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轅躺在床上，已經(jīng)睡三個多小時了。醫(yī)生說暫時脫離危險，可他看著表情依然痛苦。他的下半身沒有了，蓋在被子里可以明顯看出少了一大部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說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醞釀了半天結(jié)果被一個人的推門而入打斷：

　　“趕緊走，有人要……”

　　“要干什么？你誰啊就進(jìn)別人房間？”我瞪他一眼。這是一個滿臉胡茬的中年人，而且看著就是個毛躁的人，他甚至連外套都穿反了。

　　“抱歉抱歉，走錯了走錯了。”他急匆匆又退出去了。

　　我坐了老半天，一個護(hù)士進(jìn)來了我就趕緊問她：“他的家屬呢？”

　　“家屬？就來了你一個。”她檢查完吊瓶就走了“有空去找我們，呃，趙主任，還一下醫(yī)藥費(fèi)，剛才還是他給你們墊付的。”

　　“好的好的?！?/p>

　　我坐了一會兒，出門看見這位護(hù)士，我就問她：“那個，我問一下，醫(yī)藥費(fèi)是多少錢??？”

　　“具體多少錢你去問我們趙主任吧，反正不少?！?/p>

　　我心里咯噔一下——要不少，我銀行卡在家，如果趙主任馬上要，我上哪兒給他弄這筆錢去??？

　　盡管如此，我還是接著問她：“趙主任現(xiàn)在在哪兒？我去找他?！?/p>

　　“就在那個屋里坐著。”她指向臺后的門，臺前坐著一個正在接電話的護(hù)士，看來那應(yīng)該是休息室了。

　　我謝過她后快步走向那道門，剛準(zhǔn)備拉開，一個女聲喊住我：“哎哎哎干嘛呢？什么地方你就進(jìn)？問也不問一下?！?/p>

　　“呃，我找你們趙主任?！蔽艺f道“剛才有個護(hù)士讓我到這兒找他。”

　　“趙主任？”她捂著電話話筒“我們這有馬主任，姚主任，沒有趙主任?！?/p>

　　“肯定有，他剛替我繳的費(fèi)用?！?/p>

　　“什么費(fèi)用？”

　　“就是，手術(shù)費(fèi)用，搶救費(fèi)用那些的?！?/p>

　　“哪床哪位？是本人嗎？”

　　“不是本人，呃，那個房間房一床，古軒轅。”

　　“我這邊查一下，你稍等。不要進(jìn)屋，里面都是主治大夫在休息?！?/p>

　　她說完又和電話聊起來，半天講不明白一毫升還是一克，然后又在某床病人的要求下離開臺位去換枕頭套，忙了半天才回來，我期間一直趴在臺邊等她，她看見我還在才開始查詢。

　　“我這邊查到這個病號了，搶救費(fèi)用還沒繳。您是現(xiàn)在繳費(fèi)還是之后繳費(fèi)？”

　　“沒繳嗎？你確定？”

　　“沒有，如果繳過了我們這邊會有顯示的?！?/p>

　　“哦?！?/p>

　　“您要現(xiàn)在繳費(fèi)嗎？”

　　“呃，可以之后再繳費(fèi)嗎？”

　　“可以的，您可以等后續(xù)治療完畢后一次繳清?！?/p>

　　“好的，謝謝。”

　　我疑惑著走回軒轅的病房，那個護(hù)士看來是搞錯了吧。

　　進(jìn)屋，床上空空。

　　“軒轅？”

　　電視開著，熱水器開著，燈開著、輸液器開著、抽屜開著門開著窗戶開著唯獨(dú)人不見了。

　　我跑到窗戶邊向下看，一個人抱著什么東西正快步逃離。

　　“別動！”我大喊“放下！”

　　他聽見了我在喊叫，回頭看了我一眼，以更快的速度鉆進(jìn)一輛車?yán)?。車子立馬發(fā)動了，轉(zhuǎn)瞬消失在街角。

?

　　待我追下去時，車子早已沒了蹤影，剛才離得太遠(yuǎn)，車牌號我也沒記住，只知道是輛黑車。回頭看向醫(yī)院大樓，一條繩子從軒轅那屋的窗戶上直垂下來。

　　我疾步奔上樓，風(fēng)風(fēng)火火闖進(jìn)病房。果然，剛才沒有看仔細(xì)，有條繩子就綁在暖氣片上，從窗戶口甩在外面。剛才那人肯定是抱著軒轅，慢慢從繩子上爬下去的。

　　我把繩子小心翼翼地從暖氣片上解下來，抽回到房間里，捆成幾圈掛在手上，在眾目睽睽之下快速離開了醫(yī)院。或許這時把它交到派出所，還可以根據(jù)上面的指紋來尋找嫌疑人。盡管罪犯有著戴手套的可能。

　　剛坐上出租，我就后悔了。我完全昏了頭。仔細(xì)一想，剛才那個護(hù)士不是很怪嗎？告訴我一個不存在的主任來拖住我，好讓他們把軒轅帶走，稍微一動腦就可以想明白的事，我為什么半天搞不清楚？

　　現(xiàn)在總算弄懂了，但是已經(jīng)遲了。如果我剛才第一次下樓就在大樓門口堵著，怎么都能抓住那個假護(hù)士，如果從她口里問不出什么，把她扭到派出所也比帶根繩子過去頂事兒。

　　看著手里的繩子，我無奈地嘆口氣。堵車了，兩邊還都有車擋著開不開車門。從后玻璃看出去，醫(yī)院大門出來的那個人就像是那個支走我的護(hù)士。我搖下窗戶探出腦袋，那只是個普通女人。

　　我狠狠摑了自己一耳光，司機(jī)都嚇了一跳，問我怎么回事兒。

　　我說，我氣得不行。

　　他說，有啥好氣的？堵車??？這段路每天都堵車，交警愛在這兒查酒駕。

　　我說，氣啥堵車啊，人丟了。

　　這句話其實我當(dāng)時只說了一半，因為我突然想到，如果交警查酒駕，那交警說不定可以查到他在車上。

　　一定要讓那輛車被查到！

　　怎么辦？雖說我知道是哪輛車，可我現(xiàn)在下不了車，這誰能幫了我？

　　還真有。

　　“師傅，你得幫幫我?！蔽艺f著，從口袋掏出錢包，把所有的錢都抽出來從鐵柵里塞過去。

　　“你說吧，我肯定幫?！睅煾敌恼詹恍亟舆^錢，用打火機(jī)壓在一摞零錢上。

　　“按喇叭，使勁按，往死里按?！蔽艺f道。我過不去，就讓交警過來。要是那車已經(jīng)過了這個路口，好，算我倒霉，要是沒過，我非把它留下。

　　“滴——————————”

　　喇叭按了十來秒，交警總算過來了：

　　“按什么按，啊？！沒見正查酒駕嗎？消停會兒行不？”

　　我連忙搖下車窗：“警察同志，我是想和你舉報個事情，前面有輛黑色車子，上面的人綁架了我朋友?！?/p>

　　“……同志，這事兒可不能胡鬧啊，要是沒有就是造謠生事了?！?/p>

　　“真的，我朋友被他們綁著從醫(yī)院窗戶上放到了樓下，我看著他被帶走的?！蔽野牙K子舉到他面前。

　　他看了看，將信將疑地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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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堵車漸漸暢通，但我們的兩邊還是被擋著。剛才的交警氣沖沖地快步走了過來，敲了敲車窗：

　　“小子，我去看了，根本沒有！你這可以算報假警了！”

　　“果然……”我快把頭皮撓破了，剛才在車?yán)镂揖陀蓄A(yù)感那輛車可能已經(jīng)離開這條街了。緊隨著汗水流下，滴在我的褲襠上，我又想到可能是有其他原因。

　　“下不為例！”交警轉(zhuǎn)身已經(jīng)離開了。

　　“等一下！”我從車窗伸出頭，喊住他“你們挨個查過了嗎？后座也查了嗎？后備箱也查過了嗎？”

　　“那些怎么可以查，”他回頭看我一眼“那屬于個人隱私，沒許可碰都不準(zhǔn)碰的?！?/p>

　　我直接把車窗搖到最低，雙手扒著兩邊的窗框往外爬了出來，趴在了臨近的車上。

　　“你干嘛??？”前車窗搖下，一個穿西裝的男子沖我吼道“趕緊下來?！?/p>

　　后車窗也搖下，里面坐了個小男孩：“蜘蛛俠誒，爸爸?！?/p>

　　我扒在他家車頂，費(fèi)了老大勁才把下半身抽出。此時交警已經(jīng)走遠(yuǎn)，我側(cè)身從車縫間鉆過去追他。

　　兩邊的車主顯然已經(jīng)在等待的無聊中受盡折磨，紛紛搖下車窗望向我：

　　“快追！交警要走了！”

　　“這人干嘛呢？”

　　“你喊住他呀！傻子。”

