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毒》
“哥哥呢?”
武松打開門,對身前耀眼的金蓮吃了一驚,出聲詢問武大的去向。
“今天比平時多做了些炊餅出去賣……可能要稍微晚點回來?!?/p>
金蓮從廚房里端來盛了熱水的盆子。穿了嶄新的碧綠上衣,在黯淡的房間里閃耀出明亮的光澤。蒸騰升起的熱氣中,紅唇中浮現(xiàn)出一抹微笑。
“沒關(guān)系的——你先上桌吧?!?/p>
“不,我等他好了?!?/p>
“這樣冷的天,不弄暖和起來會感冒的。那樣——會很麻煩喲?!?/p>
聽了金蓮的勸告,武松無奈地脫下鞋襪洗了腳,坐在杯盤整齊的桌前。
房間的角落里放著火盆,一堆鮮紅的炭火燃燒著。
窗戶被雪光照亮。大街上的車馬之聲,已經(jīng)聽不見了。
武松不自在地坐著,金蓮燙好了酒端了過來。
“嫂嫂,有什么我能幫手的?”
“啊……那就幫我搬一下冬瓜盅吧……”
武松代替走不穩(wěn)的金蓮,把冬瓜盅端上了桌。還有一些涼拌菜和炒菜,旁邊并排放著的蜜餞和堅果。
“今天是什么節(jié)日嗎?”
聽到武松這樣問,金蓮露出了謎樣的笑容,倒了杯熱酒遞給武松。
兩人沉默著對飲了幾杯。
低矮的天花板上,跳動著紅色的光影。那道火光,映照在斜坐在武松對面的金蓮的面頰上,寄宿在女人閃亮的雙瞳之中。
“武松叔叔……”
金蓮寄宿了火焰的雙眸,溫柔地看向武松。
即使感到了難以言喻的不安,武松還是無法移開目光。
眼角染上了淡淡的紅色,金蓮像是逼問一樣窺探著武松眼睛深處。
然后,不再出言發(fā)問,只是淡淡地微笑著,手指伸進衣領(lǐng),稍微拉開。脖子上閃著不同色的光芒,是潮濕的汗水。
仿佛聞到了微弱的,沁人心脾的芳香。
武松皺了皺眉頭,垂下頭去,緊握住桌上放著的酒杯。
“很熱嗎?”
武松的額頭上也出汗了。
“那么……脫掉上衣就好了……”
金蓮婉然地微笑著,纖細的手指拈住酒杯,白皙的喉嚨聳動,喝干了酒。
漸漸移開的武松的眼睛,映出了窗邊的百合花蕾?;ò⑽⒌鼐`開了。
在淡黃綠的花萼之間,滲出了血一樣的深紅。
鮮艷欲滴的紅色。
仿佛看見了燃燒的火焰。
以雪光映照的白色窗子為背景,血紅的百合秘密地覺醒。
一旦綻放,會比任何毒花都要更加美麗的盛開吧?
那個時候,仿佛是打算捉住看向別處的武松一樣,金蓮的手指越過桌面伸了過來。
“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了?!?/p>
她用那挑逗般的眼睛筆直地望向武松,指尖向著放在桌上的武松的手臂靠近。
武松的身體,像被蛛絲纏住一樣瞬間僵硬了。
想離開座位,離開房間,心底之中有什么東西在呼喊。
但是,在這潮濕悶熱的空氣之中,身體像是不聽使喚一樣穩(wěn)穩(wěn)地坐著不能動。
“你也應(yīng)該——感覺到了吧?”
