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奔跑在涿鹿城

　　故事開始的時候，涿鹿之野籠罩在一片蒙蒙細雨中，一個姜姓男孩從屋檐下探出身子，用嘴去接瓦片上滴落的雨水。

　　這個孩子的名字，叫做蚩尤。

　　很多年后，他會成長為一個泯滅人性的魔頭。

　　雨水冰涼，還帶著泥土的腥氣。蚩尤呸呸地吐了幾下，縮回了身子，好像受不了濕冷的風(fēng)，微微打了個哆嗦。

　　他的一只手藏在自己的后襟里，手心滿是冷汗。他在那里藏了一把生銹的菜刀，刀柄像是要被他捏出水來。

　　他這是在放風(fēng)。

　　多年以后，他變得慘無人道。每次戰(zhàn)斧平揮出去，血泉呼啦啦地沖向天空，不知幾顆人頭同時落地，他也不過微微抬起頭，仿佛神游物外，任那淋漓的鮮血灑在他的鎧甲上。

　　作為太古時代惡名最盛的魔頭，他本該為人生第一次搶劫時的緊張感到羞恥。

　　可當(dāng)他成為魔頭，他已經(jīng)忘記了曾經(jīng)的一切。

　　蚩尤并非一般的小賊。他是炎的王孫，南方神農(nóng)氏的少君。

　　他今年十二歲，六歲前住在九黎，六歲那年，他被一輛小馬拉著的素車送進了涿鹿城。

　　蚩尤是個質(zhì)子，神農(nóng)部遣送給霸主軒轅部的質(zhì)子。

　　他的護衛(wèi)刑天解釋說，質(zhì)子就是平時沒有什么用處，一到兩部開戰(zhàn)時就拉出來砍頭的一種東西。蚩尤對這解釋有些不解，他覺得自己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即便真的砍了他的腦袋，也未必可以造福人間。刑天說你只要記住你自己就是一顆等待被砍的腦袋，至于什么時候砍和怎么砍，完全取決于你爺爺?shù)膭屿o和軒轅黃帝陛下的興趣。

　　蚩尤在某些方面心胸還算開闊，對于被圈禁在涿鹿，他并沒感到什么幽閉的痛苦。其實他覺得涿鹿這座城還不錯，白天晚上都那么熱鬧，不像九黎，入夜了就靜悄悄的，爺爺總是把他鎖在家里不讓他出門。

　　涿鹿還有幾個有趣的人，比如雨師和風(fēng)伯。

　　雨師是太昊部的質(zhì)子，風(fēng)伯是顓頊部的質(zhì)子，太昊部在遙遠的北溟海畔，而顓頊部在東方載日之山的山原上，是和神農(nóng)部一樣的大部落。蚩尤抵達涿鹿城的時候，正逢風(fēng)伯為首的社團和雨師為首的社團爭場子。這兩位老大都是光桿老大，沒有小弟追隨，爭場子只能難看地扭打在一起。他們都很看重蚩尤的素質(zhì)，同時出面籠絡(luò)，最后再次為了爭奪小弟大打出手。

　　蚩尤覺得為了他讓兩位老大交惡是不對的，于是他誠懇地表示愿意同時當(dāng)風(fēng)伯的小弟和雨師的小弟。

　　兩位老大接受了這個建議，于是兩個社團改組為后來號稱“涿鹿四害”之首的“刀柄會”?！暗侗鷷庇蓛晌坏匚幌喈?dāng)?shù)睦洗蠛鸵粋€小弟開創(chuàng)，自始至終也只有這三個人。

　　質(zhì)子們的生活遠沒有在家鄉(xiāng)時那樣排場，往往一兩年也未必有三部的使者越過茫茫的大河和渭水，送錢到涿鹿來，黃帝恩賜的月供更是時有時無。新來的時候黃帝還曾接見過他們幾次，溫言款語地勉勵，可很快黃帝就失去了興趣，覺得把這群孩子圈禁在涿鹿其實很無聊，就算諸部作亂，砍下這些孩子的腦袋，也不知有沒有人真的心疼?？紤]到每月還得耗費糧食和人工，黃帝準備送他們還鄉(xiāng)了。宰相風(fēng)后這時候啟奏，說養(yǎng)幾個質(zhì)子比養(yǎng)狗還容易，放回家反而費事，大王不如改圈養(yǎng)為放養(yǎng)，隨他們自生自滅吧。