　　黑車，四方車型，我迅速停下。司機(jī)看著我比他壯上不少的身材，立即閉上了嘴。他看起來年齡不算太大，留著小胡子戴著方框眼鏡。

　　“能讓我看看你的后座嗎？我朋友被綁架了，現(xiàn)在就在像你的這樣一輛車?yán)?。?/p>

　　“我……那個……”他話說了一半，我把手扒在了他車窗上，手上一道處理樣品時劃下的長疤顯然被他注意到了。

　　他連忙回身搖下后車窗。后面放著個木盒，我讓他打開，里面有伸縮的相機(jī)支架和相機(jī)。

　　“我是攝影師。”他小聲說到。

　　“后備箱打開看看。”我說著，走到后面，用手把著后備箱的蓋口。

　　“呃，可以可以，不過里面啥也沒有，就……”

　　“打開！”我大聲沖他吼到。后備箱咔地一聲打開了，里面一個大皮箱，看著能盛不少東西，比如說一個失去雙腿的人。

　　“這個是裝膠卷的，不能見光?！彼阒忉?。

　　我哪顧那些，直接把箱子上下把手一拉，鎖都沒開就把箱子搞開了，中間的螺絲直接彎折掉了下來。

　　“別……大哥，”他直接從駕駛座往后排爬“那個不能掀開，見光了膠卷要報廢的?！?/p>

　　上面蓋了塊黑布，我一把掀起。

　　軒轅就在下面，嘴巴被膠布貼住，眼睛里全是血絲，身上的病號服也浸滿了血，箱底泡紅了，他整個人蜷曲在箱子里，看起來十分痛苦。

　　“軒轅，我馬上帶你走，別怕啊?！蔽覄倻?zhǔn)備抱起他，一個清脆的耳光響在我臉上。

　　“你他媽的聽不懂人話是嗎？啊？”那個男人爬在后座上，額頭青筋暴起十幾根“告訴你不能見光，你他媽的非打開，是聾了還是弱智？*你媽的，老子一個月白干了你知道嗎！*！*！*！*你媽的傻逼！去死吧你！”

　　我低頭，箱子里沒有血，沒有病號服也沒有軒轅，而是分格子小心翼翼地保存著幾十卷膠卷，它們在中午的陽光下，泛著棕色的光。

　　不知是因為焦頭爛額還是一直沒吃飯，我一陣頭暈，直接摔在了地上。

　　“哎你想抵賴是不是？你給我起來！別裝……”他的聲音漸漸小了。

　　我最后聽見的是好像有人喊我名字，他說要搜我，大概是警察吧。

?

　　我被冰醒了，玻璃板上殘留著我哈的霧氣，板下壓著菜單。好巧，我又來到這家飯店，而對面則坐著個陌生人。

　　“你誰??？”

　　“……”

　　他說話有股嗡嗡的聲響，和電話掛機(jī)似的。

　　“誰??？”

　　“我……出……機(jī)。”

　　“什么？”

　　“我是出租司機(jī)，你等吃點(diǎn)再說，看你都餓成啥了。”他說了三遍我才聽清。

　　他告訴我，我低血糖暈倒了，他見我靠在路邊就把我拉到飯店了。他還把我給他的幾百塊錢都給了那個攝影師，自己又倒貼了一百。他說他爸告訴他幫人要幫到底。

　　菜上來了，一盤蒜苔炒肉。吃完了飯司機(jī)把我送回家，把繩子也幫我拿了上來，一分錢沒再要我的。

　　進(jìn)了家門，這會兒天暗了，老黑的籠子里窸窸窣窣地不斷傳來動靜，我打開燈，老黑便停下，仰起頭，慢慢活動。他不知到白天上哪去了，現(xiàn)在自己又回到了籠子。許多動物都喜歡晚上待在家里，但不是所有動物都這樣，有的是不想，有的是不能。

　　我把籠門關(guān)好，一頭倒在床上。

　　我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我掏出手機(jī)，想起可以給軒轅打個電話，打過去，好久沒人接之后，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喂，這手機(jī)是你的嗎？在這兒擱一天了?！?/p>

　　“你是誰??？”

　　“我姓趙，是人民醫(yī)院的醫(yī)生?！?/p>

　　“趙醫(yī)生啊……”我反應(yīng)一會兒，一個激靈蹦起來“你姓趙？”

　　“對啊?！?/p>

　　“你是主任嗎？”

　　“呃，不是?！?/p>

　　“哦?！蹦挠心敲礈惽傻氖拢易遭庵?，估計是哪個值班的實習(xí)生撿到了吧。

　　“我是副主任，要說是主任的話……也行，不過這兒都沒人這么叫我?！?/p>

　　我當(dāng)即掛了電話跑出門，跑到二樓和一樓中間又趕緊停下，邊往上跑邊打電話給軒轅的手機(jī)，然后趙主任又接上了：

　　“你怎么突然就掛了？我正準(zhǔn)備打給你呢?！?/p>

　　“我問你啊，你白天是不是給一個叫軒轅的病人墊了醫(yī)藥費(fèi)？”

　　“啊，沒有沒有……”

　　我放緩腳步，然后停下。我開始思考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軒轅已經(jīng)失蹤了，人丟了就是丟了，哪有小偷偷完東西還自己還回來的？

　　“我當(dāng)然沒付錢啊，只是幫忙稍微拖欠一下，我還是有這個面子的?！彼人詢陕暋斑@個醫(yī)者仁心嘛，總不能見死不救啊，是吧？你是他的家屬吧？之前說好的，要是手頭寬裕了你就來醫(yī)院把這個費(fèi)用，呃，結(jié)一下，拖久了這個主任院長那邊我也不好交代啊?！?/p>

　　我想笑又想打他，按耐住這股沖動我接著問他：

　　“軒轅現(xiàn)在在醫(yī)院嗎？”

　　“對啊，就在房里睡覺呢。這是他的手機(jī)啊？那我給他送去，我還見掉在門口當(dāng)是誰弄丟了。”

　　我上樓去取了銀行卡和錢，又跑到最近的銀行，在自助取款機(jī)上取了一萬元，加上從家里拿出來的五千，應(yīng)該是夠解決問題了。

　　把錢緊緊地攥在手里，我站在街邊招下一輛出租，告訴司機(jī)我要去人民醫(yī)院。晚上出租還要加錢，我頭回知道這事。

?

　　醫(yī)院里靜悄悄的，樓道里還有護(hù)士推著車經(jīng)過。我稍稍放慢腳步，走到軒轅病房門口 ，里面燈開著，我輕輕敲了敲門。

　　“門沒鎖，進(jìn)來吧?！?/p>

　　是軒轅的聲音！我激動壞了，推門就進(jìn)。軒轅躺在床上看報紙，床頭柜上半杯熱水還冒著氣兒，邊上就是手機(jī)。

　　“軒，軒轅，”我差點(diǎn)沒撲到他床上。我走過去，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他“你白天，到，到哪兒去了？我咋找不到你？”

　　“我白天？我白天哪兒也沒去啊，咱們不是待在一塊嗎？”他說道“我腿都沒了，我還上哪去？飛著去啊？”

　　我倆一下子都笑了。

　　我白天也是多疑，現(xiàn)在想想，哪兒有人會綁架軒轅啊。趴到窗邊一看，白天怎么沒注意到這新的空調(diào)外機(jī)呢？稍微動動腦子就知道繩子是綁在工人身上安裝外機(jī)的，只是工人把它落在了這里。軒轅恐怕也只是被醫(yī)生帶去做了檢查之類的。

　　聊了兩句，我就去找了趙醫(yī)生，前臺換了一個護(hù)士，很好說話，我說明了來意他就允許我進(jìn)科室了。

　　里面就一個人，背對著我坐在電腦前玩寵物連連看。

　　“趙醫(yī)生?！蔽艺f道。

　　“來了啊，快坐吧。”他頭也不回，眼睛盯著屏幕在操作鼠標(biāo)“這把馬上完。喝水自己倒啊，暖瓶里有水，杯子在抽屜?！?/p>

　　我沒坐，只是把錢放在桌子上：

　　“錢我放這兒了?！?/p>

　　“什么錢??？”

　　“醫(yī)藥費(fèi)?！?/p>

　　“別給我啊，”他總算轉(zhuǎn)過身指著外面“你去前臺結(jié)。”

　　我又拿起錢出了門。

　　到一樓繳好費(fèi)，已經(jīng)快十點(diǎn)了，差不多是睡覺的時候了。我上樓和軒轅說了一聲，就準(zhǔn)備離開。

　　臨出門我疏忽了，居然說：

　　“實驗室那邊我一個人也能行，你安心養(yǎng)病，要不我叫杜杜過來吧？”

　　軒轅不說話了，笑容也僵住了，然后我突然意識到，杜杜能來早來了，那為什么她不能來呢？

　　在那時，我情商真的很低，也沒多想我就又說：

　　“她來不了？”

　　“嗯?！避庌@說完，就躺下了“幫我關(guān)下燈吧，我準(zhǔn)備睡覺了。”

　　“哦，好?！蔽谊P(guān)了燈，出了門，進(jìn)電梯，按樓層，樓層有9到1，還有-1，這時候我有點(diǎn)反應(yīng)過來了。

　　在醫(yī)院門口蹲了一會兒，我打了輛車回家。到家才發(fā)現(xiàn)忘帶鑰匙，我又半夜去找開鎖的，最后還是在賓館過的夜，花掉我八十塊錢，而且六點(diǎn)我就要起來退房。

?