仿佛盛放的百合一般的紅唇接近了。
靜靜地靠近的細白手指,讓人想起了棲息于水中的生物。
金蓮纖細冰冷的手指,觸及了武松緊握著的拳頭。
粗壯的手指,骨節(jié)如同盔甲一般突出,而且,手腕緊繃著,一觸即發(fā)。
眼前女人的眼睛,宛如華麗的兇星一般閃耀生輝。
金蓮的手指緩緩靠上了武松的手。
指尖慢慢地滑過那從手臂到手肘的微細傷疤。
“……那個……”
這時候,武松的手,緊緊抓住了蠢蠢欲動的金蓮的手指。
金蓮的臉上微妙的戰(zhàn)栗起來,止住了呼吸。
但是,武松只是強硬地用手緊緊握住了金蓮的手指,像是拿住自己的手一樣將其抓起,放在桌上,伸手壓緊。
“我——不是那種男人。”
金蓮的眼睛猛地一抬,注視著武松。相互斗爭的視線交錯,但兩人的身體一動不動。
短暫的一瞬間,感覺像是過去了無盡的時間。
“即使這樣——”
金蓮低下目光,低聲細語。
紅色的嘴唇微微的顫動,宛如劇毒的花朵盛開一般。武松像是想要甩開什么一樣踢了一腳椅子。
“即使這樣,我也對你——”
武松轉(zhuǎn)過身,頭也不回地一口氣跑出了家門。
金蓮像是被凍住一樣坐在座位上。
敞開的大門外,雪花飛舞著灌了進來。
吹來的風搖動著窗扇,放在窗邊的百合花瓣落到了地上。
花盆一聲脆響,碎裂開來。
仿佛被那個聲音喚醒一樣,金蓮站起身,蹲在窗邊,撿起了掉落在地板上初綻的百合。
她輕輕把那柔軟的碧綠花蕾抱在胸前。
“即使這樣,你也——還是會回來的……”
那一瞬間的笑容,像是要滲出一樣蔓延開來。

在逐漸冰冷的黑暗房間中,金蓮坐在已放回到桌上的百合之前。
百合已經(jīng)換上了新的花盆。
武松離開之后,武大直到二更還沒有回來。
炭火燃盡,燈芯也燒短了。
凝視著百合的雪白的面容上,沒有表情。也不眨眼睛,雙唇緊閉,只是一直注視著,這唯一的一朵花。

風搖動了門扉。
金蓮抬起慘白的臉,看向門口。
并不是風。
而我輕輕的敲門聲。
“……是誰?”
沒有得到回答。
金蓮取下搭扣,把門打開一條縫。
與此同時,在縫隙間有個男人的腳插了進來,用力推開了門。
被對方的氣勢撞倒的金蓮,雙手被侵入者迅速地抓住了。
“……是我呀!”
捂住正要慘叫出聲的金蓮的嘴的,是西門慶。
“……是你?”
“很遺憾吧?!?/p>
西門慶一邊笑著,一邊拉起了金蓮的手。
“那個美男子,急匆匆地跑掉了???”
“你就是來專門說這句風涼話的?”
“你給他看了什么,我追他都追不上??磥?,你們沒談妥嘛?”
“跟你沒關(guān)系。”
“真冷淡喲!”
西門慶撫摸著不理睬的金蓮的面頰。金蓮砰地一聲揮開了那只手。
“得了吧。不過是跟你睡過一兩次,得意忘形個什么勁。”
“可不止一兩次唄~”
“住手!”
金蓮推開了巡回于后腰的男人的手。
“給我出去。武大要回來了?!?/p>
金蓮轉(zhuǎn)身背向男人,擦起百合葉子上粘著的泥巴。西門慶白滑的手貼上了女人的肩膀。
“那個豆腐先生,今晚不回來了哦?!?/p>
“你說什么?”
“哦喲,難道是擔心那只猴子不成?”
對故意裝作吃驚的西門慶,金蓮憤怒地轉(zhuǎn)過身去。
“別生氣嘛。我讓我家的二掌柜請他去喝酒來著……不過他心情很好的樣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喝得爛醉,估計到早上才能醒吧?”
“……你這惡棍?!?/p>
“誰叫你這么別扭?”
西門慶抱起了金蓮的身體。
“一開始……明明是你勾引我的喲……”
西門慶在搖曳著銀色蝴蝶的耳邊低語道。
“我早忘了……”
“讓我?guī)湍阆肫饋戆桑俊?/p>
“胡說八道!”
“沒辦法啊~”
西門慶抬起手,輕輕地抱起了金蓮。
“那么,我得用點強的才能讓你想起來了!”
然后,西門慶抱緊了反抗的金蓮,踏上了通向二樓的臺階。
西門慶手肘撐著枕頭,指間把玩著女人的黑發(fā)
“花什么的,只要漂亮就好。”
“只要漂亮就好么……只是這樣的話,也太淺薄了?!?/p>
西門慶的手掌,順著金蓮閃耀的肌膚描繪出身體曼妙的曲線?
“你就和那盆百合一樣。只是漂亮而已……”
像是想要隔開在頸旁喃喃細語的聲音,金蓮蓋緊了被子。
西門慶像是懲罰一樣壓上被子。
“來嘛,要錢的話,無論多少都無所謂。趕快讓那只猴子寫休書來換……”
“那么,以后要我怎么稱呼你,老爺?……你又不缺妻妾,也不多我一個人?!?/p>
“你和其他的女人不一樣?!?/p>
“你和其他的男人都一樣?!?/p>
兩人的對話停了一瞬。
“……你說誰?”
