和積欠的原利全都清了。

  路娃栽夫人現(xiàn)在見老了。她成了一個粗魯?shù)?,?qiáng)壯的,嚴(yán)惡的和窮家的婦人了。蓬著頭,拖著裙子和通紅的手,她說話高聲,用很多的水刷洗地板。但是時常,當(dāng)她丈夫在辦公處的時候,她便獨自坐在窗前,便回想到從前的那天晚上,她是多么美麗,多么受歡迎的那一次的跳舞會。

  倘那時她沒有丟掉那掛項鏈后來該當(dāng)是怎樣呢?誰知道呢?誰知道呢?人生是怎樣的奇怪和變幻呵!極微細(xì)的事就能敗壞你或成全你!

  ?

  恰巧,一天星期,她到樂田路去閑游,為舒散這一星期的勞乏,她忽然看見一個婦人領(lǐng)著一個孩子散步。原來是佛來思節(jié)夫人依舊年青,好看,動人。

  路娃栽夫人很覺感動。她和她去說話么?是說的,一定要說的。而且現(xiàn)在她都還清了,她都要告訴她。為什么不呢?

  她走近前去。

  ——好呀,嬌娜。

  那一個一點也不認(rèn)識她了,非常驚訝被一個婦人這樣親昵的叫著。她磕磕絆絆的說:

  ——但是……太太!……我不知……你一定是認(rèn)錯了。

  ——沒有,我是馬底爾得路娃栽。

  她的朋友呼了一聲:

  ——呵!……我的可憐的馬底爾得,你怎么改變得這樣了!……

  ——是的,不見你以后,我過了很久苦惱的日子,經(jīng)過多少的困難……而且都是因為你!……

  ——因為我……這怎么講呢?

  ——你必記得你借給我的那掛為赴教育部宴會的項鏈。

  ——是呀。怎么樣呢?

  ——怎么樣,我把它丟了。

  ——怎么!然而你已經(jīng)還了我了。

  ——我還了你一掛別的完全相同的。你看十年我們才把它還清。你知道那對于我們這什么也沒有的人是不容易的……不過那究竟完了,我倒是很高興了。

  ?

  ?

  佛來思節(jié)夫人怔了。

  ——你是說你買了一掛項鏈賠我的那一掛么?

  ——是呵。你會沒有看出來,呵?它們是很一樣的。

  于是她帶著驕傲而誠實的喜悅笑了。

  佛來思節(jié)夫人,感動極了,拉住她的兩只手。

  ——哎!我的可憐的馬底爾得!然而我的那一掛是假的。它至多值五百弗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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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苦悶的象征》② 魯迅全集 魯迅翻譯作品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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