　　第二天我找到開鎖師傅的時候，已經(jīng)快中午十二點(diǎn)了。正經(jīng)開鎖公司都需要證件，房產(chǎn)證身份證之類的，沒有就不給開鎖，可不開鎖我就沒有證件，因為它們平時只會躺在我的抽屜里。

　　最后，我打聽到了在某條巷子里有一個鎖匠，是這片唯一的不用證件的“手藝人”，要五十，我給了。三秒不到我就進(jìn)了家，而且鎖一點(diǎn)兒沒壞。不過他推薦我換一個他都撬不開的鎖，只要五百，我沒換。他看起來很忙事很多，嘴上的煙一直沒點(diǎn)，煙嘴都快咬扁了。接了個電話，他很快就下樓離開了。

　　我在家整理了下，帶好鑰匙準(zhǔn)備去實驗室，一看表已經(jīng)中午了，也只好吃罷午飯再去，順帶把早上的也補(bǔ)上。我家外頭飯店差不多占了半條街，一個月從這頭吃到那頭可以天天不重樣，而且味道都還不錯。心里盤算著我走進(jìn)面館，點(diǎn)了碗炸醬面。

　　飯館里的電視畫質(zhì)很差，而且常播地方臺，新聞也總是某地出舉辦活動或者某領(lǐng)導(dǎo)出席會議之類的，無聊至極。

　　今天播的在鄉(xiāng)下做采訪送溫暖的特別節(jié)目，看了半天我才發(fā)現(xiàn)是我們鎮(zhèn)，不過因為還保留了不少農(nóng)田，似乎被認(rèn)為是貧困地區(qū)。

　　好巧不巧，我爸沒幾秒就出現(xiàn)了，他正在給家里的房頂上瀝青，免得下雨漏水。這差不多是每年都要做的，老房子一年有時還得上兩次。

　　“在這邊呢可以看到一個農(nóng)民正在房頂上工作，我們來采訪一下，”記者拿著話筒走近梯子“先生，請問您現(xiàn)在正在干什么呢？”

　　我爸回頭看了眼記者：“干活兒呢?！?/p>

　　記者接著問道：“請問您干的是什么活呢？是在曬麥子嗎？”

　　且不說現(xiàn)在什么季節(jié)，有沒有麥子，難道有人需要爬到房頂上曬麥子嗎？院子里那么大空地擱那兒看嗎？我開始好奇我爸會怎樣回答她。

　　“啊，不是?！蔽野至⒖谭穸怂拔以谘a(bǔ)瀝青呢。不然下雨了家里就得漏水?！?/p>

　　“原來如此?！庇浾咿D(zhuǎn)向鏡頭“可以看到，我們的勞動人民還是非常自立自強(qiáng)的，可以在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下獨(dú)當(dāng)一面，我們應(yīng)該向……”

　　就在我繃不住要笑出聲的時候，“咔吧”的一聲把我打斷了，記者身后，梯子中間已經(jīng)彎折，我爸踩的地方向內(nèi)凹陷呈弓狀，然后一下子斷掉，把他狠狠地摔在地上。記者隨著攝像頭已經(jīng)離開了。

　　嘴里的面掉回了碗里，我急急忙忙掏出手機(jī)打給家里。電話滴了半天沒人接，我就往街上跑。公交站在馬路對面，此時一輛公交剛駛過站牌，我連忙跑了上去。

　　追了一站地，公交總算停下，我氣喘吁吁地上了公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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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家的時候，我爸打著石膏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電話在離他不到五米遠(yuǎn)的桌子上。

　　“你打的電話啊，”他說著，把茶幾上的果盤遞向我“你媽買菜去了，我夠不著，不過想著也沒啥大事，我都五六十的人啦，哪還有緊急情況找我?！?/p>

　　“處理的這么快？”我看了看他腿上的石膏。

　　“什么這么快？”他疑惑地望著我。

　　“你不是把腿摔了嗎？”我說道“剛剛修房頂那會兒?！?/p>

　　“上瀝青都早啦，三四天啦。你媽沒跟你說？”他笑著說道“我還見記者啦，被錄了像呢，可惜那段是上不了電視了?！?/p>

　　我看著他的腿，突然笑出了聲，他也跟著笑起來。

　　我找到剛才的臺，還是那名記者，已經(jīng)去到下一家了。我爸一眼就認(rèn)出是她，我告訴他他剛才已經(jīng)上電視了，而且從頭到尾一點(diǎn)不少。他一邊說著丟人丟大發(fā)了，一邊反復(fù)念叨臺數(shù)和節(jié)目的名稱，肯定是想讓親戚朋友都看看。

　　見沒什么事，我就說要走，結(jié)果媽買完菜回來剛好撞上我出門。她數(shù)落完我不好好工作，又硬要留我吃午飯，剛好我在飯館沒吃完，我就留下了。

　　等吃完午飯，爸爸要下棋，我和他下了兩盤，被殺了個片甲不留。然后媽媽又讓我去給秦姨送東西，折騰回來一看表，已經(jīng)下午四點(diǎn)多了。

　　千叮嚀萬囑咐，我總算上了公交，五點(diǎn)多公交到站下車，又趕緊搭另一趟去實驗室，進(jìn)門剛好五點(diǎn)五十——我們一般六點(diǎn)下班。我估計就算是脾氣最好的老板碰上我這種員工，也免不了要批評一頓。

　　我趕緊給小鼠挨個取樣檢查，好在都沒什么問題，數(shù)據(jù)和昨天都是十分接近并正常地升高或降低了一些。

　　只是實驗室里總感覺有股子怪味，有點(diǎn)嗆人又有點(diǎn)熟悉。

　　煙味……嗎？

　　不對啊，我和軒轅都不會抽煙，更別說杜杜了。我趴在地板上，最終在鐵架床下發(fā)現(xiàn)了一個煙頭，扁嘴的。

　　我慌忙沖到門前，試圖在鎖上尋找蛛絲馬跡。然而并沒有。

　　我在實驗室各個角落翻了個遍，發(fā)現(xiàn)抽屜里的筆記本都不見了，而冰柜里，怎么說呢，我感覺像是少了幾支試管，但要說少了，我也不知道少的是哪幾支。我沒有軒轅那么好的腦子，對于藥品的管理也只能借助筆記本。不過少的那個黑色大袋子，我倒是記得清清楚楚。

　　我掏出手機(jī)，打給軒轅。響了半天他也沒接，不知道是不在房里還是睡著了。

　　看看筆記，又看看冰柜，內(nèi)心升起一股無力感。正當(dāng)我準(zhǔn)備離開時，實驗室門被一腳踹開，幾個警察沖進(jìn)屋里，甚至還有一把槍指向我。

　　我嚇得差點(diǎn)叫出聲，踉蹌著后退一步，手扶在桌上碰翻了什么東西，又摸到一個涼冰冰的物件。拿起來一看，好巧不巧，是把刀，解剖用的手術(shù)刀。

　　“把刀放下！”拿槍的那個警察大喝一聲“立即束手就擒！我們現(xiàn)在依法對你進(jìn)行逮捕?！?/p>

　　“我投降，我投降，”我當(dāng)即甩下手術(shù)刀，又高舉雙臂“我我，我不動了，別，別開槍?！?/p>

　　“再說一遍，把刀放下！別和我?；ㄕ?！”那個警察槍口比黑洞還黑，指得我直冒汗。我低頭一看手里，刀還在。

　　我根本沒有抓著它，也沒用肉夾住它，它就和我手掌緊緊地貼在一起?；仡^一看，剛才不小心打翻的那瓶應(yīng)該是502，是之前粘鼠籠剩下的。為什么沒蓋蓋子？我沒有時間想這些。我看了眼警官，一邊流汗一邊拽刀，可半天也拽不下來，還扯得我掌心生疼。

　　“最后警告你一遍，放下刀子！”他用更大的聲音說了一遍。

　　我不停地冒汗，衣服被泡濕而緊貼在我身上，像是游完泳從水里出來。刀上面有膠，我當(dāng)然明白，警察呢？得讓他們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等等等等一下，我，這個，呃，刀粘到手上了，我弄不掉，我，這個，有膠，它，”我哆哆嗦嗦地開始胡言亂語著解釋，被槍指著很難讓人冷靜地回復(fù)，眼看著警察把指頭靠近扳機(jī)“沒有，那個，是刀子，它粘住了，你看，它，呃，甩，甩不掉?！?/p>

　　我奮力甩動手臂，想向他們證明我的確是被迫拿刀的。

　　“后退！后退！”他高聲叫起來。我后悔這么做了，手里握著刀，甩手不就和挑釁進(jìn)攻一樣了嗎？

　　“噗！”

　　我左腿突然使不上力氣，然后猛地側(cè)摔在地上，很熱，火辣辣的，我不敢低頭看傷口，怕暈血，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暈不暈，還是少的不暈多了暈。槍聲似乎讓我聾了，房間里寂靜下來，什么聲音也沒有，同時我全身上下除了被槍打中的左腿什么感覺也沒有了。過了十來秒，我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用力扯掉了貼在右手上的刀，血往外流，手上爛了一大塊，皮被粘在刀上。

　　“你的自殘不會引起我的同情，因為我不會同情沒有人性的人！”一個男聲慢慢由小到大地出現(xiàn)，我的聽力恢復(fù)了“帶走！”

　　我想哭，然后感到雙臂被架起，疼痛使我清醒又頭昏。一個人用白布把我的腿包住了，然后又包住了我的手。

?