“你這家伙……”
金蓮用勁撐起男人壓上來的身體。
“好重,讓開?。 ?/p>
“我懂了。”
西門慶抓住了起身的金蓮的肩膀,仰面推倒在被子上。
“你和我睡的時候,也一直在想著那家伙的事情吧?”
帳幕之中,兩人的目光尖銳地碰撞。
“是的話——又怎么樣?”
“沒關(guān)系?!?/p>
西門慶俯視著金蓮,嘴邊浮現(xiàn)了飄然的笑容。
“我不是善妒的男人。但是,雖說如此,也不是那么寬宏大量的男人……”
“什么意思……”
西門慶沒有回答,只是放開手,撐起了身子。隨后穿上外套,對著鏡子整理起蓬亂的頭發(fā),回頭看向床上的金蓮,輕輕地笑了。
然后慢慢走下樓梯。靜靜地打開門扉,很快又關(guān)上了。
灰色的風吹過家中。
外面,一副北風呼嘯的樣子。
金蓮雪白的身軀暴露在冰冷的黎明之中,同時側(cè)耳傾聽,等待著那個熟悉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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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離開武大家的武松,除了回到官府以外,似乎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那種刺痛胸膛的憤怒,也是無處發(fā)泄的。武松邁著沉重的步伐,往衙門趕去。
剛到衙門前,武松突然被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住來。
“武松、怎么了?”
武松回過頭仔細一看,在門前攤位的陰影里,有一個小小的影子正在看向這邊。
微弱的燈光下,擺放著圓圓的胡餅。店主人是那個胡人。
蜂蜜般的金色胡須在燈光下閃耀著,那張深邃的臉龐,不禁讓人聯(lián)想到在風的吹拂下,靜靜干涸的大地。不知為何,被邀請坐在攤位前傾斜的凳子上的武松,忽然松了一口氣。胡人往碗里倒進了甜味兒的茶,還有上面撒了芝麻的燒餅,同時勸武松飲下。
“這樣吃、美味?!?/p>
把燒餅撕碎后,模仿著泡在茶里的樣子吃,溫暖的茶浸在質(zhì)地堅硬的燒餅上,味道鮮美。芝麻的香味和淡淡的甜味在口中擴散開來。
武松又松了一口氣。
“你叫什么名字?”
他向正用蜜色的眼睛注視著自己的胡人問道。

“……段景住。這是我、在這個國家的名字。也有朋友、叫我『金毛犬』?!?br/>
“真是奇怪的綽號?!?/p>
武松笑了,段景住也咧著大嘴笑了。
“我的鼻子很好?!?/p>
“你在嗅什么呢?”
然后,段景住又回答了那句武松聽不懂的話。
“這是什么意思?”
“現(xiàn)在不能說?!?/p>
眼前的胡人面帶一副神妙的表情,慢慢地搖了搖頭,然后像冥想一樣閉上了眼睛。
“啊,這不是武都頭嗎?”
這時,從通用的大門探出頭來的夜班士兵向這邊搭話道。
“這是怎么了?”
“啊,這有我能睡覺的地方嗎?”
“原來的房間還空著……喂,給我來十張平時的胡餅?!?/p>
“一個人吃十張嗎?”
“大家都覺得這里的燒餅很好吃,所以每天晚上都輪流來買。喂,大家都在等著??禳c?!?/p>
士兵焦急地催著胡人。武松站起來,看了看段景住的臉。但眼前的胡人,正忙著把武松和士兵還沒看見的那些撒有芥子粒的燒餅從灶里拿出來。
武松只好默默離開了。
然后回到了原來的宿舍,那天晚上,就這樣在沒有火的房間里裹著冰冷的被子睡了一覺。
帶著沉重的夢醒來的第二天,卻是不一樣的好天氣。
昨天的雪也在陽光的照射下融化了。
那天武松把隨從派到武大家,把自己生活用的東西都拿了過來。
晚上武大對武松突然搬家的事感到不可思議,來到衙門詢問,武松只好辯解說是因為馬賊的事,要在這里長期留宿。
他終究沒能說出真正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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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之后,又過了幾天。
知縣叫來武松,拜托他去東京送信。
“再幫忙把這些行李送到親戚家去……”
雖然知縣為網(wǎng)羅好馬投入了重金,但還是儲蓄了很多家產(chǎn)。
此次準備將那些財物存放到親戚家,為下次調(diào)任做好上下打點的準備。
“路上總不太平。但是,如果聽到打虎英雄的威名,盜賊恐怕也不敢攔路,應(yīng)該會一路順利吧!”