　　黃帝說算你狠，我只聽說馬羊牛有放養(yǎng)的，居然連豬你也放養(yǎng)。

　　黃帝眼里質(zhì)子和豬差不多，好吃懶做四體不勤，只等著被宰的那一天才能發(fā)揮作用。

　　于是質(zhì)子們的門庭日漸冷落，最后非但沒有大臣來光顧，連負責(zé)戍衛(wèi)的軍士也懶了起來。蚩尤眼看著自己所居的高臺上茅草越長越長，一如他越來越狂亂不羈的頭發(fā)。

　　神農(nóng)部的九黎城在遙遠的南方，跨越滿是蛇蟲和瘴氣的雨林是要命的事，沒有使者來，可以理解。通往顓頊部和太昊部的道路卻沒有那么艱難，不過使者們?nèi)ヌ娇促|(zhì)子的時候依然是越來越少了。

　　小時候雨師還曾猴子一樣跳來跳去說太昊部的使者明天就要來覲見黃帝了，他老爹一定會讓使者帶錢來，還有北溟特產(chǎn)的大魚，到時候準可以讓兄弟們開開葷。第二天蚩尤親眼看見太昊部的使者高舉玄色的旗幟登上“后土殿”拜見黃帝，而后就徑直駕車出了北門。那面象征太昊的黑旗在雨師所居的高臺前飄過的時候，并沒有人回頭把目光投向這座奇形怪狀的茅草包。

　　從此雨師再也不提使者的事情。

　　“我想老爹是忘記我了。”雨師躺在一望無際的涿鹿之野上嚼著一根狗尾巴草，頗有些憂郁的樣子。

　　蚩尤說：“怎么會，你老爹就是沒有派使者來看你而已?！?/p>

　　雨師說：“你不知道，《禮書》說天子一娶九女，我老爹連娶了九次，九九八十一個老婆，我有多少兄弟數(shù)都數(shù)不清，就算一百個吧，你說一個人能愛一百個人嗎？”

　　蚩尤想了想，搖搖頭。他想一百個人，名字都記不住的。如果你記不得一個人的名字，又怎么能算得愛他呢？

　　雨師說：“是啊，那你覺得我老爹會真的愛我嗎？”

　　蚩尤想了很久，呆呆地點頭。他原來很信服黃帝說的一句話，黃帝說大家要博愛，博愛就是什么都愛，從后院茅坑邊的一棵小樹到偉大的軒轅黃帝，要對整個世界的生靈充滿愛心，這樣各個部落才能建立和平融洽的神州部落聯(lián)盟。不過此時蚩尤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博愛是不可能的，愛一個人是需要本事和時間的，誰有那么大本事什么都愛呢？除了軒轅黃帝自己。

　　這時候風(fēng)伯拿著一根長竿在銀杏樹下面打白果，很沒有心肝的樣子。

　　蚩尤問風(fēng)伯說：“你爹還記得你嗎？”

　　風(fēng)伯回頭說：“這個可難說，我爹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執(zhí)掌顓頊部的是大哥?！?/p>

　　蚩尤說：“那你大哥可會記得你？”

　　風(fēng)伯瞪著眼睛看他，像是看一個異類。

　　不過蚩尤倒并不因此而郁悶，其一他是神農(nóng)氏唯一的王孫，所以他的爺爺無可選擇只能牢牢地記住他；其二蚩尤很樂于過被人遺忘的日子。他不像雨師和風(fēng)伯喜歡熱鬧，沒人管他的時候他自己爬上酸棗樹摘幾個酸棗吃，坐在樹杈上自己樂呵呵地想事情，不時地嘴角帶起一絲傻笑，一天就過去了。

　　很多年后蚩尤才明白每個人都是活在別人眼睛里的，你可以把腦袋埋在沙子里面學(xué)鴕鳥，不過前提是你不怕別人在后面踢你的屁股。

　　當(dāng)世界上所有人都忘記你的時候，其實你和死了也差不多。

　　寂寞是可以殺人的。

　　窮則思變，雨師聽說山東邊有一處神山名叫梁山，聚積了一幫好漢，為首的叫做晁蓋，是個有名的哲人，他的思想可以歸納為“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八個驚世駭俗的字，很令人血脈賁張。于是很想去投奔。不過又聽說上神山需要一份叫做“投名狀”的東西，壞事做得不夠是不能入伙的。平時雖說也有些偷雞摸狗欠債不還的勾當(dāng)，但是三人自覺作為惡棍還很上不得臺面。