　　“廢話太多了，”警官看了眼電腦右下角“浪費(fèi)了我至少半個小時?！?/p>

　　“從頭講會比較清楚?！蔽艺f著，喝了口桌子上的茶。茶都涼了“而且我的腿值這么多。”

　　“要不是你講得還有點(diǎn)意思，老子早給你轟出去了?！?/p>

　　“然后？”我看著手上的傷，想慢慢把多余的爛皮揭掉一部分。

　　“然后，我會晚點(diǎn)請你出去，但是這案子還不能結(jié)。你去前面報銷醫(yī)藥費(fèi)吧，還有精神損失費(fèi)啥的。別上來就獅子大開口，摟著點(diǎn)，我們局子這個月沒撥下多少錢?！彼f完就看向電腦。

　　“就這？你……”

　　“你還想咋樣？把這兒掀了嗎？”

　　“你沒聽明白啊？！我說了半天就是告訴你，有人在暗地里害我們！肯定是光德制藥。他們?yōu)榱塑庌@的專利，先是開車撞人致傷致死，再把軒轅從病房帶出去，趁他昏迷讓他印指紋并請人模仿簽字，后來還來實驗室偷取我們的資料。這完全就是犯罪！”我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然后騰地立起?？噹蠞B出的血鋪在桌子上如同一支箭，箭頭指向他。

　　“你這么急躁干什么，你說了這么多，有一件是有證據(jù)，你親眼見到的嗎？沒有吧。反倒是你自己的嫌疑很重，而且那具女尸至今還沒個下落?！彼痪o不慢地說道“你先回家吧，這件事我們肯定也會調(diào)查的。去找李警官要賠償吧，他負(fù)責(zé)的，就外面看書喝茶那個，見了叫聲李哥，客氣點(diǎn)，還有，先不要去外面亂講，這事兒沒個定論誰也不好說，造謠要負(fù)法……”

　　他碎碎念著，電腦旁的音響傳出windows系統(tǒng)空當(dāng)接龍的移牌聲。我用袖子擦了擦桌上的血跡，起身一瘸一拐地出門了。

　　外面的確坐了一個男人，已經(jīng)靠在椅子上睡著了，我沒叫醒他，悄悄地出了門。外面一片黑，就公安局大門口亮著燈，我從樓里慢慢走向大門口的燈，后面?zhèn)鱽砥ば穆曇簦芗贝佟?/p>

　　“哎，那誰！”

　　我停下腳步。

　　我想，無論是誰聽到這樣曲折離奇的事，都會有那么一瞬間不以為然，而在仔細(xì)思索之后才醍醐灌頂幡然醒悟。哪怕這件事是真真實實發(fā)生的，接受也需要時間。人都有糾結(jié)猶豫的時候。

　　“我就知道，”我努力平復(fù)了略喜悅的心情，我不會白挨槍子，我做的都是有意義的，說的話也都是有意義的“你肯定會來?！?/p>

　　“廢話，鑰匙落桌上了?！彼テ鹞业氖郑谚€匙拍在上面“以后別找違規(guī)的鎖匠開門了。”

　　“沒別的了？”我愣住。

　　“還要啥？局里晚上沒事不出車，你自己打車回去吧?！彼仡^就進(jìn)了屋里。

　　我頓悟了。遇到這種事，我必須自己想辦法解決。

?

　　去醫(yī)院看了軒轅，他睡得很安穩(wěn)，氣息平緩。這個點(diǎn)已經(jīng)沒公交了，我打的回了家。

　　在床上仔細(xì)思考了至今發(fā)生的一切，我才發(fā)現(xiàn)這陰謀的深度簡直難以想象。何等利益足以驅(qū)動這些？我爬起來打開電腦，第一次開始搜索抑制劑的資料。

　　抑制劑一般用于器官移植后的排異反應(yīng)預(yù)防上，現(xiàn)在國內(nèi)常用的是星河制藥生產(chǎn)的抑制劑，稱臨床起效率可達(dá)95%以上，而且有業(yè)內(nèi)人士證明，治愈后復(fù)發(fā)率極低。但是，它的各系藥物都有一個特點(diǎn)，就是抑制效果過強(qiáng)，高效防止排異反應(yīng)的結(jié)果就是病人免疫力大幅下降，休養(yǎng)過程須配合大量抗生素輔助治療，以避免病人康復(fù)的過程中染上其他疾病。另外，就是光德制藥，近年來勢頭極足的新企業(yè)，藥品性價比很高，研發(fā)部門人員少而產(chǎn)品效果十分優(yōu)異。

　　人少？這我倒是明白。

　　接著搜索，我得到了驚人的數(shù)字：去年，本地僅腎移植手術(shù)就有十余例，各類移植上百例，全國范圍，這個數(shù)字必然有數(shù)十萬，更遑論未被統(tǒng)計到的違法黑手術(shù)數(shù)量。

　　藥品單價千元左右，療程平均十二個，與手術(shù)量相乘，可得一個大概的數(shù)字——十二億。這個數(shù)字肯定會很不準(zhǔn)，實際量必是只多不少。

　　這是國內(nèi)。而資料表明，我國部分藥品還出口向周邊國家及部分發(fā)達(dá)國家，量大，價格也不低，利潤可想而知。

　　現(xiàn)在，光德制藥想得到藥品的全部專利，軒轅不肯，于是便鬧成了這樣。但很可能導(dǎo)致的一個結(jié)局就是，光德會憑借專利，依靠低價高質(zhì)，在很快的時間內(nèi)獨(dú)攬市場，造成壟斷，這是很冒險的行為，這么做對它好處很大，但國家不會默不作聲。

　　亦或是，它僅在合理范圍內(nèi)活動，保持份額與星河相仿，在市場上與之分庭抗禮。但僅為了如此理由所做，實在是大費(fèi)周章了些，很不值當(dāng)。

　　兩種結(jié)果都不是很令我信服。

　　第二天早上，我是驚醒的，因為晚上做了數(shù)年未見的那個噩夢，關(guān)于甲蟲的噩夢，老鼠的噩夢。老鼠咬掉了我的頭，我感覺不到痛苦，但我能看見我掉在了地上，一只沒有頭的甲蟲用前足夾起我，插在了它的身體上，我不停的掙扎，這個字眼對于一顆頭來說，就是做出恐懼的表情并且大聲喊叫，我也不知道該喊什么，就哇哇地大叫至聲嘶力竭。我喊得累了，上下左右看，這里一片黑，只有甲蟲的殼在反射著沒源頭的光。我再看向前方，我的身體上安著一顆甲蟲頭，正閃爍妖異的藍(lán)色光芒。

　　眼皮抽搐睜開，我迷茫地重新認(rèn)識這個十幾平米的小房間。電腦甚至沒關(guān)。

　　然后敲門聲響起，我接過快遞，撕開文件袋，從中倒出一張銀行卡，又抽出一張a4紙。紙上面只有兩行字，可讀來差不多相當(dāng)于扇了我兩個耳光一樣令我清醒：

　　江路，我走了，卡密碼是你生日。勿念。

　　落款是軒轅。

　　我連忙找出手機(jī)，打給軒轅，一個號已經(jīng)成空號了，另一個打了半天才接通：

　　“喂？軒轅！你走哪兒啊？咋不帶上我？”

　　“……別的地方有點(diǎn)事，實驗室也辦不下去了，”他那邊似乎信號不太好，而且有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慕饘倥鲎猜?，像是在火車上“你繼續(xù)我的研究，好嗎？”

　　“那你咋辦？你準(zhǔn)備去哪兒？外國嗎？”

　　“我不去國外，但我現(xiàn)在也不好待在國內(nèi)?！?/p>

　　“你這說的什么話，不在國外又不在國內(nèi)，難不成你還……”想到什么，我立馬住了口。

　　“不會，我肯定不會死。我也要繼續(xù)做研究?！?/p>

　　“那你……”

　　“好了，快到了，晚點(diǎn)再說?！彪娫拻鞌嗔?。

　　之后我連續(xù)打了四五個電話，他都沒有接，最后一個電話過去，號碼已經(jīng)不在服務(wù)區(qū)了。

?