財物已經(jīng)裝箱封鎖,信也裝好了,知縣希望武松明天就出發(fā)。
雖然是緊急任務(wù),但對武松來說,也算是久旱逢甘霖的工作。
他也很想暫時離開陽谷縣。
走在路上的武松,不管到了什么地方,總覺得哪里的屋檐下佇立著潘金蓮的身影,心里很不踏實。
「但是,必須跟哥哥說一聲才行……」
雖然苦惱,但武松還是在出發(fā)之前去拜訪了哥哥。
因為不想和金蓮見面,所以,一清早就在哥哥家門前等著。
門打開了。
武大挑著巨大的蒸籠蹣跚著出來。
那個身姿格外地不穩(wěn),武松跑向哥哥身邊。
“哥哥……”
久違地見到了弟弟,武大看起來很驚訝,但是心里更多的是高興。
“起來這么早,這是怎么啦?”
“啊,接到了緊急任務(wù),要去一趟東京。想著要跟你打個招呼?!?/p>
“是嗎,這么辛苦……路上要小心?。 ?/p>
“我知道了……”
武松帶著像是羞澀一樣的表情,俯視著矮小的兄長。
雖然知道有什么非說不可的事情,但是卻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
“怎么啦,二郎?”
哥哥天真地笑著。
這張所有人看了都會跟著笑的畸形怪狀的臉,正笑嘻嘻地仰望著武松。
“沒什么……大概兩個月左右就能回來。一回來就馬上來見你?!?/p>
“嗯,很期待喲!要注意身體??!”
“……哥哥也是?!?/p>
武松從背后大門的縫隙間,窺伺著誰也不在的家里。
窗邊,那朵百合已經(jīng)開了一半。
“……要去見見金蓮嗎?”


“不了,這樣就好。”
武松向送別的哥哥揮揮手,走出了紫石街。
朝霧繚繞著低矮的地面。
走到牌樓下面時,武松還是不舍地回頭看了一眼。但武大的身影已經(jīng)被流動的朝靄吞沒,看不見了。

正在二樓的睡床上熟睡的金蓮,也聽見了武松的聲音。
她把窗戶稍微打開一點點,目送著旅人離去的背影。
然后,在武大關(guān)上門出去以后,那雙小小的纏足輕輕地穿上鞋子,一級一級地踩著樓梯走下了去。
這幾天,春意已經(jīng)很濃,帶著花香的空氣彌漫在黯淡的紫石街上。
“……但是,為什么還沒開放呢?”
金蓮眺望著窗邊的百合低聲道。
房間之中,窗邊閃耀著光影。
沐浴在朝陽下的花蕾,已經(jīng)綻開了一半。
“不管是多么珍稀的百合,開放至少也要一個月……”
就像是割開堅硬的胡桃一樣,每一天,百合都會稍稍張開一點蓓蕾。向里面窺視的話,能看到嬌嫩的花芯,還有猩紅的花蕊。
“因為……百合是只在夏天才會開放的花朵啊……”
金蓮像是吟詩一樣低語著,觸摸著依然堅硬的花蕾。
氣溫還很冰冷。
盡管如此,花蕾之中仍然像是充滿了什么激烈的事物。
一朵小小的百合花,在昏暗的房間里,如同執(zhí)念的活物一樣靜靜地呼吸著。
“一定會——開放的……”
金蓮身處從窗戶中斜射入的朝陽之中,像做夢一樣微笑著。
似乎聽見了敲門的聲音。
金蓮微微蹙起眉頭,但還是向著門走去。
“……好早啊?!?/p>
“我等不及了……”
西門慶閃了進來。
大門借著慣性,無聲地關(guān)上了。
對面佛具店招牌下佇立著一個小小的影子,不過大概是被流動的霧靄遮掩的原因,兩人都沒有注意到。

春意漸濃,鳥兒在明亮的天空中飛來飛去,樹木上盛開著花朵,但紫石街依舊彌漫著沉睡的氣息,同樣的一天在不停地重復著。
那是武松出發(fā)去東京半個月后的事。
像往常一樣出去賣炊餅的武大,在知縣的宅邸前看到了段景住的攤位,于是慢慢走了過去。
“你好嗎?”
段景居一開始也是與自己有著相似的工作,但最近這段時間,與時常擺著地攤,或者在街上不停流浪的武大沒什么見面的機會。
“我以為你就在衙門前,你換地方了嗎?”
“早上、在這里,晚上、在前面?!?/p>
段景住一邊把揉成一團的胡餅鋪在灶里,一邊略顯為難地回答。
“真是勤勞啊。”
武大從蒸籠里拿出兩個炊餅,遞給胡人當做午飯。
“你坐下、我給你茶。”
段景住接過炊餅,讓武大坐在凳子上。
他泡好了茶,拿出用炒過的面粉和蜂蜜混合制成的花型點心,推薦給武大。
“看起來真是新奇的點心!”