　　正逢太昊、顓頊、神農(nóng)三部的使者很久都不曾來了，風(fēng)伯已經(jīng)吃了一個月的白菜幫子湯，每天只聽得肚子里水響，蚩尤和雨師也囊空如洗。世界上很多人都是因為饑腸轆轆而勇敢，雨師和風(fēng)伯也不例外。兩個人商量了一番，決定做點蒙面搶劫的勾當(dāng)，風(fēng)險固然是有，不過英雄年少總不能畏難而退。

　　風(fēng)伯又說沒什么大事，雖然窮困潦倒，好歹還是軒轅部的客人，有身份的世家子弟，就算被抓住了也不至于砍頭，最多不過是罰做幾天苦力，涿鹿城里當(dāng)苦力的都有免費的碎肉湯可以果腹，比質(zhì)子們的生活不差。無論怎么，聽起來都是很值得的。

　　于是雨師和風(fēng)伯就定下了日子。雨師從自己廚房里抄來三把菜刀，人手一把，不過叮囑說只能嚇人不能真砍，因為他找不到磨刀石，而刀刃已經(jīng)鈍了很久。雨師拿自己的胳膊試過，刀蹭上去不過多一條白痕而已。若是被看出老底來，沒本錢的買賣也就不必做了。

　　蚩尤點頭表示理解，他們?nèi)齻€家里的廚娘都已跑了很久，質(zhì)子們幾年前就開不出工錢了。

　　風(fēng)伯覺得街角對面那個熟肉鋪子比較合適他們幾個下手。他覺得鋪子老板的小女兒對他眉目傳情已久，憑他的薄面，就算被抓住了想必也不會挨打。不過雨師對此嗤之以鼻，說那家鋪子的小女兒下巴上有個老大的痦子，并非什么絕代佳人。大家都是英雄人物，要搶就用強，犯不上耍小白臉的花樣。

　　計劃就這么定了下來，雨師和風(fēng)伯進去搶錢，蚩尤就負責(zé)在門外放風(fēng)。別的倒是沒什么可怕，不過軒轅部鎮(zhèn)守涿鹿城的神將大鴻是個棘手的人物。所以蚩尤只需負責(zé)盯著看看大鴻是否領(lǐng)云師的精英從附近經(jīng)過，及時發(fā)警報，搶來的東西三一三十一，自然少不了他的一份。

　　雨師和風(fēng)伯已經(jīng)進去了許久，蚩尤豎著耳朵，里面一片安靜。

　　蚩尤有點惴惴不安，仿佛身處在暴風(fēng)雨之前的寧靜中。

　　風(fēng)伯非常緊張。

　　雨師懂得多，對晁蓋多有研究。雨師說打劫并不算難，只要惡狠狠地把菜刀斬在老板的鋪面上，然后面目猙獰地大吼說，不想死的就把錢拿出來！這么就結(jié)了，沒人會為了幾個小錢拼命。

　　剛進鋪子雨師就低聲說：“我守在門口不讓人進來，你上去搶了錢就跑，我?guī)湍憬O住老板。”于是面對老板喊出“搶劫”兩個字的，就只剩下風(fēng)伯一個人。

　　此時熟肉鋪子的老板就在風(fēng)伯面前，只要他伸長胳膊，一定能一刀砍中那張堆滿笑容的胖臉。不過他拔不出刀來，刀藏在葛袍里，腰帶纏住了刀。風(fēng)伯陰陰地使了兩把勁，明白自己如果真的要拔刀，那么褲子肯定會先落下來。

　　“是風(fēng)伯少君？好久都不見了。要點什么熟肉帶回去下酒？有上好的鹿脯和牛筋，豬耳朵和黃獐腿也是最新鮮的?！?/p>

　　老板很是殷勤，篾筐中的熟肉焦香撲鼻，風(fēng)伯嘗試拔刀的時候悄悄咽了咽口水。

　　“新開張，我們最有名的熟牛尾還沒燉好，少君如果不嫌棄我們的凳子臟，且寬坐一時，我去準備點茶水孝敬？”

　　風(fēng)伯心想你他媽的啰唆什么，趁早閉嘴等我醞釀一下大喊一聲打劫，你把錢捧上來就好了。他咬了咬牙，做出猙獰的嘴臉。剛一抬頭，老板的小女兒正掀起后屋的簾子看他，一雙清且媚的桃花眼，眼波嫩得能滴出水來。