　　早上搭搭公交到實驗室，樓下倆工人正搬著桌子準(zhǔn)備往卡車上抬，我一瘸一拐地走上去用手壓住桌子：

　　“你們這是往哪兒送啊？”

　　“手拿開！”矮一點(diǎn)的那個工人罵罵咧咧地把我的手打開。他是抬前頭的。

　　他走過去了，后面那個戴帽子的高個兒才慢慢悠悠地說：“搬去二手市場賣?！?/p>

　　“誰準(zhǔn)你們搬的？”

　　“房東?！彼帽亲又钢笜堑揽凇熬驮谀莾?，有事你和他說?！?/p>

　　“趕緊走！”矮工人不耐煩地說道，高個于是加緊腳步。

　　我走到樓道口，一個五大三粗的光頭男人正在抽煙。

　　“你是這塊兒的房主吧？”我問到。

　　“是，你是哪個？”他把煙夾在指間，上下打量我“嗯……你是小古的員工吧？”

　　“你認(rèn)識軒轅？”我看他把煙送到嘴邊吸一口，又追問道“你知道他現(xiàn)在上哪兒去了嗎？”

　　“我咋個曉得，他打電話讓我把家具看著賣賣，人都沒來，”他舉著煙，眼神緩緩飄向門外“這娃子命苦啊……”

　　我目光繞過他往樓上看：“上面門開著嗎？”

　　“開著，”他抽口煙“里頭差不多空了，還去做啥子？”

　　“看看。”我說。

　　“那你看吧，走了鎖門。”他丟下煙踩滅“哦，倒是還剩兩件破爛兒，我叫人撂門口了，愿意要你給搬走，不要就還擱那兒，回頭我再來拾掇。”

　　“行，謝謝啊。”我已經(jīng)上到二樓了，他的腳步聲遠(yuǎn)了。

　　樓道里積了些灰，地上散亂的腳印被顯的清清楚楚。軒轅和杜杜都是愛干凈的，平時就算杜杜忘了掃，軒轅也會收拾著，只是最近一直是我在實驗室才成了這個樣子。

　　門口果真放著兩件破爛——軒轅的鐵架床和癟了的籠子。鐵架床因為用得太久，彈簧已經(jīng)徹底疲勞了，整個床陷下去兩個窩，疊起來和鈸似的，而且很沉，提著很費(fèi)勁，沒有人會愿意買它。籠子是有次光德制藥的人來的時候，誤坐在上面的，當(dāng)時上面蓋著布，和凳子毫無二致。好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把小鼠捉出來了，里面啥也沒有?；\子后來倒也還能用，就是形狀不美觀。

　　進(jìn)屋，里面很干凈，但是空空如也，看著讓人有種說不出的滋味。瓷磚上有些紅圈，是桌腳銹下的印子，得用潔廁液才能除掉。屋里的角落最潮濕，墻皮脫落好多，尚掛在墻上的也是翹起來快掉了的樣子。

　　窗戶半開著，遮著紗窗，我把紗窗拉開，把頭探到窗外，外面的景色就是一片村子，幾顆老樹，和路上零散的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點(diǎn)多了，路上走路的人少，賣貨的人多。

　　“哐當(dāng)”一聲，我低頭向下看。

　　剛才拉家具的車已經(jīng)開走了，樓下只倒著輛自行車。

　　我急匆匆地下樓，順手把門帶上。我知道肯定不會是軒轅，他一向說到做到，但又會是誰呢？誰會在這時候騎著一輛自行車到這種地方？

　　“哎，你干嘛去？”熟悉的聲音，和舊舊的公文包。他抬頭看我，我低頭看他，抬手，一拳打在他臉上。他從樓梯上踉蹌著連退幾步下去，可惜他只上了兩階，不然非摔殘他。

　　“你有病吧？打我干……”

　　我又給他一拳，他躲開了，我自己差點(diǎn)滾下去。

　　“*你媽的傻逼，”我抓住扶手，好讓傷腿不至于太費(fèi)勁“*你媽的?！?/p>

　　“你瘋了吧？*！”他緩過勁，后退一步“幾天不見腦子出毛病了吧，??？”

　　“你媽的?！蔽叶⒅?，準(zhǔn)備再來一拳。

　　“*，”他摸摸鼻子，沒流鼻血，就馬上往下走“媽的，老子明天再來?！?/p>

　　“站那兒！”我吼道，然后往下跳想撲住他。他閃過拐角，我撲了個空，把頭碰在了墻上。砰的一聲響。

　　我感覺有點(diǎn)暈，和那天低血糖很像，還很疼，我一摸頭，瞥見一手紅。很難受，這種感覺使我大聲叫喊出來。

　　“*，你干嘛啊？真瘋了啊？”他的聲音忽遠(yuǎn)忽近的，和他媽的什么妖精鬼怪似的。

　　“你，跑什么，跑？*！”我感覺疼痛減弱了，然后好像又近視了，看不清東西。

　　“媽的，這叫個什么事兒啊。”他罵道，聲音小了不少。

　　“*你媽的。”我有氣無力。

　　“*你媽的?！彼酶〉穆曇艋貜?fù)。我的耳朵被電話沒掛好的空響聲填滿了。

?

　　我醒來了，人在醫(yī)院。我再次為冒失付出了代價。

　　但我不會反省，最多是后悔沒撲到那家伙。我心想，要是再給我一次機(jī)會，我就往左邊偏一點(diǎn)，決不叫他跑了。

　　“說吧，為啥打我？”他的聲音嚇我一跳。他就坐在我邊上的床上看那本《天才營銷師》，翹著二郎腿，破公文包抱在懷里。

　　“*你媽的，自己干啥事兒自己不清楚？裝個屁！”我側(cè)面兒瞪著他，抬不起頭。頭上綁了繃帶，隱隱有些疼。

　　“我裝啥了我就裝？我差點(diǎn)沒被開了！”他合起書“你知道為了搞你們這邊費(fèi)多大勁嗎？公司虧錢虧得老板要打死我你知道嗎？”

　　“虧錢？虧狗屁！你們公司拿著軒轅的專利掙了多少錢你在這兒和我說虧錢?！蔽覛獾脹]跳起來“早該給你個王八蛋打死！這下好，把杜杜撞死，把軒轅趕跑，有一套??！嗯？”

　　“你怎么張口閉口全是臟話，能不能文……”他書裝到一半，突然愣住“你說誰死了？誰跑了？”

　　“裝，接著裝。真棒，大公司就是牛逼，做起事一套一套的?！?/p>

　　“我裝什么了裝，大哥，我是真不知道，”他蹲到我床邊“我啥也不知道啊，公司這幾天叫我去出差了，我才回來就蹬自行車車跑你們這兒，我路上差點(diǎn)沒叫車撞死我咋到你這就啥都知道啥都裝了。我是真不知道?。　?/p>

　　“不知道？”我盯著他的臉，沒冒汗，表情上光有急躁，眼睛里是血絲。

　　“真不知道?！彼麩o奈地?fù)u頭。

　　“你怎么能不知道？！”我追問。

　　“我怎么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他用饒舌的句式回復(fù)我，像是要緩和氣氛。

　　“不可能……”我心里想著“大公司咋連自家人都坑?！?/p>

　　“您給說說，這到底是誰死了誰跑了？”

　　“不對。”

　　“啥不對？”

　　“把你電話給我?！?/p>

　　“你干嘛啊？我可沒多少話費(fèi)啊?！彼悬c(diǎn)疑惑，但還是掏出手機(jī)。

　　“給你領(lǐng)導(dǎo)打電話?！蔽腋杏X胳膊很酸，只好說“你拿著，把免提打開。”

　　“這不太好吧，我們領(lǐng)導(dǎo)特嚴(yán)?！彼麃砘卮曛謾C(jī)背蓋，看著我。

　　我沒說話，把頭偏過去。過了幾秒，撥號的聲音就響起了。

　　“通了嗎？”我問他。

　　“哪兒這么快，我們領(lǐng)導(dǎo)忙著呢?！彼悬c(diǎn)不滿。

　　“你別不高興，這事兒重要著呢。”我盯著那塊小屏幕，直到上面的字符從撥號中變成了通話中。

　　“怎么了小江，有事兒趕緊說這邊開會呢?！币粋€中年女性的聲音響起。

　　“賈總，古研究員的助理找你?！?/p>

　　“他助理有事和你說不就行了嗎？要錢就先往后拖。”

　　“要什么錢要錢？我問你，軒轅怎么回事？”我直接沖電話喊。

　　“誰啊在那兒吵吵，開會呢！”那邊說完安靜了一會兒，然后是高跟鞋的聲音。

　　“是那個助理。老板，我開著免提呢?！彼÷晫υ捦舱f。

　　“你開免提干嘛啊？關(guān)了?！迸艘残÷暬貜?fù)他。

　　“關(guān)什么關(guān)？”我又喊“我聽著呢！我問你，軒轅那邊怎么回事？”

　　“啥怎么回事？給的錢不夠啊？公司都快倒閉了，哪兒那么多錢養(yǎng)個仙人?！?/p>

　　“誰管你倒不倒閉錢不錢的，我就問你軒轅怎么回事？”

　　“我哪兒知道怎么回事？你這人有毛病吧，你是他助理你問我怎么回事？神經(jīng)?！?/p>

　　電話掛掉了。

?