武大高興地望著手心上的干點心。
“拿回去給金蓮嘗嘗!”
胡人的臉忽然陰沉下來。
“怎么?”
看著把包著點心的紙包小心翼翼地塞進懷里的武大,胡人露出一副為難的表情。
“臉上沾了什么嗎?”
武大用手擦了擦臉。
“你……”
胡人吞吞吐吐的,仰天長嘆一聲,再度將清澈碧綠的雙眸投向武大。
“你一定、要注意?!?/p>
武大瞪大了眼睛,抬頭看著段景住。
“武大先生、回家吧?!?/p>
“要打雷了嗎?”
“回家、回家、看看家里……”
“……到底怎么了?”
“我很煩惱、但是……真主、不會原諒我?!?/p>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回家、到家、你就知道……”
“可是生意中途回來,金蓮會生氣的!我不想和金蓮吵架……”
武大一籌莫展。
“那算了……”
段景住轉(zhuǎn)過臉,開始拿出灶上剛剛烤好的胡麻餅。
“我說過來、你不聽…這是、真主的決定?!?/p>
胡人似乎有點生氣的轉(zhuǎn)過頭去,但又像是卸下了肩上的擔子一樣,眼神復雜地閉上了嘴。
武大在這種沉默的壓迫下嚇了一跳,迅速離開了大排檔。
然后,一邊“炊餅”“炊餅”地叫著,一邊走在明媚的陽光下。
武大已經(jīng)賣炊餅二十年,習慣了輪回往復的日常生活。清早挑著蒸籠離家,聲嘶力竭地叫賣一天,白天找賣面粉便宜的地方進貨,炊餅賣完了就回家,有時回去的很晚。
就這樣養(yǎng)大了武松,但那些錢也不夠給金蓮買金玉的簪子。
「得更努力工作才行?。 ?/p>
雖然這樣想著,但武大的腳還是不知不覺地向紫石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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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芒透過窗戶上貼著的絲絹,房間里被琥珀色所籠罩著。
不知道從哪里射入的淡淡光線,包圍著垂落了薄帳的床鋪,像是透明的金魚缸一樣。
青綠的絲綢被子上,兩個影子在糾纏著。肌膚發(fā)出空虛的光輝,比起活人,看上去更像是陶俑。
枕邊流淌的黑發(fā)之間,滑落了銀色的蝴蝶。
仰躺著的女子的雙眸遙望著天空,心在遙遠的地方徘徊。
“真的,不到三寸?。俊?/p>
男人一手握著女人的腳尖,撫摸著裹在美麗的刺繡襪子中的小腳。
“我家的二老婆和三老婆都纏足,但也沒有這么漂亮的腳。”
“這是怎么做成的……你知道嗎?”
金蓮用腳推開玩弄的手指,直起身,雪白的面頰靠向膝蓋,自言自語地坐著嘟噥道。
“什么?”
“……我說這腳。”
“那是……用布纏起來的吧?”
西門慶掌中握住了小小的腳后跟。
“……是啊?!?/p>
金蓮沉在暗影中的嘴唇,露出懶洋洋的笑容。
“當骨頭還柔軟的時候,將腳背從內(nèi)側(cè)折彎,用布緊緊地纏繞起來。在那上面,還要壓上沉重的石頭。被折彎的腳,不久足骨扭曲,皮肉腐爛,整個死去了。那時候——再用小刀切削掉干枯的皮肉殘骸……”
金蓮用宛如歌唱一般的聲音淡淡地講述著。
西門慶看著女人冷漠的側(cè)臉,前胸貼上女人的后背。
“怎么了?”
“……我啊,一開始的時候,并不是孫家的婢女。”
金蓮的眼睛,呆呆地看著窗外的窗戶。
“本來應(yīng)該乘著紅花裝飾的轎子,被喇叭和太鼓歡送……到哪里的大宅邸里,去嫁做正房的夫人才是。因此才把腳纏小……纏足,在我三歲的時候就開始了……”
細細的手指,無意識地在絲綢的被面間來回撫動著。
西門慶眺望著那移動的手指。
“但是,初長成的時候,家里變得很貧窮……我不得不賣身給孫家,做了婢女?!?/p>
金蓮的眼睛,好像想要詢問什么一樣仰望著西門慶的臉。
“纏成這樣的腳……真是無用功?!?/p>
“沒有那回事啦!”
西門慶捏住了雪白的小腿。
“至少,對我來說不是。”
“喂……你覺得,我的故事,很可憐吧?”