　　風(fēng)伯鼓到一半的氣焰又低落下去。女孩兒拿一方嫩綠的帕子擦著下巴上的小痦子，風(fēng)伯想她還是長得很好看的，痦子也并不像雨師說的那么大。

　　“哦？”老板似乎是醒悟過來了，拍拍自己的腦門，“少君是手頭不方便？先欠著也不要緊，不如我?guī)蜕倬钜坏杜ｋ靽L新。少君不必?zé)┬?，少君你是大富大貴的人，一時手頭緊不是大事，顓頊部的上使一來，這點小麻煩就迎刃而解了?！?/p>

　　風(fēng)伯很絕望。

　　他原先的設(shè)想不是這樣的。他在涿鹿城里欠了不少的錢，有過很多的債主擋在他所居那座高臺的下面逼債，走投無路的時候風(fēng)伯只好在腦袋上插根草標，在前襟上寫“十錢一斤錢債肉償”，然后坐在自家的門口。他這份青皮光棍的勁頭嚇退了上門的債主，也讓風(fēng)伯意識到不能等別人來憐憫你，與其自怨自艾，不如做個流氓。

　　他想說拜托你不要那么啰唆了我們是來搶劫的，你能不能拿出一點世態(tài)涼薄的面孔讓我們鼓起一點官逼民反的雄心？

　　不過他不知道怎么就被老板拉著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了，手里被塞上了一只陶杯，里面是一盞溫?zé)岬牟杷?。老板安慰他說人生難免起伏世道總是滄桑，君不聞軒轅黃帝陛下稱霸神州之前就是個賣草席的？那時候黃帝的草席編得很糟糕，大家都買回去擋豬欄用。

　　“少君將來會是不凡之人的?！崩习遴┼┎恍莸卣f。

　　風(fēng)伯不由得受了感染，被熱茶的水汽一熏，幾乎流下淚來。他想起父親還主掌顓頊部的時候，他乘著雪白的馬走在家鄉(xiāng)的街道上，看見無家可歸的孩子，他就會讓侍衛(wèi)們?nèi)盹L(fēng)干的臘肉分給他們。那時候小風(fēng)伯的身影是何等的飄逸，心地又是何等的高尚。

　　風(fēng)伯拿眼角的余光看著守在門口的雨師，自覺很有愧。他丟了兄弟們的面子，大家縱橫涿鹿城吃飯不給錢，是軟硬不吃的好漢，怎么就被一杯熱茶打倒了呢？

　　雨師的耳朵都要生繭了。

　　他承認自己進鋪子那一刻有點腿軟，于是信任風(fēng)伯，把最重要的任務(wù)交給他去完成。不過他那也是因為昨夜拉肚子身體不好的緣故，搶劫本身還是很簡單的?？墒墙Y(jié)果被風(fēng)伯搞得如此溫情，就讓雨師不能不憤怒了。

　　不過雨師的怒火很快就被老板的小女兒壓了下去。他看見老板的小女兒已經(jīng)悄悄從后屋走了出來，拿出一塊很是肥厚的鹿脯細細地切了起來。一邊切一邊把那對軟媚的星眸投在風(fēng)伯的身上，雨師忽然明白那塊厚厚的鹿脯真的是切給他們的，而且不必付錢。

　　雨師舔了舔嘴唇，想著算了算了，大家打劫不過是為了吃肉，既然有肉了還打什么劫？他想風(fēng)伯應(yīng)該趕快站起來表示自己要走了，然后接過那滿滿一荷葉包的鹿脯，然后三兄弟旋風(fēng)般地沖到誰家里去熱上一鍋湯吃肉。他早上出來的時候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這次搶劫上了，所以沒吃早飯，此時餓得肚子咕咕地叫。

　　蚩尤的心情開始輕松起來。他想雨師和風(fēng)伯肯定是放棄打劫的計劃了。

　　他和雨師、風(fēng)伯不同，偶爾還能吃上肉。因為他有個不錯的屬下刑天，刑天跟涿鹿城里所有開酒肆的老板娘都很熟，經(jīng)常可以拿點好吃的回來。質(zhì)子們有人對此頗不屑，認為刑天出賣了色相，不過刑天表示只要少君可以吃飽，再大的苦難他也可以一個人承受。

　　屋檐外的水汽泛了進來，有股新鮮清潤的氣息，蚩尤喜歡這樣的天氣。在他的記憶中，涿鹿城始終都是一座昏黃的城，只是平時始終揚著飛土，遠看像是一朵翻滾的黃云。而下雨的時候，卻像被一片云籠罩起來，霧蒙蒙水蒙蒙，顯得干凈。