　　“這個……”他拿著手機(jī)欲言又止。

　　“不打了?！蔽议]上眼睛。

　　過了一會兒，護(hù)士進(jìn)來讓我們屋小聲點(diǎn)，別的病人都睡覺了?，F(xiàn)在是晚上八點(diǎn)，我昏迷了十個小時左右。

　　小江在床上坐了一會兒就準(zhǔn)備回去了。可以看出他是守了我一下午，書都看得差不多完了。這反而讓我不太好意思了，我也沒什么能回報他的，但再想起曾經(jīng)他對軒轅的惡劣舉動，我就漸漸緩和了。

　　“哥們兒，我說句真心話，”他推開門時，回頭和我說道“這人真不值得你這樣?！?/p>

　　“你在說什么屁話，要走趕緊的我還睡覺呢?！蔽肄Z他出門。

　　“真的，說實話，他是所有研究員里要錢最多的，”他頓一下“而且我們發(fā)現(xiàn)他沒把錢用在項目上?！?/p>

　　“廢話，吃飯不要錢還是租房不要錢？才給了多少錢還非得都用在這研究上，叫他吃土啊？！”我簡直奇了怪了。這什么爛公司，以為別人都搞公益嗎？

　　他看了我一眼，出去了，還輕輕地閉好了門。我關(guān)上燈，自己躺著想了一會兒就睡著了。

　　迷迷糊糊起來，看見軒轅在我邊上守著，還給我削了蘋果。我從床上坐起來說，不用，我連皮一塊吃就行，他把蘋果遞給我說：

　　“你吃一個我看看。”

　　我一個激靈，小江拿著個橘子看著我，有點(diǎn)想笑的樣子。

　　“毛病?！蔽野验僮优幕厮稚?。

　　“你自己接過去的?！?/p>

　　“這么早來干嘛？”我問他。我感覺肚子很餓，想吃點(diǎn)東西。

　　“早？大哥，十點(diǎn)半了，”他做了個哭笑不得的表情“你睡懵了吧？”

　　他打開手機(jī)給我看，十點(diǎn)三十三了。怪不得這么餓，我從昨天到今天什么都沒吃。

　　“整點(diǎn)吃的。”我說道。

　　“我??？干嘛叫我去?！?/p>

　　“那你來這兒干嘛？等上菜?。俊蔽业伤谎邸笆裁磿r候飯來了我就什么時候和你說到底怎么回事?！?/p>

　　“我還得伺候你了?！彼财沧?，剝開橘子。

　　“愛去不去?！?/p>

　　“大哥，我能不去嗎？”他反問，把剝開的橘子放在我手里，起身往外走。

　　沒讓我等太久，他就端來了包子和湯。我立馬狼吞虎咽起來。

　　“哥，這飯也來了，湯也有了，”他湊近道“您給說說怎么回事唄?！?/p>

　　我咽下一口飯，沿著碗邊啜了口湯：“前天，軒轅出車禍了，腿被車壓斷了。杜杜，也就是他女友，人直接沒了。”

　　“沒了？那趕緊找??！別是叫人拐……”

　　“我說沒了！人沒了！沒了你聽不懂？就是死了！斷氣了！”我一下子火氣上來了“你耍我啊？！”

　　“不是大哥，我真沒聽懂，你說這么隱晦我一時半會兒也理解不了啊?！?/p>

　　我咬了一大口包子，然后喝了一大口湯，燙得我差點(diǎn)沒全吐出來。

　　“你這說的太容易誤解了?！彼€在解釋。

　　“你要再這樣趁早滾出去?！蔽业吐曊f。

　　“大哥，我不是故意的。”他小聲說。

　　“你閉嘴就好?！蔽野寻尤M(jìn)嘴里，嚼了沒兩口就咽了下去“醫(yī)藥費(fèi)多少？我卡上轉(zhuǎn)給你。”

　　“沒，我還沒掏呢，他們這兒可以出院時結(jié)。包子錢也記在上頭了?！彼麑嵳\地說。

　　“這是哪兒？”我突然想起問他。

　　“人民醫(yī)院啊。”他自然地答到“還能是哪兒？”

?

　　“大哥，人家不叫你出去?！彼谖液箢^，試圖用言語阻攔我。

　　邊上有護(hù)士驚愕地看我，嘴巴大張但沒有說話。一個輪椅上的老大爺投來羨慕的目光。

　　“你別跟著我，搞得我目標(biāo)體積大一倍?！蔽覐街蓖娞葑?。

　　“你要是受傷了我咋和領(lǐng)導(dǎo)交代啊?！彼€是跟著我。

　　“你和她交代狗屁，她是你媽嗎？”我按下-1樓。

　　“你干嘛？要出去也是按一樓啊，”他按下1，我長按又取消了。

　　“我去找個人?！蔽移届o地說道。

　　“你別啊大哥，”他說話有點(diǎn)打顫“咱上哪兒找人不行啊上這兒找?！?/p>

　　電梯到了，我往外走，然后示意他跟上：“來?！?/p>

　　我從來沒去過任何一家醫(yī)院的停尸間，甚至距離死人最近的距離也有幾層黃土之隔，但我就那么穩(wěn)穩(wěn)地往前走。

　　“干嘛??？”窗口里坐了個護(hù)士，見我穿一身病號服往里走立馬站起來了“知道里面什么地方嗎就往里走？有事兒找你的負(fù)責(zé)醫(yī)生去?！?/p>

　　我繼續(xù)走，兩邊的門上連牌號都沒有，我就裝作認(rèn)識的樣子挨個數(shù)數(shù)，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可能只是為了嚇唬小江，也可能純粹胡來。

　　那個護(hù)士出來了，快速地走向我，高跟鞋聲音逐漸急促讓我想起初中時班主任往教室趕，因為她離很遠(yuǎn)就聽見我們在吵。我常坐第一排靠門，老師來我聽得一清二楚，我就喊，噓，老師來了。老師進(jìn)門見很安靜，就不好再說什么了，頂多批評兩句就開始講課。至于我為什么記這么清楚，大概是因為有次軒轅踢球腿骨折了，一般這種時候家長都會讓孩子休息幾天，好些了再去上學(xué)，古叔叔不，他不想讓軒轅落課，就仗著自己是醫(yī)生，當(dāng)天下午給軒轅包扎了，第二天讓他拄著拐杖來上課。我又不知道，聽見篤、篤的聲音立馬噓。班里安靜了，軒轅進(jìn)來了，我愣了，大家都笑了，我和軒轅也笑起來。正樂呢，老師進(jìn)來了，逮到我笑得最歡。放學(xué)辦公室就一頓批，完了又八百字檢討。后來檢討里我就寫了軒轅的事兒。

　　“樂呵啥呢樂呵，”我感覺有人在推著我的背后“還笑，出去出去，是你該來的地方嗎？”

　　我被推上了電梯，小江按了1，這下我沒再取消。

　　我們到了一樓。

　　“要跑嗎？你這樣不行吧？”他在我背后說道。

　　“跑什么跑?！蔽易叩角芭_，湊近窗口“你們這兒能查尸體的記錄嗎？我想查兩天前出車禍去世的那個?！?/p>

?

　　“確定是一男一女是嗎？”

　　“對?！?/p>

　　我自己也沒想到這么順利，告訴護(hù)士來意后，她在電腦上輕敲了幾下，就得出了結(jié)果：

　　“昨天晚上家人接回家了。”

　　“確定接走了？”

　　“是的?！?/p>

　　我離開前臺，現(xiàn)在我想跑了。待在這兒也沒什么意思了。

　　“哥你剛才問的是那個古研究員的女朋友嗎？”他跟在后面。

　　“不然？”我頭也不回。

　　我們坐電梯上了五樓。屋里打掃了，吃剩的包子和喝剩的湯也沒了。

　　“我現(xiàn)在可以出院吧。”我開始換衣服。

　　“應(yīng)該是可以，但你這樣就出院沒問題吧？我看你走路都晃悠。”

　　“晃悠啥，就是躺多了才沒勁的。我沒病，走兩步就好了?！?/p>

　　我把病號服疊好放在枕頭上。很奇怪明明只是頭部受傷為什么還要換成專門的衣服，可能是為了方便管理吧。

　　下了樓才又想起卡不在身上，沒法掏醫(yī)藥費(fèi)，只好又去找了趙主任，讓他幫我“墊付”。不經(jīng)意間意識到自己在醫(yī)院已經(jīng)花費(fèi)了將近半年的工資。