金蓮撐起身,詢問在腳下欣賞的西門慶。
“是啊……美麗的女人都是可憐的東西。所以,一定要讓我來盡情地安慰一下才行!”
男人伸出舌頭,在金蓮膝蓋的后面來回舔弄。
可能感覺到癢,金蓮忍不住撲哧地笑出聲來。
“真討厭……跟你,根本就沒法深入交流。”
“反正說什么話都沒有用啦!”
“…也是啊…”
低語者的頭發(fā)之上,銀色的蝴蝶晃動飛舞,發(fā)出清澈的聲音散落在床上。

此時,武大正不知所措地站在家門口。
他正準備伸手去拉門。
想敲門的時候,卻被自己的另一只手組攔住了。
武大就這樣來回踱步,時而抬頭看向窗戶。
鄰居家的貓睡眼惺忪地看著自己。
為了躲避貓的視線,武大把手搭在了門上。
門閂并不只是今天沒有鎖上。
武大一邊在全身心地聆聽著自己劇烈的心跳,一邊安靜而緩慢地走進了家中。
家里光線昏暗,空氣又濕又冷。
唯一明亮的窗邊,開了三分之一的百合細長地挺起莖身。
武大看了看廚房,又看了看主人不在的武松的房間。
都沒有金蓮的身影。
他用祈禱的眼神望著通往二樓的樓梯。
連搬家的時候,都是鄰居幫他把家具抬上去的。武大踮起腳尖,望著從未涉足的房間。
但除了緊閉的門和掛在門上的綠布,什么也看不見。
武大低著頭,思考著,握緊拳頭,咽了一口唾沫。
然后,遲疑地邁向樓梯的第一階。
又走了一階。
就這樣靜靜地踏著老舊的木樓。
不久,已經(jīng)站到了那扇本應(yīng)離自己無比遙遠的階梯上的那扇門前。
武大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門扉。
然后側(cè)耳傾聽著。
是摩擦的聲音。除了摩擦的聲音之外,還有人的喘息聲。
武大那幾只矮墩墩的手指像要撥開沉重的東西一樣移動著,停在了門上。
但是,每當要觸及的時候,卻又不自然的停了下來。
「打開這扇門……」
武大仿佛祈禱一般,凝視著門。
如果里面不只是金蓮一個人的話。
「結(jié)果……」
也許再也不能和金蓮在一起了。
也許一切都要結(jié)束了。
什么都有可能就此終結(jié)。
他攥緊了即將摸到門的手。
但最終還是垂下了手臂。就在武大決定放棄,準備轉(zhuǎn)身下樓離開的時候。
他聽到了像是偷笑一樣的聲音。
是伴隨著金蓮嘆氣聲的偷笑。
“……啊……住手……”
然后是美麗的玉石被彈起的聲音。
武大什么都沒想,就這樣帶著無聲的吶喊推開了門。
————————————————————
滿溢的眩光,刺痛了武大的眼睛。
還有比那光芒更雪白的肩膀。
以及流淌到胸前的黑發(fā)。和指間纏繞著那頭發(fā)的,男人的手。
“嗚……?。?!”

武大叫喊著,沖向床去。
男人那雙目睹著一切的眼睛,閃出了銳利而黑暗的笑容。
好像早已做好了準備一般,盡情地踢向了猛撲過來的武大的肚子。
武大的身體飛了起來,撞在墻上。
西門慶用比那更快地從床上跳起,狠狠地再次踹向武大。
血噴了出來。
金蓮發(fā)出無聲的悲鳴。
武大的身體從墻上滑落,滾倒在床邊。懷里用油紙包好的麻花掉了出來,東一個西一個地撒在地板上。
“死猴子……”
西門慶把錢包丟向吐著血的武大,悠然地披起衣服,走出房間。
香脆的點心被鞋子踏過,踩成了碎末。
武大用被血和眼淚弄得渾濁的雙眼瞪著西門慶,用顫抖的手抓住錢包,忍住疼痛,扔向了窗外。沉重的錢包撞破了窗上貼的絲絹,落在外面的大街上
然后武大抱住肚子,像是蝦一樣蜷縮著蹲下身去。
“……武大?”