　　“嘩”，他背后烏青的葛布簾子忽然掀起，兩條人影一頭扎進了外面的雨幕里。

　　蚩尤稍微愣了一下，一時間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站??！站?。〗o我站??！”鋪子的老板追了出來，扯著嗓子大喊。

　　涿鹿城平靜的街頭被整個的驚醒了，街道兩側(cè)房舍的窗戶都開了，人們好奇地往外望。

　　“把肉給我留下！抓住他們，抓住他們?。　比怃伒睦习遄ブ坑鹊母觳泊蠛?。

　　蚩尤的第一個念頭是兄弟們得手了，第二個念頭是自己被抓了。然后老板就撒開兩條短腿也沖進了雨幕里，把蚩尤一個人留在屋檐下。蚩尤茫然地往外踱了兩步，忽然意識到他自己根本不像是個放風(fēng)的。三個人沖出來的時候，他正透出近乎癡呆的笑容看外面下雨。

　　他急忙撒開腿追著雨師和風(fēng)伯的背影，幫會的規(guī)矩是生死與共，這是雨師說的，蚩尤雖然不是很理解，不過記得很清楚。他若是不和雨師風(fēng)伯一起逃亡，就算對不起兄弟。

　　于是長街上兩個小賊跑在前面，老板跑在中間，蚩尤賣命地追在最后。人們好奇地看著這個隊伍。

　　最后蚩尤終于超過了老板，追上了雨師和風(fēng)伯。他聽見雨師氣喘吁吁地怒吼：“你他媽的到底為什么要跟一塊臘肉過不去？”

　　他不明白的是分明有一包已經(jīng)切好的鹿脯在那里等他，為什么風(fēng)伯卻搶了墻角掛著的一小塊臘肉。那時候他正死死地盯著鹿脯流口水，就看見一道人影“嗖”地從面前閃過。風(fēng)伯不顧一切地跳起來，把掛在墻角的一小塊臘肉搶在手里，一聲不吭地沖了出去。

　　風(fēng)伯不說話，只是甩開兩條腿玩命地跑。那塊辛辛苦苦搶來的臘肉被他一把扔給蚩尤，看也不再看一眼。

　　雨意空疏，風(fēng)伯覺得自己臉上濕漉漉的，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

　　他想他該保持一個強盜應(yīng)有的自尊，雨師說的，大家都是英雄好漢，不能用小白臉的伎倆。所以他想老板賒的肉他不能收，他一旦收下，就是自己背棄了梁山的道路。

　　他決心對不起那個女孩兒熱切的眼神，繼續(xù)打劫。但是他又覺得老板實在對他很好，令他不忍下手。思前想后，他忍無可忍，起身抓下了門口掛著的那一小塊臘肉。他想這樣一可以保全強盜的職業(yè)尊嚴，二可以不讓鋪子老板蒙受慘重的損失，是情義兩全的做法。

　　他甚至想這塊肉是不能吃的，晚上要偷偷地送回去，那是一個義賊應(yīng)有的堅持……可是誰知道……那樣親善的人，當(dāng)他真的伸手拿了小小的一塊臘肉，竟然真的可以翻臉無情，像是追逐一個過街的老鼠那樣追打他們，蹂躪他們本已所剩無幾的尊嚴。

　　人情的涼薄，世間的慘痛，風(fēng)伯覺得他無法告訴雨師和蚩尤，只能自己借著風(fēng)雨的掩飾而流淚。

　　“站……站住……”胖墩墩的老板最終還是沒有和年輕人較量的實力，一屁股坐在地下呼嚕嚕喘著粗氣，“不能吃，那是我藥耗子的……”

　　只有蚩尤什么都不知道，他不悲痛，也不憤怒，他甚至不記得為什么跟老大們一起出來搶劫。他只知道跑跑跑，他聽見后面的人流像潮水一樣，無數(shù)人在放聲大喊，開始好像喊的是“抓小賊”，慢慢地就成了“抓淫賊”。

　　淫賊？蚩尤的腦袋里“嗡”的一響。

　　他和朋友們一起撒開雙腿飛奔著越過小車、越過矮墻、越過雞籠。后面是喊打喊殺的人流，將整個街道上的一切踩得粉碎。蚩尤想象自己是一條裹在狂風(fēng)中的飛龍，他所到的地方，一切都被勁風(fēng)所摧毀。而他自己就要騰飛起來，然后撞破那層看似遙遠又仿佛觸手可及的天空。

　　就這樣，日復(fù)一日，神農(nóng)氏的少君、炎帝的孫子和他的狐朋狗友們一起奔跑在涿鹿城中。

　　不知道要跑到什么時候，也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