　　我總共工作也就一年出頭，攢的錢大概有工資的三分之一。當(dāng)然指的是和軒轅在一起的工作，之前的只當(dāng)是磨洋工。

　　“現(xiàn)在去哪？”小江問我。

　　“我回家了。你該去哪去哪?！蔽一卮鹚?，然后走向公交站“你不是上班嗎？去上班吧?！?/p>

　　“那我得跟著你啊。”他走在我后面。

　　“跟著我干嘛？你不上班嗎？”

　　“現(xiàn)在就是在上班啊。古研究員找不到，只能跟著你了。”

　　“你跟著我也沒用啊，我哪兒知道他上哪兒去了?！?/p>

　　“那也只能跟著你了?！毙〗芸鞄撞饺ヒ慌跑囍虚_了自行車鎖“你去哪兒我去哪兒?！?/p>

　　“哎，我問你，這車哪兒來的？”我想起這茬事了。

　　“自己買的啊。”

　　“和軒轅那輛一模一樣，車筐也是扁的?！?/p>

　　“不是，這是舊貨市場淘來的。而且我這車筐買來就這樣，咋可能一樣了?！?/p>

　　“二手車??？就這還趕時髦呢。”說到時髦，我環(huán)顧邊上這些自行車，似乎長相都差不多甚至完全一個樣。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因為我自己并沒有買過，只是小時候騎過爸爸的。

　　“你坐公交嗎？”他問。

　　“嗯。”

　　“去哪兒？”他又問。

　　“你這算侵犯別人隱私權(quán)了吧？”我反問。

　　“沒辦法啊。那你老板還違反了合同呢，你怎么不提他？”

　　“……你跟著公交騎。”我猶豫了一會兒說道。念及他還算是我的救命恩人，總歸沏杯茶還是要的。

　　公交很快來了，我上車坐到后排，拉開窗戶看他跟著騎。

　　“哥，你把頭縮回去吧，”他喊我“在車上不能探出頭?！?/p>

　　“這有啥不能的?！?/p>

　　“特危險，有時候……頭??！哥！”

　　我被他嚇了一跳，把頭縮了回去，一個金屬路牌飛速閃過。

　　“你看?！彼f“要是晚點(diǎn)，那腦袋不得……”

　　我趕緊把窗戶關(guān)上了，透過玻璃看他賣力地蹬踏板。

?

　　家不大，以前一直沒意識到?jīng)]什么家具，人家來了才發(fā)現(xiàn)就一把電腦椅能坐。茶倒是還有，不過也是劣質(zhì)的那種，地攤上十塊一斤的，平時都是早上起來沖一杯提神用，這兩天忙得也沒顧上。

　　“喝水喝茶？”我去燒水，這樣他就可以先坐在椅子上。

　　“白開水就行?！彼诖蛄课业奈葑?。

　　我把水壺放到加熱座上，后退一步坐下，就在床上了。

　　“你一直住這兒？”他用手抹了下床頭板，都是灰。

　　“不然？”我從抽屜拿出茶。上次喝完居然忘記封口了，現(xiàn)在抓一撮出來都是軟塌塌的。我少拈了點(diǎn)丟在杯子里，又從柜子里取出個玻璃杯給小江用。

　　“他給你開工資多少？”

　　“三千?！蔽夜室馔罅苏f。

　　“三千？！”小江叫出聲，我很滿意他這個反應(yīng)“開這么多！”

　　“一般吧。你呢？”我偷樂著，又假裝淡定問他。

　　他默不作聲了半天，來一句：“家里裝修的真好?！?/p>

　　“還行，就那樣?！?/p>

　　“我覺得比他家好些。”

　　“沒有吧，我都沒怎么費(fèi)工夫，都是房東……你說誰家?。俊?/p>

　　“古研究員家啊?！?/p>

　　“他家……你去過他家？”我一激靈，心里想著“我都沒去過！”

　　“啊，對啊。他經(jīng)常躲家里不出來。”

　　“什么叫躲……人家愛待在家里就待家里。”

　　“他一周都待在家里不出門，叫他也不答應(yīng)。這不就是躲嗎？”

　　“那還不是你太煩了，一天天的光知道要專利?！蔽野巡韬退粔K兒端上桌——當(dāng)然，是電腦桌。意外發(fā)現(xiàn)我和小江似乎還算聊得來。

　　“哥你這說的什么話，我也就是最近這段時間一直在搞這些。公司快倒閉了，我也是沒辦法啊?！?/p>

　　“你咋總是一口一個倒閉，你們公司不是干的挺好的嗎？又是價格低質(zhì)量優(yōu)，又是研究人員少成果多，市場份額快趕上星河了，好事兒讓你們占完了還倒閉？得了便宜不賣乖。”

　　“你從哪兒聽的這些?。俊彼谋砬樽兊霉殴帧拔覀冃」疽粋€，能盈利全靠跟醫(yī)院合作，咱真折騰不起這些個啊。”

　　“又裝起來了，”我直接打開電腦“等著?！?/p>

　　“怎么還又……”他把包放在電腦桌右邊，起身把椅子讓給了我。

　　沒一分鐘我就找到了那天的網(wǎng)頁。

　　“自己看?！?/p>

　　他趴近了屏幕，一行一行仔細(xì)讀了起來：“抑制劑是免疫抑制劑的簡稱，常用于……現(xiàn)在國內(nèi)普遍使用星河制藥的產(chǎn)品，其下系列包括……共發(fā)制藥在部分系的產(chǎn)品上有趕超星河的勢頭……”

　　沒一會兒，他沒聲了。

　　“明白了？”

　　“明白啥啊？”

　　“還不明白？”

　　“這篇文章一句光德都沒提到啊，大哥。”

　　找錯了？我拉進(jìn)屏幕一看，標(biāo)題也對，作者也對，發(fā)布時間也對啊。

　　看看內(nèi)容，不對。那天看不是這樣啊。

　　我驚了，又到網(wǎng)頁上搜索，幾篇文章下來整個的描述就是——光德是個小破制藥廠，掀不起什么波瀾。甚至還有一眾網(wǎng)站上根本沒有提到光德。

　　“你看?！彼覟?zāi)樂禍了。

　　“走?！蔽蚁肫鹬匾氖?。

　　“走哪兒？我這白開水還沒喝完呢?！?/p>

　　“去軒轅家看看?！?/p>

?

　　我本來打算到了打電話找開鎖，但想起那個扁煙頭我就來氣，沒叫。小江自告奮勇說自己懂一點(diǎn)撬鎖技術(shù)，老房子基本上可以一根鐵絲通關(guān)。

　　我以為，軒轅再不濟(jì)，也會有一個奢華的大房子，沒想到住的地方比我在的小區(qū)還簡陋，就一棟獨(dú)立的小單元樓。單元樓門上的漆基本掉完了，只剩下里面的砂土水泥墻，輕輕一拂就掉一大把。門口放著個破搖椅，頭靠的地方已經(jīng)被漬成了黑色，不知道是哪個邋遢的大爺所為。

　　上了樓，樓道里的燈沒幾個好的，喊半天也不見亮。外面天雖還算亮，蒙了灰的玻璃卻沒打算讓光透進(jìn)來。

　　軒轅的屋子在六樓，從外面來看也就是頂樓。光是爬樓就讓我氣喘吁吁了，沒想到屋頂上面還在滴水，我只好躲在一邊，看小江偷偷摸摸地撬鎖。據(jù)他所說，這是過去學(xué)生時代積攢下的本領(lǐng)。

　　“哥，我全是聽你指使的啊，可別把我賣……哎呀?！毙〗菄}咔噠地擺弄著，我正打量著樓道，咔地一聲門鎖就開了。

　　小江拉開門，我就進(jìn)到了屋里。

　　說實話，這是我今天第二次被震撼到了，我沒想到小江說的裝修的“不好”是這么差——墻上居然沒有漆，是灰水泥墻，燈是最普通的白燈，和小學(xué)教室里安的沒區(qū)別，而且已經(jīng)打不開了，窗戶像是被封住了，透不進(jìn)一點(diǎn)光，唯一的光源來自于開著的門。

　　“比上次還破了啊，”小江把門開到最大，好讓本就微弱的光多照進(jìn)來點(diǎn)兒“窗戶咋還沒了？”

　　屋里有股淡淡的油味，但我分辨不出是汽油還是潤滑油，也可能是食用油？我把手機(jī)帶的手電筒打開，才發(fā)現(xiàn)屋子里不知為何堆了很多石塊，尤其是挨著墻的位置堆滿了石塊，中間還有摞立著的一人多高的石塊，邊上還有個方形石墩。拿起其中一塊，是很普通的石頭，很結(jié)實，切割很光滑，曲線就和人體一樣飽滿。但是這些放在這兒有什么意義？我不記得軒轅有收集石頭的愛好，可能是他在大學(xué)的時候產(chǎn)生的。我把石塊又整齊地放上，嚴(yán)絲合縫仿佛渾然一體。

　　“到這兒干嘛？”他問我“這里啥也沒有。”