金蓮披起外衣,靠近趴著不動的武大。
武大紋絲不動。
只有染血的嘴里低低地呻吟著什么。
————————————————————
西門慶走掉以后,金蓮吃力地把武大搬到床上,解開衣服看驗傷勢。
從胸口到肚子,一片紅黑,腫得很高。
“二郎……回來的話……”
武大閉上眼睛,用嘶啞的聲音喃喃自語道。
“一定要好好……報復……那家伙……”
咳嗽的同時,嘴邊滲出了血泡。
“……我才,不寫什么休書……”
金蓮站在枕邊,面無表情的俯視著男人的臉。
“好痛……胸口像……要破掉一樣……”
“請寫休書吧…那樣的話,西門慶會出很多錢。你就能找好醫(yī)生,吃些好藥…馬上就能好了……”
金蓮的眼睛凝視著虛空,聲音微微地顫抖。
武大抬起朦朧的眼睛,仰望著女人慘白的面容。
“你……”
金蓮的臉上,沒有任何的意味和感情。
慚愧和羞恥,希望與絕望,全都沒有。
只有,像是要切裂宇宙一樣的黑暗。
“你討厭我……”
武大像是要與那黑暗抗爭一樣,在枕上掙扎著搖了頭。
“因為我這樣沒用……你討厭我,也是正常的……但是,我喜歡你啊……”
眼淚簌簌地流了下來。
“你,不要和他再見面了…如果你愿意這樣和我約好的話…我什么都不會對二郎說……”
“什么都不說?”
“我不會說的……”
“……我知道了”
金蓮下到廚房,用面粉和醋混合起來,浸濕了布條。
然后貼在武大的胸上。但到了第二天,傷口卻越來越痛,完全沒有好轉(zhuǎn)的樣子。
————————————————————
武大纏綿病榻,金蓮每天更換濕布,還在附近的藥房里買了藥草,熬湯煎飲。但是,武大的傷勢根本沒有恢復的兆頭。
武大疼的晚上也睡不著,每天只能喝點米湯,日漸憔悴,消瘦下去。街上最大的藥店是西門慶開的,應(yīng)該有更好的藥,但是,武大絕對不準金蓮去買。
“就算死……也不喝那家伙店里的藥……”
“但是,這樣下去傷好不了……”
“我才不喝……”
武大睜著空虛的眼睛,搖了搖頭。
“好吧……那么,我今天到遠一點的地方,街外的藥房去看下?!?/p>
過了五六天后,金蓮這樣說著,離開了家。
那一天,金蓮出門后沒多久,段景住到家里來看望了。
胡人登上二樓,凝視著面容憔悴的武大,呆然地流下了眼淚。

“武大先生、是我、不好……”
段景住握住骨瘦如柴的手,淚水零落。
“你這么、痛苦、全是、我的錯……”
“……不是的……”
段景住掀開勉強苦笑的武大的衣領(lǐng),撕下了濕布。從胸部到腹部的傷痕,又黑又腫。
胡人看到傷口,皺起眉頭,從懷里取出了小壺。
“你、和她、分手吧……”
段景住用壓抑的聲音說著,從壺中倒出了金色的蜜,靜靜地擦拭著武大傷口。
用在皮膚上溫軟融化的蜜,仔細地涂抹著。
“我是、知道的。那個女人……她的靈魂、離你很遠。像距離月亮、那么遙遠?!?/p>
胡人悲傷的眼睛,注視著了無生氣,但還是一副頑固地相信著什么東西的表情的武大。
“你的聲音、也、傳達不到?!?/p>
胡人佇立著,像是祈禱一樣的眼睛注視著矮小的友人。
“我……馬上、要去、旅行了。你也、一起來、好嗎?”
但是,不管怎么等,他都沒有得到想要的回答。
“……謝謝你了啊……”
武大說著,閉上了眼睛,他大概再也不想睜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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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金蓮為了買藥,來到縣衙前的藥店里拜訪了西門慶。
兩人為了不引人注目,在存放干藥草的庫房里見面。
“放著別管就好了?!?/p>
聽到金蓮說想要拿藥,西門慶一臉意外地說。
“死了不是更好嗎?縣衙那邊用點錢就能解決了。”
“得了吧。那種事情……他弟弟回來的話,覺得奇怪一定會調(diào)查的。”
“那他回來以后,武大會保持沉默不跟他說么”?
“還有其他的辦法不成?”
“不一定哦……”
“是什么?”
“你……那家伙,還不知道是不是?”
“都叫你不要再提了?!?/p>
“那可不行!”
西門慶冷笑起來,抓住了金蓮的手腕,猛力把女人扯近自己身邊,像是審問一樣盯住金蓮雙眸深處。
“那家伙,不知道我和你有一腿吧?”
金蓮斜眼看著男人,猛地一用力,想揮開對方的手。但是,西門慶也更加用勁,牢牢地抓著不放。
“別生氣嘛……我就喜歡你這一點,真是可愛極了~”
西門慶用嘴唇貼近了金蓮的耳朵。
“好吧。那么,我就告訴你一種好藥……”
“……能救他嗎?”