　　“要是早知道是這樣我肯定不來。”我拿手機(jī)上下照射觀察，可惜一無所獲“算了，走吧。”

　　“哎，”他嘆口氣“白跑一趟?！?/p>

　　我無言以對，畢竟是他騎車帶我來的，我沒費(fèi)一點(diǎn)力氣，他沒發(fā)一句牢騷。我開始懷疑小江過去不好的態(tài)度是否來自于公司給他的壓力。

　　剛出了門，腳步聲就從樓下傳來，與此同時，小江關(guān)不上門了。剛才撬鎖他把鐵絲斷在了里面，導(dǎo)致門鎖處于縮著的狀態(tài)無法彈出，關(guān)上門它也會自己打開。

　　腳步聲近了，我倆只好假裝不在意地靠著門，我低頭在手機(jī)鍵盤上亂按，他在看他那本書。

　　“欸，你倆干什么的？”煙味往上飄來，旋即一個大爺?shù)鹬t點(diǎn)出現(xiàn)在樓梯拐角“等人？”

　　“啊，那個，嗯，是，等人?！蔽揖o張得有點(diǎn)冒汗，這是我第一次搞這種事，還被抓了現(xiàn)行。好在這個大爺似乎沒明白情況。

　　“不用等了，他早就走了，”黑暗中，大爺一只手里似乎拿著掃把，另一只手還提著一把菜刀“不知道啥時候才回來?！?/p>

　　“您是這屋房東？”我尷尬地?fù)Q了姿勢“我是軒轅的朋友?！?/p>

　　“我是這棟樓的房東，哈哈，”大爺拿下煙，咧開嘴笑了，肌肉卻扭曲地嚇人“那天軒轅給我拿了六千塊錢，說走就走了?！?/p>

　　“您有他屋里鑰匙嗎？”我更加用力地靠在門上，同時又想表現(xiàn)地自然些。

　　“當(dāng)然，他還囑咐我?guī)退麙叻孔恿ā！贝鬆斕嶂鴴甙淹献撸_下一步一步走，我頭上的汗也一滴一滴落。

　　“啊，這這樣啊，我我我我們什么也沒有干，反反正等著也也也是等著”小江直接結(jié)巴了“屋里那那那么臟，全全是灰，要要要不我們替替您掃吧！”

　　我想給他一捶。但是礙于情面我沒有正大光明地動手。

?

　　我心臟快跳到頭頂了。隔了十來秒，我開口：“對，我們閑著也是閑著?！?/p>

　　大爺慢慢走了上來，我感覺自己快窒息了。小江似乎有點(diǎn)發(fā)抖，他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然而大爺絲毫沒有懷疑，僅僅是多次囑咐我們不要碰到里面的東西，就把鑰匙和掃把遞給了我們，慢慢下樓去了。

　　“呼——”我長舒了口氣，轉(zhuǎn)過頭，小江已經(jīng)癱靠在門上了。

　　“進(jìn)吧，”我說“先到里面，把門反鎖上再說?！?/p>

　　“……要不咱們趕緊走吧，”他費(fèi)好大勁立起身子“感覺這里好怪?！?/p>

　　“現(xiàn)在下去肯定沒好果子吃，”我拉著門“我要進(jìn)去。”

　　“別別別，”他按著門“我總感覺這里怪怪的，咱們還是走吧?！?/p>

　　“要走也得等那個大爺走遠(yuǎn)了啊，”我一把把他拉了進(jìn)來“鎖門。”

　　他只好聽我的，乖乖鎖上了門。屋里現(xiàn)在變得完全一片黑，伸手不見五指的感覺讓人很不安，我立馬打開了手電筒，光打在了屋子中間那摞石頭上。氣氛更加詭異了。

　　“哥，現(xiàn)在干什么？”

　　“還能干嘛，答應(yīng)人家了就干唄，”我把掃把遞給他“干活?！?/p>

　　“我一個?。俊?/p>

　　“廢話，就一把掃帚?！蔽已刂鴫β髁似饋恚瑒偛艣]注意，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墻上似乎還有層像是刻蝕下的交錯的凹陷，里面還埋有線路。

　　拿手電細(xì)細(xì)地照去，線路遍布整間屋子，最終連接到屋子中央的石墩上，像籠子般將我們扣住。另外，屋里的石頭雖有的靠墻擺放，但沒有一塊貼于墻上，而是都保持了一定的距離，而且這個距離似乎是一致的。我在屋子里拍了幾張照，但是畫面都很模糊。

　　“哥，哥！”小江大聲叫喊。

　　“咋了？喊這么大聲要嚇?biāo)牢野??！蔽野咽蛛娡舱障蛩罢f話?！?/p>

　　“叫你幾回了都。掃好了，”他用掃把指指地面“基本就沒啥灰。門鎖我也弄好了?！?/p>

　　“那就趕緊走吧。”我拉開門“這里就是怪怪的?！?/p>

　　“我就說。”他快跑著從我邊上下樓了。

　　大爺正在門口的搖椅上抽煙，菜刀插在地上的案板上，挨著案板還趴著條老狗在打瞌睡。我們把掃把靠在墻上，鑰匙給了他，就離開了。

　　我和小江在這兒就分別了，此后我們再沒有相見過。

?

　　不久后，我回了老家。爸爸看見提著大小包裹的我沒說一句不好，默默幫我拿進(jìn)屋里。媽媽高興地炒了一桌子菜，說我怎么又想起回來了，回來就好好待著。我告訴他們我失業(yè)了。媽媽說她早就知道了，爸爸在我被辭退的當(dāng)天就打來電話了，她還奇怪這兩年我是靠干什么過活了這么久。我愣了下才反應(yīng)過來，在此前我還經(jīng)歷過一次失業(yè)。這讓我突然感到很好笑。我們聊了很久，但最終我并沒有告訴他們關(guān)于軒轅的事。關(guān)于我的腿，我說是從樓上摔下來的，媽媽埋怨我的不小心，爸爸說青出于藍(lán)勝于藍(lán)。

　　我給爸爸幫了一段時間的工，我們兩個瘸腿每天都能給媽媽帶來不少樂子。過了一個多月我才想起軒轅給我的那張銀行卡，它差點(diǎn)被和廢紙一起扔了，翻出來時上面已經(jīng)覆了一層薄灰了。

　　抽空去了鎮(zhèn)上銀行，柜員卻告訴我不能在他們這兒取。問她，她也支支吾吾說不清，只是告訴我必須去到城里那家存錢的銀行去取。沒辦法，我又沒空，只好趁爸爸進(jìn)貨的時候再和他一同去城里。

　　我原本是想著，爸爸的日用品店慢慢就會沒什么生意，到老了他倆只能靠媽媽的養(yǎng)老金和我寄錢過活。沒想到爸爸的朋友為他投資了一大筆錢，再加上經(jīng)營有佳，日用品店成了小超市，盈利大大超出全家開支，活兒也不麻煩，也就補(bǔ)貨時忙點(diǎn)。爸爸還說，等他干不動了就交給我，我看至少還得二三十年。

　　補(bǔ)貨主要依靠開車去城里人工運(yùn)貨。爸爸搞了輛皮卡，一般兩周左右補(bǔ)一次，大部分貨物可以在一個批發(fā)市場買齊，小部分得去分銷商那兒拿貨。

　　沒事的時候，我就在家看看書，上上網(wǎng)，幫媽媽做做菜。我偶爾會感到無聊，但也會感到很平靜，很溫暖，就像我心中的生活，我想過的生活。

　　接著，軒轅第三次改變了它，盡管他已遠(yuǎn)走他鄉(xiāng)，渺無音訊。

　　我到市里銀行的時候，和錢一同交到我手里的還有一封信。這封信封的很嚴(yán)實，而且沉甸甸的，信封上還叮囑我一定要親自打開。

　　回到家，我把房門鎖上，拿刀劃開了信封。里面有一張紙和一把鑰匙。

　　紙上寫著：

　　江路，這是新實驗室的鑰匙，地址在這張紙反面。我沒法當(dāng)面給你或者在第一封信里一塊兒郵過去，因為有人在找我，如果他們找到了我，那就全完了。你一定要把研究堅持下去，這關(guān)乎我們兩人的性命。我們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拜托了。

　　字跡很潦草，不過可以肯定是軒轅寫下的。就像是已經(jīng)被逼到走投無路的人臨終前寫下的絕筆書一樣。

　　紙的反面，用更加凌亂的字體寫著一串詳細(xì)地址，不過它已經(jīng)不在市里甚至不在省里了，而是跑到了別的省份，某個小城市的一個偏僻村莊的某路某號。

　　反復(fù)閱讀了幾遍，軒轅的處境似乎很不好，甚至在受生命威脅。我如果不繼續(xù)研究，很可能他會再沒有機(jī)會完成它。

　　這不是件很糾結(jié)的事。盡管理解不了為什么他用了“我們”這個字眼，但我是相信軒轅所說的，所以我打包了行李，第二天就和父母告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