西門慶放開了金蓮的手。
從背后明亮的窗戶參差射入的光線之中,飛揚的塵埃宛如金色的帶子一樣飄舞。不過,在男人的眼中,連影子也看不到。
“當然——只要把那枝百合的根切成薄片,拿一碗水煎……在半夜時服用……那樣,就會輕松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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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金蓮把百合的花盆搬到二樓,放在梳妝臺上。
花朵綻開一半,露出了血紅嬌嫩的花芯。
“…我聽人說……這百合的根,是很好的療傷藥……”
武大的眼睛動了一下,像是被灼燒一樣,帶著疑問的視線轉(zhuǎn)向金蓮。
“但是……不行啊?!?/p>
微微低下頭,金蓮淡淡地微笑著。
“我本來……想用這花裝飾發(fā)髻的。一定很相配吧?”
蜜色的燈光在女子嬌好的面頰上蕩起了漣漪,閃閃生輝。
“是啊……”
武大瞇細眼睛,一同笑了。
“你這么漂亮……一定,很相配……”
看到對方的笑容,金蓮像是見到了不可思議的東西一樣望著他。
“……要和我,分手嗎?”
“不要……”
“…是嗎…”
金蓮還是第一次,如此認真地端詳著武大這個男人。
“你也真是個笨蛋呢……”
然后,試圖在那矮小的身體中,尋找淌著和武松一樣的血的證據(jù)。
用指尖摸索著,在黑暗中尋找。
身姿、外形、性格,一切,都不一樣。
沒有一點相似之處。
但是,現(xiàn)在,金蓮感覺到,兩人的兄弟,還是有什么緊緊連接著。
金蓮向武大求而不得的東西,武松有。而武松求之不得的東西,武大有。
一個人——也許,是本應(yīng)該成為金蓮的男人的人類分成了兩個不同的靈魂,分別出生在這人間也說不定。
輕輕的笑容,隱約地從嘴角浮現(xiàn)出來。
金蓮從梳妝臺的抽屜里取出小刀,鋒刃上貼著百合的根莖。
“…金蓮…”
細弱的花莖微微顫抖,被刀刃切斷了。
“這樣好嗎……你的百合花……”
武大驚訝的望著金蓮的側(cè)臉。
“——沒關(guān)系哦?!?/p>
金蓮把切斷的百合花放在窗邊的水瓶里,端著花盆下到廚房去了。
然后把挖出的百合根切成薄片,放進藥罐。照西門慶說的那樣,放入一碗水,擱在爐子上。
不久,水咕嘟咕嘟地煮開了,藥湯是黑漆漆的顏色。
很快,時間到了半夜。
“……來,喝吧?!?/p>
金蓮兩手端著冒著熱氣的茶碗,站在武大身邊。
然后撐起身子,喂了一點藥湯。
“對不起……”
痛苦地呼吸之下,武大微笑了。側(cè)過頭,就著茶碗湊上去喝了藥。
粘稠的黑色液體,流入武大的口中。
枕邊放著的燈火之光,在兩人臉上搖動。墻上投下了兩個長長的影子。
除了咕嚕咕嚕的喝藥聲之外,整個世界一片寂靜。

“一定,會好起來的……”
然而,喝到一半的時候,武大突然猛烈地咳嗽起來。
同時,嘴邊涌出了黑紅的泡沫。
“……武大?”
金蓮放開茶碗,看向咳嗽的武大的面孔。
“胸口……好難受……”
武大呻吟著,彎曲身體,在被窩里縮成一團。扭曲的臉變成了紫色,膨脹起來。
“怎么了……?”
武大雙手緊抓著胸,仿佛已經(jīng)被撕裂了喉嚨。
矮小的身體痙攣不已,不斷撓著脖子,在床上打滾。
“嗚……咳……”
武大睜開了充血的眼睛。
茶碗從金蓮手中滑下,摔碎在床邊。
武大喉嚨的深處,開始冒出了鮮紅的血泡。
沾滿血瘀的手抓向天空。
“二郎……二郎……救救我……”
武大就這樣叫著,動作戛然而止。
鼻里,眼中,嘴邊都迸出了鮮血。
伸出的手臂,像是要抓住虛空一樣,猛地落下。
然后便不再動了。
武大四肢的攤開,瞪大的雙眼,映出了在床邊仿佛凍住一般佇立的金蓮。
“…怎么回事…”
低語聲被黑暗吞沒。在仿佛貼著夜色的窗邊,不知何時,血紅的百合花,已悄然綻放。
